少女雪白的肌膚在陰影中隱約可見,他絕不會懷疑這片雪色的柔軟。


    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指,裴遠時不知如何移開的視線,他喉頭發緊,心如擂鼓,艱難地開口:“師姐……”


    聲音一出,低啞得他自己都無所適從。


    清清將身體往水裏沉了一點,訥訥地問:“師弟……你何時進來的?”


    裴遠時眼睛看向一邊的地上:“就方才,我來取點東西,沒想到師姐已經起了。”


    清清解釋道:“蠟燭應該是沒有剪燭花,自己熄掉的,我並非存心躲著嚇唬你。”


    裴遠時聞言,沉默片刻,仍是看著地上:“師姐覺得我被嚇到更要緊嗎?”


    清清茫然道:“我瞧你嚇得一動不動,這還不要緊嗎?”


    裴遠時不說話,他覺得自己早就該離開了。


    清清下意識地想撓撓頭,手從水中抬起,又是一陣嘩啦啦的響動,看著熹微晨光中沾滿水珠的光裸著的手臂,她遲鈍的思緒終於漸漸反應過來。


    她將身體慢慢沉入到水中,隻露出個腦袋在外邊,努力讓自己聲音輕快又坦然:“緊、緊張什麽?我都還沒說什麽,瞧你這慫樣。”


    她盯著水麵,不敢再看他,自顧自地說:“你是我師弟,這有什麽關係,快別這般作態,幫我把窗蓋上,風一吹有些冷。”


    裴遠時聽話照做,走的時候還幫她把燈燭重新點上了。


    緩了好一會兒,清清才慢吞吞起身,如同木偶人一般僵硬地擦拭身體,穿好衣衫。先前泡澡的舒坦蕩然無存,思緒也早已不再紛亂遲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別扭與羞怯,這,這,


    這也太丟人了!


    她當然不能指責誤闖進來的裴遠時,黑燈瞎火的,誰能曉得裏麵有人呢?還好、還好自己沉得住氣,沒有驚慌失措,從從容將此事掀過去了。


    方才,應該表現得十分滿不在乎、瀟灑自如、大氣慷慨吧!做師姐的怎會同毛頭師弟計較……


    想到毛頭師弟那聲低啞的“師姐”,清清抱著換下的衣衫,再一次通紅了臉。


    作者有話要說:  女兒這個澡洗太久了……


    嗚嗚嗚嗚,最近太太太忙了,預計等六月七號之後才能恢複穩更,太忙了。


    給大家發紅包,嗚嗚嗚嗚嗚嗚嗚,對不起。


    第45章 清竹


    泡澡事件已經過了四五日。


    一開始麵對裴遠時,清清還有些不自在,但見他表情淡淡,言行舉止似乎無甚異狀,那天的烏龍事件也隻字不提,她便漸漸放下心來。


    她同往常一般,看看書,練練功,做做飯,同師弟說說話,表現得全然不把這點尷尬放心裏,似什麽事也未發生過。


    但清清還是有些忐忑,因為她發現,二人交談時候,師弟好像總是有意不看她,眼睛總投向別處,偶爾視線交匯,也是飛快地避了開去。


    每次見他這樣,她心裏就好像有小蟲在爬,癢癢的,叫她怎麽也不舒坦。那種別扭的,怯與忿相交雜的情緒,讓她很不好受。


    討厭的石頭師弟,竟叫她這麽不好受。


    春漸漸深了,無論是山道上還是密林中,將將能覆過馬蹄的淺綠開始變得深濃,山風更暖更輕,常常有冬日裏難得一見的大晴天。


    後院那棵老桃樹也已經長滿一樹的苞,春風一過,枝椏搖曳間,仿佛能預見再過十來日,一樹灼灼的盛景。


    清清站在桃樹下,抬著頭朝上看,一隻小羊貼著她的腿,親昵地蹭她衣衫。


    此時漫山遍野的草正是最鮮嫩,清清不再栓住小白,任由它今天在南坡吃草,明天在北坡飲水。在這種實在算不上精心的飼養下,小白竟一日日的肥了。


    羊肥了,師父怎麽還不迴來呢?


    已經是二月初了。


    “已經二月初了!玄虛子那老兒還未迴來麽?”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清清嚇了一跳,猛迴頭,見一個須發皆白,形容清臒的老人負著手,笑眯眯地站在簷下看著她,老人身後站著手持木劍的裴遠時。


    裴遠時朝她點了點頭:“方才我在南山道,遇見了陳爺爺,他正往山上走。”


    “陳爺爺——”清清十分驚訝,“您這是?”


    陳仵作並不多話,單刀直入道:“老夫過來,是想請清丫頭幫個忙。”


    清清訝然道:“您是長輩,說什麽請不請的……有什麽事,您跟大牛說一聲,叫他上來帶話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陳仵作撚著胡須,略有凝重之色:“此事重大,不便假他人之手。”


    清清一聽,躊躇道:“有多重大?師父不在,觀中隻有我和師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您的忙……”


    陳仵作卻笑道:“既然找上你,定是你能行的,玄虛子首徒有多大本事,老夫還不清楚麽!”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您親自上門來,事情很急嗎?”


    陳仵作微微頷首:“須得勞煩你們師姐弟現在就動身。”


    清清猶豫著應下了:“這次是什麽情形,陳爺爺可能形容一二?方便我準備法器下山,若是到時候發現應對不了,一來一迴,還得花費許多工夫。”


    陳仵作聞言,撚著胡須的手不再動作,他頓了頓,長歎一口氣。


    “清丫頭,若是有人日日重複同一個夢,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清清立刻道:“自然是壞事。”


    “若是夢裏邊,是他十分思念著的人呢?”


    清清遲疑道:“這——似乎是件好事?”


    陳仵作又歎一聲:“若是某一天,這個夢越來越長,已經叫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甚至再難醒來,這,定是件極大的壞事了。”


    一個時辰之後,義莊,清清見到了陳仵作口中的那個人。


    本來以為,會是個被夢魔魘住,遲遲不醒,隻能在睡臥在榻上苟延殘喘的老者……


    當她掀開遮光的床簾,看見榻上靜臥著的一位看上去不過而立之年的男人,很是有些意外。


    榻上的男人神色平靜,麵容安詳,似乎隻是在閉目小憩,一點也不像伺立在一邊的老仆鄧伯口中說的那般,已經昏睡近十日了。


    鄧伯是蘇先生的老仆,他說,蘇先生今年三十有六,被這夢魘之症纏上,已經有九年之久。


    九年前,蘇先生因仕途坎坷,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終日懨懨的,做什麽都心不在焉。但某天,他午間休憩過後,神色輕鬆了不少,一反常態地同鄧伯說笑了幾句。


    見主人振作,鄧伯自然欣慰,他試探著問詢這是因何事欣悅,主人隻微笑不答。又過了小半個月,鄧伯發現,主人鬆快的時候不多,但總是在休息之後——無論是小憩片刻還是夜晚就寢。


    人睡足了,精神頭自然也足了,鄧伯並未把這點發現往心裏去。


    直到半年過後,主人某日睡了五個時辰才起。


    這實在是件十分稀奇的事,他向來嚴於自律。


    自陪同主人進京趕考那年起,鄧伯就沒見過他遲於雞鳴起身,閱書弄墨,日日不輟,即便是休沐也絕不例外,從未憊懶過一次。


    雖然主人如今不過鴻臚寺一小小主簿,但鄧伯覺得,他比京中那些個成日隻知道鬥雞走狗,靠祖輩蔭蔽才能謀得一官半職的紈絝子、不學無術,腦內空空的草包官好不知道哪裏去了。


    那天快至日中,主人臥室門仍緊閉,鄧伯憂心忡忡,在院內踱來踱去,想敲門又怕擾了清淨,正焦急不已時,門一下子從裏麵被打開了。


    鄧伯還是會時常想起那日的主人,當時他年僅二十七,正是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卻因丁艱之痛、同僚之妒、聖人之厭而白白折損了精神,在一個主簿的位子上蹉跎了好幾年時光。


    不得誌的、沉默寡言的青年推開了門,鄧伯忙迴頭看他,卻發現台階上的人眉目舒展,眼角含笑,青年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下,看著牆外飛過的柳絮笑道:“‘亂絮迷春困不醒’,我今日,是被這好春光困住了。”


    鄧伯並不算識得多少詩書,他隱隱覺得這句“亂絮迷春困不醒”並不是指眼前春光那麽簡單,但他無法去細想,因為台階上迎風而立,長眉入鬢,清朗卓絕的青年,讓他想到了另一句詩。


    “風起鬆愈靜,雨來竹更青。”


    這裏麵有主人的名字,主人當探花使策馬遊杏園的那年,整個長安都在傳頌這句詩,傳頌那個如青鬆般疏朗清俊的少年探花。


    蘇鬆雨,這名字實在很襯他。


    長安的花開了又謝,名噪一時的探花郎如今不過是個失意主簿,就連鄧伯都快忘了這句寫他主人的話。


    直至今日,他在這個柳絮漫天的深春午後,看見青年眼中好像又有了當年的神采。


    他很為此歡欣鼓舞。


    鄧伯知道,即便是振作了精神,主人也絕不會入官場廝殺,成天做一些勾心鬥角的事,他並不指望主人能位居多高的位子,這不是他的心意。


    他大概率還是同從前那樣,看看書,寫寫字,侍弄侍弄庭院中的花草——同今日一樣笑眯眯地侍弄花草,總比過去陰著臉侍弄花草強,鄧伯的願望可謂十分樸實了。


    但他如此樸實的願望終究也落空了。


    他家主人欣然踏入了官場,那些爾虞我詐、黨同伐異之事,做得十分順手且擅長。


    升遷的詔書一封一封的來,短短七年,從主簿到少卿,從鴻臚寺到都察院,鄧伯恍然覺得,他年那個陰鬱低沉,勢不同流合汙的青年似乎從未存在。


    如果說有哪一點未曾更改,就是這麽多年,主人一直未娶親,更未有女子近過身。


    以及,他越來越嗜睡。


    從偶爾的五個時辰,到動輒七八個時辰的睡眠,鄧伯起先不安,勸說主人就醫,卻被搪塞過去了。


    “平日裏同人打交道已經是十分勞累,某也沒旁的癖好,不過睡睡覺,黑甜鄉裏找找清淨,有什麽不可的?”


    待他極和氣的主人自稱“某”,便是十分不耐了,鄧伯便住了口,再沒提起過此事。


    到後來……他甚至能一睡一天……


    像是知道自己會睡很久似的,他事先總會將大小事務打點好,再上榻安眠,是以旁人隻知蘇少卿喜靜,總會有段時間閉門不出,卻不知他實則是昏睡過去了。


    既不影響日常事務,鄧伯更不好規勸,況且,如此長時間、不規律的睡眠,也未影響主人身體,甚至每每醒來,全無一絲久睡後的乏態,反而神采奕奕,步履輕健,比平日裏更有精神。


    這實在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他收拾書房,無意中翻看到一些主人同他人唱和的詩篇。


    文人以詩結交,和友人互相賦詩是很稀鬆平常的,但看著紙張上的落款,鄧伯怎麽也覺得這事平常不起來。


    落款是清竹居士。


    一個早該在景和十一年的大火中喪生的人。


    鄧伯毛骨悚然。


    那個清竹居士,鄧伯認得,是主人早年時候相識的,主人初到長安時,二人便認得了,似乎還算投契,偶爾交遊。


    但也僅僅是“偶爾交遊”而已了。


    畢竟,那“清竹居士”是個女子。


    再怎麽樣,男女之間,也不該交往太深,縱使她以青竹自詡,但終究也是一介女子,是要嫁人的,若將來的夫家知道她同其他男人曾經交往過甚,總是一樁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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