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輕聲:“這是郡主在平安城中的最後一夜。”


    臘月十六夜是成玉留在平安城的最後一夜。


    是夜月如冰輪,圓圓的一盞,半懸於天。


    因次日成玉便要離京,花非霧著實不舍,故而冒著寒凍,漏夜前來十花樓,想再見她一麵。


    小花找到成玉,是在十花樓第十層的樓頂上。成玉裹在一領毛披風裏,盤腿坐在屋脊上,拎著個酒壺正在那兒喝酒,腳邊放了隻小巧的炭爐,應是被打發走的梨響不放心留在那裏的。


    雪雖停了有幾日了,然陳雪積得厚,隻化了皮毛,這外頭仍是天寒地凍,一隻小炭爐其實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小花擔心成玉被凍著,上前第一句就是勸她下去。成玉醉眼迷離地看了眼小花,語聲卻很是清醒:“你別擔心,我就是上來,最後再看看這城。”微有惆悵似的,“終歸在這裏生活了十六年,想想其實有些舍不得。”


    成玉喝醉了才會爬高,小花在這屋頂上找到她,原以為她必是醉了,但此刻聽她說話如此清明,又有些不確定。同時,情感豐富的小花還被成玉兩句話說得傷感起來,想了一瞬,自告奮勇道:“往後要是你想念故土,就召喚我,我帶你迴來探親!”


    成玉就笑了,笑了會兒卻垂下了眼,將那笑意斂住:“不用,你若是修煉精進,可日行萬裏了,那偶爾帶小齊和小李來烏儺素看看我就行了。”她輕輕歎了口氣,“這平安城裏,其實也沒有幾個我惦念的人。”邊說著這話,未拎酒壺的那隻手裏邊把玩著一個東西。


    今夜成玉說話,一句一句,皆是雲淡風輕,但句句都令人難過。小花傻是傻了點,情商還是可以,不欲表現得悲傷更增離愁,轉移話題地看向成玉手中,故作輕鬆地:“咦,你手裏那是個香包嗎?”


    發問令成玉怔了一下,不自覺地鬆開了左手,像是自己也不知道一直捏在手中無意識把玩的是個什麽物什一樣,低頭看了一眼。小花也就看清了,那的確是隻香包,藕荷色錦緞做底,以五色絲線繡了盞千瓣蓮。此蓮名若其實,花瓣繁複,最是難繡,但那香包上的蓮盞重瓣錦簇,白瓣粉邊的色彩如同暈染上去,栩栩宛在眼前,一看便是成玉的手筆。小花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這香包,應該不是繡來自用的吧?”


    成玉的神色驀然一僵,一時沒有迴答。


    小花目光一頓,又注意到了炭爐爐腳邊散著的幾頁經書,撿起來一看,吃驚道:“這是血經啊!”小花掏出一顆明珠來,借著明珠亮光,認真地翻看手上的殘頁,喃喃,“這字……這是你抄給……”小花陡然領悟,住了嘴,抬眼看向成玉,然終歸沒忍住,“這……這怎麽有些像是被燒過似的呢?”


    成玉垂眸半晌,再抬眸時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重將那香包握住了:“沒什麽,原本也是要將它們燒了的,喝著酒就忘了。”小花還沒反應過來,她已將那香包投進了炭爐中。


    小花腦子雖然轉得慢,手卻挺快,一把將那香包自燃著零碎火星的銀骨炭上救了迴來。小花拍撫著香包上被火星舔出來的一小點焦斑,一臉心疼:“我沒猜錯的話,這香包是專門做給連將軍的,這血經也是特地為他抄來祈平安的吧?”


    聽得小花此言,成玉有些發怔,過了會兒,像是反應了過來,容色就那樣冷了下去:“是或者不是,又還有什麽意義呢?”


    小花訥訥:“一看就是用了心的東西,這麽燒了,不覺得挺可惜嗎?”


    似乎覺得小花言語可笑,一絲涼淡的笑意浮上成玉的唇角:“有什麽可惜呢?”她輕聲道。看著小花懷裏的殘經和手裏的香包,“反而它們的存在,讓我顯得既荒唐又可笑,這樣的東西,難道不該燒掉嗎?”


    小花心裏是不讚同的,不禁試探:“我始終覺得,你和連將軍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小花對自己那套邏輯深信不疑,“因為照你此前同我所說,將軍他不是親過你嗎,那他肯定……”


    成玉打斷了她的話:“他隻是見色起意罷了。”見色起意,這是多大的羞辱?這句話出口,像是難以忍受這種羞辱似的,她抬起右手,又灌了自己幾口酒。


    小花看著成玉冷若冰霜的麵容,不知該說什麽好,生平第一迴 感到了自己的口笨舌拙。這種時候,好像什麽都不可說,也不該說。她歎了口氣。


    但小花確實也是個人才,歎氣的當口還能趁著成玉不注意將那殘經和香包藏進袖中。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將它們藏起來,本能地便藏了。


    三更已過,這銀裝素裹的夜,連月光都凍人。酒壺裏最後一滴酒液入口,成玉將那空壺放在腳邊,平靜地坐那兒眺望了會兒遠處。


    當小花再次鼓起勇氣想將成玉勸下去時,卻瞧見靜坐的成玉毫無征兆地落了淚。兩滴淚珠自她眼角滾落,很快滑過臉頰,跌進衣襟,徒在麵龐上留下兩道細細的水痕。成玉並不愛哭,幾年來小花從未見成玉哭過,就算失意這一段時日少女心事沉重,她看上去也是淡淡的,讓小花一度覺得可能連三傷她也不算深。此時卻見成玉落淚,小花內心之震撼可想而知,不禁喃喃:“郡主……”


    成玉仿佛並不知道自己落了淚,輕聲開口:“香包贈情郎,鞋帽贈兄長。那時候他一定要讓我給他繡一個香包,彼時我不懂,隻以為他是逗著我玩。後來自以為懂了他的意思,想著他原來是想做我的情郎嗎。開開心心地繡了那香包,邊繡邊想,待他得勝迴朝,我將它送給他,他會有多驚喜呢。”她停了停,臉上猶有淚痕,唇角卻浮出了一個笑,那笑便顯得分外自嘲,“原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罷了,他的確從頭到尾隻是逗著我玩。”


    小花聽到此處,心疼不已,但也不知該如何安慰,見成玉側身又去拿酒,忙勸道:“酒雖也算好物,卻不宜多飲……”奈何小花此人,心一軟,聲音也便跟著軟,軟軟的勸止根本沒有被成玉聽入耳中。


    成玉開了另一壺酒,喝了一半,再次怔怔地看向遠方,良久,用執壺的那隻手抵住了額頭。她閉上了眼睛,有些疲憊地喃喃:“他讓我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那會有多開心,卻又那麽快將那些東西都收了迴去。他騙了我。”她輕聲地對麵前唯一的聽眾傾訴,“小花,喜歡一個人有什麽好呢,我多希望我從來不懂。”


    小花心口一窒,終於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話:“若是這麽傷心,那不如忘掉也好吧。”


    成玉靜了良久,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嗯。”


    “時候不早了。”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聲音仍很清明,像是沒有喝醉。但小花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成玉真的是喝醉了,所以她才會在自己麵前哭,才會說那些話。她趕緊站起來,想要扶一扶成玉,卻被她推開了。


    月色荒寒,夜色亦然,成玉搖搖晃晃地走在屋脊上,背影孤獨幽靜,透著一絲不祥的悲涼。


    菱花鏡中的畫麵在此時消失。


    國師一直注意著連三,見今夜一直波瀾不驚的三殿下,在成玉的身影出現在菱花鏡投射出的幕景中時,那淡然完美的表情終於出現了裂痕。而當成玉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香包投入炭爐,自嘲地說它們的存在反而讓她顯得荒唐又可笑時,三殿下的麵容一點一點變得煞白。


    三殿下反應這樣大,讓國師感到吃驚且不解。他不能明白,聽到郡主遠嫁、乃至失蹤的消息,在消化完後都能疏淡以對的三殿下,為何看到成玉的一個側影、聽到她半明不白地承認對他的喜歡,便會如此震動。


    他當然不明白。


    於連三而言,所有理智的安排、清醒的決斷,以及基於此的那些疏遠和所謂的一刀兩斷,都建立在成玉並不喜歡他的基礎上。他從來沒有想過,成玉竟對他有情,她是喜歡他的。


    她喜歡他,可他卻對她做了什麽?


    其實早在那夜她前往國師府隔著鏡池執著地問他是否曾有過許多美人時,他就應該察覺到的,否則她為何要在意他過去是否有過女人?可他是怎麽迴答她的?他說是,沒有任何解釋。而當她顫聲問他她是否也是一個消遣時,為了使她死心,他居然沒有否認。在那之後,他還自顧自做出同她一刀兩斷的決定,任她遠嫁,不聞不問亦不曾管。今夜國師前來告知他關於她失蹤的消息,他甚至自以為客觀冷靜地將她推給了帝昭曦……


    腦海中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的線,啪的一聲,斷得徹底。


    他的身體微微發抖,他控製不住,不禁扶住了一旁的桌角。


    她一邊落淚一邊對花非霧說:“喜歡一個人有什麽好呢,我多希望我從來不懂。”


    淚水細細一線,掛在她緋紅的眼尾,飛掠而出,擰成一把無形的絲,細細密密勒住他的心髒,令他痛不可抑。


    喜歡一個人有什麽好呢,我多希望我從來不懂。


    她酒醉的哭訴雖傷心,卻很平靜,但他從那平靜的語聲裏聽出了血淚的味道。聲聲泣血,一字一字,是在剜他的心。


    國師瞧見三殿下蒼白著一張臉一言不發,轉身踏出了房門,在踏出門檻之時,竟不穩地絆了一下,扶了門框一把才沒有摔倒。


    國師在後麵擔心地喚了一聲:“殿下。”


    門外已無三殿下的人影。


    第二十七章


    自那夜大洪水後,絳月沙漠的天氣便詭譎難定,時而炎陽烈日,時而暴風驟雨,近幾日又是大雪紛飛。


    駝隊尋到了一片小綠洲紮寨。成玉裹著一領鵝黃緞繡連枝花紋的狐狸毛大氅,站在附近的一座沙山上遠望。


    昭曦則立在不遠處凝望著成玉。從前他也總是這樣悄然凝視祖媞的背影。


    這場景和二十多萬年前那樣相似,讓他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季明楓所愛的紅玉郡主,和昭曦珍藏在心底二十餘萬年的祖媞神,在性子上,其實有很大的不同。成玉活潑嬌憐,祖媞肅穆疏冷,她們唯一的相似之處,是眉宇間那一抹即便生於紅塵亦不為紅塵所染的純真。可此刻,遠處沙山上那抹亭亭而立、清靜孤寂的背影,竟與腦海中祖媞神立於淨土的神姿毫無違和地重合在了一起,令昭曦的心一震。


    正在他怔然之時,身邊忽有人聲響起:“郡主她越來越像尊上了,對吧?”


    昭曦轉過頭,看清來人,微微蹙眉。來人是從來和他不對付的殷臨,入凡後化名為朱槿。


    朱槿的目光在他臉上略一停留,淡淡道:“你在想什麽,我其實都知道。”


    聽得此言,昭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


    朱槿看向遠方,良久:“你苦戀尊上多年,一心想將她據為己有,可一旦尊上歸位,你便毫無機會了。你當然不希望她歸位,是吧?”


    昭曦僵了一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不動聲色地迴答:“若你是怪我在洪水中救了郡主,那時我並不知洪水乃是天道為尊上所造的劫,可助她悟道歸位。”他停了停,“我並非故意破壞這劫。同為神使,我為尊上之心,同你是一樣的,歸位既為尊上所願,我自然會肝腦塗地助她達成此願。”


    然朱槿畢竟不是天真遲鈍的霜和,也不是溫和寬容的雪意,他一向犀利靈敏,難以糊弄。果然這一番話並未將朱槿糊弄過去,他麵上浮現出了一個了然的神情,唇角微勾,便顯嘲弄:“可知何謂神使?神使存身於世的唯一使命便是侍奉神主,神主之所願,便是神使之所向。尊上當年令你在凡世耐心等候,待她重臨世間,你便能同我一起好好照看她。可你才等了三萬年,便因私而自入輪迴,”話到此處,他淡淡一笑,“所幸沒有你,我也順利輔助尊上轉世了十六世。昭曦,你在我這裏,早已沒有任何信用可言了。說什麽會幫尊上達成心願,這些鬼話,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昭曦靜默了片刻,聲音冷下來:“既不信,尊駕所為何來?”


    朱槿收斂了那嘲弄的笑意,視線落在數丈外成玉的背影上,半晌,沉聲道:“這是最後一世,也是尊上的最後一劫,完成這一劫,她便能順利歸位。郡主必要嫁去烏儺素,必要嚐遍這世間苦楚,完成這最後一世的修行,這一劫,我不允許它出任何岔子,若有人膽敢破壞,我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他迴頭定定注視昭曦的眼睛,神情淩厲,瞳眸中含著森然的冷意,“你聽明白了嗎?”


    朱槿離開後不久,成玉也從沙山上下來了,昭曦卻在那兒又站了會兒。


    朱槿揣測他的那些話和最後那句恫嚇,他齊齊生受了,並非朱槿的言語太過強勢令他無力招架,他隻是懶得做戲去反駁。畢竟,朱槿都猜對了。


    可他來威脅他,卻是威脅錯了人,昭曦想,他應當還不知道,這些日子,連宋一直在尋找成玉吧。也對,朱槿畢竟不如自己那樣清楚他二人之間的糾葛,不如自己那樣關注水神的動向,因此棋差一著了。


    將要破壞此劫的人不是他,而是水神,或者應該說不全是他,還有水神。


    於洪水中救下成玉後,昭曦其實是想帶著她立刻離開的,為避免被追蹤,他還隱了蹤跡,且囚了絳月沙漠的四方土地,以幫他保守秘密。哪知朱槿就在近旁,很快便現身,他著實無法在朱槿眼皮子底下將人帶走,本想一路跟著尋找時機,孰料無意中從水鏡中得知,連宋竟也開始尋找成玉了。細思良久後,他覺得,這可以是個機遇。


    昭曦並非時刻窺視著水神,因此連宋為何會違了誓言千裏萬裏地尋找成玉,他亦不甚清楚,預想中應是得知了她因洪水而失蹤的消息,終究不忍。不忍,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風雪簌簌,昭曦微微垂眸,手中化出一鏡,鏡中見到白衣的水神冒著風雪於大漠戈壁一寸一寸翻找成玉的匆忙身影,他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祖媞神在一方山瀑前對他訴說她的預知夢境。


    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嗓音含情,卻不是為他而含情,她說:“我看到宮室巍峨,長街繁華,也看到大漠戈壁,遐方絕域,而他為我踏遍山河,輾轉反側,心神皆鬱,愁腸百結。然後終於有一夜,他尋到了我,告訴我說,他喜歡我。”


    那個夢,指的就是目下吧。昭曦冷冷地想。無法尋到土地指引的水神,於每一個白日黑夜,疲憊地行走在這片剛被洪水洗禮不久的、沒有任何生靈存在的沙海中,徒勞而焦慮地尋找失蹤郡主的蹤跡。彼時無情無欲的祖媞神在夢中見到這一幕時不禁落淚,那時她是不知前因,如今知道了前因,明白連宋尋她為的不過是“不忍”二字,她可還會落淚?昭曦抿了抿唇角,不會了,他想。


    他垂目繼續凝視著水鏡,在幾乎將絳月沙漠翻過來的搜尋中,連三已很是接近他們了,鏡中此時連宋所站之地,正是他們前日所經的路徑。但昭曦並不打算提醒朱槿。據姚黃說,連宋或許認識朱槿,那一旦水神到來,為了不暴露成玉的身份,朱槿定會選擇避其鋒芒暫時離開。而那,正是他將成玉帶走的絕佳時機。


    昭曦麵無表情地將水鏡收入袖中,垂眸之時,看到了沙山下那抹向小綠洲踽踽獨行的鵝黃色身影,他靜了片刻,突然伸出五指,借著視野上一點錯位的親近,將那虛影籠入了掌中,然後小心地、緊緊地拽住了。


    昭曦估算得沒錯,連宋果然很快便追上了他們,就在次日黃昏,比他所料的還要更快一些。


    雪已停了,落日隻是一個圓的虛影,遙遙掛於天邊,靜照在這片為薄雪覆蓋的無涯孤漠上。被洪水蹂躪的巨木殘根自雪野裏嶙峋地突起,為這片廣漠平增了幾分蒼涼。


    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成玉騎著一隻白駝,側坐在兩隻駝峰之間,正在駝鈴聲中昏昏欲睡。


    駝隊卻突然停了下來。


    她睜開眼,抬手將遮住眼睫的兜帽撩起,然後,手便停在了那裏,雪白的麵容上呈現出驚訝之色。那訝色似一朵花,在她精致的臉龐上緩緩盛開,開到極盛之時,卻唯留一片空白。


    她將手放了下來,保持著空白的表情,目光落在立於駝隊前的白衣青年身上,淡淡一瞟,然後便移開了目光。


    他出現在此,必是因了皇命,有什麽事需交付給送親隊,總不會是為了她。她沉靜地想,重放下了兜帽,蓋住了半邊麵容。


    冰天雪地中,整個送親隊都著裝厚重,唯有這突然出現的青年突兀地穿著不合時令的白單衣。青年身上有櫛風沐雨的痕跡,麵上略顯疲憊之色,但這無損他高徹的神姿,依然令人覺得他形如玉樹,姿態風雅,卻又內含威儀。


    負責送親的李將軍率先認出了麵前這位被尊為帝國寶璧的大將軍,立刻攜眾叩拜。連宋卻並未看他們,目光定在不遠處端坐在駝峰間的成玉身上,靜了好一會兒,方低聲吩咐:“你們先行迴避吧,我有事同郡主說。”


    眾人循令退去遠處,連宋方抬步,緩緩走到了成玉的白駝前。


    白駝靈性,感受到這高大青年內斂的威壓,立刻馴服地跪臥下來。


    連三方才吩咐人下去時,成玉並未聽見,此時還陷在眾人為何突然退下的茫然中,白駝一動,她迴過神來,才發現手被來人握住了,一拉一拽之間,竟已被青年抱了起來。


    白駝溫馴地跪於一旁,她被青年攬在懷中,擁抱的力度幾乎令她感到了疼痛。但她沒有掙紮。她在思考:他這是在做什麽呢?


    “我找了你很久,阿玉。”青年終於開口,在她耳邊低聲道。那聲音有些啞,含著一點疲頓之感,卻很溫柔。溫柔得令她感到困惑。


    大約是在冰天雪地中待得太久了,青年的懷抱是冷的。成玉的心也是冷的,並不能因一個久違的擁抱就溫暖起來。她一直沒有吭聲。


    直到青年察覺出了她的反常,主動鬆開她,她才順勢離開了他的懷抱,微垂著眼,平靜開口:“將軍來此,是因皇兄聽說了沙洪之事,不放心我,故而派您前來尋我,是嗎?”他為何突然出現在此地,這是她能想出的最合理的解釋了,“如將軍所見,”她無動於衷地繼續,“我很好,送親隊也正按照原計劃向烏儺素趕路,不會耽誤國之大事。煩勞將軍向國朝陳明,且代我向皇兄報個平安吧。”


    天邊那冰輪似的冷陽像要掛不住了,緩緩西沉,天地間籠上了一層朦朧的暮色。


    聽聞成玉平靜冷淡的言辭,連宋並沒有立刻迴答,待她等得不耐,重抬起下垂的眉眼,淡淡看向他時,他才輕聲:“我來尋你,與皇命無關,是我自己非要找到你不可罷了。”趁著她發愣,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想要問我為什麽,對嗎?”但不等她點頭或搖頭,他已凝視著她的眼眸說出了答案,“因為我喜歡你,不能容許你嫁去烏儺素。”


    成玉怔住了,片刻之後,緩緩睜大了眼睛。


    連三了解成玉。


    成玉是那樣的,受傷後慣會以棘刺包裹自己,但無論她表現得多麽拒人千裏,她的心卻比誰都軟,都真,所以她一直是很好哄的。


    四處尋她之時,他已將他們的重逢在腦中模擬過千遍。他預料過她見到他時或許會很冷漠,他知道他該怎麽做。隻要讓她知道他的真心,她便會收起周身小刺,雖不至於像夢中那樣立刻撲進他的懷中,但她必定會諒解他,或許會再鬧一會兒小脾氣,但此後就會軟軟地依靠上來同他和好。他是這麽想的。


    驕矜的水神,被這世間優待太多,自負刻進了骨子裏,從未懷疑過或許這一次他對他的心上人判斷有誤。


    直到此時,分辨出成玉的臉上並未出現哪怕一絲欣悅的表情,他才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一種事態或許會脫離掌控的慌亂悄然自心底生起,令他的心猛地一沉。


    便在此時,成玉終於給出了迴應。她像是聽進了他的話,自言自語:“喜歡我嗎?”停下來想了會兒,麵上浮起了一個不經心的笑意,她搖了搖頭,“你或許的確有些喜歡我,但隻是一些罷了。”這麽點評了一句之後,她抬起頭來望住他,那笑便不見了,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無悲無喜,“因為將軍曾親口說過,我嫁給敏達也好,嫁給誰都好,那是我的命數,你不便相擾,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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