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日成玉在南書房中直坐到點燈時分,季世子才準許她離開。


    自此,成玉過上了每日伴著東天的啟明星前去拒霜院南書房畫卯念書的可怕生活。


    熟識成玉的人都知曉,紅玉郡主她雖有種種不靠譜之處,但她穎慧絕倫,一歲能言,兩歲識字,三歲時靜安王爺教她文章,她便能過耳成誦。雖因長在十花樓之故,一天學塾沒上過,隻是跟著朱槿讀讀書,但到八九歲時她已將十花樓中上千藏書翻了個遍。翻完十花樓的,又去宮裏借曆代皇帝藏於皇家藏書室源遠閣中的。旁人看書一字一吟,她看書啪啪啪一頓猛翻一目十行乃至一目一頁,她還能過目不忘。


    一句話,紅玉郡主在念書這檔子事情上頭,天賦極佳,慧極近妖,故而,季明楓逼她上進念學,她是不怎麽怕的。但她長這麽大,一向是個晚睡晚起早睡也會晚起的少女,從沒有在辰時之前起過床,基本不知道啟明星長什麽樣,此番季世子卻要她伴著啟明星去南書房畫卯,她怕的是這個。


    蜻蛉督促著她早起了四五日,四五日裏她被蜻蛉提到南書房時季明楓皆已安坐於窗邊攬卷閱書。她很佩服季明楓。


    因日日難以飽睡,成玉動不動就要在書桌上打瞌睡,奇的是季世子牢牢卡著她上書房的時辰,卻對她打瞌睡這事漠不關心,她就算在書桌上一睡半日,季世子也無可無不可,有時候她睡醒了揩著口水從桌上爬起來,給自個兒倒茶的季世子還能給她也倒杯熱茶喝一喝。


    她就搞不太懂季世子了,有一迴實在沒忍住,去季世子桌前領熱茶時問了一句:“你剛才看到我在打瞌睡嗎,世子哥哥?”


    季世子看了她一眼:“你想說什麽?”


    她鼓起勇氣坦白:“我其實每天早上都在書桌上打瞌睡來著,你都看見了吧?”


    季世子道:“所以呢?”


    “所以,”她斟酌了一下,“我覺得,既然你都能忍得了我打瞌睡了,我是不是卯時來念書應該也沒有什麽所謂了,再則我這麽早來念書,日日都睡不飽,你看著這樣子的我,你難道沒有對之前的那個決定有點後悔或者內疚什麽的嗎?”


    季世子笑了笑:“你看我像是在後悔或者內疚的樣子嗎?”


    “……不太像。”


    季世子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又看了她一眼,“愣著做什麽,你可以坐迴去用功了。”


    成玉磨蹭了半天磨蹭迴自己的書桌,將老厚一本《霍塗部千年古事》翻開時,不死心地又掙紮了一句:“那我要怎麽樣才能遲一個或者半個時辰來書房呢?”她歎了口氣,“早起真的太艱難了啊!”


    季世子垂目喝茶,平靜無波地迴答她:“不是告訴過你,將你手中那本書讀熟了再來和我談條件麽?”


    季世子指出的這個方向,令成玉看到了一絲脫離苦海的曙光。


    接下來的兩日,她不僅聞雞起舞,她還懸梁刺股,不僅在書房中用功,還把書借迴去用功,幸好王府中燈火足,不用她鑿壁偷光。


    蜻蛉瞧她如此,好笑地指點她:“小笨蛋,世子他其實並非是要拘著你念學,不過是找個借口想讓你早早去書房罷了;讓你熟讀霍塗部那本古書,也不過一句戲言,你新學霍塗語,他知道那樣厚一本書你便是再聰慧,沒有幾個月也讀不下來,你倒是當真了。”


    成玉在此番涵義幽深的指點之下有點茫然,咬著筆頭看向蜻蛉:“他為什麽想要我早早去書房?我早一點去書房晚一點去書房有什麽區別麽?”


    正在半月桌前溫酒的蜻蛉聞言一笑,將一隻翡翠荷葉杯推到成玉麵前,和暖燭光之下,隻見翡翠無瑕,玉杯潤澤,成玉認出來這是蜻蛉常玩賞的一隻酒杯。


    蜻蛉抿唇道:“我其實有許多酒具,但你常見我玩賞的不過這一隻罷了,你道為何?”不及成玉迴答,已執起空杯,將手放在窗邊,使手中玉杯能燭月同浴。


    她瞧著在瑩潤月光沐浴下更為青碧可愛的翡翠杯:“因為我最喜歡這隻杯子,覺著它有千種精致,萬種可愛,在燈下是一個樣,在月下是一個樣,在日光下又是一個樣,瞧著它我就心生歡喜,恨不能一睜眼便瞧著它,”她帶笑看向成玉,“郡主聰慧,我這樣說,郡主可懂了?”


    成玉傻了好一會兒:“你是說世子哥哥他因為挺喜歡我,挺願意見到我,所以才令我早早去南書房畫卯來著?”


    蜻蛉笑道:“郡主果然聰慧。”


    成玉趴在桌上琢磨:“我一心交好他,這麽說,我們已經算是……交好了?是朋友了?”她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不對,如果是朋友了,就應該如我同小李一般,我可以邀他喝茶看戲逛街吃果子,談天說地攜手玩鬧……我們都是平等對之,可我和世子哥哥……都是他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不可以有意見也不可以反駁,我也不敢約他去喝茶看戲逛街吃果子,更不要說談天說地一起玩笑……”


    蜻蛉撐腮看著她:“那明天你約他試試,喝茶看戲逛街吃果子,都約一約,你怎樣待小李,便怎樣待他,”口吻中充滿鼓勵,“你若想同他玩笑,明天也可以試一試。”


    成玉想了好一會兒,有點擔憂:“那他不會揍我?之前,有一次我想和他聊天,約他來著,他和我說不許聊天,那樣子像我再多說一句話他就會揍我一頓似的。”


    蜻蛉瞧著她皺成一團的小臉忍俊不禁,同她保證:“從前是從前,但明天他不會。”又麵色神秘地補充了一句,“以後他都不會。”看她表情仍舊糾結,再補了一句,“要不要同我賭一賭。”看了眼桌麵,“就賭這個翡翠荷葉杯。”


    成玉合上書,賭這個字,她太熟了。


    那就賭唄。


    次日自然又是在南書房中用功。


    蜻蛉昨夜點化了成玉許多言語。為著蜻蛉的點化,成玉今日見著季明楓,有點高興,又有點緊張,破天荒沒打瞌睡,三心二意地握著書冊,鬼鬼祟祟地在書冊後頭偷瞄季明楓。


    她功夫不到家,偷瞄了幾眼就被季世子發現,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也沒有尷尬,很大方地向著季明楓笑了一笑。季明楓沒有理她。結果沒多久又逮到她偷瞄自己,被發現後她撓了撓腦袋,又向自己裂出個大大的笑容。


    季明楓莫名其妙:“你今日是睡傻了?笑成這樣,是想要幹什麽?”


    成玉也很莫名其妙:“不幹什麽啊,”她慢吞吞地,“我就是覺得今日看到世子哥哥你,就感到特別的親近,我坐在這裏,看你在燈下看書,覺得真是好看,就想多看兩眼,但是被你發現了,所以就對你笑一笑囉。”


    她天真地剖白自己的心跡:“因為世子哥哥最近對我很好,我很高興,特別是今天,我看著世子哥哥你就覺得開心,我想你看到我也應該是……”她沒有將這句話說完,因為季明楓此時的神情有些奇怪。


    他看著她,但那目光卻沒有凝在她身上,似乎穿過了她。他像是在發愣。


    成玉試探著叫了一聲:“世子……哥哥?”


    他沒有迴她。


    成玉躊躇地站起來,想過去看看他是怎麽迴事,結果不留神踩到地上一個圓潤小物,一滑,她驚慌中欲扶住一臂遠的季明楓的書桌,伸手卻抓住了桌上的硯台。啪,硯台摔了,啪,她也摔了。


    季世子此時才從愣神中反應過來,他垂目看著成玉,眸中神色難辨。半晌,他繞過書桌站到了成玉麵前。成玉正皺著眉頭撈著袖子看上頭的墨漬,季世子走過來時她首先看到的是季世子腳上那雙皂靴。然後,她看到了這雙精致皂靴旁摔成了兩半的那方硯台。


    好罷,季世子書桌上就屬這漕溪臥佛硯最為名貴,她逮個什麽摔不好,偏要逮著這個硯台摔。她耷拉個腦袋喪氣地坐在那兒等候季世子教訓。


    良久,卻並未等來季世子的教訓。


    她忍不住抬頭,目光正好同季世子對上。


    季世子看著她,像是在沉思,雖然沒有說話,但好像也沒有生氣,她膽子大了點,主動開口賠罪:“摔了世子哥哥的硯台,很對不住,不過這個硯台我家裏有一樣的,我以後賠給你。”


    她手指絞著袖邊:“不過剛才你要是肯搭一把手,我就不會摔壞你的硯台了,連帶著將我自己也摔得好疼啊。”這是她的小聰明,明明是她的錯,她卻偏要將此錯推到二人頭上,她還要賣一句可憐,顯得季世子再要開口訓她便是不地道。


    這是長年在朱槿手下討生活令她無師自通的本領,但她也知道自己強詞奪理,故而又有些心虛,看季世子依然沒有說話,就有些忐忑。


    她忐忑季世子是不是已看穿了她的把戲,故此才不理她,越是腦補越是忐忑,因此剛抱怨完被摔疼了,又趕緊做小伏低地挽迴補救:“但、但其實也沒有那麽疼,就是剛摔倒時疼了一下,倒是沒有什麽。”說完還自個兒乖乖從地上爬了起來,做得好像她從頭至尾都是這麽懂事聽話,根本就沒有蠻不講理使過什麽小聰明。


    季世子仍沒有出聲。她在朱槿的鎮壓之下無師自通的手段統共不過這幾板斧,施展完後就不知道自己可以再做什麽了。有點尷尬地站了片刻。


    許久也沒有等來季明楓隻言片語的迴應,她小聲地咳了咳:“那、那我迴去看書了。”


    到這時候,季世子才終於開了口,卻問了不相幹的話:“我適才問你為什麽那樣笑,你迴了我什麽?”


    成玉不解。她想了想。她方才說話的聲音挺大的,他當然不至於未聽清她迴了他什麽,卻冷肅著一張臉這樣問她,是不是……是不是在以此問提醒她,她方才的所言所為十分逾禮,她很沒有規矩呢?


    想到這裏,她心一沉,一下子有點慌。


    她今日之所以會逾禮,因她滿心滿意地相信蜻蛉所言,認為她已和季明楓很是親近了。卻哪知蜻蛉昨夜說給她聽的那些話,原來都不對。蜻蛉看走了眼。世子並沒有挺喜歡她,也並沒有和她成為朋友,世子並不是她可以與之嬉笑玩鬧之人。


    晨風拂入,燭火輕搖。她一時又是後悔又是委屈,期期艾艾地開口:“我、我忘記我說了什麽,可能我今日說了世子哥哥不喜歡聽的話,但我、我就是會常常說胡話,世子哥哥可不可以不要當真?”


    燭火又晃了幾晃,所幸天邊已有微曦,並不需燈燭房中便依稀清明。隻是暮春時節,清晨仍有薄霧,春霧入窗,和著將褪未褪的黎明暗色,將房中之景渲得皆如淡墨暈染過。


    朦朧朝曦朦朧景。


    一派朦朧中,令成玉覺得清晰的,唯有季明楓那似玉樹一般的身形。那身形似乎在她說話的一瞬間有些僵硬,她拿不準,因為在她再次抬頭看他時他全沒什麽異樣,問她的話也很正常,是他會問她的話。


    他問她:“你不想要我當真?”


    季明楓這個問法,略熟。這是一種在她和朱槿鬥智鬥勇的過程中她經常見識的套路。她必須要說不想,然後朱槿斥責她一句:“不想要我當真,不想惹我生氣,就需懂得自我約束,下不為例,去禁閉室領罰吧。”事兒才能了了。


    季明楓在她低頭思忖時又催問了一句:“你不想要我當真,是嗎?”


    “不想不想,”她趕緊:“本就是沒規矩的胡話,一千個一萬個不想世子哥哥當真。”


    她說完乖乖垂著頭等待季明楓的斥責,等著事兒就這麽了了。但季明楓並沒有斥責她,事兒也並沒有就這麽了了。季明楓看了她好一會兒,聲音有些啞:“哪些話是胡話?”


    季明楓並沒有重複朱槿的套路。


    成玉迷茫地看著他。


    季明楓走近一步:“覺得我好看,喜歡看著我,看著我就覺得開心,這些話是胡話嗎?”他的聲音並沒有刻意提高或壓低,仍是方才的調子,連語速也是方才的語速,但不知為何,成玉卻能感覺到其中暗含的怒氣。


    她方才的確說了這樣的話,彼時她還說得分外愛嬌:“我就是覺得今日看到世子哥哥你,就感到特別的親近,我坐在這裏,看你在燈下看書,覺得真是好看……”此時想想,其實這些話有些佻薄。


    她自小跟著花妖們長大,同親熱的人說話,一向沒分寸慣了,但季明楓是個重禮教的修身君子,他們修身君子,可能覺得此種言語對他們是極大的冒犯和唐突。


    她很是惶然:“我不知道那些話讓世子哥哥你……”


    季世子平日裏耐性十足,此時卻像是全無耐性,沉聲打斷她道:“我的問題沒有那麽難以迴答,也不需要長篇大論,你隻需要迴答我是或者不是。”


    她輕輕顫了一下:“我錯了。那些都是沒規矩的胡話。”


    季明楓一時沒有迴應。


    她十分小聲:“世子哥哥,你不要煩我,我都是胡說的。”她咬了咬嘴唇,“對不起,我以後絕不再胡亂說話,你不要生我的氣。”


    她不知道道歉可不可以挽迴,能不能令季明楓滿意。她覺得他應該不滿意,因為他看著她的目光很是冰冷。可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麽。


    她垂頭站在季明楓跟前等候他發落,良久,卻聽到無頭無尾的幾個字在頭上響起:“我原本以為……”不過季明楓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完整,過了片刻,她又聽到飽含憤怒的半句話,“你連我為什麽……”但他依然沒有說下去。這些欲言又止,像是對她極為失望。但她卻茫然地根本不知道他在失望什麽。


    室中一時靜極,許久之後,季明楓喚了她的封號。


    “紅玉郡主,”他道,聲音已迴複了慣常的平淡,平淡中含著真心實意的疑惑,“你處心積慮想要待在我的身邊,這一點我不是不知道,你如此費心地每日都來見我,留在我身邊,究竟是想要做什麽?”


    “我……”成玉抬頭看向季明楓,觸及到他冰冷的目光,瑟縮了一下,“我沒有想做什麽,我隻是……”


    被季明楓打斷,他不耐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說實話。”


    “想和你做朋友。”她小聲道。


    “做朋友。”季明楓重複這三個字。他抬眼看向窗外,一時未再開口。辰時已至,窗外一湖煙柳已能看清,清霧一天一地,卻隻能將湖畔碧玉妝成的翠色遮掩個兩三分,倒是幅風流圖景。


    好一會兒,季明楓問她:“做怎樣的朋友?”六個字聽不出喜怒。


    她垂著頭:“就是一起玩的朋友。”


    季明楓仍看著窗外:“你有多少這樣的朋友?”


    她依舊垂著頭:“不太多,有幾個吧。”


    “聽起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她立刻抬頭辯解:“不是,沒有,世子哥哥你……”


    他卻再次打斷了她,他終於將目光自煙雨湖中轉了迴來,淡淡道:“郡主,你想要和我做朋友,可我不想做你的朋友。”


    她愣了愣:“可世子哥哥你前些日子沒有覺得我煩,蜻蛉還說你挺願意見到我,今天你隻是、隻是……”她“隻是”了半天卻“隻是”不出個所以然來。


    季明楓將她的話接住,平靜地看著她道:“隻是從今日開始,我覺得你煩了。”


    季明楓離開書房許久後,成玉仍待在原地。她其實有些被嚇到了。


    玉小公子膽色過人,馭烈馬如馴雞犬,闖蛇窩似逛茶館,什麽妖物也不曾懼過,便是朱槿是她的克星,她其實也未曾真正怕過朱槿。但今日的季明楓卻令她感到有些害怕。


    她害怕季明楓生氣,季明楓真的生氣了,又讓她更加害怕。她其實並不理解季明楓為什麽會氣成這樣,她雖犯了錯,但她覺得那並非多大的過錯。


    她不想讓季明楓生氣,因此最後季明楓問她的那些問題,她全是據實以答,可令她茫然的是,這些實話裏,竟然也沒有一句話令季明楓滿意。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遭遇,要如此小心翼翼地去揣摩一個人的心思,謹小慎微地去討好和逢迎;她沒有交過如此難以捉摸的朋友,沒有過如此令人膽戰心驚的交友經曆。


    她早知道季明楓難以接近,因此十分努力,但今日不過行差踏錯一步,她和季明楓的關係似乎又迴到了原點。


    她覺得傷心,也覺得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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