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德立垂直往下掉落。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薛德立的身體疾速地從半空中墜落,而且感覺自己的叫聲彷佛就緊跟在身後。


    剛開始的時候,感覺像是踩空了樓梯,現在則是筆直地往下墜落,也不知自己即將墜往何方。由於看不清楚,所以薛德立也隻顧著張大嘴巴驚叫。


    就在此時,薛德立眼前見到的景象,猶如連環畫劇般瞬間切換了場景。


    (這裏是……)


    隨後,原本多層而模糊的視界,開始向中央收縮之後,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此時薛德立不由得驚唿出聲。


    「難道這裏是雷尼斯敦?」


    腳下鋪著的瓷磚,與早春曾停留過的雷尼斯敦大道十分類似。


    從北海乘船沿多雷河而便可抵達的城市——雷尼斯敦。鋪著華麗瓷磚的大道,讓人聯想到這個城市的繁榮。成為城市之源的阿修瑪琳魔法陣,本身的設置也可以說是世上規模最浩大的。


    薛德立恢複神智之後,立刻奔跑起來。他不知道在追逐著什麽,情緒不安地顧盼著四周,確認自己沒有看錯以後,隨即又奔跑了起來。


    隻要沿著大街走下去,要不了多久時間,中央廣場上著名的阿修瑪琳魔法陣,便會出現在麵前。遺憾的是,彰顯這城市一世紀海運業繁榮,設置在華麗瓷磚上的魔法陣,如今已完全看不見蹤影。覆蓋在地麵上的,隻有報紙而已。那日下午街上發放的號外,是某間報社登載的月海王國公開向曉帝國宣戰的報導。


    (原來是這樣阿,這是那個時候的我。我替安買了冰淇淋之後,她緊緊地擁抱著我——就是那個時候!)


    人人都對開戰一事滿心歡喜,軍官們正在說服年輕人誌願從軍。從軍的報名處也已經開始排起隊來。數周後,在這裏排隊的青年,應該就會搭乘往西而行的船隻了吧!


    「安普洛西雅!」


    薛德立唿喊了起來。在群眾唿持續喊著「萬歲!萬歲!」的聲浪消失之前,他不知唿喚了幾次安的名字。


    「安!妳到底在哪裏!」


    薛德立不知轉身探尋了幾次。


    當、當……


    位於在他旁邊的是著名的魔法圖書館時鍾塔——通稱為菲亞利包布的尖塔,現在時針正指著五點。隨著鍾聲降臨的灰暗黃昏,讓人看不清喪夫婦女的臉龐,不知何處傳來了人群喧嘩聲,就在此時,薛德立發現了安普洛希雅的身影。


    這個地方跟市中心有距離,是個矗立著昔日英雄雕像的廣場。


    「安……妳在這裏啊!」


    薛德立邊調整起宛如快窒息般的紊亂唿吸,邊轉頭顧盼著四周的情況。在廣場上,有許多驛馬車與帳篷並列著。這是滿月都市正當流行的移動式樂園——巴士樂園。


    瓦斯燈的光芒,如水底火焰般不住搖晃著。這個充滿了人氣的遊樂園,原本是上流階級社會的社交場所,擁有間不到煙草煙味的室外咖啡座,以及設有噴水裝置的巨大噴水池,然而,如今周圍卻上演著模擬戰鬥以及訓獸師調教猛獅的戲碼,成為一般市民的娛樂場所。


    薛德立緩緩地走向人在對麵的安普洛希雅。她似乎在熱切地看著什麽。


    「安……妳明明在這裏,為什麽不……」


    他對著安開口說話之後,卻立刻又說不出話來。廣場上有著親昵的搭著手的男女,也有對表演感到大開眼界,大力拍起了手的異國男子們。背後還有人拉著小提琴。不過,她的視線並未落在這些人身上,而是望著更遠處迴旋著的白色木馬。


    「旋轉木馬……」


    遊樂園裏最受人們歡迎的就是旋轉木馬。薛德立忘了對安說話,把說到一半的話吞了迴去,怔怔地望著不斷迴旋的旋轉木馬。宛如皇族禦用的白馬,紅色錫鐵馬車,在絢爛燈光的照耀之下,發出流星般的光芒。


    「在很久以前,我也有著那樣的白馬一安突如其然地說起話來。她的視線依然停駐在前方的旋轉木馬上。「而且也有真正的馬車,以及鑲著寶石的發飾,甚至我還相信,即使是天上的星星,隻要我想要,總有一天也能拿到手。」


    安說完這些話之後,這才轉身望著薛德立。不知是否天色昏暗的關係,薛德立看不清楚她的笑臉。


    薛德立繼續緩緩地朝她走去。


    「話說迴來,我們初次相見,也是在旋轉木馬前麵。在滿月都市的貝蒂花園。」


    據說那是當時的公爵為了愛女而建造的,也是移動式樂園——巴士樂園的原型。


    「是在偶然的機會下,旋轉木馬那裏的服務員叫我過去的,妳當時曾經說過,坐在旋轉木馬上,彷佛時光都倒流迴去了。」


    在薛德立說話的同時,心裏也不由得猜想,安普洛西雅該不是看見旋轉木馬之後,迴想起自己出身自王室階級,懷念那段優裕無慮的生活了吧。


    (可是,為什麽會變成眼前這種情況?)


    當時的薛德立並未起疑,心想安一定是想乘坐旋轉木馬,正要說那就一起坐的時候,這才迴起剛才買冰淇淋的時候,已經把零錢全都用光了。


    「唉呀,錢……」


    「薛德立你最好了,不是嗎?」


    薛德立不太清楚為何她突然這麽說。


    「我想坐右邊的旋轉木馬」


    「咦?妳說什麽?」


    安沒有迴答薛德立的問題,如枯萎的花朵般沉默不語。


    在此同時,眼前的旋轉木馬也緩緩停止運轉。請再來搭乘,通往夢幻世界的旋轉木馬一乘客們在遊樂場服務員說完之後,露出夢醒般的表情,紛紛從木馬上走了下來。


    「今天營業時間到此結束,不過辛普森露天樂園的旋轉木馬,明天還會在這裏營業。載著每個人前往夢幻世界的辛普森露天樂園旋轉木馬!……歡迎再來搭乘」


    「沒能坐到真是可惜。」


    薛德立心想,安普洛希雅沒能坐到一定很失望,於是出言安慰了她。


    「隻要越過了霜降山脈,馬上就能抵達斯拉法特了,在斯拉法特的王都吉諾古萊亞那裏,有比這個更大的露天樂園……」說著,薛德立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對、對不起。可是現在沒辦法到吉諾古萊亞去。雖然那裏有著安的同伴……」


    對一直居住在月海王國的薛德立來說,加瑞安魯德國人民遭受斯拉法特的迫害,隻不過是從遠方國度而來的傳聞與消息,可是,對於安普洛西雅而言,斯拉法特正是讓她這個柔弱少女必須拿槍的元兇。身為沙漠商隊成員的安普洛西雅,若是闖入了斯拉法特的首都,或許會發生什麽危險也說不定。


    (話說迴來,既然現在海路因為戰爭遭受全麵封鎖,也無法抵達內海浮島上的門卡那林聖教。該怎麽辦才好……)


    「沒問題的啦。」


    安普洛希雅對著躊躇不決的薛德立,露出了篤定的表情。


    「啊?什麽沒問題?」


    「去吉諾古萊亞沒問題的。」


    安普洛西雅不舍地望著失去了光芒的旋轉木馬說道。


    「扭有一天還是要去的。如果薛德立也去的話,我就能放心的去了。」


    她露出了澄澈的笑容。「沒問題的!」——咚!


    薛德立突然感受到屁股上的劇烈衝擊之後,倏地清醒過來。


    「?﹒」


    睜開眼睛之後,安的虛幻笑靨、停止運轉的旋轉木馬,以及街上人群的喧囂,全都


    消失在眼前。


    「為、為什麽……」


    薛德立一頭霧水地迴頭張望。就在此時,他眼前的世界突然膨脹起來。


    「嗚……啊……」


    先前彷佛徹底消失的感官知覺


    ,霎時之間全部恢複過來。首先恢複的似乎是嗅覺。鼻尖嗅到的硝煙氣味,讓他唿吸困難。


    「嗚……咳咳咳……」薛德立隻要一唿吸,就能感覺到肺裏吸入了黑煙,不知該怎麽辦的他,視線也被塵沙與硝煙遮蔽住了。


    然而,這裏究竟是何處?薛德立身體感到不尋常的寒冷。好冷!好冷!總之好冷!迎著吹襲著臉頰的強風,讓他感到遭受毆打似的刺骨寒冷。


    (方才看到的景象,難道全都是夢境?)


    不過他連驚慌的時間都沒有,因為一股強烈的震動又隨之而來。


    「哇啊啊啊啊!」


    薛德立與地麵上的沙塵一同被震到後方去。他以雙手護住了頭部,在地麵上滾動著。直到爆風通過之後,還是蹲在地上動也不動。這次震動的不是身體,而是身體正在顫抖著。他心裏忖度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當時不是觸動了門之魔法陣嗎?那麽,那個在蜜蜂之館裏的魔法陣,究竟是通往哪裏?


    「好、好冷亡薛德立顫抖著站起身來。


    好冷!而且好痛!薛德立看了自己的手臂之後,不由得詫異不已。手肘附近刺進不少碎片。大概是剛才侵襲過來的爆風所造成的。方才怎麽迴事?是大炮的爆炸聲嗎?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附近就有大炮的炮火交擊,這裏簡直跟戰場沒什麽兩樣嘛!


    「戰場?」


    薛德立不禁大叫出聲,下個瞬間又激烈地咳嗽起來。一用嘴巴唿吸,便會吸入塵埃而感到痛苦,於是立刻把領口拉起來,掩住口鼻唿吸。


    (該、該怎麽辦才好?魔法槍在那時候被收走了。偏偏在這種手無寸鐵的時候被送到戰場上。)


    在薛德立暗自嘟噥的時候,強風依然帶著塵沙與碎片,朝他身上不斷地吹拂著。


    「冷靜!快冷靜下來啊!薛德立!在緊要關頭,冷靜才是最好的朋友,不知是誰曾經說過這句話|薛德立凝神注視四周的情況。好像,好像沒有什麽似的。槍……對了,魔法槍!如果能拿到魔法槍的話。


    遠處的爆炸聲依然持續著。隱約聽得見有人踩踏地麵的震動聲。在極為接近的地方發生了戰鬥。


    ……然後,薛德立看見眼前有人影晃動。


    「咳、咳……唿……」


    「狄摩西!」


    薛德立瞥見了彎腰咳嗽的狄摩西正往自己靠近。


    「你沒事吧?」


    「冷冷冷!好冷啊!好痛!好痛!」狄摩西咬牙切齒地走到薛德立身邊。「這裏究竟是哪裏?你聽見了奇怪的巨響吧?」


    「我想那一定是大炮。剛才在這附近著彈。」


    「大炮?」


    狄摩西露出了訝異的表情,手輕撫著自己的腰際。


    「所以這裏是戰場囉?」


    「大概是吧,滿天塵沙的,根本就看不清楚。不過從迴音聽來,附近應該有山穀。」


    因為視線非常不清楚,幾乎無法以肉眼判斷情況,不過從腳邊散落一地的槍彈碎片,以及地麵上的凹洞痕跡判斷,此地應該才剛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難道這裏會是波斯羅……」


    不知是否與薛德立得出相同的結論,狄摩西宛如缺水的魚一樣,臉上失去了血氣。


    波斯羅是西部大陸上最大的戰場。北部自治區的山嶽一帶,埋藏著豐富的礦藏資源,早在一百年前,曉帝國與斯拉法特就為此地而大動幹戈。如今不僅是這兩國而已,在二月之後,月海王國也宣布參戰,派遣本國的軍隊進入波羅斯。


    本地居民將波羅斯稱之為「墳地」,認為此地是個有去無迴的人間地獄。


    兩個手無寸鐵的孩子被送至此地,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呢?「如果不逃的話……」


    「狄摩西,隨便亂跑的話,反而很危險。」


    「你這話的意思,難道是要這鬼地方等死。就算敵人沒有動作,留在這裏也會被活活冷死。而且你身上也沒帶武器吧!」


    薛德立凝視著自己身上的槍套。沒錯!在被送到綺德琳的房間的時候,紅色傑米被收走了。


    「怎、怎麽辦……」薛德立的身體,現在幾乎已經不是因為寒冷而發顫,而是因為內心深處的恐懼而顫抖。兩人被送到這種兇險的地方來,偏偏身上又沒有任何武器。非但平時帶著的槍不在身上,甚至連隨身攜帶的匕首也沒帶著。換句話說,如果遇到襲擊的話,不就毫無抵抗能力了?


    「我、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才不想象條狗一樣,死在這種鬼地方。」


    「狄摩西——」


    在略帶灰色的強風中,兩人踏出了步伐。雖說如此,兩人卻是漫無目的地亂走,薛德立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在狄摩西的身後罷了。狄摩西主張往漫天塵沙的方向走,因為在風裏混雜塵沙,視線模糊的情況下,至少能規避非戰鬥不可的情況。


    薛德立隻覺不知踩到了什麽,腳下一陣踉蹌,撲身倒在似乎不是土壤的物體上。


    「唉呀。」


    撫著額頭起身的薛德立,隨即嚇得身體完全僵硬。


    薛德立踩到的是士兵的屍體。似乎是斯拉法特的士兵,髒汙不堪的藍灰色軍服領口上,別著翅膀形狀的徽章。


    那名死去的士兵雙眼圓睜,似乎死亡時間已經超過了三天。由於是在寒冷的地帶,所以屍體尚未腐爛,頭部殘留著被刺刀插入的赤黑色傷痕。


    薛德立張望著四周,瞥見三具同樣的屍體在地麵上翻動。狄摩西蹲在地上搜起了屍體身上的物品。


    「啊!狄摩西,你到底在幹嘛!」


    他從屍體身上剝下了軍服上衣。


    「好冷好冷好冷!」狄摩西嘴裏不斷嘟噥著,穿上從屍體身上剝下的軍服。然後又拿走死去士兵的帽子,再由他斜背的袋子中取走了水壺,搜尋著袋子裏還有什麽。「我可不想死在這種鬼地方。你還是也穿上比較好。去!他身上連把刀子都沒有。」


    薛德立的視線落在屍體上。不知是否因為天靈蓋遭受重擊立刻身亡,所以士兵的神情並不猙獰痛苦。這也給了薛德立些許勇氣去脫他的上衣。


    「……對、對不起。」


    他解著鈕扣的手指因為罪惡感而顫抖。不過,如果不這麽做,自己便無法生存下去,在這個節骨眼上,也隻能不擇手段了。


    對現在的薛德立而言,即使是充滿彈孔的軍服上衣,也比華美的絲絹衣裳更加珍貴。他從士兵腳上脫下了毛襪,連背袋、防止塵沙進入軍靴的皮革綁腿也取走了。不過,薛德立發現士兵纏在腰際煙管裏的煙草已經沒了,這才知道,原來在這種激烈的戰鬥中,死者的煙草與槍枝往往都會被奪走。


    已經穿好了上衣的狄摩西,看著地麵上的壕溝說起話來。


    「看來這個壕溝已經被棄守了……換句話說,真正的戰場離這裏有一段距離了。」


    「那麽也代表這裏已經安全囉?」


    「我也不清楚。」


    狄摩西苦著臉搖了搖頭。


    「炮火聲還持續著。也隻能祈求敵人別折返了。」


    「敵人?」薛德立麵無表情地問道。「你說的敵人是指?」


    狄摩西睜大了雙眼囁嚅著。


    「那、那個……那個……」


    他因為說不出話來而暫時沉默了一會,隨後麵帶怒意地開口說話。


    「那根本無關緊要吧?隻要是在這裏的,全都是敵人!」


    (全都是敵人……)


    薛德立又朝著狄摩西的方向走了過去。炮彈的轟炸聲不斷接近。如果不稍加留意的話,也不會發現腳邊全都是炮孔,一不小心就會踩入跌倒。薛德立睜大了雙眼前進。踩到了被切斷的有刺鐵線的狄摩西,因為劇痛不已而跳了起來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雖然到恐怖,但是已經不能繼續待在這裏。這裏既沒有水也沒有食物,而且會被凍死。薛德立拚命地攫住外套的領口,迎著風朝著沒有硝煙的方向繼續前進。在視界模糊,看不清楚周圍地形的情況下,也隻能不顧一切地朝前方行進。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兩人聽見了下令突襲的喇叭聲之後,不由得大驚失色。


    (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希望不要碰到任何人。希望沒人發現我們!)


    追擊炮劃空而過的咻咻聲響,伴隨著風的唿嘯聲,聽起來像是死神吹起了口哨。


    炮擊聲逐漸逼近。軍靴踩踏的地麵噠噠聲響也越來越大。有人靠近了!——不快點逃離這個地方不行。薛德立見到斜對麵硝煙中的火光,拚命地祈求著炮火別往自己的方向過來。


    「快看!」


    走在稍前方的狄摩西叫了薛德立。薛德立衝到他身旁,不禁摀著嘴巴發出了呻吟。


    「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屍體……」


    「這裏大概曾經發動過總攻擊吧!看起來壕溝附近發生過肉搏戰。」


    在雙方都挖掘了壕溝全軍對峙的戰鬥場合裏,為了奪取敵方的壕溝,非得從己方的陣地裏衝出去不可。因此,當雙方在壕溝裏彼此以猛烈炮火攻擊完畢之後,接下來便會以步兵發動總攻擊。從壕溝裏衝出的士兵們,為了奪取對方的壕溝,必須近身進行肉搏戰,這種總攻擊總是會死上好幾千人。


    落在兩人附近的炮彈,發出了轟隆巨響。狄摩西臉上表情一變,兀自朝著地上滿是死屍的方向走了過去。


    「狄、狄摩西!」


    雖然能找得到武器最好,不過如今已經沒有多餘時間在這裏的士兵身上搜索了。薛德立雖然躊躇不已,不過還是把腳踏到屍體身上。


    「帕16:::」


    薛德立隻覺得踏著屍體前進的腳底下,有種難以言喻的觸感。在碰觸到肉身上的柔軟觸感當中,讓他不由得思考起這些人不久前還好好地活著。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為什麽?)


    薛德立曾被教導過,對於死去的人要好好地厚葬。因為有人對他說過,「死亡雖是敵人,但總有一天會變成親切的朋友。」如果是在城裏的話,至少也不會變成眼前這種情況,按照聖教的慣例,或許這群士兵的親友們,會慎重地將他們土葬。真的應該是那樣才對。不過薛德立卻踏著那些屍體前進。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即使腳下一直踏著屍體前進,新的士兵屍體的背部,還是在眼前不斷地出現。薛德立心裏雖然想著死者們不知道是以什麽表情看著自己,不過卻因為害怕而不敢往下看。原來踏著屍體前進,會讓人感到如此厭惡,這是他所無法想象的。士兵們為何非得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光是踏著屍體,就會讓人感到心痛,為何人與人之間能夠互相殘殺呢?為何自己竟能這樣踐踏著屍體前進?


    心裏不斷湧出的愧疚感,讓薛德立幾乎快發狂了。


    四周遍地死屍的狀態依然持續著。在途中,狄摩西曾經邊走邊拾起附著刺刀的槍,薛德立也跟著這麽做。兩人心想,雖然這種槍枝以前未曾見過,不過隻要有刀附在槍上,應該就已經足以作為武器了。


    (雖然子彈已經用完了,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手上有了武器之後一讓薛德立減少了些許不安的感覺。他心想,如此一來,即使真的遭到了襲擊,或許多少也能做些抵抗。


    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自己似乎已經習慣踩在屍體上的觸感,已經不像方才那麽


    想把雙腳從屍體上移開。


    才拿到武器而稍感安心之後,又有新的炮彈又落在兩人的附近。


    「糟糕!更近了!」


    眼前的狄摩西連忙衝了出去。薛德立也繼續不發一語地跟在他身後。「轟!轟!轟!」的炮擊聲不斷地逼近,然後接著又是一陣「噠噠噠噠噠噠」的槍聲。


    (那不是最近才發明的機關槍的槍聲嗎?)


    薛德立感覺自己麵無血色。發生戰鬥的地方就近在眼前!耳邊還充斥著比炮擊聲小聲的機關槍槍聲。機關槍與最多隻有六發子彈的左輪手槍,以及非逐一裝填子彈不可的長槍不同,隻要以手搖裝置裝填彈匣,便可以連續發射子彈。這種惡魔般的武器也被帶到戰場上來了。


    「不、不要……!」薛德立下意識地發出了慘叫聲拔腿而逃。他也顧不得腳邊的那些屍體,用力地踩在那些屍體上。已經死去了的士兵們,即使被踩了也不會表達不滿。於是他毫不在意地繼續踐踏過去,方才心裏的罪惡感也已經蕩然無存。


    (不要不要!別過來,別往這邊過來!)


    雖然覺得好像已經離開很遠了,不過立刻又有別的爆裂聲傳來。突然,薛立德把腳抬了起來,一腳踹在屍體的頭顱上。心裏吶喊著,這些屍體還真是麻煩!滾開!快滾開!死家夥!薛德立隻覺得眼前的視線比剛才還要模糊,簡直和罹患白內障的的老人所看到的世界無異。而且周圍的硝煙味也越來越重,喉嚨被嗆得幾乎無法唿吸。


    就在此時。


    「哇!」


    薛德立不知被誰撞到了,跌了個四腳朝天,抬頭之後,他發現了一個陌生士兵,正露出詫異的表情盯視著自己,腦裏因此變得一片空白。


    那名士兵穿著未曾看過的綠色迷彩服。手裏握著一把上了刺刀的槍。薛德立心想,他究竟是哪個國家的士兵。看起來不像是斯拉法特人。不過現在已經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了。


    「唔——」他嘴裏不知在嘟噥些什麽,然後「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大叫起來。


    薛德立猛力搖了搖頭。


    「弄錯了!你弄錯了!我不是你的敵人!我是莫名其妙地被送到這裏來的!」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且也沒有武器。這槍裏沒有子彈,根本傷不了人。我不是你的敵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是敵——」


    隻見士兵將槍口對準了薛德立,像個病症發作的患者似地扣下扳機。砰!槍聲響


    起,子彈差點擊中了薛德立的手部。薛德立隻感覺腦裏瞬間被染成腥紅一片,隨即表情漠然地將子彈用罄,握住附有刺刀的槍,迅速地刺向了神情呆然的士兵下腹部。


    「嗚啊啊啊!」


    那名士兵口吐白沫,圓睜雙眼瞪視著薛德立。薛德立拾起了士兵掉落在地麵上的槍,之不猶豫地朝著他的胸膛扣下扳機。


    砰〡﹒


    (去死吧!)


    子彈深深地鑽入了士兵的心髒。


    砰〡1s畔〡﹒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


    每次子彈擊中那名士兵,他的軀體就會隨之震動。失去了理智的薛德立,接連不斷地扣下扳機。


    當士兵的軀體無力地往前倒下之後。殺紅了眼的薛德立,心中不禁一陣狂喜。幹掉他了!贏了!殺掉他了!然後,那名士兵就倒臥在薛德立的身旁——「……媽:媽:」那名士兵口吐鮮血嘟噥出口的話語,深深地震憾了薛德立。


    士兵的雙眼睜到大得不能再大。


    「啊——」


    然後士兵嘔出了大量鮮血,隨即命喪九泉。一切隻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


    「啊——啊啊……」


    薛德立的肩膀劇烈起伏,唿吸變得急促,嘴裏發出了猶如蚊子般的細微呻吟。不知道自己對眼前的場景該作何解釋。他死了。他真的死了。被我殺了。可怕。真的太恐怖了。自己殺了人了……


    不是的!剛才是迫不得已才殺了人的。也不是那樣。薛德立不斷詛咒自己,竟然在對方喊出「媽媽」之前,完全忘了對方是活生生的人。


    藏身在沙袋後方的狄摩西,畏畏縮縮地走過來。他凝視著倒臥在地上的士兵的臉。


    「喂、喂!這家夥不是斯拉法特人嗎?」


    「咦、咦……?」


    「斯拉法特人對我們月海王國的人來說,也算是同胞吧。你這家夥竟然殺了同胞。」


    「可是,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薛德立揪住了不明就裏的狄摩西。


    「我已經對他講得很清楚了!我不知道對他講了幾次,我不是敵人,請他聽我好好說。可是他就是聽不進去!還拿起槍對著我,打算把我殺了!所以我——」


    「薛德立!冷靜下來!快冷靜下來!」


    「不、不是我先出手的……對!是對方先出手攻擊的!明明就跟他講得很清楚了,可是他就是聽不進去!而且是他先開槍的!不是我的錯!如果我不殺他的話,我就會被他殺了!所以所以所以……」


    『不戰的話,就會被殺。不掠奪他人的話,就會遭到他人掠奪。這才叫做戰爭。沒有人是打從心裏想要打仗的。不過戰爭還是不斷持續地發生。不論是一百年前,或者是昨日,甚至到了明天,戰事還是會持續發生"=t


    薛德立的腦海裏,迴想起安普洛希雅悲鳴似的話語。


    『在戰爭裏——』


    她的確在橋畔曾經這麽說過。


    『隻要溝通就能互相理解這種事情一定是騙人的。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個。我腦子裏滿是殺,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殺殺殺殺殺啊!』


    (真的是這樣o


    薛德立不由得感到愕然。


    事實的確如同安普洛希雅說的一樣。在那個士兵開槍的瞬間,薛德立完全放棄了用言語與對方溝通的方式。因為壓根沒想到對方就這樣開槍了,所以頓時血氣竄上了腦袋。如果不是那個士兵在絕命之際說出了「媽媽」,或許薛德立也感受不到殺了人的實際感覺。


    「討、討厭……」


    先前他一直以為,人與人之間用語言溝通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怎麽可能會出現無法溝通的情況?可是事實並非如此。語言也有派不上用場的地方,那就是——戰場。


    薛德立忖度著,戰場是真個詭異的地方。在這裏,自己會變得完全不是自己。明明剛開始討厭從屍體身上奪走的東西,但在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已經習慣了穿著它在身上走的感覺,而且變得那麽自然而然。從屍體上剝下衣物,偷走東西,奪走槍枝。變成覺得道一切根本就沒什麽。原本那麽討厭踩在屍體上的感覺,但在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可以若無其事地踐踏起來,變得那麽自然而然。不僅如此,而且變得性格變得易怒,直接表達在臉上,成了兇神惡煞的模樣。然後拒絕和人以言語溝通。拒絕彼此了解對方就動手殺人。我變成這副德行的時間究竟有多短?當我遇上了那個士兵,還沒把話說清楚就出手殺了他,究竟過了多久的時間。


    (唉呀!不過是瞬間發生的事而已o


    就不過那麽短短的一瞬間。


    而且,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人就變得完全無法替別人設想了。


    『我啊,一直覺得把話說清楚比閉嘴不說來得好哦"=t


    當時薛德立還曾經對安說過這句話,像飛鏢一樣地射了迴來一讓他心裏湧現了強烈


    的厭惡感。


    「唔……唔……└


    薛德立突然摀住了嘴巴,整個人趴在地上。


    「……別那麽介意了,你也是逼不得已的。」


    狄摩西似乎意識到了薛德立很在意殺了人的事,於是以溫柔的語調安慰起他來。


    「在戰場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喂,你不必那麽愧疚啦!隻能怪對方運氣不好。」


    狄摩西扶著薛德立的肩膀,再度緩緩地走了起來。走起路之後,原本作惡的感覺逐漸消失,不過,隨即又湧起了另一股惡心的感覺。


    ┐如果有魔法槍的話……」


    狄摩西悄悄地嘟噥了起來,讓薛德立一臉茫然。狄摩西開始翻轉屍體,在他身上搜起了東西。


    「狄摩西,你這是幹嘛?」


    「在這些死屍當中可能有魔槍手。搜一搜的話或許可以找到魔法槍。」


    「魔法……」


    「現在不是可以鬆懈的時候,你也來幫忙吧!魔槍手的長筒皮靴鞋跟是鉛製的。一般來說,在這種壕溝戰裏,最初是先透過大炮與魔法進行炮擊,然後在彼此彈藥用罄之後進行突擊。所以絕對會有魔槍手的屍體,我說的沒錯吧!」薛德立被狄摩西如此告知之後,也開始翻起屍體搜了起來。在壕溝當中,有著各式各樣的屍體。在這個部隊裏,有皮膚黝黑,負責部隊炊事的南方人,也有身上還背著背包,負責傳遞郵件的士兵,甚至還有穿著祭司法袍的人。地麵上也有死去的鴿子。因為在這個地方電話線不通(即使通了也馬上會被切斷丫所以軍隊裏的命令則是透過鴿子傳達。


    陣亡的士兵們幾乎都不是受到炮擊而死,而是死於鉛製的子彈。現場看得出這個壕溝裏曾發生過近距離的肉搏戰。


    ┐這是……」已經習慣在屍體身上搜尋物品的薛德立,再堆積如山的屍骸旁邊,發現了一個微微發光的彈殼。「是銀色的彈殼……」


    聞到彈殼裏殘留著的少許火藥味,便可知道那是被用在子彈裏的波力索雷農火藥。薛德立隨即又熟練地開始搜索起旁邊的屍體。隻有杜南伯爾尼公司所製造的魔法槍(特別是安普洛希雅身上那種大型的彈匣丫才會使用這麽大的子彈。


    在這個壕溝裏的士兵們,全都是受到敵人的槍擊而身亡。也就是說,恐怕擊發這種子彈的人物,就是在薛德立這個壕溝裏的魔槍手。而且,這個魔槍手很可能就在這群屍堆裏。薛德立開始忘我地挖掘屍體,將堆積在屍身上的沙塵清除掉,然後在一具具冰冷的屍體上搜索起來。


    「找到了!」


    薛德立在某個士兵的腰際,發現了魔法槍專用的彈藥包。他急著要找出槍,無意間將屍體放了下來。


    「啊……」


    彈藥包的擁有者是一名少年。年齡約在十二歲上下,從他那頭緋紅色的頭發,一看便知道是斯拉法特人,而且年齡比薛德立還小。


    (對了。據說斯拉法特人的兵役是從十二歲開始o


    那名少年手裏還緊握著魔法槍,死因是額頭正中央被鉛彈擊中。死去的少年表情僵硬,而且皮膚已經發黑,薛德立所能做的,也唯有讓他闔上雙眼。他究竟是因為什麽理由而被分配到這個壕溝裏,原因並不清楚。等待著少年迴家的媽媽,不知是否知道兒子已經在此地戰死,或者,她還在家裏祈求兒子平安無事,而且已經替他準備好晚餐了。這麽一想,讓薛德立感到有些難受,不過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感到哀傷。無論如何,能讓自己存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薛德立搖了搖頭,從依然少年緊握著槍把的手中,將魔法槍取了下來。那是杜南伯爾尼製的散彈槍。薛德立以前曾經使用過。不過,這種類型的槍,子彈比魔彈炮的容量更大——換句話說,這是為了需要比較長的詠唱時間的初學者特別設計的。


    「竟然讓使用初學者魔法槍的人到前線來。」


    薛德立反複搜尋少年在膝蓋及胸前的口袋,一共隻找到二十顆左右的子彈。讓他感到驚訝的是,這少年明明都到上戰場來了,攜帶的子彈數量居然這麽少。不過,如果人在這裏,身上卻沒有魔法槍的話,會讓薛德立無法心安。不管怎麽說,至少能夠使用魔法了!雖然這把槍的性能,遠遠及不上比起薛德立的紅


    色傑米,不過,隻要在子彈中注入魔法就能使用。如此一來,便可防禦敵人發射的鉛彈。


    「狄摩西,我找到魔法槍了!」


    滿臉灰塵的狄摩西,似乎聽到了薛德立的聲音,臉上逐漸綻放出喜悅的光輝。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好!這樣咱們就沒啥好怕的了!」


    「真的是這樣,比較能鬆口氣了。」


    薛德立的臉上的表情,也好不容易顯得安心了些。


    「之後必須盡快將魔法注入子彈裏i


    「嗯。」


    「狄摩西,你魔法的屬性是風還是土?」


    「唔……我……」


    狄摩西的表情微妙,迴答的語氣很曖昧。薛德立又毫無顧忌地說了起來。


    「不論拿到多少把魔法槍,如果不在子彈上灌入魔法都沒用。在這裏不能用水係魔法,雖然可以灌入風係和土係魔法,不過我對風係魔法沒有自信。」


    「……」


    薛德立一如往常封咒的時候,將子彈放在掌心上,將雙手橫舉至水平高度。


    「因為封咒時會發出魔法光,這裏可能會遭受攻擊。所以我先把防禦係的魔法灌入子彈裏,狄摩西你把擾亂係的魔法也灌進來好嗎?」


    「我……我對風係的魔法不太……」


    「要不然闇係的魔法也可以。總之先做出幾個來再說,如果被現在正在流行的短距離機關槍攻擊的話,如果不將防護罩加大,根本就無法避開——狄摩西?」


    薛德立這才察覺到狄摩西的神情詭異。他方才那股氣勢已經消失無蹤,太陽穴的位子彷佛突然冒出了冷汗。


    「狄摩西,你到底怎麽了?還不快點……」


    「我、我……我……」


    「嗯,我知道在這種地方很難集中精神。不過,如果不做的話,咱們也別想活了。」


    「我知道啦!可、可是……」


    「狄摩西……?」


    那種曖昧不明的語氣,讓薛德立想起了狄摩西先前在蜜蜂之館時,曾經露出詭異的神情。


    (對了。在布魯托用魔法方位針探測的時候,他也曾經突然變得這麽怯弱o


    那時候,布魯托似乎透過魔法方位針看出了什麽端倪,隻對狄摩西說了句「算了,


    我不測你。」


    然後,薛德立又迴想起與狄摩西的「決鬥」,他似乎未曾用過自己封咒的魔法彈。


    「難道……」


    薛德立無法否定浮現在自己腦海裏的想法。


    他麵向表情僵硬的狄摩西,說出了決定性的一句話。


    「狄摩西,難道你不會使用魔法?」


    狄摩西整個臉變得如岩石般僵硬,他雙頰微微顫動,好像想開口說些什麽,不過,聲音卻小得跟蚊子叫似的。薛德立瞥見他的模樣,感覺心中的疑惑已經轉為確信。


    「真的嗎?你不會使用魔法?那麽,你和我決鬥的時候,又是怎麽迴事——」


    噠噠噠噠——


    一陣不屬於薛德立與狄摩西兩人的腳步聲,讓他們倒抽了一口涼氣。


    「dyfyaisaugfatian?」


    傳入兩人耳裏的是帝國語,薛德立從對方軍帽下的赤褐肌膚,知道兩人已經被曉帝國的士兵發現了!


    (真是糟透了!沒來得及把魔法注入子彈裏!)


    「nbryuevivasa!」


    兩人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麽。薛德立心想,難道是要我們投降?不過,如果對


    方不是要我們投降的話,那一切就完蛋了。再加上子彈還沒注入魔法,魔法槍根本還派不上用場,簡直與廢鐵沒什麽兩樣。


    然後,那名士兵的背後,似乎又出現了別的士兵。那名男子看見薛德立兩人「聽不懂,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的時候,突然大喊了一聲「zalda!」


    在那瞬間,薛德立兩人看見了前方男人的槍口冒出了火光。


    砰!


    「啊?」


    (剛才是對我開槍……)


    隨後當槍響聲在耳畔響起。薛德立隱約感到自己的側腹出現了疼痛感。


    「騙……人……」他的右下腹冒出了鮮血,而且疼痛感越來越清晰,最後轉變成猶如被滾燙的岩石燒灼般的劇痛。「唔……好……痛……」


    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薛德立,接著又遭到第二次的槍襲。


    砰〡舟畔〡﹒


    第二發差點射中薛德立的腳踝,不過另一發子彈卻鑽入了他肚臍上緣。


    「唔!」


    薛德立仰麵向後倒了下去。血液咕嚕咕嚕地竄了出來。雙手上如同紅色油漆般的鮮血,比起疼痛更讓他震撼。他心想′怎麽迴事?這血是怎麽迴事—「啊.……啊……└


    薛德立發出了呻吟。


    「誰來……」


    然後他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口裏充滿了鋼鐵融化的氣味,唿吸停止了。咦?為什麽我無法動彈?冷……感覺好冷?這是怎麽迴事,彷佛身體裏的力量元素不斷流失……


    在薛德立的視線裏,出現了作出開槍姿態的紅色臉龐。薛德立閃避似地


    可惡。不行了。不應該是這樣的。魔法。如果可以使用魔法的話,至少還能挽迴。對了!我即使沒有槍,也能使用魔法。為什麽我沒早點察覺到呢,對!即使沒有槍,直接以魔法攻擊就好了。


    對,首先,先使用複原魔法。以水係魔法的力量治愈腹部的傷口,然後再把眼前這張紅色的臉龐像踹蕃茄一樣擊飛。我還要使用土係魔法一讓那個疑似開口說開槍的士官內髒炸開。然後再放出融合強風與沙塵的防禦魔法,趁機逃到安全的地點去。


    (可是,該怎麽做?)


    薛德立喃喃自語了起來。


    ——吵死了!既然說要做,還不快做!真的想死嗎?


    (但是到底該怎麽做……)


    ——快做!


    不過,他雖然想起身,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


    (騙、騙人……)


    薛德立為了看自己的下腹,想移動自己的頭部,不過卻發現做不出平常的動作,身體根本無法出力。而且,就在此時,薛德立的眼前彷佛落下了黑色帷幕,彷佛戲劇演到了最後一幕似地。好重,身體變得好沉重。這是怎麽了。我動、不、了、了。


    就這樣,身體違抗自己的意誌,像是逐漸地理入了土裏。薛德立不由得焦躁了起來。不應該是這樣的!不對!我我我————!


    在聽覺逐漸喪失的同時,最後聽到的是擊鐵碰撞聲。一看之下,發現附近有兩張紅色的臉龐正在凝視著自己。前方的士兵正瞄準了薛德立,距離並不是很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薛德立再也受不了,悲傷而焦慮地啜泣了起來——愛珥、安!我好想見到妳們!我竟然就這樣孤獨地死去了……


    不應該是這樣的……咚!猛烈擊中物體的聲音響起。


    「……(唔)」


    ——薛德立的視線至此完全漆黑了。


    *


    滴答、滴答,不知何處傳來水滴似的聲音。


    安普洛希雅聽見了這陣不知何處傳來,猶如時鍾般的聲響,偏著頭思索了起來,猜想多半是水滴落下的聲音。


    從方才到現在,似乎已經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原本漂浮在周圍蜜蠟的甘甜氣味與白煙,如今也已完全經消失了。雖然現在魔法陣綻放著青白色光芒,而且還有附有瓦斯桶的燈,不過三人所在的地點,光線依舊是相當地昏暗。


    此時,布魯托開口說話了。


    「仁慈而高尚的公主殿下。妳為了加瑞安魯德國的人民,髒汙了自己白皙的玉手,挺身對抗斯拉法特國……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以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即使去請求月海王國的保護,應該也是很好的事。雖然國王艾伊德利亞十七世的


    王妃沒有實權,但她畢竟是妳母親的阿姨。自古以來,被流放的王族,通常流亡的時候,都會去投靠親人。但是妳卻選擇拿著槍過日子。」


    「……」


    雖然布魯托的說話語氣平穩,不過安普洛希雅卻有種受到壓迫的感覺。


    「因為傳承了父親的血脈,我一直是這麽想的。」安抵抗著對方給予的莫名壓迫感,這麽說道。「縱使到了最後的最後,也不能舍棄自己國家的人民。我怎麽能假裝什麽都不知道,自己一個人遠遠地藏身在國外呢?」


    「哦?那麽還眷戀著已經過世的家人囉?」


    「當然囉!」


    布魯托冷哼了一聲,兩根手指輕觸唇瓣。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那些早已失去的人事物,在心裏永遠都是最珍貴的?」


    「你到底想表達什麽?」


    「那麽,我就說說有趣的事給妳聽吧。」


    布魯托緩緩地說道。安普洛希雅與綺莎菈抬起了頭。


    「有趣的事?」


    「我是加瑞安魯德人。」


    「?」布魯托出人意料的自白上讓安無法置信地搖了搖頭。


    「騙、騙人!你不是基思˙巴裏西斯的弟弟嗎?巴裏西斯家的長子與次子,不是全進了龍王的親衛隊了?如果是加瑞安魯德國的人,怎有可能會進入他的親衛隊!」


    「沒錯。如果被發現的話,是會被判處槍殺之刑的。」


    布魯托若無其事的露出了篤定的表情。他那副認真的模樣,讓安普洛希雅的內產生動搖。


    「騙人!根本毫無理由。」


    「沒有證據的理由啊……就好像妳剛剛說過的話一樣。妳對斯拉法特繼續采取恐怖行動的理由,也是我選擇當加瑞安魯德人的理由,妳還不了解嗎?」


    安搖了搖頭。布魯托露出了微笑。


    「一副根本不信任我的表情{


    「這當然囉!你可是斯拉法特國的少尉啊!」


    「這樣啊……不過我也是沙漠商隊的成員啊。」


    一聽見對方說出了沙漠商隊的名號,安普洛希雅立刻就出現了激烈的反應。


    「竟然抬出沙漠商隊的名號了,難道你是沙漠商隊的成員嗎?」


    「沒錯。之所以如此能輕易得知妳所在的地方,也是拜沙漠商隊的情報網所賜。請放心吧,龍王陛下還不知道妳的事i


    安無意識地緊抓著自己胸口。龍王亞斯哥理德˙米多。光是聽到那個名字,胸口應該已經愈合的傷痕,彷佛又迸裂得痛了起來。


    「保守派的塔裏曼導師,曾經在雷尼斯敦與妳接觸,並且說服妳到龍王那裏去,沙漠商隊已經得知這件事了,並且決定阻止妳前往。」


    「為什麽……。」


    「這是當然囉。因為妳可是反斯拉法特的精神領袖。如果妳被龍王抓去當人質了,他們今後也難舉大義之旗了,所以我必須先繞過來與妳會麵。」


    「你……」


    安並不清楚眼前這個名叫布魯托的男子的底細,這讓她有股莫名的恐懼感。他究竟是敵人,還是己方的同伴?他有個擔任龍王親衛隊的哥哥,本身又是替斯拉法特工作的技術軍官,卻又宣稱其實自己是加瑞安魯德人,而且還是沙漠商隊的成員?安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龍王不會是那麽簡單的人物。龍王的親衛隊,是由他親自選出的,可以說是心腹中的心腹,因此斷無挑選加瑞安魯德國人之理,更不可能對布魯托的背叛行為毫不知情。


    布魯托像是看出了安心裏的疑惑,於是輕輕地點了點說道:


    「妳的表情,好像是說,我和沙漠商隊接觸的事,斯拉法特的高層怎麽可能會不知道是吧?如果要說明內幕的話,確實是個諷刺的結果。也就是說,斯拉法特考量的是把斯拉法特的間諜,送入沙漠商隊這個組織裏。不過,在斯拉法特的情報部門裏,盡是些從外表一看就知道是斯拉法特人的成員,所有人都有著紅色的頭發以及紅色的眼睛。因此,我就成了間諜,而且我長得與哥哥完全不像。而且他們認為,如果是約修亞與基思的親弟弟的話,應該不可能會做出背叛他們的行為止


    「雙麵間諜……」


    「沒錯。他們其實是想選擇最安全的策略,結果卻遭到了最危險的反噬。妳不覺得這是個傑作嗎?」


    布魯托愉悅地發出了笑聲。


    不過,安普洛希雅仍未對他敞開心扉,依然謹慎地重複先前的話。


    「你們真的是親兄弟嗎?」


    「我們真的是親兄弟,不過,我沒辦法拿出可以證明東西。」


    「難道基思與約修亞也是沙漠商隊的成員?」


    「不。哥哥他們並不知道我背叛了斯拉法特。而且,基思哥哥是龍王的狂熱支持者。如果他發現我背叛龍王,必定會親自動手殺了我。」


    布魯托依然提著燈,朝著安走近了一步。安不假思索地倒退了一步。


    「安公主殿下,妳應該去斯拉法特。這不是因為我是斯拉法特的少尉才這麽說,而是為了加瑞安魯德。」


    布魯托所說那些,聽起來像是真心話,不像是在演戲。這一讓安感到越來越混亂了。她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麽了。


    布魯托繼續接著說:「而且我很清楚那種事。龍王說過隻有妳才能成為條件。那種事隻要一個人就能獨力辦到」


    「……啊?」安倒抽了一口涼氣。「為什麽你會知道……」


    以前安曾經暗殺過龍王一次,結果失敗了。在導師塔裏曼的調教之下,安學會了魔法,並且被稱讚具有超乎常人的素質,被捧得飄飄然之後,無意間將自己逼入了陷阱,當時在他人的遊說之下,她毅然決定接近龍王,然後伺機出手報仇。


    安胸口上的傷,便是那時留下的。在白皙的雙乳間,留下了灼傷似的醜陋疤痕……


    『如果妳……』


    當時,龍王對著胸口流出鮮血倒臥在地的安說道。


    『如果妳願意恭敬地屈服於我,尋求我的保護,然後代表加瑞安魯德宣誓隸屬於斯拉法特的話,妳再來對我表達自己的態度。』


    『妳走吧!』他對安這麽說。安離開了沙漠商隊之後,她孤身一人渡海,其間遭遇了數次險境,踏著充滿了屍體的土地上走了過來。接下來的目的地是吉諾古萊亞。龍王的父親與龍王兩人,共同創建了強國斯拉法特之後,如黃金般閃耀的王都,彰顯出這個國家的強盛。


    安無法理解,為何龍工會提出那個條件。大概龍王根本不相信曾經想殺他的自己。如果不願意屈服於斯拉法特,塔裏曼導師等人所說的真正的和平也不會到來,這一點安自己也很清楚。


    所以,安才會隨著薛德立他們一齊走。若是取徑縱貫西大陸的路線,前往他們打算要去的絕對信仰中樞,途中必定會經過吉諾古萊亞。(至少在那之前,想對薛德立說出心裏的真話。)


    安普洛希雅打算對薛德立坦承一切——白己是加瑞安魯德公主的事,以及自己十分在乎他的事……


    (我喜歡他……)


    安不想離開薛德立。她希望薛德立能為加瑞安魯德出力,期盼能說服他幫助自己。然而,是要薛德立與她同心協力,最後一齊對抗斯拉法特呢?還是前往斯拉法特,將自己奉獻給龍王呢?


    ——在抵達吉諾古


    萊亞之前,自己根本無法下決定。


    就在此時,到目前為止彷佛消失無蹤似的綺莎菈,突然打破了沉默。


    「這個人不能相信!他隻是要騙公主殿下而已。」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為了離開這裏,一直尋找與沙漠商隊接觸的機會。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妳是不是想說:『如果他說是真的,應該會先邀我們加入沙漠商隊』?」


    這讓綺莎菈頓時無言以對。不知是否真被布魯托說中了,她繼續不發一語地瞪視著布魯托。


    然後,安開口說話了。


    「你們巴裏西斯兄弟其實是加瑞安魯德人,而你背叛了斯拉法特,加入了沙漠商隊,你說的這些我知道了。」


    「是。」


    「不過,我還是怎麽也無法打從心裏相信。為什麽你們兄弟之間的信念會如此南轅北轍?既然身為加瑞安魯德人,為什麽基思甘願淪為龍王的打手,而且竟然還受到信任?而且,為什麽你明明是加瑞安魯德人,卻又希望我前往斯拉法特?」


    安用力地搖了搖頭。


    「這根本說不通,我沒辦法相信你。」


    「這樣子啊。」


    布魯托點了點頭。然後對安提出了一個問題。


    「那麽,如果我不是加瑞安魯德人,那麽我看起來又像是哪一國的人?」


    「……咦?」


    在微弱光線之下,安與綺莎菈打量起布魯托的外表。頭發是亞麻色的,以及感覺常


    見的褐色瞳孔。在體型方麵,相較於那個個子高大的基思,布魯托的體型矮小得讓人意外,或許比起薛德立差不了多少。他看起來的確不像斯拉法特人。


    「你們現在可以從我的外表來判斷。不過,即使如此,所謂的加瑞安魯德人,到底該如何定義呢?而且,所謂的人,又該如何定義呢?」


    「人……該如何定義?」


    「我出生在加瑞安魯德國境內的某個小村落裏。」


    布魯托的語氣像是在訴說往事的老婆婆,淡淡地說了起來。


    「那個地方叫作桑˙彼特。那是個窮鄉僻壤的荒涼山區,不過某些山坡地可以種植棉花,在秋天收成。在漫長的冬天裏,村民們會采收下來的棉花製成絲線,然後在過冬的時候編織成蕾絲。數百年來都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直到月曆九八二年,斯拉法特軍入侵——」


    「九八二年?」


    「對。那時斯拉法特軍入侵桑˙彼特,是鐵壁王都遭到入侵五年之前的事。」


    當布魯托這麽說之後,安普洛希雅隨即嚴詞駁斥。


    「說什麽傻話,斯拉法特軍入侵是九八七年的事。我那時候隻有九歲?如果有斯拉法特軍入侵國土,國王陛下怎麽可能毫不知情?別胡扯了!」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原因之後就會說明了。先靜下來傾聽布魯托?巴裏西斯悲劇性的故事吧。」


    布魯托婉轉而柔和的語氣,讓安與綺莎菈沉默了下來。


    「當斯拉法特軍逼近國境附近的時候,雖然從國外迴來的加瑞安魯德人居民,帶迴了這個消息,甚至也傳入了桑˙彼特村民的耳裏,不過我們認為那根本就不幹我們的事,聽起來很有鄉下人家的悠閑特質吧?不過,那其實是有原因的。住在桑˙彼特的村民,有一半是與斯拉法特人混血的混血兒。」


    「混血?」


    「而且混血也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們也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是加瑞安魯德人還是斯拉法特人,而且實際上,這種事根本就不重要。住在都市的居民,很多人認為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就像是與日常所需的麵包一樣重要,不過,那些玩意,對於隻希望彈棉花的農務能順利完成,隻在意天氣好壞的山區農民而言,根本就毫無重要性可言。我們不在意自己頭發是不是紅色的,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屬於哪個國家。聽村裏的老人說,雖然每隔幾年國界就會變動,前來收稅的官員,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太一樣,不過那並不會造成困擾。所以,在那之前,雖然家人頭發的顏色全都是紅色的,隻有我一個人頭發是亞麻色的,根本就不是問題j


    布魯托作勢拉了拉自己的頭發。


    「雖然我對斯拉法特軍侵略國境附近村落的傳聞沒什麽感覺,可是我的親人們似乎


    有些反應。那種凝滯詭異的氣氛,我從哥哥們身上也感受得到。然後,斯拉法特軍終於來了。記得那年的夏日,居然下起了少見的滂沱大雨,當時我所擔心的是,如果是在這種時節下起雨來,棉花的莖可能會受損。某天,媽媽隻叫我進屋裏去。那個,然後我就被砸了。」


    「……被、被砸了?」


    「對。她拿了個大瓶子砸我。然後我隱約感覺又被狠很砸了一下……那大概是我爸爸下的手吧。」


    布魯托摸了摸後腦勺,露出了好像很痛的表情。


    「後來我好像又被勒住了脖子,因為根本沒辦法唿吸,差一點就斷氣了。或許我真的死過一次了。蘇醒過來之後,發現不但四周漆黑一片,而且動彈不得。我被放進水缸裏,手臂無法伸展。當時的處境很淒慘。總知,我那時候餓得要命,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裏哭了起來,不過,動了動手肘之後,感覺到瓦缸好像有裂痕。多半是把我砸昏之後,硬把我塞入瓦缸所造成的裂痕。我那時候還想,要是有石頭就好了。然後才發現大事不妙,瓦缸外頭都是泥土,自己似乎被活埋了,而且根本就出不去。後來仔細一想,覺得或許他們沒把洞挖得太深才對。」


    布魯托臉上的表情完全沒變。那種看起來像麵具般的表情,讓安感到背脊一陣寒意。安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覺得自己聽了眼前這個叫布魯托的男子所說的話之後,或許再也無法保持平常心,而且這種氛圍讓她感到不安。


    「我邊哭邊挖土,好不容易探出頭之後,才發現剛才自己是在倉庫的地底下。我拚命叫著媽媽。當然我沒忘記自己被她狠狠地砸了後腦勺……不過就是不想去迴想那件事。當時根本沒有人在,光是這件事就讓我感到很害怕,我喊起了哥哥們的名字,到處尋找他們的蹤跡。不過沒有人在家裏。我又餓又渴,卻看找不到自己的家人。那時候我才十一歲,是個總是喜歡躲在哥哥們的背後,備受疼愛的麽子。」


    說著這些話的布魯托,臉上的表情彷佛懷念著過去的青年。他望了望安與綺莎菈繼續說下去。


    ——布魯托從家裏離開之後,往村外的方向,見到了排成了一列的人。他心想大概隻有自己被遺棄在村裏,於是朝著村落的入口方向奔了過去。當時,他發現原來人們就聚集在村落的廣場上,隨即欣喜地衝了過去。啊,爸爸媽媽不就在那裏嗎?哥哥們不都在那裏嗎?太好了!他們一定是在等我過去。我如果不在的話,他們一定會擔心的。啊啊!鄰居庫羅斯家的人,還有跟我很要好的克雷特的媽媽,他們人也在那裏。


    村民們整齊排成了兩列,分別向士兵們申報。士兵們說道,為了登記你們的戶籍,所以必須透過頭發與瞳孔的顏色,以及判定盤來證明血統。在他們說完:「從今天起,你們將會透過證明而成為榮譽的斯拉法特人。在證明了繼承偉大祖先的血脈之後,別


    忘了擁有緋紅色頭發及瞳孔所該遵守的義務。千萬可別忘記了!」他那時才發現,所有聚集在那裏的人,全都擁著緋紅色的頭發。這讓他覺得很奇特。雖然庫羅斯家的四個人都聚集在那裏,可是隔壁水車小屋波貝克先生卻不在。村裏頭最美麗的女子莉莉蓓兒和她的家人也不在那裏。


    村長布拉特先生突然高喊起來。「血統主義萬歲!」在場的村民們也接著喊。「龍王陛下萬歲!」「我等以擁有高貴的斯拉法人樣貌為榮!」


    緊接而來的,則是沒


    有必要,雖然具有某種意義,卻毫無熱情可言的齊聲高喊。


    「萬歲!」


    「萬歲!」


    「斯拉法特萬歲!」


    「血與龍萬歲!」


    無視於現場異樣的氣氛的他,大聲地喊叫起來。「媽媽!」「當時的氣氛感覺起來,簡直就像是空氣瞬間凍結了。」


    布魯托「嗯~~」了一聲,對於自己剛才說所的事,猶如緩緩地品嚐點心般,細細地品味著。


    「妳不妨猜猜,當時他們對於我的喊叫有什麽反應?」


    盡管布魯托詢問的語氣很柔和,但不知為何,安普洛希雅卻感受到被逼到牆角的感覺,她拚命地搖了搖頭。


    「不、不知道……」


    「媽媽說了『那小鬼是誰?』、『是哪戶人家的孩子?』.『頭發不是紅色的啊?』、『啊,對了,那一定是住在河邊的夏瑞安家族的孩子。』」


    軍人們朝我走近。『還有人啊!』、『他剛才是在叫媽媽吧?是誰的孩子?』


    安普洛希雅有一股想摀住耳朵的衝動。布魯托凝視著她。他似乎以安普洛希雅臉上的出現表情為樂,於是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凝視著哥哥們,哥哥們都表情僵硬地避開了我的視線。我看了看媽媽,媽媽則是以嚴厲的表情瞪著我。


    ——然後,我的爸爸,則是麵向著我,以溫和的語氣說:「孩子,你的媽媽往那邊去囉」


    他衝了上去,哭喊著:『爸爸!媽媽!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啊?』但是他的爸爸卻狠心地推開了他的手,將他趕到軍人們的前麵去,說道『我們家族的人,頭發全都是紅色的,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而且都隻與斯拉法特人結婚。我妻子那邊的家族,頭


    發也全都是紅色的,並未與肮髒低下的加瑞安魯德人混血。』


    軍人們神情嚴肅地比較著布魯托與爸爸的臉,然後拿出了判定盤來,說:「那麽就檢查看看這孩子的血統吧。比比看兄弟之間的魔力數值,應該就能知道個大概了。」


    他的手被劃出一道傷口之後,立刻疼得大喊起來。而且已經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麽迴事了。為什麽好好變得不認識我了為什麽瞪著我看為什麽哥哥們撇開頭不看我為什麽爸爸他不認識我昨天不是才一齊吃晚餐嗎不是一直很疼我嗎不是說過我很得人疼嗎?


    家人不是都很疼愛我嗎——!


    「很不幸的是,我的魔力值非常非常的低。雖然這根本不能否定血緣關係,而且如果沒有血緣關係的話,現在的魔法遺傳學會就能夠證明了。對吧,綺莎菈?」


    姊姊綺德琳雖然擁有強大的魔力,但身為妹妹的綺莎菈,卻幾乎沒有魔力,所以當布魯托對她提問之後,身體倏地為之一震。


    「不過,那時候的人們還不清楚遺傳的定律。所以,我就被認定為和巴裏西斯家族沒有血緣關係。理由是哥哥們明明有魔力,隻有我一個人沒有魔力,這未免也太過奇怪了。而且非常不可思議。但是在那數天之前,才有人說過我長的很像媽媽呢。」


    布魯托接著說了下去「當時媽媽的臉上露出了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然後突然有人拿著石塊對著我——他們是昨天還在玩在一起的朋友——以模仿似的口吻笑著喊:『往那邊去!肮髒的加瑞安魯德人!』隨後便開始對我扔起了石塊,那些朋友的臉,我直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當年十一歲的可憐的我,就這樣被軍人們帶走,從早到晚都得拉著載運煤炭的推車工作,在那個鑄造大炮的工廠裏,曾經為了證明與加瑞安人同事之間沒有密謀串通,於是把用亂棍把同胞打死,也曾經被命令對曉帝國的軍用列車上投擲炸藥。不知是不是在工廠工作緣故,吸進了太多的灰塵,肺部變得很不健康。當時我也曾經想過,反正自己都被搞得快死了,不如現在就去密告在暖爐前麵悠閑地喝著熱可可的哥哥們。不過他們曾經那麽疼愛過我,所以後來還是放棄了。啊,對於自己的不幸感到自豪,不也讓人心情愉悅嗎?啊哈哈哈哈哈」


    布魯托大聲幹笑了起來,隨即又睜大了眼鏡後方的雙眼。


    「——唔!」


    他的以布滿了血絲的眼球,直盯著安不放,那兇猛的眼神,彷佛等待了三目的獵物似的猛獸。


    「啊……」


    「公主殿下,妳剛才曾經說過,家人當然是最珍貴的。不過那種衡量基準,還是別太常拿出來用比較好。妳的衡量基準就跟黃金一樣。所謂的黃金,殿下,總是幸福的人才配擁有。」


    在布魯托說著話的同時,感到寒冷似搓起了雙手。雖然這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簡直就像冰庫一樣寒冷,不過,安甚至忘了這件事,或許在不知不覺中,她因為布魯托的自白,自己內心已經跟周圍氣溫一樣寒冷了。


    「妳還愛著妳的家人。不過也一直在思考家人到底是什麽。有血緣關係聯係所結合的一群人?還是因為愛而結合的一群人?我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我會被親生媽媽用瓶子砸頭,將我勒昏了之後塞入瓦缸裏,直接活埋在地底,為什麽我非得被人家丟石頭,被叫成肮髒的家夥不可?我和哥哥們到底有什麽地方不一樣?……我的父母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決定非殺了我不可?昨日之前還溫柔地擁抱,還在睡前親吻了自己的兒子,才過了一天卻可以弄昏了他,然後狠心活埋到土裏去,他們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不過,這也是很平常的。而且我的父母應該也沒有發瘋。」


    「不能怪他們。這世上沒人發瘋,所以才是悲劇。」


    安普洛希雅的視線並未從布魯托身上移開。


    布魯托所說的話,與薛德立的話截然不同,而且進入了她的內心深處。那些話並非悄悄地滲入心坎裏,而像是以利刃劃開了縫合的傷痕,安覺得對自己而言,現在的疼痛感是必要的。


    (不能把視線移開。)


    「請進去吧。」


    他向安伸出了手。


    「所有的事我都告訴妳了。因此我才打開了這個魔法門。然後,如果妳想知道為什麽那個人說「自己走過來」,為何應該是妳真正的同胞的我,希望妳嫁給龍王,我想妳必須親身去體會。」


    「阿薩斯法依庫魯!」布魯托誦唱了起來。


    就在此時,門之魔法陣開始運作起來,讓在場的人身體搖晃。然後,魔法陣露出了巨大的開口,裏頭射出了數道閃電似的光芒。


    安無力地把手遞給了布魯托,往前踏出了腳步。


    「公主殿下!」綺莎菈大喊。


    安心想,若是走入那個門裏,或許就再也迴不來了。或許就再也見不到薛德立了。


    (已經再也……)


    不過,安普洛希雅已經有了覺悟,她知道魔法陣後的世界,是自己非去不可的地方。


    「安普洛希雅殿下!妳不能去啊!」


    在安背後的綺莎菈,發出了劃破空間似的唿喊。安普洛希雅雖然感到不舍,不過還是又毅然決然地踏出了一步。


    「啊!」


    她的身體完全踏入了魔法圓陣裏。那些光芒讓自己的身體呈現半透明的狀態,然後瞬間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議的飄浮感籠罩著身軀。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所有的一切都逆向移動了。


    (正在往下——掉落!)


    那種恐怖的感覺,比起垂直往下墜落的感覺更加可怕,簡直就像是被巨大的怪物吞噬之後,在它體內很長很長的腸道裏被疾速消化。


    在移動的瞬間,彷佛看到了好幾幅圖畫。往前奔馳的白馬、珍珠外皮的舞蹈記事本,以動物骨頭製成的鍾罩形襯裙。


    安轉身目送著那些圖案。


    (啊啊,那些都是我


    舍棄了的東西。多麽美麗啊。


    她最後感覺自己看見了星辰。


    ——在空間如洪水般疾速而過之後,眼前突然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景象。安緩緩地顧盼四周。


    「這裏、是……」


    前方的空氣裏充滿了灰塵,而且聳立著古代的土牆。以前被上過色的上半部分,如今已班駁退色,向左傾斜的地層裸露而出,土牆之間有許多陶壺並排。


    「這裏是納骨塔」


    蹲在地上的安,聽見了上麵傳來的聲音。安意識朦朧地抬起了頭。先一步著地的布魯托,牽起安的手好讓她起身。


    「似乎已經啟用了四百年之久。在某種意義上,也代表著這個地區開始進行土葬的時點。」


    安詫異地抬起了頭,還沒拂去身上的塵土,徐徐地從地上起身,隨即衝上了階梯。


    門扉似乎沒上鎖,輕輕一推就開啟了。


    「這裏是……這個城市是……」


    這裏看起來像是某處的城市。地麵上到處都鋪滿了鐵軌。各種貨物在呈現放射狀的路線運送著。地上的石板鋪設得毫無縫細,多是人類以外的貨物靜靜地來來往往。


    安緩緩地環顧四周。她的視線先落在並排的紅磚建築物上,前方的廣場上停著載貨用的蒸汽巴士。從眼前的景象看起來,此地像是個工業區。建築物的內部傳出了一陣陣金屬摩擦的聲響,數百支煙囪不斷地吐出白煙。


    「難道這裏是西頓?」


    「沒錯。」


    布魯托的迴答讓安感到震撼。


    西頓位於斯拉法特北部的山嶽地帶,是領地裏的軍需工廠重鎮。在戰爭持續了百年以上的波羅斯一地,征戰的國家在彼此的軍營的附近都擁有可以製造、修理大炮及戰車的工業區。西頓可以稱之為最重要的據點,從這個城市送出的炮彈,光是一天就有十萬發,在一個月內,便可在熔礦爐裏熔化百門以上的大炮,以最新的油槽重新鑄造之後,再送到波羅斯的最前線。


    「為什麽帶我到這裏來?」


    「妳在這裏到處看看,就會知道我的用意了,走吧。」


    布魯托似乎打算讓安普洛希雅親自去看些什麽。深入斯拉法特的軍事重鎮的安,心裏多少有些害怕,不過在見到了幾個與自己的樣貌和年齡相似的孩子之後,稍稍地安心了下來。


    (為什麽這裏也有小孩呢?我明明聽說西頓是個位於大後方基地的軍需工廠。)


    布魯托首先帶著安去看的是被稱之為「地獄鍋爐」的中央熔礦爐。


    建築物內部的熱度超過了攝氏五十度,光是站在門內,臉上就會不斷地溢出汗珠。安見到熔成了赤紅色的鐵漿,宛如匯成赤黑色的河流緩緩流動,視線之內到處都在噴火。嘰嘰嘎嘎的尖銳金屬聲不斷地穿過耳膜,鍋爐裏的焰光將牆壁染得一片殷紅——此地的景象簡直與地獄無異。


    即使如此,安卻無法將視線從眼前移開。「這裏的熔礦爐在斯拉法特國內還算是小的。不過從斯拉法特運來這裏的大炮,大約有一百門左右。其中有半數直接熔掉,另一半則再度鎔鑄成型,熔鐵的鎔鑄過程大約一個月,然後在工廠裏進行組裝至陸戰用的輪型車台的作業之後,據說約莫一周的時間,便可以完成口徑四百二十雷洛的曲射炮。」


    接下來,布魯托帶著安前往負責縫補靴底的縫製工廠。據說每天都有數千雙靴底破裂的皮靴送到這個工廠來,裏麵的女工正在進行修補的工作。她們不分年齡大小,全都操縱裝設粗針的縫紉機來迴縫補。由於女工們以為安是新進的女工,所以沒人露出詫異的表情。


    「縫紉機怎麽那樣……而且為什麽這裏會有女人?」


    「在斯拉法特國,不論是男是女,都有服兵役的義務。除了魔力較高以及運動能力較強的女性之外,幾乎女性都在後方從事軍事後勤的任務。在這裏的女性們全都是軍人。」


    「軍人……連年紀那麽輕的小女孩也是?」


    「斯拉法特服兵役的年齡從十二歲開始。因為要盡可能避免動用農家的男丁,所以必須靠這些女性的協助。」


    在接下來參觀的製鋼廠,與安的媽媽同年齡的女性們,穿著繡上了「追求勝利的榮耀」的圍裙,一齊操縱著車床,進行著削尖重達八百到九百特隆的炮彈的機械作業,


    這是非常辛苦的重勞動。不過,她們上油、酸洗、琢磨炮管的動作,看起來都非常熟練。


    在四處參觀之後,最令安感到詫異的,莫過於那些端坐在大寺院裏的參拜桌前方,雙手合十的孩子們。她原本以為那些孩子正在進行禮拜,不過事實並非如此。


    那些孩子們正對彈匣進行封咒的工作。


    「擁有魔力的孩子們為數不少。這裏允許未滿十二歲的預備兵役的孩童們對國家作出特別的貢獻,也就是製作彈匣。」


    相對於布魯托冷靜的說明,安驚訝地提高了說話的音量。


    「難道說,在這裏的孩子們,在國家的命令之下,正在做著替彈匣注入魔法的工作?」


    「沒錯。他們正在製作有別於鉛彈的魔法子彈。由於考慮到魔槍手需要長時間培養,不可能大量生產。但是軍隊的規模又不斷擴大,雖然希望能大量生產注入魔法的子彈,不過似乎又不可行。所以如果不能大量生產的話,那就直接加以淘汰,或者是盡可能地進行改量。」


    「淘汰……指的是什麽?」


    「一開始指的是槍枝。即使是沒有彈藥筒的舊型槍枝,也必須以手工製作,在槍身不斷加長之後,圓形擊鐵、通條、本質槍床等零件也逐漸進化,可以在各自製作之後,再一次組裝完成。因此也產生了所謂的槍枝鑄造的工作,也產生了台板工與金屬加工的專業工匠。由於製作流程的單純化及標準化,使得槍枝得以大量生產。魔法彈匣的製程自然也不例外。」


    布魯托指著孩子們說「妳看」,孩子們在原本應剛放置聖典的地方,看著不一樣的書籍,而且非常認真地在研讀著。


    「那些是魔法教科書。長年以來,你們魔槍手獨占著魔法式,而且因為害怕泄漏出去,一直小心的隱藏起來,而且也不願將它紀錄成書麵。那些教科書裏,便記載了為數眾多的魔法式。」


    「啊。」


    「現在,在國立斯拉法特魔法研究所裏,正在進行著一項研究,那就是從需要高階詠唱的魔法當中,如何加以簡化,然後讓外行人可以輕易背誦,這是研究的重點所在。這當然是為了要大量的製造魔法彈。然後,正如國家所期待的,孩子們也能順利地進行封咒的工作。當然,注入的魔法等級不可能很高,不過至少注入魔法之後,能夠發揮普通鉛彈無法達到的威力。」


    安原本無言以對。然後突然對著布魯托大聲說起話來。


    「就因為這樣,國家就讓孩子們去做這些事?根本還不了解魔法的本質是什麽,就要求他們使用魔法?這些高官做的事,像是人做的嗎?」


    布魯托露出了感到困擾的表情,將中指抵在嘴唇前方示意。


    「我們還是出去吧。在這個地方,讓孩子們集中精神比什麽都還重要。如果太吵的話,我會被負責監督的軍人罵的。」


    一看之下,站在門口的衛兵,已經以嚴肅的表情瞪視著兩人。兩人隻得放棄參觀,走到了外麵去。


    (大量生產、魔法、孩童……換句話說,也就是孩童已經成為支持魔法大量生產的專業工人了。)


    安再度抬頭凝視那棟建築物。那棟長期失去寺院功能的建築物,不但牆上的聖像已遭破壞而剝落,原本屬於西頓居民精神寄托的寺院祈禱碑,也受到了玷汙,而且看起來都從未修複過,似乎打算就此棄置不管。


    (神明已經不在這裏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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