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稱之為“死去的國王們之戰”的戰鬥,正要打響。


    新馬爾亞姆國王吉斯卡爾死了。


    自稱密斯魯女王的菲特娜也死了。


    自稱特蘭國王的伊爾特裏休也死了。


    邱爾克國王卡爾哈那早就死了。


    現在在戰場上活著的國王隻有兩人。同是被稱作帕爾斯國王的,亞爾斯蘭與安德拉寇拉斯——他實際上是蛇王撒哈克。


    兩人正立馬對峙著。葉克巴達那的城門外,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二十加斯。這點距離,達龍躍上“黑影號”後,用既長又大的戟就有可能突刺到撒哈克的胸膛。


    可是,這同時也是撒哈克可能將豪刀向亞爾斯蘭投擲而去的距離。


    “席爾梅斯怎麽了?”


    “被達龍給擊殺了。”


    撒哈克紅色的眸子,直視著黑衣的騎士。


    “他死了才比較幸福。達龍也算是行善了。”


    “這和被殺的那位的想法無關。我是因為恨他才殺他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原因。”


    達龍的聲音非常強硬,但很生硬。對於蛇王撒哈克以安德拉寇拉斯的外表出現一事,他無法完全平靜下來。


    撒哈克環視了帕爾斯一方的五人,下定決心似的說道。


    “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天亮之時,來進行最後一戰吧。有異議嗎?”


    環視了四名臣下後,亞爾斯蘭爽快地答應了。


    “沒有。”


    “是嘛,哼哼哼,要逃跑的話就趁今晚。”


    撒哈克冷笑著,調轉了馬首。目送撒哈克傲然離去的身姿後,亞爾斯蘭轉頭看向四名臣下。


    “要走的人……”


    “沒有。”


    四人異口同聲迴答道。亞爾斯蘭點了點頭。


    “我應該說,你們走吧。但是,老實說我很高興。謝謝你們,我最後的朋友們。”


    亞爾斯蘭伸出手後,其餘四人一個接著一個把手疊上。


    暫且打開城門,迴到城內後,亞爾斯蘭直接帶著四人進入了王宮。


    “好了,既然要戰鬥,就不得不製定戰術。”


    達龍說出了從實際觀點出發的事。法蘭吉絲表示首肯。


    “見過蛇王的那個樣子後,就沒打算正兒八經地製定戰術了。我覺得隻有憑借數量,從正麵攻擊過去了。”


    “從今天到明天,我們沒有充足的時間製定巧妙的戰術,調動士兵。”


    與其說亞爾斯蘭露出了甜美的笑容,不如說他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索性,今晚來拜見一下許久不見的法蘭吉絲的好酒量吧。大家也都來喝一杯。”


    “遵命。”


    奇夫第一個表示讚同。


    五人的心中都有著,這可能是最後的酒宴的想法,但誰也沒有說出口。事到如今再討論戰略與戰術也沒用了。大家無言地理解到,應該盡情地互相談論迴憶與笑話,愉快地度過這一刻。


    將兵們也配送了酒食,在葉克巴達那的一角,雖然微弱但也帶來了一些熱鬧的氣氛。


    聚集於王都陽台上的五人,正是五年前,在巴休爾山擊敗卡蘭時的成員。隻不過少了那爾撒斯。口中含著葡萄酒,亞爾斯蘭的心中微微歎息。最初六人一同趕走魯西達尼亞軍,解放帕爾斯一整個國家。現在隻剩五人了。


    他想著,“這就是生意上說的賠本吧。”


    奇夫彈著琵琶,法蘭吉絲不知何時抱起了大酒杯,達龍講述著他在絹之國的所見所聞。乘坐槳葉船,渡過連對岸也看不見的大河,連接著數千法爾桑,越過了山野的長長的城牆。


    然而,一旦話題停止了,再開始的自然而然是與蛇王撒哈克有關的話題。亞爾斯蘭將自己所想之事,說給其餘四人聽。


    “……也就是說,我認為,有翼猿魔也好鳥麵人妖也好,蛇王的眷屬們都不是父母所生,而是被製造出來的。是經由人類之手造出來的。”


    “非常有可能。”


    法蘭吉絲以毫無醉意的聲音迴應道。耶拉姆感到困惑。若撒哈克的眷屬並非父母所生,而是被人為製造,那麽到底是誰,又出於何種目的要做這種事呢?


    “的確如此,不僅是魯西達尼亞,在西方諸國也有聽過通過人之手創造生命之人。他們不斷地鑽研煉金術或者黑魔法。”


    法蘭吉絲開口之後,對東方較為熟悉的達龍也開口說道。


    “絹之國也有類似的事情。具體我不太清楚,什麽左道啊蠱毒,就不缺可疑奇怪的話題。”


    “這個國家何時也有了類似的事情呢?”


    亞爾斯蘭摸了摸下巴。


    “這世上,理想的國家很難尋啊。”


    “想要建立理想的國家卻失敗了,轉而變得殘暴不仁的例子,倒是有好幾例。”


    奇夫諷刺地說著,他比較著自己與法蘭吉絲的酒杯,露出了敗北的神情。


    “我在想,蛇王他本身是不是也是被造出來的呢。”


    聽了亞爾斯蘭的發言,其餘四人放下了酒杯,各自改變了姿勢。


    達龍說出了耶拉姆心中的疑問。


    “但是,究竟是何人出自何種目的,做出這樣的事呢?”


    “製造本身就是目的。”


    人類製造人類。知道這事可行之時,古代的醫者們便抑製不住自己的欲望了。


    “……這個比方或許不太恰當,各位想到了新的武藝的招數時,即便沒有必要也會想使用看看吧?”


    “聽著真刺耳啊。”


    達龍撓了撓頭,笑出聲來。


    “遺憾的是,再進一步的事,便不是我的腦袋能知曉的了。若是已故的宮廷畫師的話,大概能明白此事,並告訴我們吧”


    “說起來,宮廷畫師殿下的龐大的作品怎樣了?”


    奇夫發問道。


    “因為沒有繼承者啊。就這樣放在那兒了。百年之後,可能會成為不得了的財產。”


    這時卡塞姆進來了,他前來報告,接連出現逃跑者一事。


    “有十萬了嗎,占了一小半人數。”


    亞爾斯蘭稍稍做出苦笑。


    “比想象中的多啊。”


    耶拉姆眨了眨眼。


    “您想象過了嗎?”


    “對蛇王的恐懼,與對我的好惡沒有關係。與三百年前,凱霍斯洛的時代不同。”


    亞爾斯蘭微微一聳肩。


    “四、五年的治世是無法把對蛇王撒哈克的恐懼一掃而光的。非常可惜。不過,留下了三千士兵,真是讓人喜出望外。”


    亞爾斯蘭坐在王座之上。


    “畢竟全都逃走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我們四人絕對會留下來。”


    “恩,說的是。”


    亞爾斯蘭點頭後,法蘭吉絲朝奇夫投去諷刺的目光。


    “老實說,我沒想到宮廷樂師殿下也會留下來。”


    “法蘭吉絲殿下,這是偏見。我奇夫是為了常常作為美與正義的夥伴,才誕生於這世上的。”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


    達龍揮了揮手,眾人都笑了。這眾人中也包括奇夫本人。


    “無論情況如何發展,接著到來的很可能是黑暗時代。可是,比起持續千年,五十年還算過的去。”


    “正如你所說的那樣。”


    法蘭吉絲迴答道。


    “可是,要如何打倒蛇王呢?陛下您也知道,對方能使用魔力,甚至把山體擊碎。”


    “那個男人……”


    亞爾斯蘭稍微思考了一下,迴答道。


    “要是我的猜測正確,他已經用不了魔力了。”


    亞爾斯蘭向城外眺望而去。


    “篝火的數量好壯觀哪。”


    “隻是數量而已。”


    耶拉姆以冰冷的語氣給否定了。根據卡塞姆的報告,不是說逃跑者接連不斷嗎。


    亞爾斯蘭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沒能成為理想的王者啊。”


    “您在說什麽呢。這種事……”


    “不……恩,就這樣吧,說了些無聊的事。”


    晚年,耶拉姆迴想起此事。亞爾斯蘭作為王者的生涯,不正是不斷詢問自己“理想的王者究竟是什麽”的一生嗎。


    2


    東方的地平線上,一道白刃浮現而出。那是黎明的光芒。光芒宛如發出信號一般,葉克巴達那的東門打開了,亞爾斯蘭的身姿出現了。等候多時的蛇王,看見敵人數量稀少,厭惡的說道。


    “馬瑟達朗的原野上,凱霍斯洛那家夥可聚集了十萬的兵力。與之相比,你這是很等的醜態?!”


    “不管你說什麽,我都隻能迴答,是我的無能。”


    亞爾斯蘭隻有苦笑的份。恐怕,撒哈克是想與十萬或二十萬大軍為敵,進行一場極其壯觀的戰鬥,將敵人打垮。


    “朕承認,朕也估算錯了。無法想象,你居然解放了奴隸。安德拉寇拉斯那家夥,偏偏培養了一個非常識的家夥做了王太子。”


    “這可不是我的責任。”


    “朕知道。三百多年前,與凱霍斯洛為敵時,完全沒想到日後會變成這樣。”


    “被英雄王凱霍斯洛背叛之時,你是怎麽想的?”


    亞爾斯蘭饒有興趣地詢問道。


    “是朕選中了凱霍斯洛。”


    蛇王如豁出去了一樣,說了出口。


    “在人類中,他具備了勇氣與智慧,也擁有指導力與判斷力。朕對他無比稱讚。就朕來看,這家夥來反抗朕,打倒朕,人類們也能夠接受吧。”


    撒哈克歇了一口氣。


    “當然,這與凱霍斯洛自身沒有參與其中。那家夥非常認真地來打倒朕。繼而,朕看見到數百年後的未來,想到了用他的子孫後代來作為朕靈魂的容器。還有比這更令人愉悅的報複嗎?”


    亞爾斯蘭沒有說“讚同”,用冰冷的聲音問道。


    “我明白了,但還有不清楚的地方。你的雙親是何人?為什麽不用自己的子孫來作為容器?”


    “朕並非父母所生。是人為製造出來的。”


    果然是這樣啊。亞爾斯蘭、達龍、奇夫、法蘭吉絲、耶拉姆五人都接受了這點。


    “與有翼猿魔們一樣?”


    亞爾斯蘭問道。


    “完全不一樣。它們是由泥土中做出來的。朕是由黃金中做出來的。”


    奇夫把臉轉向一旁,做出在憋笑的表情。他一定是考慮到了亞爾斯蘭。不然他定會大大方方地嘲笑對方。


    “看來你被很慎重地製作了呢。可是,究竟是誰,不惜代價也要把你造出來呢?”


    亞爾斯蘭聲音溫和地問道。不知為何,人造人撒哈克皺起了眉頭。看來這並非一個令人愉快的問題。


    “在夏姆席德王的時代,人類們得意忘形。做出無數不被眾神所允許之事,觸犯禁忌還將其稱之為進步。人類達到不老不死的方法,創造新物種的方法……醫師們以此為借口,玩弄一切的生命與生物。追逐功名心的醫師與魔道士之間,隻有一紙之隔。”


    撒哈克以厭惡的口吻說著,亞爾斯蘭僅有一瞬間,與他產生了奇妙的共同感。的確,有一部分醫師,用患者來做實驗。


    “那些有翼猿魔和四眼犬們,是人類造出來的東西。自然生長的動物必須得保護起來。不過,自己做出來的,狩獵、殺害都可以。有人這麽說了,大家都表示讚同。有翼猿魔和四眼犬們是為了讓狩獵、殺害而被人類們製造出來的。”


    亞爾斯蘭啞口無言。如果這是事實,那麽豈不是人類才是魔道之徒嗎。


    “明白了嗎?……嘛,你要是不明白,也不關朕的事……朕預見了凱霍斯洛的將來,讓他獲得了勝利啊。”


    讓他獲得了勝利?


    “關鍵在於,帕爾斯王家作為朕複活時的容器,代代相傳下去。席爾梅斯和歐斯洛耶斯也是。如果安德拉寇拉斯殺了歐斯洛耶斯後,沒有流放席爾梅斯,朕的肉體可能就會在席爾梅斯體內再生。”


    撒哈克笑了。


    “若泰巴美娜平安生下孩子,事情又會有所不同了吧。由於那個女人生的兒子是死產兒,驚慌失措的安德拉寇拉斯,哼哼,上演了一場愚蠢的戲碼。不單是把別人的兒子帶來,還買下了三個女嬰,給她們帶上像樣的銀質手環,把她們分開送至各地。為的是不讓無法生育的泰巴美娜自殺。”


    可憐的母後啊!


    “你雙肩上的蛇呢?”


    “是魔道士們的消遣之物。”


    騙人的,帕爾斯側的五人都看破了這一點。一定是有什麽機能,才會給他加上這多餘之物。大概是撒哈克異樣力量的源泉吧。


    亞爾斯蘭沒有深追,而是改變了話題。


    “把你造出來的魔道士,那之後怎樣了?”


    “怎麽樣了呢。”


    “你不知道嗎?”


    “朕知道他進入了朕的身體,然後又出去了。隻有一個直到最近還活著。”


    耶拉姆拚命地忍住嘔吐。撒哈克這不是把將他製作出來的魔道士,殺了之後又吃下去了嗎。撒哈克的迴答不夠明快,果然是不想明言此事啊。


    “讓你們聽朕說了許久的話,但這些都是對你們沒有益處的事。”


    “我對你的出身也好,過去也罷,都不關心。我有興趣的是今後的事。你像這樣聚集了各地的領主與貴族,來殺了我,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撒哈克眯起雙眼,無聲地凝視著亞爾斯蘭。


    “迴答我,撒哈克,既然你也是王,就做出與此相符合的言行吧。帕爾斯迴到你的手上後,你打算實行怎樣的政治,別想蒙混過關,給我說清楚。”


    撒哈克笑了。如同結了冰的石頭相互摩擦一樣的聲音,讓達龍和奇夫等人不寒而栗。


    “哎呀哎呀,這不是沒有繼承王家血脈的人嗎,還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胡說八道。”


    “對,這就是蒙混過關。提問者是誰,與提問內容沒有關係。不想迴答,才是蒙混過關吧。如果你想說不是的,那就迴答我。”


    撒哈克敗興地看著亞爾斯蘭。


    “好,那朕就迴答你。朕作為帕爾斯的正統支配者複活後,首先要把你的支持者一掃而盡。接著恢複奴隸製度,重開人身買賣。鞏固完國內情勢後,特蘭、邱爾克、馬爾亞姆、密斯魯,一個個征服周邊諸國,不服從的人要麽殺了要麽變成奴隸。通過恐懼與暴力來支配世界、統治世界。”


    “為的是什麽?”


    “為了報複把朕製作出來的人類們。他們竟然製造出比自身更為強大、更為賢能之物,還想要他按他們的想法來行動。真想給你們看看,當朕背叛時他們的表情啊。”


    與席爾梅斯進行了百餘迴交戰的達龍,雖然殘留著稍稍的疲勞感,但對黑衣騎士來說微不足道。


    “要殺了他嗎……?”


    “不,現在還不行。那家夥看穿了這點,如果我們殺過去,他就會殺了陛下,我們不能冒險。”


    奇夫與達龍以目光交流,握著劍柄的手指放鬆了力氣。


    “那麽,差不多好開始了吧。再繼續問答也沒用了。朕也不知道所有的事。”


    就這樣,“最後的最後之戰”終於打響了。


    3


    戰鬥的開始,可以說非常平凡。撒哈克的軍隊推出十輛塔車,向城牆逼近。法蘭吉絲注視著塔上的敵兵,手握弓搭著箭,可是看見塔車進入自己弓箭的射程後,用力地揮落抬起的手。


    藏身於城牆上的弓箭兵,一齊射出火箭。不一會兒,塔上便冒出了紅色與黃金色的火焰。士兵們化作火球的從塔上摔至地麵。


    達龍與奇夫宛如疾風般禦馬飛馳。


    亞爾斯蘭軍這邊沒有能被稱之為戰術的東西,不過四位將領互相之間有所商量。那就是,要打倒撒哈克軍,打倒撒哈克一人就行。沒有人能代替撒哈克,隻要殺了這個魔人一人,撒哈克軍便會崩潰。


    “隻要瞄準撒哈克一人。”


    收到了主人的決意,名馬“黑影號”嘶鳴著,朝著敵營中躍去。


    達龍的戟瞬間染上了鮮血。撒哈克軍士兵的首級如刺球似的飛上天,頭部化作血團彈開。連著手臂一同,將刺出的劍水平砍飛上天。擊碎了肩膀,胸膛被擊穿,正要逃跑的背影被劈裂。


    “是達龍,是黑衣的騎士!”


    “戰士中的戰士!”


    悲鳴響起,在中途被切斷,被奪取了生命的身體,渾身是血地拍打在地麵之上。


    “出來,撒哈克!”


    血霧湧現而出。


    “你也沒那麽了不起,躲起來了啊!”


    撒哈克的軍隊陣列混亂了,他們踩踏著倒下的同伴的屍體逃跑。


    另一邊,奇夫使用弓箭與劍,正築起屍體的高山。他用箭矢射殺遠處的敵人,用劍砍擊近處的敵人。或者用劍來突刺。無論到哪兒都無人可敵的男人,一邊念著中意的四行詩,一邊如同趕赴無人的荒野一般,越過戰野。


    弓箭演唱著死亡的歌曲的同時,奇夫說著大話。


    “雖然箭矢是無敵的武器,但用了就減少這點是個缺點。”


    奇夫射出的箭,發出聲響,被敵人的咽喉、麵容所吸引,他揮動的細長的劍,再次刺中敵人的咽喉,他轉動手腕,馬匹與馬匹擦身而過的瞬間,敵人的後腦部被擊中。


    “是奇夫,使弓的名人!”


    “是死亡的歌手啦!”


    撒哈克的士兵準備逃跑了。


    仔細想想,撒哈克軍的士兵們,沒有賭上性命去戰鬥的理由。與曾經的蕾拉一樣,飲下撒哈克血液的人,幾乎都死了,大多數是出於對蛇王的恐懼而盲從。


    這期間,亞爾斯蘭立馬於城門前,等待著。他在等著蛇王撒哈克禦馬躍至他的麵前。在撒哈克看來,隻要打敗亞爾斯蘭一人,帕爾斯全土便能成為他的東西。隻要等著,撒哈克一定會在亞爾斯蘭麵前現身。


    亞爾斯蘭的左邊有耶拉姆,右邊有法蘭吉絲在侍候著,他們與君主一樣等待著撒哈克的出現。


    小看耶拉姆的敵人,很快得到了報應。劍光一閃,頸部裂開的敵人,發出如笛子般的聲音,噴出鮮血。


    法蘭吉絲也再一次展現了弓箭的神技,射殺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敵人。


    “奇夫華麗地射殺敵人,法蘭吉絲優美地射殺敵人。”


    他們正如評價所說的那樣,然而對被射殺的一方來說並沒有差別吧。


    由於他們超出常人的辛勤,占少數的亞爾斯蘭軍稍稍壓製住了占多數的撒哈克軍。可是撒哈克的大本營不見動搖。亞爾斯蘭軍也沒能追敵深入,給予最後一擊。


    “再多個一千士兵,吉姆沙或是梅魯連還活著的話……”


    法蘭吉絲忍不住這樣想著。他們若還活著,在前一晚於城外埋伏,時機一到,就能從敵人的側麵或是背麵發動攻擊吧。


    “沒辦法的事啊。”


    喃喃地念叨著握起弓箭的法蘭吉絲,在下一瞬間,射中了朝著亞爾斯蘭揮下大刀的敵人的喉嚨。


    達龍也同樣,不斷地重複突進至臨界線又掉頭返迴的行為,隻能遺憾的咬牙切齒。


    “出來,撒哈克!”


    達龍的聲音傳至四方。


    “不出來的話,到世界的末日,都會被當作膽小鬼傳頌的!”


    敵陣中,如同強風吹動街邊的楊樹一樣的吵雜聲,迴應著他的聲音,達龍的五感顫栗不止。陣列左右分開,手握大刀躍馬而出的人,正是撒哈克。


    “朕本來想再晚些時候,再解決你的。”


    撒哈克浮現出自信的嘲笑。


    “你有些礙眼了。”


    “礙眼的是你!”


    “嘴上隨便怎麽說都行。你這家夥要是能和朕交戰三十迴合以上,朕就認同你是最強的戰士。”


    豪刀承受著初夏的陽光,閃閃發光,這光帶著被磨亮的人骨的不吉。達龍握著戟,防住了攻擊,然而聲音響起的同時,他的手發麻了,這陣麻木傳到了他的肩膀。


    他隻是在說大話。即便不依靠魔道,撒哈克也是達龍至今為止的人生中遇到過的最強的敵人。刀刃既長又厚還沉重,一次斬擊便足以粉碎人體。撒哈克如同耍弄鉛筆一般,毫不費力地耍弄這可怕的武器,讓達龍沐浴在斬擊與突刺的暴雨分之下。


    達龍的左腕與右腿滴下鮮血,劇烈的疼痛在身上遊走。即便如此,不止是十迴合,達龍和這個人造人持續交戰了七、八十迴合以上。就算額頭被砍中,臉上滿是鮮血,他仍然不逃跑。


    “叫人吃驚的家夥。”


    撒哈克咒罵的時候,達龍看見了奇怪的東西。前一天,應被奇斯瓦特斬斷的兩條蛇,在撒哈克的肩上抬起了鐮刀形的脖子。它們正在再生。


    達龍以不可置信的速度,移動著他因出血而沉重的身軀。一擊擊碎了撒哈克右肩上蛇的頭部。白色毒血噴出,濺在達龍的盔甲與麵部上,白色煙霧騰起,但黑衣的騎士沒有退縮。


    接著,達龍的劍切開了長在撒哈克左肩上的蛇的大口,進而砍入。銀灰色的刀刃砍入蛇的深處,上下割裂蛇身,終於抵達了其根部——撒哈克的肩膀,將其砍為兩段。


    撒哈克怒火中燒的咆哮撼天動地。他向重新握好劍的達龍揮下豪刀。達龍承受下這一擊,將其橫向擋住後,用上身上殘留下的所有力氣,刺向由撒哈克右肩伸出的蛇頭的嘴巴,將蛇頭貫穿。


    撒哈克的豪刀捕捉到達龍。白骨色的刀刃擊碎了胸甲,貫穿了達龍的胸膛,黑衣的勇者終於被擊倒在了地上。


    4


    “達龍!達龍!”


    亞爾斯蘭悲痛的喊叫聲,快速地朝著達龍靠近。


    “聽著,亞爾斯蘭!達龍已被朕打敗!但是,朕要誇誇他。他是眾多的人類之中最強的。沒有必要把戰士中的戰士的稱號交出來。”


    亞爾斯蘭無視撒哈克的嘮叨,騎馬靠近達龍,從馬上跳下後,抱起倒在地上的達龍的身軀。好不容易抱起了達龍的上半身時,亞爾斯蘭的甲胄也好軍衣也好手也好,都被勇者的鮮血染成紅色。


    “能為您效勞,我感到很幸福。”


    處於瀕死的邊緣,仍帶著往常可靠的笑容說完此話後,達龍握住了亞爾斯蘭伸出的手。


    這隻手變得完全冰涼之後,亞爾斯蘭蒼白的麵容上,帶著堅定的決意站了起來。


    這時,奇夫、法蘭吉絲、耶拉姆已經站在君主與蛇王之間,拔出了劍。


    “你們三人都等一下!”


    法蘭吉絲、奇夫、耶拉姆如同被雷擊中似的停了下來。三人看見亞爾斯蘭拔出寶劍魯克納巴德,都屏住了唿吸。亞爾斯蘭看了看三人點點頭後,開始往前走去。


    “陛下,不可!”


    法蘭吉絲喊道。


    “您不能做會髒了寶劍的事。請交給我們來吧!”


    撒哈克爆發出一陣嘲笑。


    “又要讓我發笑了。就算有那把破劍在,亞爾斯蘭就能贏過朕了嗎。要是沒法砍中朕的身體,也就到此為止了。”


    “那就試試看吧。”


    “想追隨忠臣去死嗎?”


    撒哈克嘲笑道。


    “好,那就替你實現這個願望。”


    達龍的鮮血沾在鋼刃之上。撒哈克伸出厚厚的舌頭,舔了舔後,麵向亞爾斯蘭架起了大劍。


    “斬殺了你之後,再把那邊的三人大卸八塊。不再看見忠實的部下死去這一點,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我已經聽夠你說話了。”


    亞爾斯蘭冷靜地迴應道。


    “我要為達龍報仇。他是我的兄長,不,是比這更重要的存在。”


    亞爾斯蘭緊咬嘴唇,重新握好了寶劍魯克納巴德。他全身上下仿佛充滿了力量似的。甚至連撒哈克巨大的身軀看上去都顯得寒磣。


    “來,上吧,撒哈克!”


    “用這把破劍嗎,你真會引人發笑。”


    “破劍嗎。要是你真這麽想,就引發地震看看。迪馬邦特山為何安靜下來了呢?”


    撒哈克的臉僵硬起來。


    “撒哈克啊,我終於弄明白了。製作出你的魔道士們,害怕你的力量過於強大,他們無法製約,與此同時製作了魯克納巴德。隻要這把寶劍在附近,你便無法使用魔力。來吧,同我戰鬥吧!”


    這時,戰場被夕陽染成赤銅色,人影稀稀拉拉。因為大半的士兵戰死,或是逃跑了。


    “小子,口才不錯。但是,就算你是對的,朕也比你更強大。”


    “證明給我看!”


    亞爾斯蘭揮下魯克納巴德。寶劍如佛曉時的流行般閃爍著光輝,給予撒哈克猛烈的一擊。撒哈克握著豪刀勉強接下了,發出吼聲的一擊突刺。火花四濺,刀刃鳴響。撒哈克的額頭冒出了汗珠。亞爾斯蘭宛如晴朗夜空的瞳孔,現在仿佛充滿了太陽的光輝。


    “混蛋!”


    撒哈克露出可怕的憤怒神情,咆哮著的同時將豪刀橫砍。亞爾斯蘭倒握著魯克納巴德接下了這一擊。花火與刀刃聲仿佛化作了閃光與雷鳴聲。


    耶拉姆、奇夫、法蘭吉絲三人無聲地注視著無比激烈的決鬥,然而在進行了三十迴合左右的時候,發出“啊”的叫聲。亞爾斯蘭與撒哈克之間,盛開起鮮血之花。是白色與紅色的大朵鮮花。撒哈克的豪刀深深地刺入亞爾斯蘭的右胸,寶劍魯克納巴德從撒哈克的頭頂到腰際斬裂。


    撒哈克驚訝地睜著眼,一步兩步搖晃著,發出了轟鳴聲倒在地上。


    亞爾斯蘭勉強用兩膝撐住了滿是鮮血的身體。奇夫、法蘭吉絲、耶拉姆三人麵色蒼白,從三個方向扶住了君主。


    “撒哈克的確很強啊。僅次於達龍。”


    亞爾斯蘭以顫抖的手將劍收迴劍鞘。


    “耶拉姆。”


    “在。”


    “把魯克納巴德拔出來看看。”


    耶拉姆猶豫了。將剛收迴劍鞘中的劍再拔出來,這是什麽命令啊。


    “拔出來!”


    亞爾斯蘭以孱弱但是嚴厲的口吻命令道。耶拉姆狼狽地抱著魯克納巴德,看著另外兩人。法蘭吉絲默然點頭,奇夫,讓人想著這個男人居然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嚴厲地說道。


    “這是敕命啊,耶拉姆卿!”


    耶拉姆無奈握住了魯克納巴德的劍柄。一開始他輕輕一拔,但劍一動不動。接著他緩緩用上力氣,終於用上了全力,劍還是拔不出來。


    “請您原諒。我拔不出來。”


    “……不是你嗎?”


    亞爾斯蘭艱難地吐出氣息與鮮血。


    “我以為,接受了我微薄天命的人是你。要是那樣的話,我希望你能繼承我的誌向把它繼續下去。但是,若是弄錯了的話,那黑暗時代還要持續下去吧。”


    耶拉姆目瞪口呆。


    “陛下,我這樣的人,接受陛下的天命什麽的……”


    “一部分我做的到的事,你也一定做得到。但是,啊啊,弄錯了的話,耶拉姆,我命令你擔任魯克納巴德的守護者——不,是拜托你。奇夫和法蘭吉絲二位,請保護好耶拉姆。”


    亞爾斯蘭並非流暢地說完以上的話語。他斷斷續續地,仿佛每說一句話生命力就流逝一些似的說道。


    “我理想的國家是,所有的人都不會因為血統與身份被差別對待的國家。隻要時間充裕,總有一日能實現的吧。”


    “不已經實現了嗎!”


    耶拉姆流著淚大喊道。


    “您解放了奴隸,即位登上了王位。”


    “我製定了製度。但是,沒能完全改變人們的內心……啊啊,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把我的屍體和達龍埋在同一個墳墓中……謝謝了,各位……”


    “陛下!”


    三人同時喊出了聲,然而亞爾斯蘭的眼瞼與嘴唇合上了,再也不會睜開了。


    帕爾斯曆三二六年五月二日。帕爾斯王國第十九代國王亞爾斯蘭逝世。享年十九歲。其在位時間大約四年零八個月。


    耶拉姆、奇夫、法蘭吉絲三人忙碌地將亞爾斯蘭與達龍埋葬。


    蛇王撒哈克的屍體化作白色的粘液,冒著肮髒的泡沫。按法蘭吉絲的指示,粘液上澆上了大量的芸香液,又蓋上了大量的土,再澆上芸香液。雖然這不是一項愉快的工作,不過已是最低限度的處理了。


    “可能過個幾百年之後,會再一次蘇醒過來吧。”


    奇夫不愉快地說道,法蘭吉絲迴應他道。


    “這就交給幾百年後的人們去辦吧。我們在有生之年,盡力而為就好。”


    的確,現在的人們無法做到的事,也隻能交托給未來的人們去做了。


    卡塞姆怯怯地問道。


    “我、我們接下來要怎麽辦才好?”


    法蘭吉絲迴答他說。


    “我們三人根據陛下生前的敕命,要前往辛德拉。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我和你們一起去,我和你們一起去!請不要丟下我。”


    “那麽就這樣好了。”


    “啊啊,太好了。但是,帕爾斯呢,葉克巴達那呢,接下來要怎麽辦?”


    法蘭吉絲搖了搖頭。如今失去了國王,帕爾斯四分五裂,城市與村莊相互孤立,大概各自選出了首長吧。如同邱爾克與魯西達尼亞那樣,相互之間抗爭,相互之間流血吧。正如亞爾斯蘭的預言,黑暗的時代到來了。希望這段時間能盡可能的短暫些。


    5


    耶拉姆、法蘭吉絲、奇夫。


    最後幸存下來的三名翼將,由海路抵達辛德拉國,是辛德拉曆三二七年,帕爾斯曆三二六年六月半的事了。穿過王都烏萊優爾的城門時,是六月十七日。


    到達王宮之後,他們便在等候間等待,但並未等上多久。國王拉傑特拉趕了過來。


    “亞爾斯蘭死了?!真的嗎!”


    拉傑特拉的聲音聽上去非常吃驚。法蘭吉絲迴答他說。


    “是真的。他是在五月二日去世的。”


    “到、到底發生了什麽……明明比朕還年輕十歲呢。”


    “他誅殺了蛇王撒哈克,自己也被對方所殺。”


    法蘭吉絲講述著事情的經過,拉傑特拉和薩莉瑪都探出身體認真聽著。


    “還有這樣的啊。”


    聽完後,拉傑特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亞爾斯蘭殿下是預料到會變成這樣,所以之前才派加斯旺特來的吧。朕總算是明白了。話說,你們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加斯旺特卿與拉傑特拉陛下之間,定下過約定。您能遵守約定的話,我們深感榮幸。”


    “啊啊,是啊,和加斯旺特之間還有約定呢。”


    拉傑特拉點點頭,轉轉脖子,摸摸下巴。他三位帕爾斯的騎士暫且至貴賓室休息,同時下令讓臣下們暫時退下。


    與王妃薩莉瑪二人獨處後,拉傑特拉癱坐在王座上,呆呆地環視著王座間。過了一會兒,唿喚他的薩莉瑪確認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厚顏無恥的丈夫的眼中泛著濕潤的光芒。


    “我其實挺喜歡他的吧……”


    拉傑特拉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向妻子問道。過了一會兒,薩莉瑪意識到是在問她,於是溫柔地迴答道。


    “他是您的朋友吧?”


    “口頭上的朋友罷了。”


    薩莉瑪被拉傑特拉羞愧的語氣驚訝到,可她沒表露出來。她膝行而去,握住拉傑特拉的手後,嚴肅的告訴他。


    “王者之所以是王者,是因為守信用。您應該接納帕爾斯人,遵守與已故的加斯旺特殿下之間的約定。以後的事,等以後再說。”


    “你、你說的對。和加斯旺特之間有過約定。”


    喃喃地重複著與先前同樣的話語,點了點頭後,拉傑特拉拍拍手招來了從者與書記官們。


    三名帕爾斯騎士拜訪了奇斯瓦特之妻納斯琳等人居住的芸香園,將亞爾斯蘭與騎士們的最終情況告知了她們。


    帕爾斯人居留區被悲歎所籠罩。


    從特蘭開始,邱爾克、密斯魯、馬爾亞姆、魯西達尼亞、帕爾斯,六國的國王死去。由於接連不斷的天災與人禍,國家的形體不複存在。從大陸公路的中央至西部,出現了霸權空白區。這被稱之為“大空位時代”,也可以叫做“黑暗時代”。


    隻有辛德拉一個國家,國王仍然位於其寶座上,保持著國家的統一與秩序。


    帕爾斯人居留區被命名為“帕爾斯坦”,承認其內部的帕爾斯人自治權。


    帕爾斯坦的代表,由奇斯瓦特的未亡人納斯琳出任,法蘭吉絲來輔佐。奇夫與耶拉姆負責軍事,以及帕爾斯情況的調查工作。卡塞姆負責接待一般事務,帕爾斯坦的運行形態姑且準備就緒。


    “何時能迴到帕爾斯呢?”


    這對於五百名帕爾斯人來說,是最為關心的事,最大的願望,尤法內斯掌舵往返於基蘭,帶來想到辛德拉避難的帕爾斯人。帕爾斯坦的規模日漸增大。然而,他們無法建造房屋,耕地也無法擴大。


    奇夫變得不愛說話,似乎連適當的與女性的消遣也有所迴避。他本人解釋說“已經膩了”。


    翌年,辛德拉國王拉傑特拉二世,率領三萬軍隊,入侵了邱爾克國的南部。奇夫與耶拉姆組織了二百騎的部隊,申請參加此次遠征。因為必須要賣辛德拉一個人情。拉傑特拉很高興地同意了,在陣營中耶拉姆被留在他的近側,熱情地聆聽當時“亞爾斯蘭的半月形”的事。


    遠征以大成功告終。卡爾哈那王死後,混亂不堪的邱爾克,山穀與盆地都加強了防衛,預防辛德拉軍,但奇夫以不過二十迴合的戰鬥,射殺了十八名敵將,耶拉姆斬殺了四名敵將,令拉傑特拉大為滿足。


    拉傑特拉想授予二人辛德拉國的將軍之位,不過奇夫和耶拉姆都辭退了,他們迴答道,如有必要他們會隨時隨軍同行,但不接受帕爾斯國以外的勳位。拉傑特拉心情欠佳,但王妃薩莉瑪進言,下賜為帕爾斯坦建造小小的學校與醫院的費用,將一切圓滿解決。


    帕爾斯曆三三零年,耶拉姆與艾莎結婚了。卡塞姆與尤法內斯興高采烈地唱歌跳舞,祝賀兩位年輕人,帕爾斯坦被小小的喜悅所包圍。


    很可惜,耶拉姆與艾莎並沒有孩子,兩人將艾亞爾視如己出,幫助納斯琳撫育艾亞爾。


    名將奇斯瓦特的親兒子,健康茁壯成長,隨著年齡的增長,個子一天天長高,聲音一天天更加洪亮。奇夫教授他弓與劍的技藝,法蘭吉絲又教授他學問,艾亞爾被眾人共同撫育長大。隻是,沒有人能教授他雙刀的技藝,雙刀將軍的神技沒能傳至後世。


    女性成員中,已故特斯的三位妻子,在法蘭吉絲的指導下,精進弓與劍的技藝,參加了帕爾斯坦的戒備工作。帕莉薩特專門負責帕爾斯坦的日常生活,守護著帕爾斯的飲食文化與傳統。她和小不點住在同一間小屋中,然而小不點在三二八年的冬天因患上風寒而逝世。


    “今晚的北風真大啊,小不點。”


    帕莉薩特這麽說著,小不點在病床上微弱地迴答說。


    “是從特蘭的方向吹來的吧。”


    接著一陣微弱的咳嗽聲後,屋內完全安靜了下來。帕莉薩特跑到枕邊時,小不點已經停止了唿吸。至死也不知道她正確的年齡與真實的姓名。大概在十三、四歲左右吧。


    帕爾斯曆三三六年,奇夫去世了。那是他跟隨辛德拉軍前往東方遠征,迴來後不久的事。他一如既往展現使弓的神技,擊殺了好幾名敵將,然而帕爾斯人不適應東方密林地帶的氣候,毒蟲又多,許多帕爾斯坦士兵都在戰時病死。奇夫也成了氣候的犧牲者。這是他被蚊蟲叮咬後引起高熱,高熱反複發作後的結果。


    明白自己即將死去時,奇夫在病床上對耶拉姆說。


    “我把弓留給艾亞爾。劍留給你。琵琶交由你來保管,你要是遇到與之相匹配的名人,就交給那人吧。”


    “留給法蘭吉絲殿下什麽?”


    耶拉姆發問後,奇夫露出了許久未見的厚臉皮的笑容,然而他的聲音如低聲私語般迴答道。


    “我的真心。”


    享年三十八歲,這是他自己說的,因而不清楚真偽。在為亞爾斯蘭效力前的身份依然不明。


    小不點去世時,奇夫去世時,都是法蘭吉絲主持的葬禮,艾亞爾嚎啕大哭。


    奇夫與法蘭吉絲結婚了嗎,耶拉姆很在意此事,但由於兩人都保持沉默,這事也不明而終了。


    奇夫死後不久,法蘭吉絲辭去了納斯琳的輔佐官一職,建造起一間小小的密斯拉神的寺院隱居其中。即便如此,她依然時不時地迴應納斯琳的諮詢,教授艾亞爾學問,然而她在帕爾斯曆三四五年因病去世。享年四十八歲。


    “真是有趣的人生哪。”


    她這般對耶拉姆說道。


    耶拉姆的人生寂寞了許多,同時也忙碌了許多。他要輔佐納斯琳,指揮帕爾斯坦士兵,教授艾亞爾武藝與用兵。


    時光流逝,艾亞爾長成了一個可靠的青年。納斯琳早已逝去,卡塞姆、尤法內斯、帕莉薩特,還有艾莎也都去世了。


    “我被你責罵的可慘了呢。”


    “抱歉了。”


    “不,是我老是幹討罵的事。”


    “……”


    “拜托了,要給艾亞爾找個好妻子啊。”


    這段對話,成了最後的對話。


    征服了大半個邱爾克,還往東方擴張了領土,被稱作為“大王”的拉傑特拉,和被稱之為“賢妃”的薩莉瑪也都去世了。拉傑特拉的後繼者不需要“神前決鬥”,由第一王子巴雷利即位。


    6


    帕爾斯曆三七六年。


    耶拉姆在培沙華爾城。


    因為辛德拉的新王巴雷利這樣對耶拉姆說道。


    “朕的雙親,對你們帶有好意。朕對你們也是同樣。隻不過,不管怎麽說帕爾斯坦也是辛德拉的土地,並非你們的母國。通過朕的偵查,帕爾斯被割據為許多小勢力,離統一還早的很。不如以此為機會,奪迴培沙華爾,將其作為再統一的基石如何。朕會助你們一臂之力。”


    感覺是要體麵的把他們趕出去,然而耶拉姆沒有別的選項。那時帕爾斯坦的人口將近兩萬,從中選出一千名精銳,又問辛德拉借了一千名,渡過卡威利河,往培沙華爾進發。


    當時占據了培沙華爾的,是一名叫做亞茲德加爾的領主,說他強大他也的確強大,可是他過度地與周圍領主抗爭,不停地掠奪,苛稅領民,評價十分差。對耶拉姆來說,從他手中奪走培沙華爾,絲毫不受良心的譴責。


    亞茲德加爾起初看不起帕爾斯坦軍,毫無戰術運用便與之一戰,狠狠的吃了一場敗仗後,急急忙忙集中兵力。其數量為五千人。他躲在培沙華爾要塞中不出來,這樣一來,耶拉姆等人也厭煩了進攻。


    坐在能眺望城牆的岩石上,耶拉姆思考著攻略方法時,穿著帕爾斯傳統甲胄的中年武將走近,同他打招唿。


    年齡在五十歲左右,但沒有一絲白發,眼神炯炯有神。壯碩高大的身軀沒有皮下脂肪,挺得筆直,他的動作既靈活又安定。很顯然是一名非同尋常的武將。


    “耶拉姆叔父。”


    “噢噢,艾亞爾嗎。”


    艾亞爾稱唿耶拉姆為叔父。是納斯琳叫他這麽稱唿的。


    “辛苦了,情況如何?”


    “忽好忽壞……以那種程度的敵人做對手,真心感到自己實力不足。要是亡父在的話……”


    “不必妄自菲薄。奇斯瓦特卿雖是名將,但我認為你絕不輸給你父親。”


    這是耶拉姆的本意。然而,艾亞爾也並非“等待之人”。艾亞爾十五歲的時候,耶拉姆讓他試著將寶劍魯克納巴德從劍鞘拔出,但他未能拔出。


    “我不記得亡父的麵容。”


    “他留有很漂亮的胡須。你也留一下如何。”


    “唉,也不知道適不適合。”


    艾亞爾苦笑著。他自出生至今,聲音一直很洪亮。由於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辛德拉,即便是指導辛德拉士兵時,也沒有不方便。就耶拉姆來說,雖然會說辛德拉語,但是他在公共場合,固執地堅持說帕爾斯語。


    “艾亞爾,你今年幾歲了?”


    “五十三歲了。”


    “是嗎,我已經六十八了……啊啊,已經過了五十年了嗎?”


    耶拉姆深深地歎了口氣。感覺到自己成了老人。


    “亞爾斯蘭陛下,我到了這把年紀,仍未能完成您的命令。請您原諒。”


    在耶拉姆的迴憶中,亞爾斯蘭永遠是年輕的。世人常說的十六翼將中,比亞爾斯蘭更年少的隻有耶拉姆。在他罕見的心情欠佳時,他會向耶拉姆嘟囔說。


    “老年人真是固執啊。”


    事實上,雖然十六人中克巴多最為年長,也隻比亞爾斯蘭年長了十七歲。艾亞爾早就超過了克巴多和特斯去世時的年紀了。耶拉姆偶爾會對艾亞爾嘮嘮叨叨地說教。


    “自己多加注意,不要太過勉強。你要是有個萬一,複興帕爾斯的夢想就要破滅了。”


    艾亞爾笑著迴答道。


    “不是還有叔父您在嗎。”


    “別這樣說,都是老頭子了,你還期待我能做什麽呢。現在已經是年輕人的時代了。”


    “我也不怎麽年輕了呀。畢竟羅斯塔姆也十五歲了。”


    “是叫我嗎?”


    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酷似艾亞爾十五歲時的少年的身影出現。他是艾亞爾三十五歲時結婚,三十八歲生下的兒子。他稱耶拉姆為“叔祖大人”,樂於傾聽十六翼將的軼事,熱衷於學習劍與弓的技藝。


    迎來少年,耶拉姆的腦內仿佛有上天的啟示一閃而過。耶拉姆取過時常放在身邊的寶劍魯克納巴德,朝著少年遞去。


    “羅斯塔姆,把魯克納巴德拔出來看看。”


    “叔祖大人,這個……”


    “拔!”


    身軀越發像五十年前的亞爾斯蘭的羅斯塔姆,被溫厚的叔祖激烈的語氣給驚到,順從地點了點頭。


    左手拿著魯克納巴德的劍鞘,右手握住劍柄,緩緩地往外拔。然而劍如同擁有自我意識般,仿佛要從劍鞘中飛出似的猛然出鞘,反射著月光。


    耶拉姆的雙眼中閃爍著炯炯有神的光芒。艾亞爾與羅斯塔姆困惑地看著他。


    “亞爾斯蘭陛下,終於找到繼承您誌向之人了。他是奇斯瓦特卿的孫子。這也是說是天命吧。羅斯塔姆將持劍再度統一帕爾斯,構築起‘理想的王土’吧。”


    耶拉姆抓住了少年的肩膀。


    “從今日起,這把劍就是你的了。你帶著這把劍,平定帕爾斯,繼承解放王的誌向吧。”


    羅斯塔姆和艾亞爾都一片茫然地看著耶拉姆,又轉而看著魯克納巴德。羅斯塔姆深吸一口氣又唿了出來。


    “叔祖大人,我聽說這是解放王亞爾斯蘭的愛劍。把它給我不太好。”


    “沒關係。”


    “但是……”


    “劍選擇了你。別擔心,萬一你做了不正當之事,劍會主動拋棄你。所以,放下心來做劍的主人吧。”


    “羅斯塔姆,聽見了嗎。要是你辜負了叔祖大人的期望,你父親我是不願原諒你的。”


    艾亞爾也嚴厲地教育兒子說。


    “是,今晚就把城堡攻陷給你們看。”


    聲音中滿是活力,將魯克納巴德高高舉起後,羅斯塔姆踩著充滿活力的步子離去了。


    “艾亞爾。”


    “在。”


    “我是亞爾斯蘭王最後的臣子。你要成為羅斯塔姆王最初的臣子。”


    “叔父……”


    “好了,去吧。你不用擔心我這個老頭子。”


    耶拉姆閉上了眼睛。艾亞爾猶豫了一下,向著“叔父”行了一禮後,追著兒子跑了過去。


    耶拉姆用如同看著自己的子孫的目光,目送二人離開。他明白了,自己是為了這一天這一晚,而多活了空虛的五十年。他漫步於月光之下,於巨大平坦的石塊上坐下。


    7


    在滿足與安心之中,耶拉姆閉上眼睛。這樣一來就結束了。完成了亞爾斯蘭王最後的指示,完成了寶劍守護者的任務。對於一個人來說,這是一段漫長的歲月。五十年。成了一名六十八歲的老人後,他終於完成了任務。


    就算死了也沒關係了。不,是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意義。接下來的事就托付給艾亞爾與羅斯塔姆了。不用為那兩人擔心。


    耶拉姆突然睜開了眼。因為他似乎聽了見馬蹄在沙地上行走的聲音。雖然聲音十分微弱,但它逐漸響亮,朝耶拉姆靠近。


    滿月之下,耶拉姆站起了身。


    激烈的劍戟聲與喊叫聲,乘著晚風從城堡的方向流淌而來,然而它們離耶拉姆的耳朵逐漸遠去。


    一步、兩步、三步……耶拉姆跟順從自己的步伐前進,一個奇妙的現象出現了。耶拉姆的容貌逐漸發生變化。白發變成黑發,鬆弛的肌膚變得緊繃年輕,皺紋與胡須消失了。時光倒流並不隻是發生在他的外貌上。他的動作也越發迅速、敏捷,比起沉重地踩踏沙地,更像是輕快地踢散沙地。


    耶拉姆自己沒有察覺到他容貌上的變化。


    登上沙丘頂端的耶拉姆,氣都不喘一下,朝著北方望去。巨大的滿月的光芒,將蒼白的四周照亮,將耶拉姆籠罩。


    似乎有什麽事情即將發生。似乎有什麽在耶拉姆的眼前出現。在一片寂靜中,耶拉姆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該不會……”


    在他喃喃自語時,對方終於露出了身姿。那並非是商隊的隊列,是兩騎彪悍的武人的身影。


    一聲飛速的聲音響起,一支箭插在耶拉姆腳邊的沙地上。


    “阻擋陛下禦駕的無禮之徒是何人?!”


    耶拉姆茫然地站在原地。不光是箭矢。他認識叱責他的聲音。在遙遠的,陳舊的記憶之中。這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聲音之一。


    “什麽啊,這不是耶拉姆嗎?”


    “你在這裏做什麽?還在想怎麽不見你的人影呢。”


    這不可能。一開始的不是梅魯連的聲音,接著的不是伊斯方的聲音嗎。


    騎馬的身影一個接著一個出現在,呆立不動的耶拉姆的麵前。是井井有序的十幾人的列隊。


    “陛下,耶拉姆來啦!”


    伊斯方大喊道。


    最前列的兩騎,左邊是伊斯方,右邊是梅魯連。第二列左邊是奇夫,右邊不知為何是一匹空馬。隻有第三列有三騎,左邊是達龍,右邊是那爾撒斯,中間是亞爾斯蘭。左肩上停著“告死天使”的亞爾斯蘭!


    “噢噢……”


    第四列左邊是法蘭吉絲,右邊是亞爾佛莉德。第五列左邊是吉姆沙,右邊是加斯旺特。第六列左邊是特斯,右邊是派拉夫達。第七列左邊是薩拉邦特,右邊是古拉傑。最尾列左邊是奇斯瓦特,右邊是克巴多。


    “這、這到底是……”


    “你在絮絮叨叨說什麽呢。快點來騎上自己的馬。”


    奇夫拍了拍旁邊馬匹的馬鞍。


    “就算是在我的旁邊,也別做出什麽不滿的表情啊。我也想在法蘭吉絲殿下的旁邊啊。”


    “我也想在那爾撒斯的旁邊啊。”


    亞爾佛莉德說完,全員發出哄笑。蒼白的月光之下,他們朝氣蓬勃,充滿了活力與精力。


    “啊啊,可是我已經上年紀了。是個老人了。我會拖各位後腿的。”


    哄笑再次響起,克巴多與達龍揶揄道。


    “最年少的家夥居然說自己老人。”


    “你哪裏是老人啊。看看自己的手吧。有一條皺紋嗎?”


    被這麽一說,耶拉姆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看了看手背,又看了看手掌。那是一雙皮膚緊繃,一絲鬆弛都沒有的少年的手。用手掌試著撫摸了下臉頰。同樣是緊繃的皮膚,充滿活力的少年的臉頰。


    “啊啊,這是……”


    “你明白了嗎,耶拉姆。”


    看著隻有即位時的年齡的亞爾斯蘭,溫柔地對他說著。


    “陛下……”


    “好,你明白了的話,就去騎上奇夫邊上的馬。你不在很寂寞啊。”


    “是。”


    耶拉姆發現,迴應的聲音也成了少年的聲音。他如同小鹿般踢著沙地奔走後,跳上奇夫身邊的馬匹。


    “這樣一來總算是全員到齊了。”


    “是啊。那麽走吧。”


    亞爾斯蘭迴應著那爾撒斯,耶拉姆心情激動地問道。


    “我們要去哪兒?”


    亞爾斯蘭與達龍、那爾撒斯相視一笑後,抬起手指,指向滿月。


    “天空是無限的啊,耶拉姆。天空之下也是無限的。”


    “是,不論去哪兒,我都陪伴您身邊。”


    “那麽出發吧。”


    亞爾斯蘭說完,一行十七人一邊在沙地上留下馬蹄的印記,一邊在滿月下前行。


    “叔父,攻陷了!”


    “叔祖大人,培沙華爾是我們的了!”


    相互競爭的洪亮聲音響起,艾亞爾與羅斯塔姆趕了過來。艾亞爾單手提著剛砍下的首級。那是亞茲德加爾的首級。


    “叔父……哎呀,到底去哪裏了?”


    艾亞爾的聲音很是困惑,眼睛環視四方。他沒看見應該在岩石上的耶拉姆的身影。


    羅斯塔姆像聰明的少年那樣,目光敏銳的看見了足跡,並追隨其後跑去。一支箭插在沙丘之上。他發現足跡在此變成了十幾匹馬匹的馬蹄印。繼續追隨其後的羅斯塔姆,困惑地停下了腳步。


    “父親。”


    “怎麽了,羅斯塔姆?”


    “耶拉姆叔祖大人的腳印消失了。”


    “什麽,不可能的事。”


    艾亞爾的聲音動搖了。父子分手後,在這一帶找了一遍,然而結果,沒能比羅斯塔姆所發現的,知道更多情況。


    艾亞爾抓著沙子,一邊看著沙子從他的指縫間溜走,一邊喃喃說著。


    “他去世了……”


    就這樣,再也沒有直接知曉亞爾斯蘭王為人與事跡的人了。艾亞爾為時代的改變而悲痛。並且,對自己的兒子,由耶拉姆指明做亞爾斯蘭王的後繼者一事,不得不心懷擔憂。


    “父親。”


    “嗯。”


    “我想按照耶拉姆叔祖的話去做。父親能輔佐我嗎?”


    “……當然。”


    父親與兒子,互相注視著對方,握著對方的手。羅斯塔姆的腦海中,迴響著曾經從耶拉姆那兒聽到的話。


    “亞爾斯蘭並非一位國王的名字。而是作為國王的理想狀態的名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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