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琪從懷裏掏出那份藥單遞上。


    陳氏隻是掃了一眼,目中頓時閃過疑惑的光,這份藥單已經不是原來那份,陳氏記得清楚,原來那份


    是寫在宣紙上的,白子琪卻把它抄在了另一張宣紙上。都是宣紙,但是筆跡實在有很大不同,現在拿出來的這一張上,是白子琪的手筆。外甥的字跡姨母自然認得,這外甥為人隨和,每年來了都要幫表妹們看看功課,順便寫幾張字出來供表妹們當範本去臨摹。表妹們每當對著書法史上那些大書法家的字練習就很痛苦,常常叫苦說枯燥,但是拿了白表哥的字一個個喜笑顏開,一遍遍對著臨。白表哥的字受歡迎,做姨母的自然會留意,外甥的字確實好,叫人看了手不釋書。


    現在,外甥拿出去的那張宣紙被臨摹了一遍,這一張就是外甥自己的筆跡。


    他竟然是對著那張紙上的怪異字體一筆一劃地照著搬到了另外一張上麵。


    但是,再用心的臨摹,卻還是會露出前後兩者不同的氣韻。


    這一張裏,白子琪的氣韻很明顯,瞞不過對他很熟悉的姨母。


    況且白子琪也沒有準備隱瞞,他臨摹得很拙劣,嬰孩學步一般。


    為什麽要這麽做?有必要嗎?那需要費多少精力,他這是為了什麽?


    白子琪卻很坦蕩,“姨母,這幾天子琪遍訪了靈州府地界數十名儒學大家,夫子先生,遺憾沒一個人能破譯這張藥單上的字體。連藥堂我都去了,有個八十歲的老中醫辨認半天,說依稀看出是一張藥方,上麵好像有白芍、黃芪等中藥材,所列藥材都是滋補一類,可惜那老中醫也無法認出全部,所以外甥這一趟出去算是白走了。”


    說著從懷裏掏出那張原方子,“外甥喜愛這字體,想求一份迴去慢慢研習,所以就做主替姨母另抄了一份,還請姨母不要見怪,把原方子贈與外甥。”


    陳氏陷入沉吟,“滋補類藥材?對呀,那小丫環那天不是也說了是需要采購的藥單子嗎?是我們給大意了——弄了半天,隻是一張藥單子,竟然讓我們拿著滿靈州府去找人認,子琪你說這小啞巴是不是成心的?”


    白子琪頷首,“姨母,子琪想再去角院一趟,當麵問問表弟媳婦,那究竟是什麽字體?哦,我想帶上萬表弟一起去。”


    這倒也是辦法,既然少年人遇事好奇,求解心切,就叫他去吧,反正那個小啞巴年齡那麽小,又算不上真正已婚的婦人家,這外麵的男子見了也就見了吧,不怕傳出去惹人閑話。不過為了穩妥,還是叫柳萬一起跟著去了。


    一連幾日陽光晴好,等推開角院門,驚得白子琪一張俊美玉麵上波浪滾滾,嘴叉子咧得老大,看著滿院子大大大小小方的圓的扁的竹篾器具,和器具裏曬得發蔫的暗紫色花瓣兒,“你們究竟在幹什麽?怎麽整整一樹梅花都叫你們摘下來了?開在樹上不好嗎?為什麽偏偏要這麽糟踐了呢?”


    他知道外甥媳婦聽不到,所以自己嚷嚷一嗓子,為這些花兒抱屈,也不會惹得她不高興。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看到那張宣紙藥單上的新異字體,他不自禁地對那個又聾又啞的外甥媳婦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心理,就像剛才想到來這裏找她,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就這麽去,自己一個人去,會不會對她的聲譽有什麽不好的影響呢;推門而進的時候,他忽然腳步有點軟,心有點跳,好奇怪的感覺,為什麽會這樣?他無所謂地甩甩頭,笑笑,可能是日夜揣摩那些奇怪的字,太累了吧。


    蘭草聞聲跑出來,慌慌地對他福一福,對他剛才的疑惑卻不解釋,隻是含笑低頭引路。


    他的確很惋惜,為這些剛剛盛開就被糟踐了的梅花,辛辛苦苦冒著嚴寒好不容易開了,本來想要在那嚴霜冷雪中好好展示一下紅梅的傲骨和冷豔,卻不想就這麽被一些女孩子蹂躪了,真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啊,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啊。


    交流以手談方式進行。


    白子琪落座後,一個身形比蘭草俏麗,麵色含春的女孩兒,替小啞巴鋪開一張紙,小啞巴提筆略一思索,寫出一行字。


    白子琪早就站起來挨過去在旁邊看,看呆了。


    現在他這麽近距離地看到了她捉筆、起勢、運筆、收筆的全過程。


    他激動得一顆心在胸膛裏瘋狂蹦躂,撞得心壁咣咣響,手和大腿很不爭氣地一起顫抖。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什麽?是錦衣玉食是嬌妻美妾還是鮮衣怒馬?或者是登科封侯封妻蔭子?不,在他白子琪眼裏都不是,他還小,還不是去想那些的時候,對於二八年華的他,這個寒冬因為走親戚而偶然碰上的一張藥單子,他的全部心思就都被那張藥單上麵的字體吸引住了;冥思苦想,查閱典籍,求賢問達,都不能解決的疑惑,現在就在眼前,親眼看著這雙手是如何寫出那一手奇異字體,看著那些字一筆一筆從軟毫下開花一樣綻開,這才是最大的幸福,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啊!


    寫完了,她垂手,靜靜站在那裏,等著白子琪迴答。


    “藥材備齊了沒有,不能等了。”


    卻已經不是那種怪異字體,而是他能輕鬆辨認的繁體字。


    但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改變,他的心思忽然就飄遠了。


    淡綠色衣衫,衣領輕輕交合,領邊上繡著一串淡淡的小紅花,細細碎碎的花兒開得得那麽低調那麽隨意,卻兀自營造出一抹淡淡的美好。一根細細瘦瘦的脖頸從衣衫裏軟軟地撐起,皮膚細嫩,兩頰上映著一抹淡淡胭脂紅,長長的裙擺拖地,身姿嬌小,不像那些成熟身軀一般具備迷人的風姿,但是,那一段天然的嬌柔卻更讓人怦然心動。


    少年英俊、瀟灑飄逸、每個少女見了都恨不能衝上去拋個媚眼兒求勾*搭的白大表哥,他那份機靈哪兒去了?他那份自如哪兒去了?


    他呆呆站著,一臉哭相,好像他的心受了太大的委屈;但是他不哭,又傻傻地咧著嘴笑,露出潔白如玉賽過少女的牙齒;即便是這樣沒有賣相的憨笑,卻還是絲毫不減損他的動人俊朗。


    他的眼裏竟然閃動著淚光,嘴唇抖抖,好久,才控製住那一刻的失神。


    從能記事起,他見過多少女人啊,和每一個錦衣玉食家庭長大的孩子一樣,他簡直就是脂粉堆裏混大的,小時候有母親、乳母、嬤嬤、小丫環伺候著,稍微長大點,母親已經很體貼地為他安排了幾位俊俏可心的大丫環在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起居,隻要他願意,隨時可以選一個大丫環進行通房;來到姨母家裏,柳府的小姐們更是把他當寶貝,一個個圍著他繞著他眾星拱月恨不能跳進他眼窩裏鑽進他內心裏來。


    年紀雖小,卻閱女無數。


    也可算得上千帆過盡、飽經滄桑了。


    但是,有誰能告訴他,為什麽,這一刻,他怎麽會這麽難以自控?


    他表麵溫潤如玉笑容可親,似乎什麽女孩都可以湊上去和他兜搭,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年,那些見過的看過的交往過的佳齡紅粉,真正讓他動心的,至今還沒有一個。


    所以他的骨子裏其實是冷傲的。


    這個冷傲的人,現在,在這暖烘烘的小閨閣裏,忽然覺得渾身無比燥熱,裏衣濕噠噠貼在肌膚上,說不出的難受。


    他顫抖著手解開了衣領的扣子,想透透氣。


    可是剛解開,他忽然悔恨無比,這可不是在自家書房,也不是約了書友一起喝茶清談,可以行動隨意姿態放浪;這是在女孩的閨房裏,而且這個女孩還是表弟的童養媳。


    解開,又趕忙去扣,遺憾手指酸軟,竟然笨拙無比,無法扣迴去。


    為了掩飾緊張,他忽然一把抓起筆,刷刷刷一通狂寫,遒勁的字體濕淋淋落下去:“姑娘字體少見,子琪愚笨,無法全部辨認,所以無法抓藥。敬請諒解。”


    連一點掩飾都沒有,把過全部過錯攬到了自己身上,不是啞姑的字兒寫的古怪,而是他白子琪自己學識淺薄不能解析。


    還恭恭敬敬請她諒解。


    啞姑差點忍不住噴出一聲笑。


    書呆子!


    果然是書呆子。


    這能是他的錯麽?


    明明是她沒有考慮到古今字體的變異。


    忍,再好笑也得忍。


    她略一思考,提筆寫起,“黃芪、黨參、人參、山藥、大棗、白術、甘草、五味子、麥冬、女貞子、旱蓮草、沙參,熟地、天冬、玉竹、百合、石斛、黃精、龜甲、鱉甲、靈芝、柏子仁……”


    又加一筆,“各500克。”


    白子琪目光順著文字緩緩往下念,念完了舒一口氣,一看最後那句,卻愣了,自言自語:“500克?那是多少?”


    啞姑略一低頭,已經在邊上再加一筆:“各十兩。”


    古今計量單位不同,又差點鬧誤會了。


    忽然屋外傳來驚唿聲,吵鬧聲,夾雜著丫環尖銳的哭叫。


    蘭草蘭花衝在前頭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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