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不冷玩雪冷。


    那紛紛揚揚的大雪從萬丈蒼穹降落的時候,空氣還不是最冷的時候,等雪落定,這溫度好像陡然降低了好幾度。


    柳府前後院子的雪都掃了,隻有兩個地方還原封不動地堆著,一個是角院,另外一個是後麵的花園子。


    角院的雪沒人掃,花園的雪是有意不掃,留給孩子們玩耍的。


    府裏的幾位小姐們聚在書房裏聽老爺講了一會兒書,下學後一個個直奔花園。


    柳丁茂是讀書人出身,對讀書一事很看重,遺憾的是膝下環繞的都是一群女兒,隻一個兒子還是個傻瓜,自然不能像別人家一樣設立私塾延請教書先生來講學。但是他重視孩子的教育,要女孩兒們在完成基本的女紅之餘,也來書房讀一點女則女訓女兒經一類,一則識得幾個字並不是壞事,二則也能陶養孩子們的心性,更利於將來做一個知書達理的賢妻良母。


    讀書枯燥,孩子們在父親跟前恭規規矩矩坐了半天,現在一脫離大人的視線,頓時一個個恢複本來麵目,露出貪玩好動的天性,亂紛紛投入戰爭,捏雪球,擲雪彈,堆雪姑娘,在雪地上踩腳印、畫畫兒……玩耍的花樣太多了。


    她們這些衣食無憂的孩子,在雪地裏根本不知道什麽叫饑寒,因為她們吃得飽飽的,身上穿的是最厚的棉靴子,新蓐的棉襖,外麵裹著羊毛圍巾,再冷的話還可以披上雪鬥篷,把脖子和臉都裹在裏麵,再大的風也吹不透。


    蘭草瑟縮著身子在雪地上走,要去八姨太住的淺水閣,肯定得經過大太太住的中院,她記著小奶奶的吩咐,知道這樣大模大樣一路走過去,肯定會被中院的人看到,到時候誰知道又會招來什麽麻煩呢,她幹脆舍近求遠,從後花園繞著走。


    出了角院門左拐,沿著一道高牆往前走,路過柴房、工具房,不遠處就能看到花園裏的假山山峰。然後沿著花園邊的水池子一直繞過去,轉一個大大的圈兒,就是淺水閣後門,蘭草從前去那裏替大丫環送過浣洗後的被單,知道那裏小門經常開著,可以進出。


    蘭草沒想到本來想著避人,一走進後花園,就撞上了滿園子的人。各房的小姐們都在,帶著她們的貼身丫環,玩得正起勁兒,笑聲灑得滿園子都是,驚得樹枝和花草枯莖上的鳥兒飛起落下,掛在枝頭毛茸茸的雪掛紛紛往下滑,雲層裏露出淡淡的陽光,照得滿世界晶瑩透光。


    蘭草揉揉眼睛,知道進來了再退出去不合適,可能這會兒已經有人發現自己了,幹脆低著頭快步往前走,也不東張西望,隻管走自己的。


    “咦,那不是那誰嗎?”


    有人喊。


    “呀,是小啞巴屋裏的小丫環,哎你不在屋裏守著你那啞巴童養媳,在這裏鬼鬼祟祟做什麽呢?”


    有人高喊。


    蘭草一抬頭,心裏直喊倒黴,喊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小姐們中間最難纏的主兒——五小姐柳映。


    蘭草覺得自己那顆腦袋頓時有十八斤重。


    柳映,府裏鬼神見了都想繞著走的主兒,難纏、嘴刁、刻薄,都是出了名的。


    蘭草隻能收斂衣袂,擠出討好的笑向她問好。


    這些吃飽了沒事幹出來玩雪消食兒的嬌小姐們,正玩雪玩膩了,想著再找個什麽樂子出來換換口味呢,誰知道蘭草畏畏縮縮出現了。


    她們頂著滿頭滿肩的雪渣子亂紛紛圍過來。


    蘭草時間緊急不能耽誤,隻能雙膝跪地,趕緊給柳映磕頭,“奴婢還有事情呢,五小姐就可憐可憐奴婢叫奴婢走吧。”


    一個輟滿五彩珠玉的高筒繡花厚底靴,無聲地抬起在半空,橫伸到眼前,慢悠悠勾住蘭草的下頷,蘭草不敢反抗,乖乖順著那靴尖抬起頭來。


    於是,柳府的小姐丫環們看到了一張青腫變形、頭發散亂、慌亂狼狽的小臉。


    而蘭草的眼睛裏,看到了一張和大太太一樣飽滿俏麗、唇紅齒白、發髻烏黑、神情驕傲的俏臉兒。柳映本來長得極美,隻是一慣性子嬌蠻,對人苛刻,所以做下人的都怕這位姑奶奶。


    靴子的木質底子又厚又尖利,一陣尖銳的疼痛刺穿了蘭草的皮肉,她本來被劈頭蓋臉甩了幾皮鞭,現在又被用腳強行勾起下巴,一時間似乎所有的疼痛都蘇醒了,禁不住渾身微微顫抖。


    “喲,頂著一臉的傷,還出來亂跑,你可真行啊,不虧是小啞巴屋裏的人,看來還是佃戶出身的人好啊,皮粗肉糙,厚顏無恥!”


    蘭草瑟瑟顫抖,身子退縮,靴底子不依不饒又跟進幾寸,蘭草疼得要命,但是她不流淚,她記起小奶奶的那句話,我不喜歡看到女孩子流眼淚,再說在這樣的人麵前,自己作為一個卑賤的下人,就算流一缸眼淚又有什麽用?換不來一絲一毫的憐憫,隻能白白地招來更多的譏諷。


    “哎,姐妹們,我忽然想起一個更好玩的法子,我們叫這小賤婢做靶子,我們來投擲雪彈比賽吧,專門打她鼻子,誰打中最多,誰就是贏家,中了頭彩有獎勵哦——”說著一把拔下自己發髻上一個翠綠剔透的小發釵,“這可是上好的翡翠蝴蝶釵兒,靈州府最有名的首飾鋪子裏剛出的新品,要不是我纏了娘好幾遍她才舍不得花大價錢買呢!就用它做彩頭,誰運氣好就把它贏去得了!”


    哦——哦哦——


    好啊——


    叫好聲、迎合聲此起彼伏。


    姑娘們、丫環們頓時笑哈哈散開一片,騰出場子,誰都想嚐嚐這新奇又刺激的玩法,說不定手氣好還能贏來一支寶貝釵子呢。


    蘭草的耳朵被一個大丫環揪住,一直扯著她往前走到花園最中間的位置,直溜溜站定了,吩咐她不許亂動,不許抬手格擋,不許跑,不許哭。


    她要做供主子們開心玩樂的活靶子了。


    她沒有辦法反抗,隻能小聲地喃喃自語:“小奶奶,對不起,蘭草無能,不能護你眼睜睜看著你挨打受辱,現在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好——”


    “啪——”一個拳頭大的雪彈飛過來砸在額頭上,頓時散花,雪沫子嘩啦啦飛濺。


    疼得蘭草一抽搐,一股冰涼直透心底。


    啪——啪——啪——


    大大小小的雪塊像天女散花一樣亂紛紛衝著這小小的靶子飛來,一時間亂雪紛飛,視線一片迷離。


    蘭草直挺挺站著,從早晨到現在她連一口水都沒顧得上喝,腹中饑渴,身上寒冷,現在又被迫承受著這樣的擊打,她心頭一片迷茫,一個聲音在心裏告訴她應該大哭,喊救命,引起前院的人注意,最好叫老爺知道孩子們的鬧劇,那時候也許能擺脫這一切。


    但是,她沒有哭,沒有動,身上很冷,心底更冷,隻有一個倔強的信念在迷迷糊糊支撐著她,不能動,不能哭,撐過了這一口氣,就能獲得自由,就能去找八姨太求助,小奶奶還等著她迴去照顧呢,她不能出什麽岔子。


    有雪球砸在了眼睛上,很疼,淚水再也控製不住,亂紛紛往出湧。淚水終於控製不住了,沿著小小的臉兒往下滑,天氣寒冷,淚珠剛剛滑落在臉頰上,就結成了冰珠,一顆一顆,掛在毛茸茸的睫毛上,亮晶晶的。


    迷迷糊糊中,一個高高的身影走過來,輕輕替她拂拭了滿身的殘雪,替她撩開覆蓋在額前的那一束亂發,擦去結冰的眼淚,又摸了摸亂蓬蓬的頭發,一個聲音在耳畔輕輕說道:“走吧,你自由了。”


    難道是夢幻?


    蘭草抬頭,睜眼,愣住了,不是夢,確確實實不是夢,一個高高瘦瘦白白淨淨的男子,一身白布棉袍,腰間一根玄色腰帶輕輕飄逸,長發束成一捆,順順披在肩後,目光灼灼,正一臉關切地望著她。


    是他救了自己?他說我自由了,可以走了?


    場麵頓時安靜下來。


    那些亂紛紛的嬉鬧聲憑空消失了。


    世界靜悄悄的,隻有樹梢的積雪在一片片墜落,發出噗嗤噗嗤的砸地聲。


    “呀,那不是清州府大姨媽家的白表哥嗎,白表哥你怎麽來了?”隨著驚喜交加的唿喊,柳映率先一步衝到了男子麵前,由於剛剛玩得起勁,又加上一瞬間乍然見了最想見的人,她一張圓潤的臉上興奮交織,頓時一片豔紅。


    白表哥輕輕退後一步,似乎有意要和她保持一個距離,輕輕含笑,雙手抱攏,“白子琪見過各位表妹。”


    看來這白子琪和柳府的姑娘們很熟,一時間小姐妹們都圍上去,鶯鶯燕燕笑語嫣然,把那個活靶子蘭草早就忘一邊去了。


    蘭草得了自由,趕忙拍拍衣襟,乘了空子一溜煙往園子深處跑去。


    亂紛紛的雪地上,沒有人注意到,蘭草站過的地方,兩個小小的腳印印入積雪深處,踩得很深很深,那裏深深地記錄了一個小女孩全部的堅韌和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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