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斐禪就在虞黛楚的不遠處,此時怔怔地望著她,麵色灰敗,明知虞黛楚在這大動幹戈之下,如今絕對已是勉強支撐,卻仿佛冥冥中有誰按著他的手一般,甚至不敢在此時再稍稍攖其鋒芒。


    一旦猶豫退卻,便知心魔橫生。


    虞黛楚在這無數的揣度和匪夷所思的驚歎裏,放下靖寰宇,賞玩了兩下,歎道,“劍器雖好,可惜,我並不需要。”


    她說到這裏,抬起頭,微微一笑,“還是贈與更有緣分的人吧。”


    順著她目光所及,眾人便遙遙望見一道身影緩緩而來,其氣勢不過化神,然而此時已沒有人敢出來攔了。


    林漱懷緩緩遁飛到虞黛楚麵前,凝視著虞黛楚手中的青鋒,不免露出愛惜的神情來。


    “黛黛,”他抬起頭,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的性格的,我可能沒法像你心裏期待的那樣。”


    他終究隻是最中正平和、沒有殺氣的林漱懷,做不到殺伐果斷,淩銳諸天。


    這當然不是一個問鼎諸天的修士應有的性格,與虞黛楚相比,簡直是優柔寡斷、不求上進的典範。


    一個殺伐果斷的修士,卻有這樣一個鹹魚的師尊,這好似確實是一件很讓人失望的事情。


    但虞黛楚望著他,卻隻是高高挑眉,嗤笑了一聲,“你又知道我對你心懷期待了?”


    言下之意,便是林漱懷讓人無可期待,措辭十分刻薄。


    但林漱懷隻是微微笑了。


    虞黛楚凝視著他,漸漸平和了臉色。


    “師尊,你是什麽樣的人,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她輕聲說,比誰都篤定,“你永遠、永遠不用擔心讓我失望。”


    林漱懷黑沉沉的眼瞳漸漸亮了起來。


    他也凝視著虞黛楚,漸漸露出一個真正快樂的、屬於林漱懷的微笑。


    在無數人的目光裏,他緩緩伸出手,接過虞黛楚手中那把鏽跡斑斑卻鋒芒照眼的青鋒。


    那把在虞黛楚手中非常平靜的劍器,落入他手中時,竟然微微顫抖了起來,無比親昵地向他傳送劍氣,反饋他、親近他,就像是他靈魂的一部分,天然屬於他、臣服於他。


    大乘道君的器身,晉升煉虛的機緣,讓人豔羨的前世……


    這都是很好很好的。


    但卻不是林漱懷想要的。


    “既已轉世,我們便已不再是同一個人了。”他朝遠處的方拭寰望去,輕聲說道,“一切已歸過往,你不是靖寰宇,我也不是,前世已盡,隻剩今生。往後的日子,便各走各的路吧。”


    他說到這裏,在無數人難以置信的目光裏,在方拭寰目眥欲裂的瞪視下,輕輕握住劍身,用力一握——


    那在旁人手中無堅不摧的絕世劍器,竟好似廢紙糊的一般,倏然碎裂!


    那破碎的劍器裏,無數片碎片般的靈光飛出,有些飛向了林漱懷,還有些飛向了方拭寰。


    歸於他們,也融入他們。


    從此屬於修士的那部分,永遠都是修士;


    屬於器靈的那一部分,也終於成了他自己。


    靖寰宇終成泡影,兩人再無幹係。


    第166章 .東陵昭天闕拜帖


    “誒誒,虞天君將靖寰宇交給她師尊後,她師尊怎麽處理?什麽——他把靖寰宇毀了??他怎麽能毀了!那可是大乘道君的器身啊!絕世劍器啊!他不要他也不能毀掉啊!實在不行給我啊!”


    茶館裏,無數聲哀嚎,引得早便聽說過這件事的修士一陣笑。


    距離虞黛楚單槍匹馬強闖上岱靈寶天外、奪走靖寰宇,已有整整五年了,這條大事件仍然是諸天萬界最火熱的話題。


    由於虞黛楚當時一劍斬遍天下玄都使,轉眼又把人複活的神通實在堪稱神跡,所涉及的人又實在太多太廣,而林漱懷毫不猶豫毀去靖寰宇的行為也實在太讓人扼腕,以至於這消息傳著傳著,根本不見熱度消減,反倒越演越烈了起來。


    “師尊,你自己看看,現在諸天萬界可都在罵你不識抬舉呢。”就在茶館的角落裏,一個春衫羅裙的女修微微笑了起來,旁邊的修士看過來,隻覺她容貌毫無遮掩,卻完全看不清五官長相,而聲音並無遮蔽,卻一句也聽不懂,便知這是以為手段了得的修士,掩蓋了自己的一切特征。


    這女修自然就是虞黛楚。


    自上岱靈寶天強奪靖寰宇後,她便和林漱懷一起銷聲匿跡,在東陵天河上開了自家道宮,但平日裏到處優遊,去了不少大小世界開眼界。


    一別五年,重歸諸天,歸來發現熱搜還是自己。


    虞黛楚:這就是大女主的宿命罷遼。


    她聽了那些修士議論,便順勢調侃起自家師尊來。


    林漱懷就坐在她對麵,聞言隻是一笑。


    這些年來,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指責,對於他當眾毀去靖寰宇這等至寶的行為,幾乎每個修士都是痛心疾首、無法理解的,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識抬舉。


    但林漱懷並不在意。


    他並沒有繼承靖寰宇的前世、成為某位殺伐果斷的大乘道君的想法,平時的神通法寶也都夠用,根本無需靖寰宇傍身,對於他來說,這件絕世劍器隻是個麻煩,既會引來方拭寰無休止的糾纏,也會引起諸天數不清的饞蟲。


    倒不如直接毀去,碎片歸於他和方拭寰,兩人都得了個完整,從此一刀兩斷,沒什麽靖寰宇,也沒什麽前世今生了。


    當然——林漱懷並沒有殺了方拭寰的打算,但方拭寰對虞黛楚心懷殺機,因此虞黛楚動手的時候,他也沒有聖母心發作地阻止。


    林漱懷隻是鹹魚,卻從來不聖母。


    “我一直有些奇怪。”說起這個話題,林漱懷反倒像是想起了什麽,“當初你在上岱靈寶天外奪取靖寰宇,雖然打的是易家的臉,但終歸還是與道緣宗有關,難道韶熙道君不會因此怪罪嗎?”


    固然道君高居到道宮,在大道複蘇下避世不出,但指不定一生氣就出手了呢?


    那虞黛楚豈不是危險了?


    “韶熙才不會出手呢。”虞黛楚聽他這麽問,唇邊不自覺流露出一絲冷笑,“她連易家都不約束,還來管我奪走靖寰宇?要不是她特意來暗示,我還不會來奪靖寰宇呢!”


    這話中的意思有些深。


    “當初我剛飛升,便遇上了韶熙的化身,她親自同我詳細介紹了靖寰宇與武陵春的恩怨,又告訴我易家以玉闕的名義定下兩千年之約,最後告訴我,兩千年已到。我當時迷迷蒙蒙不明白,直至去了東陵,才猛地恍然,韶熙這就是在暗示我,方拭寰可以去取靖寰宇,我也可以。”虞黛楚輕輕敲了敲桌麵,“反正兩千年已到,究竟誰取了靖寰宇,最終都是欠了道緣宗一個人情,而韶熙才是道緣宗的祖師,她兩頭下注,永遠不虧。”


    “她既然並非避不問世,又為什麽不約束易家?”林漱懷微微皺眉,“任由易家放肆,豈非也在影響道緣宗,影響她自己的聲譽和氣運?”


    “道緣宗共有十脈,玉闕隻是跳得比較高罷了,易家再怎麽折騰,能消損她幾分氣運?”虞黛楚似笑非笑,“反倒是讓我欠一份人情,在關鍵的時候,可是一步登天。”


    因果氣運之皇的人情,自然勝過一切。


    縱然虞黛楚比昔年的武陵春還差得遠,但以她的氣運和天資,晉升大乘,甚至結成道果也不是不可能的。


    人情下注要趁早。


    “更何況,韶熙才不願意讓我進入上岱靈寶天呢。”虞黛楚冷笑,“她急急忙忙在我剛飛升就來見我,無非就是怕我進了上岱靈寶天——像我這樣專精因果之道的修士,以後若是對大道領悟更深了,往昔曾經走過的每一處地方都將成為我的錨點,被我反複利用。上岱靈寶天是韶熙的根基所在,她怎麽可能容許我踏入其中,有朝一日反過來利用?而她又盼著我晉升,兩廂矛盾,當然隻能助我一臂之力,讓我壓根沒有機會踏入上岱靈寶天,就直接入主東陵。”


    而入主東陵之後,自然也就成了最純正的魔修,更不會再踏入上岱靈寶天了。


    “竟是這樣……”林漱懷啞然。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歎,“原本以為這天外應當都是有道之士,沒想到也不過是一個更大的擎崖界罷了。”


    如韶熙道君這般高高在上的存在,明知弟子已入歧途,卻依舊縱容易家,以至於玉闕的行事越發放肆,不知毀了多少無辜修士的機緣與道途。


    然而對於高高在上的道君而言,也都隻是個不值一提的數字罷了。


    熙熙攘攘,終究隻為一個“利”字。


    虞黛楚見他有些歎息,便在桌下輕輕踢了他小腿一下,換了個話題,笑道,“前些日子葉白薇還來聯係我,不知什麽時候能見一麵,說來也是有緣分,這諸天萬界這麽大,飛升後竟然還能相遇。”


    林漱懷聽她說起這個,又打起精神來,“之前我也曾碰到過幾個太玄宗的修士——都是你我的祖師輩了,彼此交換了四方通行符,這也都是緣份。”


    天地浩渺,忽逢故人,實在是最大的喜事。


    然而這次虞黛楚結束優遊,卻不是專程為了見葉白薇的。


    “都說武陵春算是昭天闕的祖師爺,可這玄都使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人數多了,自然也就不稀奇了,要不是我繼承了東陵,他們多半還瞧不上我。”虞黛楚拈著一張燙金的拜帖,似笑非笑地說道,“不過也當真是緣份罷——當初滄流界的魔門便是昭天闕的分支演化,我遠在小世界,兜兜轉轉竟然還是投入了他們門下。”


    這次是昭天闕鄭重下拜帖,請煉虛天君、東陵天河主人虞黛楚來太化彌生天做客。


    虞黛楚原本是興致缺缺的,但虞岫雲不知道從哪得知了這個消息,忽然通過四方通行符傳遞了消息過來,告訴虞黛楚,昭天闕的現任掌教楚靖蕭就是她的生父,又告訴虞黛楚,昭天闕可是諸天萬界赫赫有名的大戶,虞黛楚一定要仗著自己是楚靖蕭的女兒、武陵春的轉世大敲一筆,絕對不能被反過來占便宜。


    從某一方麵來說,虞黛楚也是很佩服自家親娘的,隨便一嫖就嫖到了魔門超級大佬頭上,轉眼還沒事人一樣,像個附贈的小道消息一般告訴她。


    她的親爹是誰,重要性甚至還不如“昭天闕是個狗大戶,一定要敲一筆”來得高!


    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確實是這樣。


    一個素未謀麵、從未給過什麽關照的親爹,當然是比不上實打實的資源和利益來得重要了。大家都已經是煉虛修士了,那些俗套的親情戲也不用演了吧?


    虞黛楚對“楚靖蕭”這個名字已不是第一次聽見了,當初錢隅自承來曆時就提到過他的師尊是昭天闕楚靖蕭,後來在諸天萬界打聽昭天闕,也常聽人提及這個人,是最靠近大乘的存在,聲名赫赫。


    她承認自家對楚靖蕭、對昭天闕有著一股純然的好奇,因此把那燙金的拜帖拈了又拈,最終決定應下這邀請。


    事實證明,昭天闕上下並非一眾不肖徒孫,對於祖師的正牌魔種轉世非常重視,虞黛楚剛決定應下這邀請,便有昭天闕的修士萬裏迢迢奔赴,殷勤備至地招待她,引著她去了太化彌生天。


    第167章 .東陵悟道樹


    作為毫不遜色於道緣宗的超級大宗門,昭天闕自然也有自家的大世界,太化彌生天,其繁華與豐饒半點不遜色於上岱靈寶天,甚至因為沒有易家這種肆無忌憚的家族,繁華還猶有過之。


    虞黛楚一進入太化彌生天,便得到了最熱情的招待——這是很好理解的事情,她本身便是煉虛修士,這諸天最頂尖的存在,無論進入哪個大宗門,都該被盛情款待的。


    又因為她和武陵春那種無比貼合、無可比擬的關係,虞黛楚進了太化彌生天,簡直有種迴了家的感覺。


    在大道複蘇下,最頂尖的煉虛修士也受到了一定影響,正如易斐禪便秘密轉世重修,直到他重迴煉虛後世人才慢慢知道。楚靖蕭比易斐禪又要年輕許多,武陵春當年因大道複蘇隕落時,楚靖蕭還隻是個金丹修士,因此他實力並不比易斐禪弱,受到大道複蘇的影響卻輕得多。


    “咱們昭天闕比道緣宗是要好些,沒有易家那樣的人,但家大業大,哪能一點齟齬也沒有呢?”招待虞黛楚的是昭天闕最年輕的煉虛天君鄒嬋——雖然算起歲數仍然比虞黛楚大了兩千歲,論起輩分,也算是楚靖蕭的入室弟子,當年天資一般,在昭天闕的地位還不如錢隅高,誰想人生際遇無常,千年過去,一個已成塚中枯骨,一個卻直接和師尊平起平坐了呢?


    鄒嬋悄悄和虞黛楚說起秘辛,“當年師尊正是中了宗門內某位煉虛修士的暗算,這才中了桃花煞。為安定人心,也為了迷惑對方,師尊便裝作沒中招,後來私下出去尋了解法,我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解決的,直到道友你橫空出世,一舉入主東陵,師尊雖常年閉關,卻也聽說了這件事,這才告訴我們,你竟是他的女兒。”


    鄒嬋現在想起當時的場麵,猶覺不可思議,他們幾個都是楚靖蕭的得意弟子,無論是修為還是城府都已能獨當一麵,可當時卻個個目瞪口呆,久久沒能迴過神。


    虞黛楚聽得起勁,鄒嬋便更是賣力逗她開心,說了許多與楚靖蕭有關的趣事。


    而常年閉關、已多年未曾在昭天闕露麵的楚靖蕭,也特意抽出了一整天與她相見。


    他們都已經是站在修仙界最巔峰的修士了,自然不會也不需要對這種半路父女情有什麽不切實際的期望,彼此利益無甚衝突,兩人也俱都識趣,這便已經很好了。


    每日裏鄒嬋殷勤地伴著虞黛楚走遍太化彌生天,熱情得簡直不像個煉虛修士,昭天闕的許多典籍也任由虞黛楚翻閱。


    虞黛楚知道鄒嬋做出這樣的姿態究竟是為什麽,但她偏偏假裝不懂。


    果然,半個月後,鄒嬋終於沒忍住,狀似不經意道,“說起來,正是有緣千裏來相會,道友與我們昭天闕的淵源,實在是讓人不得不感慨,正如我見了道友,也深覺投緣。”


    虞黛楚隻是微笑,卻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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