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都璐走進冷清的公司, 看著越發髒亂的辦公室, 她猶豫了一會兒, 到底把手裏的辭職報告遞給了老板。


    老板對她說這段話的時候,她略感驚訝, 因為她沒想到老板竟然記得她的名字,這是她待的第一家公司,不大,但也不小, 每月拖遝幾天就能把工資發下來。


    對於剛剛畢業的都璐來說,能進這家公司已經很不錯了,因為直到畢業她才發現, 原來大學這四年她什麽都沒有做, 碌碌無為,虛度光陰, 她拿著手裏的畢業證, 卻不知道該如何謀生。


    在這個社會,誰都可以替代。


    而最終她隻能依靠著自己的年輕和簽署三年不懷孕的合同,在一次又一次被hr挑剔打量後找到一份不至於太差勁的工作,每月工資能勉強支撐她的房租、三餐, 此外最多就是換季時添兩件新衣,和同事聚餐時能夠支持aa。


    她是真的非常討厭自己的老板,討厭到過了十幾年她還記得他的名字,記得對方姓蔡, 總是屁事一堆,那種被逼早起在公司外麵跳操的窒息操作就是他動了自己的聰明腦瓜想出來的。


    每次開會總要讓他們早早到齊,自己來晚半個小時,每天都要說什麽996福報,做出一副趾高氣揚的嘴臉,陰陽怪氣對他們頤指氣使,他不停談著自己白手起家有多麽勵誌,像他這樣的人才是社會上的人上人,而他們這群沒用的本科混子注定就是搬磚打工人,社會的牲畜。


    蔡老板的“金句”在那幾年讓都璐每次想起都氣得心口發疼,可以說這個老板簡直就是極品中的極品,而私人品行上,蔡老板是個標準的大男子主義,經常發表一些物化女性的言論,後來都璐每每迴憶起在這個公司打工的日子都會感到震驚,她實在想不明白年輕時的自己為什麽能在這種地方忍耐兩年。


    不過仔細想想對方就算醜惡也不會掩飾,工資也每月照發,是位真小人。


    從他身上都璐明白了一個道理,越是經常討好別人直不起腰的人,越喜歡器重會拍馬屁的家夥。


    之所以沒有幹到第三年,是因為公司瀕臨破產,同事們紛紛走人,沒有任何留念,都璐眼看工資就要發不起,拿著辭職報告去找直屬上司卻發現人已經提前一步跑路,沒有辦法才跑到老板麵前。


    蔡老板看起來挺憔悴,因為常年應酬喝酒越發油膩的肚腩都扁了一點,不過他倒也爽快放人,隻是都璐臨走前對她說了開頭那段話。


    都璐並無感觸,隻覺得老板精神不太好。


    然後第二天,蔡老板自殺了。


    他爬到了公司所在大廈的最高層,一下子就跳了下去,摔個稀巴爛,他死前頭一晚和妻子辦了離婚證,讓她帶女兒跑路,自此以後那棟大廈的天台被重重鎖上,大家唏噓感歎一番,過去覺得他嘴臉醜惡的人此時都發現了他的好,因為老板最後的這番操作,都璐直到現在還清楚記得他。


    個子不高,眼睛不大,皮膚發黑,沒有蓄須,頭發還算濃密但肚子卻如同懷了孕,層層堆疊。


    而不知為何,都璐今晚竟然夢到了這個死鬼老板,她從床上坐起,隻覺得晦氣,一時間心頭焦躁難安,實在無心睡眠,於是點亮了床頭的燈,翻看起厚厚一疊計劃書。


    過了一會兒房間外傳來敲門聲。


    “請進。”她皺眉道。


    “利貝爾圖特小姐,要喝點什麽嗎?”穿著條紋睡衣的少年還沒有進入變聲期,所以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女孩子,他眼眸明亮,手上端著盤子。


    上麵分別放著清水、牛奶、咖啡和紅茶。


    都璐一時間有些無語,心情就跟她第一次看見波爾拿著掃帚給她打掃衛生一樣微妙,她沉聲說道:“波爾,你沒有必要做這些,現在是你的睡眠時間。”


    “可是利貝爾圖特小姐還在工作,”他小聲道:“今天降溫了,晚上喝一杯熱的會舒服很多。”


    精靈歎息一聲,她讓波爾將手中的托盤放在桌子上。


    “波爾,如果你再年長十歲,就算你表現得再殷勤我也不會說什麽,我會根據你的能力器用你,但現在你還是個孩子,有時間浪費時間做這些不如把我布置的作業再做兩遍,你應該抓緊時間學習。”


    男孩張了張嘴,他掙紮了好一會兒,最終勇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利貝爾圖特小姐,對於我來說做這些事也是一種學習,並非毫無意義。”


    “不管我現在是什麽年紀,隻要您需要我,我想幫您。”


    都璐冷漠凝視他,隨著時間推移少年麵上浮現出慌亂,他開始反省自己這番話是不是過於自不量力,但他始終強撐著與精靈對視。


    接著,精靈慢慢開口:“波爾,在你眼中我是怎樣的存在?”


    男孩像是陷入了一個難題,反複思慮,他迴道:“您是一位商人,他們說。”


    商人,這確實是精準明確的形容。


    都璐並不認為對方說錯了,她確實就是這樣一個人,唯利是圖,不管老板脾氣有多壞隻要對方發得起工資她便能忍耐屈辱,如果給不出錢,她也會毫不猶豫轉身走人。


    她始終都在保持自己的價值,保證自己能跳槽到更好的崗位,保證自己不被社會拋棄,成為“有用”的大人。


    她打工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更不是為了什麽建設美好家園,隻是單純作為老板賺錢的工具而活著,雖然她始終沒有選擇自己創業,但無論如何作為一名商人她是成功的,哪怕環境換成異世界,她依舊能一桶金一桶金地撈。


    即便她每天都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因為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要由她自己來把關,在這個貴族平民階級明確的世界,她很難用正常方式招聘到自己需要的人才,最簡單也最高效的方式就是去無間之城——用買賣的方式找到可信任又能幹的員工。


    所以時至今日,不得不承認係統才是最明智的,它替都璐選擇了一條最簡單也最具效率的路,單看她願不願意。


    如此,都璐便覺得很是可笑。


    不眠不休的老板,帶著一群買來的奴隸,開辦一個供給上層階級放鬆休閑的度假村,治愈心靈?放鬆心情?這群貴族真的有壓力需要釋放嗎?


    與此相對應的,是那些每日工作連假期都抽不出來的工薪階層,還有最底層的貧農,他們甚至連度假是什麽都不知道。


    她懷疑自己所做一切的意義,定下的計劃越積越厚,實現目標遙遙無期。


    精靈一方麵自嘲著自己“天龍人”的身份,另一方麵她卻借此獲得更多的好處,這樣的矛盾她並不陌生,總有一天她會習慣一切,變得像瑞茲兄弟一樣在貴族麵前維持“體麵”,隻能在私下尋求放鬆。


    但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家族的使命,而她為何要遵守這樣的使命?


    是係統強行把她拖到這個世界,是它自以為是給她安排了一堆任務,她能艱難走到今天不知受了多少苦,逼迫自己去麵對種種變化,所以現在——她為什麽非要執著開辦一個度假村呢?


    隻要蝶靈族供應及時,菇人們在後方工作,她完全可以借助這些資源成為一名豪商,以精靈的身份擠入貴族圈,即便她不去選擇嫁人成家,在異世界強者生存的環境下她大可豢養情人,多的是人願意為她奉獻一切。


    然後再買一些奴隸,將他們當做豬狗使喚,踐踏那些曾經的成功人士,來滿足自己人上人的心理,成為又一個資本主義家!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所謂苟富貴,勿相忘,然而許多人隻能共苦,無法同甘。


    險惡的環境逼人進步,讓人堅定頑強的意誌,然而當緊迫的環境不在,一切輕鬆愜意起來,很多人的思想都會產生巨大的變化,最後腐化為自己曾經厭惡的存在。


    都璐敏銳意識到了這種轉變,而這也是她痛苦的源泉。


    她意識到了自己矛盾而醜惡的一麵,甚至連每天等著她迴去的菇人都不想見了,她能給它們什麽呢?她給了它們居住的家,讓它們過上不那麽畜生的生活,但這就是一種體麵嗎?麵對它們虔誠的信仰和愛,她隻能單方麵的索取,卻做不到更多的迴應。


    因為都璐沒有這麽多愛了。


    它們的愛甚至讓她飽受折磨,受到外貌和智商的限製,還有那不知是天真無邪還是渾渾噩噩的個性,讓菇人永遠都無法成為她可靠的副手,它們天生就隻適合生活在她的庇護下,無法麵對風雨,因此所有壓力都要她一人扛著。


    沒有誰是天生的領導者,都璐不是,在她變成如今老練圓滑的模樣前,她也曾是個灰心喪氣害怕自己找不到工作流浪街頭的庸人,當她不停奔波學習更多維護自己“體麵”的知識時,她反複想著自己這麽拚是為了什麽?


    為了用這顆傷痕累累的心去“治愈”別人嗎?


    她冷酷道:“波爾,我是一名商人,僅此而已。”


    如同審判官定罪,她反複思索後終於承認了這一事實。


    少年麵上浮現出悲傷,他上前幾步,跪坐於床前,接著他小心翼翼捧起她的一隻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不,利貝爾圖特小姐,不管在別人眼裏你是誰,但是於我來說,你是我活下去的希望。”


    無望的未來、絕望的生活,無數次不明白自己為何活著,想要一了百了。


    他究竟是寄托家人的遺願而活,還是單純成為行屍走肉的一員。


    “我因您救贖而重生,我相信還有更多的生命渴望您的到來。”


    這一瞬間,少年原本隻是清秀的麵容上,竟裸''露出難言的神性。


    與她對話的人究竟是波爾·裏奇默,還是某位借助凡人身軀傳達神諭的存在呢?


    她仿佛聽到了命運的齒輪轉動,雄渾鍾聲響起,恍惚間有人在她耳邊低語,頌唱英雄的使命。


    但都璐不是英雄,亦不是救世之人,她甚至做不到自己手動建造一棟木屋。


    魔法,一切都是魔法的效能,是這神秘的力量改變了一切,以賜予她改變命運的力量作為交易,賦予她救贖的職能,而她所能做的隻有信仰自己的力量,讓這份力量支撐著自己踏上無終征程。


    那麽就讓自己為異世流傳的史詩童話添一份力吧,擯棄人的認知和道德束縛,以代行者的身份實現救贖之旨。


    救贖與犧牲常伴,想獲得拯救,總得失去什麽。


    精靈將手中的計劃書高高拋起,紙張散落紛飛,那寫滿了密密麻麻字符的紙頁終如凋零落葉墜下,她的身影向後倒去,在柔軟的床鋪中留下深深的凹陷。


    一頁泛黃的白紙,正巧落在她的麵頰上,遮掩住了她所有的情感。


    波爾不知何時已屏住唿吸,他的身體開始顫抖,控製不住想要匍匐在地上,虔誠祈禱。


    但在他彎下腰時,精靈摘去了麵上的紙頁,她扭過頭,笑容蒼白。


    “波爾·裏奇默,你想幫助我嗎?”


    “我願意向您奉獻我的一切。”他聽見自己這樣迴答。


    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後對他說:“那你去地下室吧,你是個敏銳的孩子,應該早就猜到了。”


    “那兒有一扇門,推開它,走進去。”


    “待到天光明亮你再迴來,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得到了什麽。”


    熾烈的幸福感頃刻間淹沒了他,波爾明白了,他終於要走進她的秘密,更加靠近她,他追逐的希望接納了他。


    “好的,利貝爾圖特小姐。”


    少年提著燈消失於通向地底的階梯,而床上的都璐不再去思考其他,她合上眼,什麽都不去想。


    離開自己的故鄉,才會發現原來家並沒有那麽好。


    看見更大的世界,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如此渺小。


    今晚,波爾·裏奇默將看到另一個世界,而利貝爾圖特接受了這個世界。


    若爾等視我為救贖,我必肩負希望走下去。


    我會不斷前進、直至無堅不摧。


    第47章 下班了   從金絲雀區到翠鳥區。


    “波爾, 你看到了什麽?”


    天亮的時候,精靈看起來一點異常都沒有啦,她坐姿端正, 手上拿著最新發售的早報。


    少年看起來有很多話急於傾述, 他雙眼亮晶晶的, 但在他即將說話時精靈率先打斷了他, 微笑道:“容我提醒,雖然我知道你大概率感觀不錯, 但是波爾,既然你決定成為我的員工,那麽就不能真正放鬆身心去享受。”


    波爾停滯好幾秒,他明白了都璐的意思。


    於是他想了好一會兒, 似乎在反複迴憶,這中途都璐給了他紙筆,提醒道:“你要習慣利用工具去記錄自己的想法, 類似的情況在以後會時常發生。”


    少年冥思苦想, 開始記錄。


    “總體為一座島嶼,非常遺憾, 我未能更清晰地勘察地形, 從海岸、村落,還有遠方的密林,能看出幾乎為一個結構完整的村落……”他下意識用了寫論文的筆法。


    全程都璐一直都在鼓勵他繼續寫下去,勇於表達自己的想法, 她始終微笑,然後對他道:“好的地方要寫,壞的地方也要寫,提出問題、解決問題、分析對策。”


    波爾完全愣住, 他幾乎立刻就要表明自己能力不行,但精靈仍舊提前一步打斷他,對他道:“現在是早上七點十五分,現在花費十五分鍾吃完早餐,再花十分鍾收拾好自己,七點四十出發。”


    她以分鍾作為單位,開始了新的一天。


    事實上波爾十分鍾不到就吃完了東西,他急急忙忙收整好自己,提前一步就位。


    都璐看了他一眼,平靜道:“你為自己的速度感到驕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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