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戢點頭:“記得!”


    齊晏目光深深:“你是正道弟子……你也覺得,我錯了麽……”


    沈戢堅定道:“師父所作所為,乃慈悲萬物,不違天道。”


    齊晏眉間舒開,似頗是安慰。


    “我曾說過你有術無道,是麽……”他問。


    沈戢再度點頭。


    “我錯了,你已經得道……”齊晏咳了兩聲,氣息變得更加虛弱。


    可他卻抬起手,似拚盡全力,抵在沈戢的胸膛前,目光灼灼地看著沈戢:“記住……人皆有道,它不在別處,隻在你心中……”


    沈戢怔怔地看著齊晏,他死去的時候,仍睜著眼睛。


    風吹過,而齊晏卻化作一陣塵土,在沈戢的懷中隨風消逝。


    他這才想起來,所有的仙人在登仙時,會經過雷火淬煉,脫胎換骨。齊晏早已經不再擁有肉身,殞命之時,亦是真正的形神俱滅。


    ——“人皆有道……隻在你心中……”


    沈戢心中默念,舉目四望。


    一隻殘破的風箏落在不遠處,原本那淺藍的顏色已經被血汙覆蓋。


    一個小小的身體壓在上麵,似乎臨死之前,還在努力地將它護著。


    四麵八方傳來正道弟子們得勝的歡唿之聲,他們從四麵八方湧來,爭搶屍首以為表功。


    沈戢望著他們,忽然,血脈賁張,殺氣迸發。


    視野之中,再度化為一片鮮紅。


    *


    “沈戢將那些正道門派都殺了?”荼靡吃驚道,“也包括他的師父?”


    白凜道:“確切而言,並非是沈戢所殺。凡血殤陣這等絕殺之法,用起來雖是強悍,可一旦被破,則極易反噬。沈戢那時以一己之力將血殤陣打破,弘顯上師和那一眾門派之人都不曾防備,皆被自己的法力所反噬,落得與鬼門眾人一樣的下場。”


    荼靡聽著,驚得久久不能言語。


    “我不曾聽人說過。”她喃喃道,“沈戢也不曾說過。”


    “此事過於慘烈,且手段殘忍,乃正道之恥。”白凜道,“就連天庭也不願多提。”


    “後來呢?”荼靡忙問,“沈戢成魔,亦是與此有關?”


    “正是。”白凜道。


    荼靡皺眉:“齊晏所作所為,皆正道之事,沈戢卻為何成了魔?”


    “這你須得問他。”白凜淡淡道,“慈窨成仙時的記憶之中,並無這些。”


    荼靡想起來,白凜先前說過,每個登仙的人進入天庭之後,第一關就是真言境。在那裏,他們所有過往,都會一覽無遺,被天庭所審視。


    而真言境,正在他管轄之下。


    她看著白凜,心想這白毛狗看著對什麽都不屑一顧,原來陳穀子爛芝麻裝了一肚子。


    “故而那慈窨不曾被這陣法所傷?”荼靡問。


    “她不願與沈戢為敵,不曾隨師門出征。”白凜道。


    荼靡想了想,道:“慈窨既然如此深愛沈戢,也知道齊晏是好人,卻仍然為了成仙站在了師門的那邊。”說著,她有些好奇,“慈窨說她非登仙不可,乃有緣由。究竟是何緣由?”


    白凜卻冷冷道:“沈戢是你的人,我隻說沈戢之事。至於慈窨,與你何幹。”


    說罷,他閉上眼睛,繼續打坐。


    荼靡氣結。


    *


    血紅的世界,陰森恐怖,但沈戢感受不到一點冷暖。


    無數的眼睛看著沈戢,盯著他。那一張張的臉,有齊晏,有鬼門的弟子,他們看著他,喚著他的名字,露出笑意。


    也有被他殺死的正道同門。


    師父弘顯上師渾身是血,一眾師兄弟死不瞑目地,他們看著沈戢,怨恨地斥責咒罵。


    似乎有無數隻手從下方伸出來,抓著沈戢的腳,將他往下拖,絲毫掙紮不得。


    ——“阿戢……”


    那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似遠似近,餘音卻在漸漸消失。


    正當無邊的黑暗圍攏過來,突然,一隻手伸來,扯住沈戢的衣襟,而後,將他拽起。


    凜冽的寒冷從周身襲來,沈戢一下被嗆醒,趴在地上,劇烈地咳嗽。


    他喘著大氣,好一會,才看清自己在何處。


    河水如墨,不遠處,一道長橋飛架。上麵無數的人影散發著幽光,如行屍走肉,慢慢往對岸挪動。


    黃泉。


    沈戢倒在地上,一邊大口唿吸著,一邊看向上方,目光倏而定住。


    一雙眼睛靜靜注視著他。


    雖然許久不曾見過,但那張臉,與記憶中絲毫無改,熟悉得似深入骨血,卻又陌生得似相隔萬裏。


    慈窨。


    第九十五章 往昔


    “是你……”沈戢才說話,又咳起來,從鼻子裏嗆出水。


    “我猜得果然不錯。”慈窨聲音淡淡,“這世間,也隻有你如此了解我,能將我的一舉一動都算得清清楚楚。”


    沈戢咳了好一會,終於平複下來。


    “可我還是棋差一著,否則也不會連著兩次反而被你追蹤而至。”他說著,支撐著從地上起來,看著她,“你是來拿我的?”


    慈窨沒有迴答,隻看著他:“你換了個模樣,連魂相都認不出來了。”


    沈戢道:“我畢竟到處遭人恨,無論天庭還是魔族,無論被誰抓到都不得好死,自然要費些功夫。”


    “泉髓的用處,連天庭之中都鮮有人知曉。”慈窨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戢淡笑:“世間的秘密,既然有人知曉,那便不是秘密。你都知道的事,我為何不能知道?”


    慈窨注視著他,沒有說話。


    二人相視,恰似多年以前,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你是來抓我的?”沈戢道,“還是來抓季賢?”


    慈窨看著他:“你以為,我應該放過你們,是麽?”


    “我從不曾這般想過。”沈戢道,“你已今非昔比。”


    慈窨的目光動了動,倏而沉下。


    “你有何麵目提起往昔?”她低低道,聲音裏壓著慍怒,“就憑你當年對師門做下的事,我也不會饒了你。”


    “是麽。”沈戢道,“那麽當年他們複仇,糾集各路門派來圍剿我的時候,你緣何不在?”


    “因為我知道他們找不到你。”慈窨冷冷道,“你從來都是這樣,遇到事便一走了之,丟下一切。”


    沈戢不置可否。


    “你要抓我迴去,悉聽尊便。”他說,“不過,我勸你放過季賢。”


    慈窨嗤之以鼻:“你幫他,不過是因為齊晏。你那套天庭無道的說辭,當年我已經聽過了,你不必再提。因為齊晏,你全然變了個人,凡事對天庭不滿的言語,在你眼中皆是有理。”


    沈戢不欲與她爭執,道:“我幫季賢,並非因為齊晏。”


    “那是為了什麽?”


    “你不曾見到麽?”沈戢道,“季賢和綺霞有一個孩子,叫穀雨。”


    慈窨看著他。


    “你是想說,你這堂堂的魔頭,原來是為了一個孩童動了惻隱之心?”她說,“你我好不容易見麵,不若說些我想知道的事。”


    “哦?”沈戢道,“你想知道什麽。”


    “你有幫手。”慈窨道,“他本事不小,能幫你躲過天庭法眼監視,他是誰?”


    沈戢麵不改色,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從無幫手。”


    慈窨卻不理會,自顧地說下去:“他幫你的時候,並無任何施法痕跡,要麽是手上有極其厲害的法器,要麽他的本事並非法術,而是天生的本領。”


    她盯著沈戢:“他是個半仙,是麽?”


    “慈窨,”沈戢緩緩道,“你也是半仙。”


    慈窨的雙眸倏而閃過銳利之色。


    “我已是仙人。”她聲音冰冷。


    “是麽。”沈戢道,“可縱然你脫胎換骨,仍藏難解的心魔。比如,你還恨著我;再比如,你在那邙山之中,明明能夠用雷霆手段將季賢拿下,卻仍從天庭取來斷空罩,逼著季賢投降。你不願用蠻力傷了穀雨,不是麽?”


    慈窨看著他,怒氣隱隱。


    突然,一道罡風劈下,沈戢要擋,卻因為剛剛在黃泉中險些喪命,氣力不濟,沒有擋開。


    慈窨隔空將沈戢摁在地上,咬牙道:“你有何麵目教訓我。”


    沈戢被那罡風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也全然無法說話。


    就在二人僵持之時,突然,一個聲音傳入耳中。


    “道長!”是季賢在唿喊,“道長!你在何處?”


    慈窨往那邊瞥一眼,黃泉之上,一個身影浮了起來,是季賢。


    罡風消散,沈戢身上的重壓鬆開,他趴在地上不住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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