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穀,異術中,最重要的是什麽?”山道一側,騎著幹瘦老馬的穆英豪盯著前方迷霧重重問道,腰間的羅盤與銅鈴碰撞在一起叮當作響。</p>


    李朝年和何柏穀騎著兩頭驢在後方慢慢走著。李朝年斜坐在驢背上,五行幡插在包裹的一側被微風拉動左右輕擺,他手中翻閱著一本沒有封麵的古書,不時點頭低聲自語,又快速翻迴先前查看過的地方再重新瀏覽,而一側驢背上的何柏穀卻靠著行囊大嚼著麥餅,雙眼還盯著李朝年手中捏著的一口沒咬的麥餅直咽口水。</p>


    “柏穀!耳朵聾了嗎?”穆英豪拉馬停下,也不迴頭。</p>


    何柏穀依然心不在焉,直到李朝年轉身來對著他“噓”了一聲,他這才反應過來,但完全沒有入耳先前師父提出的問題,隻是傻坐在驢背上看著穆英豪的後背,直到李朝年低聲幫他重複了一遍那個問題,何柏穀才“噢”了一聲迴答道:“吃飽喝好!”</p>


    何柏穀的迴答讓李朝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可穆英豪並沒有笑,隻是輕歎一聲問道:“你們猜一猜,你們兩人誰最像年輕時候的我?”</p>


    李朝年、何柏穀不語,李朝年繼續低頭翻書,何柏穀趁機雙腿一夾驢身,讓驢子快走幾步,抬手將李朝年手中沒動的麥餅槍到手中,又用舌頭在麥餅上舔了個遍,隨後笑嘻嘻地看著李朝年道:“師弟,你還要嗎?”</p>


    李朝年苦笑著皺眉搖頭,覺得十分惡心,但看自己師兄的模樣也非常滑稽,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而他們的師父穆英豪也沒有解答現在自己提出的問題,而是拍馬繼續前行。</p>


    “咚咚咚——”前方迷霧之中傳來銅鑼聲,三人都抬頭向前方看去,隨後聽到迷霧中有個沙啞的聲音喊道:“寧強縣政府、警備司令部、保安司令部布告!”</p>


    穆英豪聽到這繼續拍馬前行,等那人說完前麵的話之後,已經逐漸能在迷霧中看到一個穿著軍服的瘦小身影,那小個子軍裝男子拿著一張布告,站在路的左側,左手邊站著五個雙手反綁,麵無表情,無論行刑者如何施壓都不會下跪的男女,右側站著的則是七八個路過的普通百姓,百姓們聽著那男子的宣告,目光盯著那幾個即將被處死的男女,表情十分茫然,似乎早已習慣。</p>


    “何懼武、張亞東、張思國、李玲、鄭君以上五名叛亂分子,勾結共黨,擾亂治安,罪大惡極,經縣政府法院判決,處以極刑!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初七!”宣告的男子說完之後卷起布告,給旁邊行刑者做了一個“趕緊”的手勢,隨後五名行刑者離開那五名男女,操槍瞄準他們的胸膛,在沒有喝令的前提下,先後扣動了扳機,等那五人倒地之後,又各自上前補了一槍,隨後列隊小跑著離開,像是做了虧心事逃跑一般。圍觀的那群百姓麻木的看著,不一會兒也各自散去,屍體周圍十米範圍內隻剩下穆英豪師徒三人。</p>


    穆英豪翻身下馬,慢慢來到那五具屍體前,探了探他們的鼻息道:“沒救了,年紀輕輕就這麽死了……”說罷,穆英豪迴頭來看著自己的兩個徒弟道,“過來幫忙,收拾下他們的屍身,好好放在路邊,應該會有人來領。”</p>


    “知道了,師父。”何柏穀從驢背上跳下來,三兩口吃完麥餅,拍了拍手要去幫忙收拾屍身,穆英豪卻抬手瞪著他,盯著他那雙手厲聲道,“不懂規矩嗎?”</p>


    “噢。”何柏穀趕緊取了皮袋,倒了清水和李朝年好好清洗了一番,這才上前收拾。</p>


    “處死之人,多數怨氣極大,特別是他們,真的是匪嗎?看他們的模樣也不過是老師、學生,既不是逃兵也不是土匪,我們不誦經,不念佛,隻能做到這一步了。”穆英豪抓著一具屍身的雙肩將其平放在路旁,隨後又忽然問李朝年與何柏穀,“朝年,柏穀,為師問你們,今年是哪一年?”</p>


    “民國三十八年呀,先前那個人都說過了。”何柏穀今年虛歲不過十三,而李朝年也僅僅才十一歲,但兩人都已經各自可以拖動一具成年的屍體,根本不覺得費勁。</p>


    李朝年默不作聲,知道師父這麽問肯定沒那麽簡單,穆英豪聽完搖頭道:“民國?民國是國父孫先生建給全中國百姓的,隻為了給他們一個風雨不侵,不再被列強欺壓的家,而這個家在短短十餘年內因為私心而千瘡百孔,最終作繭自縛走向了滅亡,民國三十八年?應該是西元1949年吧。”</p>


    穆英豪正說著,一架馬車從迷霧中匆匆鑽出,馬車周圍還跟了八個輕裝壯年男子。來人看見五具屍身之後,都忍不住轉頭抽泣,為首的平頭青年,抹去眼角的淚水,上前對穆英豪抱拳道:“這位師傅不知道如何稱唿?”</p>


    “免貴姓穆,各位應該是亡者家屬吧?我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穆英豪以為對方誤會他們正在偷竊死亡者的遺物,正欲解釋,卻見對方滿臉感激之色。</p>


    平頭青年道:“不,我們沒有責怪三位的意思,謝謝三位出手相助,讓我們的同誌最後一程走得幹幹淨淨,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多謝!”</p>


    “客氣。”穆英豪迴禮道,隨後李朝年與何柏穀起身站到一側,看著那八人小心翼翼將屍身抬到馬車上,調轉馬頭朝著來時的方向行去。</p>


    穆英豪站在那盯著那五個人留下的血跡發呆,眼中仿佛還能看到那些開槍的軍人在行刑後“逃”一般的身影,還有那八個看似應該是共黨的青年,有些什麽話想說,卻又說不出來,隻是何柏穀卻忽然說出了《呂氏春秋。誠廉》中的一句話:“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p>


    “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穆英豪摸了摸何柏穀的頭,看著地上的血跡喃喃道:“柏穀,你知道嗎?你最像年輕時候的我,你現在的血在沸騰吧?”</p>


    何柏穀沒有說話,隻是盯著那一灘灘的血跡,而一側的李朝年還是轉身上了驢背,繼續翻看著手中的那本古書,依然是麵無表情,仿佛周遭發生的一切都與自己沒有絲毫的關係。</p>


    那天,穆英豪翻身上馬的時候感覺到非常的吃力,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剩下的事情也許隻能交給兩位徒弟來完成。拍馬前行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迴頭去看地上那一灘灘的鮮血,一直等陽光刺破濃霧照射下來,他這才扭頭眯著眼睛去看刺眼的太陽,喃喃道:“新的時代快要來臨了。”</p>


    何柏穀也抬眼看著,深吸一口氣,李朝年則隻是冷哼一聲,微微搖頭。</p>


    朝年真像大哥英傑。穆英豪斜眼看到李朝年的表現,心中暗道,這種人最可怕……</p>


    再往前走,慢行不過半個多小時,便到了一個小鎮口。鎮子口大批的軍隊在那列隊整編,隨後在軍官的帶領下邁著整齊的步伐朝著鎮子的下一個出口行去,雖說陽光燦爛,卻依然無法掩飾那些軍人臉上疲憊和厭惡的神色。3年圍剿,8年抗戰,接下來又是3年內戰,期間南京國民政府淪陷一次,現在又被解放,這個仗還要打多久?隊伍中的國軍軍官人人都清楚,如今的陝西一分為二,一部分在共產黨的控製範圍內,一部分在他們胡宗南長官的控製範圍內,但遲早他們都會撤走,去哪兒呢?四川?雲南?要是解放軍打到雲南,他們又該往哪兒退?再過怒江去緬甸嗎?誰都不知道,他們隻想迴家,是什麽樣的政府他們其實不怎麽關心,因為老百姓說到底還是隻為了一口吃的,隻為了有一個風雨不侵的家。</p>


    “要是共軍突破了涇河南岸的防線,西安算是完了。”兩名少校軍官在路邊低聲交談著,路過的穆英豪行得很慢,將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p>


    “西安肯定被共軍拿下,寶雞遲早也是他們的囊中物。”一名軍官狠狠抽著煙,但沒有絲毫不甘心的表情掛在臉上,仿佛是解脫了一般。</p>


    “唉,咱們退至漢中,事已至此了,保密局的什麽特使還在四下捕殺通共分子,至少也給自己留條後路吧?退到這,胡長官算是徹底和西北無緣了。”另一名軍官翻身上馬,摸了半天,摸出一個空煙盒,順手就扔在了地上,立即就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衝了上去,搶走了煙盒,其他孩子跟在其身後簇擁著,湊近去看那美國香煙盒。</p>


    “噓,小聲點,非常時期,要是被保密局的人聽見,立馬法辦了你!”馬下的軍官扔了一支煙給馬上的人。</p>


    馬上的軍官點起煙,深吸一口:“我和胡長官的秘書算是同期同學,聽他說胡長官有意退至雲南,如果再守不住,就入緬甸。”</p>


    “嗬——滾他娘的卵吧!要入緬甸?老子幹脆投了共軍算了!戰場起義,老子還算功臣!”兩人說完,對視良久,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接著雙雙拍馬離開。</p>


    軍隊匆匆離開,看來是撤了,鎮子裏的老百姓算是鬆了一口氣,大部分做買賣的人等著軍隊徹底離開,街上的百姓重新走出來,這才開了鋪子重新做起了買賣。穆英豪帶著兩位徒弟走進了一家小飯館,選了個角落,點了三碗豬油麵,吃完後又就著麵湯啃著剩下來的那幾個麥餅。</p>


    三人吃著麥餅,穆英豪抬眼就看到店外有一個滿頭亂發,瘦得皮包骨頭,眼眶深陷,望著他們不斷咽著口水的孩子。那孩子年紀看起來個頭比何柏穀還要稍高,應該年齡也稍長,發現穆英豪看到自己之後,又趕緊躲了起來,隻探出個腦袋,先是看著飯館案台放著的食物,吞咽著口水,又小心翼翼地再次看向穆英豪。</p>


    “餓了吧?來來來,進來。”飯館的年輕老板蹲下來,揮手招唿那孩子進來。</p>


    門口的孩子搖著頭,不敢進去,飯館老板發現孩子的手腕上全是淤青,胸口裸露出來的地方也全部紅腫,不由得心頭一酸,上前輕輕拉著那孩子,帶到穆英豪他們所坐的旁邊的一張小桌子上,又喚了自己的妻子拿了些藥酒來,同時端上了麵條,還刻意加了許多肉。</p>


    那孩子坐在桌邊,也顧不得藥酒揉搓帶來的疼痛,大口大口地吃著,吃著喝著發現隔壁桌的三個人都盯著自己,立即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轉了個身子端著碗繼續吃,小手燙得發紅也不肯轉身過來。</p>


    “肯定是上其他鋪子要吃的,被人打的!”老板娘心疼地揉著那孩子的手臂,那手臂慘不忍睹,此時稍微吃飽的孩子這才低聲“哎喲”起來。穆英豪見狀,起身到老板娘身旁,細細查看著,隨後對老板娘擺手,表示這樣不行。</p>


    老板娘見穆英豪的穿著打扮很是怪異,像是個流浪漢,但又有馬又有驢子的,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麽的,走方郎中嗎?穆英豪查看了那孩子的手臂後,搖頭道:“不行,直接上藥酒會讓這孩子痛死的,這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麻煩老板娘燒些熱水,給這孩子擦拭下身子。”說完,穆英豪提筆寫下一個藥方,交給李朝年,叮囑他去鎮上藥鋪找幾味藥來。</p>


    孩子感激地看著穆英豪,被老板娘帶著進了內室中洗澡去了。老板見穆英豪是個好心腸,趕緊又打了兩角酒來,被穆英豪婉拒,聲稱是自己該做的,老板見穆英豪不喝,隻得又倒迴酒壺之中,卻好奇地打量起外麵驢背上所插的那支五行幡來。</p>


    不一會兒,李朝年抓藥迴來,老板趕緊上爐熬藥,穆英豪在一旁指導,告訴他這幾味藥可內服也可外用,外用隻需要塗抹在患處,藥酒就可以免去了,孩子一般受不了那種疼痛。但轉念一想,先前那孩子疼成那樣,隻是“哎喲”兩聲了事,也的確堅強。</p>


    快兩個小時後,老板娘才帶著換了一身新衣裳的孩子從內堂中走出來,出來時那孩子羞羞答答躲在老板娘身後,李朝年和何柏穀都好奇地側頭去看,看清楚後,兩人都忍不住低聲唿道:“呀,是個女孩兒!”</p>


    “對呀,我給她洗澡的時候才發現是個女娃,打扮出來看看,這模樣多好,不跟別人說,還以為她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呢。”老板娘牽著女孩兒的手來到穆英豪三人跟前,老板在旁邊盛了藥,讓女孩兒趕緊服下,可女孩兒喝藥的時候還盯著桌子上先前自己沒有喝完的麵湯。</p>


    女孩兒正麵麵朝穆英豪的時候,穆英豪卻猛地一愣,蹲了下來,仔細盯著那女孩兒的眼睛,低聲道:“綠眼眸?”</p>


    “綠眼眸?”李朝年、何柏穀也趕緊湊了過去,過去幾年之中他們跟隨穆英豪學習異術,也聽了許多民間異事,這“綠眼眸”的故事也是相當吸引這對師兄弟的。傳說有綠眼眸的都是女子,這類人的產生傳說是狐妖和人誕下的產物,在關外滿族中流傳已久,不過聽說這樣的女孩兒天生漂亮,即便是沒有害人之心,也會害得仰慕自己的男人家破人亡,可穆英豪在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卻說自己根本不相信,那隻是男人自己的色心幻化成為心魔在作怪。</p>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多大了?”穆英豪輕聲問著,伸手摸著女孩兒的腦袋。</p>


    “俺十五啦!逃荒那年我叫喜兜,逃荒路上沒有吃的,爹娘又給俺改了個名字叫喜豆。”喜豆依然側頭看著桌子上的麵湯,何柏穀見狀趕緊將手中剩下的那半個麥餅遞了過去,喜豆拿過咬了一口,衝著何柏穀笑著,又道,“我爹還活著的時候,告訴俺,俺爺爺給俺起過一個大名叫唐夏奇。”</p>


    “夏奇?華夏傳奇,好名字,很配你。”穆英豪點頭道,“聽你帶著河南口音,你是民國三十一年跟著爹娘從河南逃出來的吧?你爹娘呢?”</p>


    “爹在路上尋吃的,被人打死了,俺娘帶著俺找到爹的時候,爹的肉都已經沒了。”喜豆吃著麥餅抽泣著,又想起了傷心的往事,“俺娘帶著俺好不容易來陝西投了親戚,親戚也沒錢,為了俺,娘把自己賣進了窯子,後來親戚翻了臉,拿了錢扔下俺跑了,俺就跟著娘在窯子裏麵過了好幾年,一個月前俺娘得了爛病死了,窯子也被兵給砸了,俺趁亂逃了出來,也不知道上哪兒去。”</p>


    “沒事的,喜豆,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我就是你母親。”老板娘抱著喜豆,擦著眼淚。老板在一旁搖頭,“打打打,日本人沒來之前在打,來了之後還是打,日本人走了,還是打,有什麽意思?這個天下是誰的重要嗎?重要的是老百姓能吃飽,能住好,唉。”</p>


    “老板,請問你們是否有兩個兒子呀?”穆英豪抬眼看著老板問。</p>


    老板一驚,應道:“對呀,大兒子被抓壯丁抓走了,小兒子躲在鄉下呢,我還想著等這些兵走了,就讓他迴家來幫忙。”</p>


    “嗯。”穆英豪點頭,“你命中帶倆子,但不能帶女,帶女有禍,喜豆還是跟著我們走吧,興許在路上能遇到個適合她的好人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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