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在那座浮池山,貞觀耗盡神魂,陪她安度了一千三百年。


    直到如今,直到現在,向盈遭受比以往還要痛苦數倍的烈火焚身,可這世上,卻再也沒有一個貞觀可以讓她依靠了。


    這一刻,突如其來的難過來勢洶洶的席卷了她,向盈終於漏出一絲薄弱的意誌,然後痛苦且無聲的張了張口:“師……師父……”


    秦禾仿如與向盈的意識搭建起一絲微弱的連接,向盈罪有應得,可是貞觀何其無辜,她隻會覺得向盈貓哭耗子。


    滿身的殄文焦糊一般卷縮起來,秦禾聽見驚天動地的慘叫,來自死於火葬的疫鬼詛咒,每一顆殄文都在爆發出慘嚎,震耳欲聾。


    秦禾幾乎咬碎牙齒,眼睜睜看著殄文在自己的身體裏瘋竄,撕扯著想往外逃,往外炸,卻被地祭文牢牢壓製在體內,秦禾覺得自己像一個熔爐,全身骨肉皮開肉綻,漸漸燒成黑黢黢的焦炭。


    這場麵實在太恐怖了,痛苦到秦禾也想要不顧一切,卻不是擺脫這些,而是不顧一切的拉著它們同歸於盡。


    秦禾再也繃不住,仰天長嘯,穿雲裂石。


    一道金光轟然紮破了濃稠的黑海。


    且見符光萬頃,漫無邊際。


    秦禾頹然倒地,身體好似完全麻痹了,除了無盡的疲憊和脫力,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痛覺。她筋疲力竭的撐開眼皮,卻什麽都看不清,世界陷入一陣天旋地轉的黑,鼻尖是濃烈到刺鼻的焦糊血味,她知道還有祟靈。


    隻是秦禾有些弄不清現狀,直到聽見體內的向盈近乎癲狂的聲音:“詛咒……全都清除了,我幹淨了,終於幹淨了,哈哈哈,幹淨了,我幹淨了……我再也不用……再也不用……我終於解脫了……”


    “解脫?”秦禾蹙緊眉頭,語氣前所未有的虛弱,卻還是不忘擠兌人,“早說你想解脫嘛,我這就讓你徹底解脫。”


    向盈心情奇好,對秦禾的冒犯置若罔聞:“小東西,你不覺得這裏擠得慌嗎?”


    兩個人宿在一具軀殼裏,當然擠得慌,秦禾搭話:“確實。”


    “你已經沒有用處了。”


    “先別急著過河拆橋,我的用處可不止這點兒。”


    向盈一頓。


    秦禾接著道:“你用疫鬼祭地,養出來我這副與殄文相生相克的骨頭,能抵消那些日日夜夜折磨你的詛咒。但是你千算萬算,卻疏忽了一點……”


    “什麽?”


    秦禾打起精神:“咱們不妨把格局打開一些,你可是在貞觀老祖的陣上疊摞的陣法,大陣中是不是還有八棺祭地的祟靈,用這麽多五花八門的東西把我祭出來,那麽這副地祭骨,用處就比較廣泛了。”她不僅僅隻克疫鬼的詛咒,同時還跟祟靈相生相克。


    向盈心頭猛地一凜,經秦禾一提,瞬間意識過來,但想要掙紮,卻為時已晚,她像是被鎖在了這具軀殼裏,且聽秦禾繼續道:“我這把身子骨不僅能幫你清剿詛咒,還能順便,把你這類陰間汙穢和那些祟靈,一起消化掉,保證渣都不剩。”說著,秦禾陰測測地笑起來,“沒想到吧,我吃鬼的。”


    而且事先就已經吃過一棺祟靈了。


    向盈終於露出驚恐之色,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不——不可能——”


    陡然爆發出一道刺目金光,晃得唐起和貞白眼前白芒一片。


    向盈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啊——”


    向盈慘烈而淒厲的哀嚎聲中,還夾雜著秦禾含糊不清的笑音,笑音又在頃刻間戛然而止。秦禾在大盛的金光中抬目望了一眼,但是她什麽都望不見,雖然覺得同歸於盡相當不劃算,但是她別無選擇,還能順帶幫忙清一波千年難消的祟靈,免得這世間再鬧出個毀天滅地的魔頭,非出大亂子不可。


    她想自己臨死前送貞白這麽一份大禮,這人領了她的人情,應該會安然無恙的把唐起放迴去。


    隻是想到唐起,這輩子沒辦法將他占為己有,難免心生出無盡遺憾,她真的——到死都不想便宜了別人,可她也爭不了這口氣活著,注定要抱憾終身。


    ……


    過了很久很久,連風都停了,彌漫的黑氣被滌蕩一空,四處都是生機盎然的綠蔭,星月迴轉,萬籟俱寂。


    唐起跌跌撞撞跪倒在秦禾身邊,探不到她的唿吸,也摸不到她的心跳和脈搏。唐起發著抖,視線一片模糊,看著秦禾緊閉的眉目,眼淚大顆大顆往下砸,滴落在對方腫脹發紫的頸側,他一聲聲哽咽小心的喚:“秦禾……秦禾……你醒醒……醒醒……秦禾……求你了……睜開眼睛……我求求你……秦禾……”


    他一直覺得,秦禾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也會永遠福大命大。可是之前一棺祟靈就已經把這個人折騰得去了半條命,更何況這麽多祟靈再加上一個向盈,秦禾是在同歸於盡。


    “姐姐去幫你報仇,我一定把她千刀萬剮。”


    這是秦禾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唐起悲慟痛哭:“我不報仇了,秦禾,我不報仇。”


    他抬頭看見站在不遠處的貞白,忽然心中一動,踉蹌著奔過去,跪在貞白麵前,這個人,她連一個灰飛煙滅的人都能救迴來,也一定能……


    唐起給貞白磕頭,仿佛抓住唯一的希望:“您救救她,求您幫我救救她。”


    貞白讓開一步:“不必跪我。”


    “求您救救她。”


    貞白靜靜望一眼躺在地上的死人,已經毫無活氣了,她淡聲道:“埋了吧。”


    唐起正要叩首卻如遭雷擊,整個人定在原地,他眼前陡然一黑,腦子緊跟著嗡嗡作響,以至於貞白接下來的話,他許久都沒能反應過來。


    “她有一身地祭骨,埋在這裏,興許能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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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3章


    禹山之北,蒼鬆夾道,鬆色翠密中靜靜擱置著一副棺材。


    貞白沿著蜿蜒而下的山道,從雲遮霧掩的山巔一步一步走下來,最終停在這副棺材前。棺材是以金絲楠木打造,並且經過一番精雕細琢,雕的是一名磕頭的女子,正對一把古琴伏地叩首。


    棺材和雕紋都是嶄新的原木色,沒有上漆,也沒有經過打磨,應是剛打好才沒兩天。


    貞白盯著那把雕刻栩栩如生的琴,連琴身上一點斑斑的血跡,都用真的血色去點過,貞白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貞觀常年帶在身邊的那把琴。貞白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這是貞觀長年替她撥弦慰靈定心時劃破指尖浸上去的血痕。


    這個打棺之人雕得如此細膩入微……


    貞白靜立片刻,才抬手推開沉重的棺蓋,裏麵裝殮著一具白骨,身穿素白幹淨的衣袍,而白骨身側,手扶的位置,擺的正是貞觀那把殘舊的琴,琴弦已盡數崩斷。


    貞白垂下眼瞼,出神的看著這具化成白骨的骷髏,忽而想起貞觀封埋禹山出走的那年,還是個少年。少年人紅著眼睛和鼻尖,憋住了萬千傷心和不舍:“我一定會把師父接迴來。”


    然後這一走,一千三百年。


    貞白目光下移,瞥見貞觀指骨上殘留著一顆黑色的殄文,貞白伸手去淸理,剛觸及的瞬間,殄文就像塵埃一樣散開來,遞入貞白的感官,像一股彌留的殘念。


    然後貞白終於聽見了貞觀藏在心底的期許:“如果有那麽一天,我也,我也想迴家。”


    還有向盈好似應承的答:“好。”


    於是這具裝殮著貞觀屍骨的棺材,被送到了禹山。


    貞白輕輕握住了那幾根指骨,一股難以言明的悲涼漫過心肺,她看到自家的孩子離開了家,在世間受盡苦難。


    貞白用了足足一千三百年,才養出來一縷煙魂。


    向盈卻用一千年三百年,把貞觀徹底耗盡。


    到如今,又挾著山鬼將貞觀送迴禹山,究竟出於怎樣的心思?


    貞白自然猜不透,緊緊蹙起眉頭,盯著棺身上精雕細琢的這幅跪琴圖,圖中的姿態像極了認錯,而那女子真正跪的也不是這把琴,而是這把琴背後與世長辭的主人。


    並且女子的後背特意雕了一顆殄文字符,代指誰已經不言而喻。


    向盈難不成是想以這樣的方式,永遠跪在貞觀的棺前麽?


    是該跪的,該永遠這麽跪著!


    貞白當然會成全她,用這副棺材給貞觀下葬,葬在禹山之巔的槐樹底下。


    三日後,槐樹下壘起兩座新墳,隻有貞觀那座正正經經立了碑,另外一座隻是一個壘高的墳堆,瘞上插一根空心的竹杖,這樣若是墳中有生氣複蘇,貞白就能立刻察覺。


    這邊處理完了,還有另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縷煙魂從香爐中飄出來,沒完沒了的在山頭上蕩來蕩去,就是不肯去“投胎”。


    因為當這位爺看見樹蔸下的那枚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地生胎時,就有意見了:“貞白,這不合適吧?”


    貞白:“哪裏不合適?”


    李懷信伸出巴掌比劃幾下:“……這也太小了。”


    貞白淡定道:“會長大的。”


    重點不是這個吧,重點是要將他塞進去當個咿呀學語的小奶娃,也太羞恥了,而且還沒有任何能促使他快速長大的捷徑,反倒會帶著成年人的智力和記憶從頭開始,他就非常別扭且不情願:“反正我也不會散,等他長大了再說。”


    貞白耐著性子陪他磨:“你不進去,他就隻能以胎形慢慢長大,沒辦法正常發育。”


    李懷信懵了,那豈不是會長成一隻巨嬰?


    他蔫頭搭腦的圍著地生胎飄了一圈,從頭頂幾根光禿禿的胎毛一直觀察到五根腳趾甲,挑三揀四道:“眯眯眼,塌鼻梁,嘴形也不好看,下巴這麽短,皮膚還是土黃色……”


    不敢說醜,簡直辣眼睛。


    貞白說:“地生胎一旦有了靈,就會慢慢隨著你的樣子長,長得跟你以前一模一樣。”


    李懷信放心了:“這還差不多。”


    “你也不會再有□□凡胎要經曆的生老病死。”貞白說,“沒有那些後顧之憂,我也會一直陪著你。”


    李懷信驀地一愣。


    他當然知道貞白付出了多大的犧牲才給他養出這副肉身,他甚至都不敢去想,那是貞白祭了自身的鴻蒙元體換來的,這讓他非常難受,難受到他一點都不願意。


    但是曆經這一遭之後,他和貞白,就能真真正正的長相廝守,一直到天長地久,到海枯石爛,不離不棄,一直相伴。


    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吧?


    往後餘生那麽長,任他磨蹭個十天半月貞白也不覺得著急,她朝在秦禾墳頭前蹲守了三日的唐起看去,輕聲歎道:“我該送他走了。”


    李懷信也看向唐起,他跟這後生也能算得上熟。要說起來,他本是一縷散亂的煙霧,飄在虛空中很快就隨風散了,連意識都難以凝聚,直到某一天,他在這個人的身體裏感應到那隻眼睛的能量,像有一股磁力,促使他凝成一股風吹不散的煙線纏繞過去,然後一次又一次,李懷信在那爐香裏養得越來越穩固,直到唐起與秦禾上到浮池山。


    那是李懷信這麽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凝聚出一縷煙魂的形態,映照在浮池中央那尊地祇神像的眼睛裏,神像的瞳孔像一麵光可鑒人的鏡子,讓他看見自己幾分生前的模樣,短暫一刹,恍若隔了幾十世,可惜還沒容李懷信多欣賞自己幾眼,就又匆匆忙忙地散了。


    因著這份淵源,李懷信又徘徊著沒去“投胎”,在山頭上飄來蕩去,看著唐起在墳前獨自承受“喪偶之痛”時,他便無所事事的背著手,端著祖師爺該有的架子,大搖大擺飄到唐起跟前兒,一本正經咳了咳,以此通知對方,祖師爺駕到了。


    而唐起每次都會問:“祖師爺,這樣真的能行嗎?秦禾真的會活過來嗎?她什麽時候能活過來?”


    然後他就會端出曾經在江湖上擺攤兒算命的高深莫測來:“急什麽,地祭骨養好了不就活過來了,這塊地這麽養屍……啊不,養人,不像那個勞什子龍脊屍瘞,用不了一千年……”


    唐起當場失控:“一千年?!”那他早都死得透透的,連骨灰渣子都不剩了。


    “別叫喚!”李懷信吼了一句,繼而又老神在在的壓了壓手腕,“年輕人,淡定,淡定,我說用不了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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