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曇起初閉口不言,但見她要步下階梯,他便皺了眉,“有容,你想做什麽?”


    “以前我為了成仙,逼著自己做了件悔恨難當的事,事情做了,九重天的大門也終於朝我敞開了,可我卻知道,卑劣如我,怎配成仙?”這凜風吹得有容鬢發已經有些亂,她的聲音也變得有些飄忽難定,“我以為她死了,永遠地消失了,可她沒有……晏如,我既不是仙,那就沒有什麽天貴條例能約束我,這一世我再不救她,她就真的永遠消失了。”


    “你最好什麽都別做,”


    明曇麵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明明聲音仍是清徐柔和的,說得話卻刺得有容臉泛白,“傷害她的事你做都已經做了,如今知道她仍有轉世,便要彌補?你怎麽不問一問,她願不願意?你覺得,她會不會因為你這一迴站在她這邊,就原諒你?”


    “我……”有容神色淒淒。


    明曇垂著眼簾,撥弄佛珠:“靈殊一直孤零零的,為了找到她,守著她做了那麽多事,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樣子,更活成了九重天所有神仙眼中的瘋子,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可我能為他做的也就僅止於此了,再多的,仍是要靠那個姑娘自己去爭。”


    “有容,你已經是她前生的一劫,既然她已經應了你那一劫,那你就再不能插手她的任何事了,他們兩個人是何其艱難才又走到今生,你就別再……徒增波瀾了。”


    明曇說罷,再沒有看有容一眼,轉身往殿內走去,殿中菩薩垂眉,悲憫終生,而有容卻怔怔地立在原地,淚水幾乎盈滿她的眼眶。


    半晌,有容在階上坐了下來,哪有平日裏那副古板講究的樣子,衣裙被風吹得好似層疊的雲,那在轎中等了好半晌也沒等來祖母的小孩兒跑出來,歪頭看見祖母失魂落魄般地坐在長階上,她蹬著小短腿一口氣跑上去,抱住有容的手臂,“祖母,您怎麽了?”


    “因為祖母,”


    有容終於迴過神,“發現曾經的一個朋友轉世重生了。”


    “那祖母不應該很高興嗎?為什麽要哭?”小孩兒疑惑地望著她。


    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兒的臉蛋,擦去他嘴邊殘留的餅皮屑,眼眶裏仍然有些發酸,“因為祖母不敢見她。”


    “為什麽呀?祖母您做錯事了嗎?那您向她道歉了嗎?”小孩兒又問。


    有容卻搖頭苦笑,“祖母做錯的事,不是道個歉就能得到她的原諒的。”


    “祖母您到底做什麽了?”


    眼眶裏有淚珠砸下來,有容幾乎看不太清自己麵前這個小孫兒稚嫩的麵龐,她的嘴唇有點發顫,聲音縹緲得像是隨時都能碾碎在風裏:


    “我殺了她。”


    作者有話說:


    今天開始恢複更新!!!


    第47章 山川風月 [v]


    又是一年好春景。


    臨水的禹州溫柔得像是被浸入水中揉皺的筆墨,寫意鋪陳出人力難以描摹的煙雲水氣。


    午後微風拂麵,路邊賣雜書的小販努力睜大了些原本耷拉的眼皮,打了個長長地哈欠,眼眶濕潤的刹那,他好像看到了一道佝僂的影子,於是他立即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是個裹著麻布鬥篷的老太婆。


    她臉色蠟黃,麵上一條條溝壑好似木樁子上被拉直的年輪轍痕,花白的碎發遮擋下的眼睛卻好像還是清亮的,若是再仔細看看,便能發現她的眼白幾乎是沒有絲毫泛黃的。


    但這大街上人來人往,誰又會仔細去觀察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老太婆。


    “太婆,您是要買書啊?”或是見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書攤上,他便伸手抓了那本來遞到她眼前,“是想買這本?”


    老太婆的反應好像有些遲鈍,小販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她稍稍抬了抬鬆弛的眼皮,然後慢吞吞地從腰間掏出來碎銀子遞給他。


    她拿著書,拄著拐慢慢地往來的方向走,不一會兒就淹在人群裏。


    在河畔的石階上坐下來,她把拐杖抱在懷裏,才終於有功夫用蠟黃的手摸了摸那深藍色的書皮。


    那白底黑字赫然是《山川風月錄》。


    她翻開一頁來,約莫是遲疑了一會兒,又連著翻了好幾頁。


    彼時坐在不遠處的孩童手握糖葫蘆,好奇地看那個穿得灰撲撲的老太婆一頁又一頁地翻書,卻又在刹那間像個再不會動彈的木偶般,捧著那冊書,好半晌都沒動。


    夕陽西下,貪玩的小孩兒都被父母連抓帶哄地帶迴家去了,老太婆終於有了點動靜,她拄著拐艱難地站起來,遲緩地朝落日餘暉裏走去。


    天色漸暗,長街冷清,那座院子落了鎖,大門掛著經年的灰塵,好像許久都沒有人推開過。


    但偏偏此夜,有一抹微弱的燭火在院內的臥房裏閃爍。


    屏風上搭著幾件粗布舊衣,隻身著雪白中衣的“老太婆”終於挺直了脊背,坐在梳妝台前,用在銅盆裏浸過水的布巾敷在臉上。


    那被黔樹汁生生粘出來一道道褶痕被熱敷過後軟化舒展,蠟黃的顏色幾乎染了整張布巾。


    而此刻銅鏡裏再映出的那張臉便已然不同了。


    白皙的麵頰被熱氣熏得有些泛紅,但那赫然是一張年輕的臉,再不是那個穿著灰暗舊衣的老太婆。


    軒窗外有風拂開了她擺在梳妝台前的一卷書,她低眼,目光落在那形似女子身姿的山巒拓畫。


    曾經這裏也是熱鬧過的。


    那時這院子裏有四個人,一個卷毛小道姑,一個從田間獲得生機的稻草妖,一個整日醉意朦朧,衣袍殷紅的年輕公子,還有一個剛剛逃離烈雲城的她。


    她曾跑遍禹州所有的書店,隻是為替那公子尋一本《山川風月錄》作為新年禮,若非是城東一個秀才的母親碰巧將這書轉賣給書攤上的小販,她還買不到這緊俏的東西。


    隻是那時,那秀才的母親轉賣時便在十分嫌棄地嘟囔,言那《山川風月錄》是本不正經的閑書,所以那時她便以為,那還真是一本不正經的書。


    可此時才見這書,便見其中山川皆作女子身形,嫋娜娉婷,衣帶稍寬,書中記載所有故事也並沒有什麽出格的,反倒用擬人寫意的手法,加以文字故事敘述,令人讀來頗生趣味。


    怪不得。


    辛嬋想起那個除夕夜,那年輕的公子聽了她那句“你還是少看些不正經的書”後,便笑個不停。


    眼眶不知道何時已經有些濕潤,她按了按眉心,在梳妝台前呆坐了好一會兒,忽覺心口窒悶,她抬頭,果然看見銅鏡裏褪去抹額的自己額頭上銀藍雙色的印記又在閃爍。


    這一年多來,她時常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可她孤身一人躲躲藏藏,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夠為她解惑。


    她隻是越發心慌難熬,總覺得自己心口好似破了個洞,好似隨時都會有什麽東西要掙紮著破土而出。


    “姐姐,”


    清甜的嗓音驀地出現在她的耳畔,可辛嬋在銅鏡裏卻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她蒼白著一張臉,早已經是見怪不怪。


    她藏起來的這一年,總能無端聽到蓮若的聲音。


    “我不是同你說過了麽?躲起來是沒用的,該來的總會來,很快你就什麽都明白了。”


    蓮若的聲音輕柔緩慢,好似惡妖編織的迷夢般,蠱惑人心。


    若非是身體出現了異樣,娑羅星在她身體裏也變得很不穩定,辛嬋也並不想這樣躲躲藏藏地活著,可這到底是不得已的事情。


    “你殺了封月臣的新婚妻子,九宗的人,可都還記著這迴事,他們遲早會找到你的。”


    蓮若的聲音還在。


    辛嬋一手撐在梳妝台上,鬢邊已經有了些細密的冷汗,她抿著嘴唇,聞聲便嗤笑了一聲,“是我殺的嗎?”


    她半垂著眼睛,這一年多來,第一迴 理會蓮若,“你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嗎?”


    室內一瞬寂靜,


    隔了好一會兒,辛嬋才又聽見蓮若的笑聲,“姐姐,你好聰明啊。”


    當初謝靈殊被誣陷與妖魔為伍,辛嬋決定舍下一切去尋他的那時候,她在離開烈雲城之前,曾見過封月臣身旁的那名啞女。


    隻是那時,辛嬋急於去尋謝靈殊,並沒有發現那啞女的異樣。


    可這一年來,她卻慢慢地將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透徹。


    蓮若當日化為啞女留在封月臣的身旁,便是要得到他的真心,再在濃情時製造自己死於她之手的假象,以此讓正清山與她決裂,並為其他幾宗原本就覬覦她的娑羅星的人尋了個足夠正當的由頭,讓她成為仙宗公敵。


    “姐姐,不論是九重天上的那些神仙,還是他們這些在人間地頭修煉的宗門人,說到底不是些傻子,就是些貪心虛偽的家夥,你當初同他們一起除魔平亂,做了那麽多的事情,可有誰記得你的這些情分?他們啊,隻想要你的娑羅星。”


    蓮若的聲音好似籠著一層霧氣,朦朦朧朧的,有些不真實,“姐姐,隻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他們是為娑羅星,那你呢?你費盡心機讓我成為宗門裏人人得而誅之的存在,到底是為了什麽?”


    辛嬋痛得趴在臂彎裏,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


    “我嘛……”


    蓮若隔著千萬裏聽到她的這聲質問,卻反而高興得像個終於得到了大人注目的小孩兒,笑聲比她腳踝的銀鈴還響。


    “當然是為了讓你迴到原來的家,成為我真正的姐姐。”


    第48章 所謂正道 [v]


    蓮若尋不到辛嬋的蹤跡,但辛嬋的螢石環卻在她手裏,她也因此才能於千裏之外傳音到辛嬋耳畔。


    辛嬋在禹州悄無聲息地住了半個多月,直至她聽聞稻草妖林豐被丹砂觀的那群道姑抓住的消息,這才終於坐不住,不得不啟程往丹砂觀去。


    為了保護聶青遙和林豐,這一年多來辛嬋從未去找過他們,可林豐還是出事了。


    不必問,


    此事同蓮若一定脫不開幹係。


    身體的境況越發不好,可如今辛嬋已然被逼得再沒了退路。


    卸去所有偽裝,她換了一身殷紅的衣裙,提著一柄千疊雪,孤身一人往丹砂觀去。


    而彼時丹砂觀中,聶青遙在觀主善微房門外跪了一天一夜,天色漸漸呈現出鴨蛋青的色澤,聶青遙終於體力不支,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瑞玉每日必往觀主處請安,她一來院中便瞧見聶青遙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神色大變,忙上前去將聶青遙扶進自己懷裏,又抬頭朝木階上,緊閉的房門喊:“師父!青遙她暈倒了!”


    不消片刻,房門果然打開。


    一身朱紅道袍的善微從門檻內走出來,見階下的瑞玉懷裏抱著的那小姑娘臉色煞白,眼皮動了動,勉強半睜起雙眼。


    “這些年你在觀中到底都學了些什麽?如今竟還敢為了一個妖邪而跪我門前替他求饒?”善微的聲音聽似平和,那張麵容清清淡淡地,似乎也根本看不出什麽多餘的情緒。


    “他沒害過人……”聶青遙動了動泛白的嘴唇,聲音極為虛弱。


    善微掀了掀唇,語氣裏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我曾教給你的你都忘了?妖魔生來便是危害人間的邪祟,他們詭計多端,心思難辨,你竟還敢相信一個妖怪的話?”


    “我不是聽他說的,”


    聶青遙緩了一會兒,強撐著身體從瑞玉的懷裏掙脫出來,仰頭望著階上的善微,“我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的。”


    “師父,您要我除魔衛道,恪守本分,可是您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若是沒有害過人的妖,我又該拿他怎麽辦?難道他沒有害過人,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也要殺嗎?”


    善微眼裏終於是有了些壓不住的慍怒,“聶青遙!你是在質疑我丹砂觀的規矩?”


    “反正,”


    聶青遙撐著地麵的那隻手指節收緊,她迎著善微的那雙眼睛,“您不是也從未將我當做丹砂觀的弟子嗎?您不是從來都沒打算留下我嗎?是您要我迴去做個普通人,又要我守您觀中的規矩,師父,為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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