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瞎子也已聽見枯潭深處似有異動,但他和鷓鴣哨出言示警的時候已經晚了,猛聽下麵“嘩啦啦”一陣爆炒般的響聲,那條六翅蜈蚣已經順著石壁遊了上來。原來它似乎感覺到有天敵進了瓶山,物性使然,驚得躲在深澗裏不敢稍動,不過眼看它那些重子重孫都快被群雞趕盡殺絕了,忍無可忍之下,終於狂衝上無量殿前的石橋。


    老洋人和花靈這兩個剛出道的搬山道人,剛好和幾名盜夥走在橋上,誰知那蜈蚣來得好快,別人想救他們也已來不及了。隻見那六翅蜈蚣攀在橋下,弓著身子猛地從橋欄上探將出來,黃褐色的腹下百爪皆動,猙獰已極。


    群盜雖是有備而來,可事出突然,見那大蜈蚣驀地裏現身出來,竟連躲閃都忘了,老洋人和另外兩名盜夥,當場就被六翅蜈蚣卷落橋下,慘叫著摔死在枯潭底部的亂石之中。


    淒厲的叫聲和骨頭摔碎的聲音從底下傳來,在宮殿洞穴問反複迴蕩,駭得群盜麵色驟變,站在前排的群盜發一聲喊,想要舉槍射擊。進古墓的時候,槍裏的子彈就已經頂上膛了,這一排亂槍打過去,好歹也射它幾個窟窿出來。


    但鷓鴣哨見六翅蜈蚣爬在石橋側麵,如果亂槍齊發,不但難以射殺那條大蜈蚣,反倒是橋上沒死的幾個幸存之人,包括花靈在內,都會成了它的擋箭牌,此時萬萬不能胡亂開槍。他趕緊抬手撥開前排幾名盜夥的槍口,實是間不容發,“啪啪啪”一排亂槍都貼著橋上幾人的腦瓜皮射了過去。


    陳瞎子也急叫:“休得開槍傷了自家兄弟!”群盜聽到首領招唿,這才硬生生將槍口壓下,有些膽量稍遜的工兵看明了情由,紛紛掉頭向外逃跑,混在群盜裏的手槍連專門負責射殺這些逃兵,當即就有幾個最先逃跑的被當場擊斃,人群中頓時一陣大亂。


    鷓鴣哨見老洋人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心中又急又恨,抬手推開擋在身邊的幾個人,搶步上了橋頭,想把師妹花靈從橋上救迴來,可就在這時,隻見那六翅蜈蚣倏然間從石橋下躥了上來,兩隻齶足攫住花靈,振動六翅百足,拖著她遊上無量殿的重簷大頂。


    那蜈蚣動作快得難以想象,哪容人有絲毫反抗躲閃的餘地。紅姑娘也是救人心切,當即便是幾枚袖箭脫手而出,可那蜈蚣碩大的身軀進退之際快逾閃電,黑影在殿前一閃,那幾支袖箭雖然準頭奇佳,勢勁力足,卻竟然慢了一瞬,全都釘在了大殿的門柱之上,連蜈蚣的影子都沒碰到分毫。


    鷓鴣哨見花靈生死不知,哪還顧得上細想,他也是仗著身手矯健,劈手從旁邊的人手裏奪過一架蜈蚣掛山梯,鉤住殿角歇山頂的戧脊(戧脊:起支撐作用的大脊),三躥兩縱之際,就跟著六翅大蜈蚣前後腳上了殿頂。


    鷓鴣哨腳下踏著溜滑的長瓦,隻聽前邊嘩啦啦磚瓦撞擊,抬眼一看,原來那蜈蚣伸展百足,把殿頂上鋪的琉璃瓦蹬撓得紛紛滑落,它爬行的速度也頓時緩了下來。


    殿下的群盜在陳瞎子的帶領下穩住陣腳,舉著槍對著殿頂瞄準,但一來鷓鴣哨也在房上,二來蜈蚣伏在殿頂重簷垂脊之間,暴露出來的部分很少,一時之間,誰也不敢輕易開槍。忽聽亂瓦響動,眾人急忙向後退開,幾十片滑下來的大瓦片,劈裏啪啦落了一地。群盜見那六翅蜈蚣聲勢非凡,簡直就是已經成了精了,可搬山道人鷓鴣哨竟敢上殿追趕,當真是不要命了。許多人愛惜他的人才,都替鷓鴣哨捏了把汗,紛紛唿喊,讓他趕緊退下來,千緊萬緊,畢竟都不如身家性命要緊。


    可鷓鴣哨做慣了迎風搏浪的勾當,視千難萬險如同無物,哪裏肯聽那些卸嶺盜眾的話。他一閃身形避開從上邊滑落的瓦片,在殿頂兜個圈子,迂迴到了蜈蚣身邊,隻見那六翅蜈蚣用齶足抱住花靈,饞涎流了滿口。


    鷓鴣哨見狀立刻醒悟,這蜈蚣常年盤踞在藥山之中,最喜那些煉丹的奇花異草奇味,而花靈自幼就在山中采藥,常和藥石芝草等物做伴,所以六翅蜈蚣才要掠了她去,打算拖迴巢穴慢慢吞噬。


    這念頭在鷓鴣哨腦中一轉,他身子卻不曾停下,趁著蜈蚣在殿頂琉璃瓦上立足不穩之際,便鼓身上前,探手從蜈蚣頭前奪過花靈,抱著她便順簷頂斜麵滾落下去。


    那蜈蚣正想從殿頂躥到洞壁上去,抓著花靈的齶足稍稍鬆脫了些,哪想得到竟有人跟得如此之近,一閃之間就把到嘴的活人奪去了。它本就被逼得狂怒暴躁,豈肯甘休,當即掉頭擺尾,琉璃瓦的亂響聲中騰空而起,追著鷓鴣哨猛撲下來。


    卸嶺群盜在下麵看得真切,隻見鷓鴣哨抱著花靈順殿頂滑了下來,而那蜈蚣猛然抖翅追趕,勢頭之猛如同雷霆萬鈞,都驚得張大了嘴,同聲大叫不好,所有人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鷓鴣哨聽得身後風聲不善,已知萬難躲避,隻好想辦法擋其鋒芒,他腰眼發力,抱住花靈猛一轉身,後背貼在殿頂打了個轉,順勢滑到大殿翹起的一角斜脊上,就此停下身來,兩支德國造已抄在手中。


    殿底下仰著脖子觀看的群盜隻覺眼前一花,誰也沒看清他是如何在殿頂轉身拔槍,又是如何撥開機頭的,看清楚的時候,槍聲就已響起。


    鷓鴣哨手中的兩支鏡麵匣子都撥到了快機上,—扣扳機,雙槍裏壓得滿滿的四十發子彈,便如同兩串激射而出的流星,電光火石一閃,全打在了隨後撲至的六翅蜈蚣口中。


    那六翅蜈蚣撲下來的勢頭頓時止住,它每中一彈,就被毛瑟槍強大的摜擊射得向後一挫,中了第一槍就躲不開第二槍,四十發子彈一發也沒浪費,在身上穿了四十個窟窿,裏麵都湧出白色濃稠的汁液,重傷之下,翻身落在了殿頂的橫脊上,疼得拚命掙紮扭動,攪得瓦片稀裏嘩啦地亂響。


    這一切發生得非常之快,殿下的盜眾甚至還沒來得及搭起竹梯上去相助,殿頂上便已鬥到了分際。群盜都在下麵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槍聲響過,這才如雷般轟然喝彩,那搬山道人鷓鴣哨果然是個有大手段的人。可不等喝彩聲落下,就見那蜈蚣一扭怪軀,弓身甩出又在半空裏躥了下來,它突然卷土重來,那四十發子彈竟沒能要了它的性命。


    鷓鴣哨雙槍子彈射盡,尚且來不及更換彈匣,就急著去看花靈的傷勢。隻見她身上被蜈蚣齶足戳穿了幾個窟窿,鮮血汩汩流淌,麵如金紙一般,真是“身同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燈盡”,進氣少、出氣多,眼見是香消玉殞救不活了。想不到這一眨眼的工夫,世上最後的三個搬山道人,就剩下鷓鴣哨自己一個了,他在一瞬間心中空落落地完全忘了身在何方。


    忽聽群盜在殿下一陣鼓噪,紛紛大叫不好,鷓鴣哨猛然醒過神來,見那六翅蜈蚣正從半空撲至,頓時紅了雙眼,咬碎牙關,心中全是殺機,剛才始終未能騰出手來扯開竹簍放出怒晴雞,此時腦門子青筋直蹦,著地一撐也從琉璃瓦上縱身躍起,罵道:“好孽畜,接法寶罷!”


    斷喝聲中,他已扯掉竹簍封口,飛腳將竹簍迎頭踢向那條大蜈蚣,竹簍破風飛出,裏麵的怒晴雞早就察覺到了外邊正有它的死敵,借勢從中躍出,抖動紅冠彩羽,正落在六翅蜈蚣的頭頂上。


    那蜈蚣本已受傷極重,仗著一股怒性還想暴起傷人,可突然見到一隻彩羽金爪的雄雞迎頭飛來,正是它的天敵克星,頓時魂飛魄散,急忙地甩頭閃躲。


    怒晴雞哪容它閃展騰挪,雖在蜈蚣頭上落足不穩,仍是一通金雞亂點頭,猛鵮了它十幾口。這時那蜈蚣突然騰躍起來,怒晴雞紅了眼隻顧置對方於死地,被那蜈蚣身軀猛地一抖,便從它頭頂滑落,雞足金爪深深抓進蜈蚣殼裏,正在它背翅之處停下,金雞怒啼聲中,早把蜈蚣背上的一條透明翅膀扯斷下來。


    鷓鴣哨眼見一團彩氣和一團黑霧在殿頂纏在一處,鬥得難解難分,不時有雄雞身上的五彩羽翎和蜈蚣的斷翅斷足從天空散落下來。他心知怒晴雞雖然不是凡物,可那蜈蚣也是在藥山裏潛養多年,此刻雖然為天敵所製,不敢噴吐毒霧,但它生命力似乎格外頑強,要真想斃了它也絕沒那麽簡單。這也就是現在撞見了,再過個十幾年,恐怕天下再無一物能夠傷它分毫,如果讓它就此脫身逃走,將來必成大患。


    於是鷓鴣哨決心盡快除掉這個妖物,以免夜長夢多走脫了它。他立刻給兩支二十響重新裝上彈匣,縱身接近殿頂的橫脊,想要和怒晴雞兩下夾攻,一舉宰了這六翅蜈蚣,這邊陳瞎子也率人架了竹梯往殿頂攀來。


    但這時那六翅蜈蚣垂死掙紮,竟然在殿頂猛一翻身,將纏鬥在一處的怒晴雞甩了開去,它自己也重重落下。這無量殿,實際是座無梁殿,沒有一根承重的橫梁,全憑椽柱支撐,雖也是極為堅固,可終究比不得四梁八柱來得穩定,殿頂被這大蜈蚣連番舍命撞擊,早已經承受不住,最後被蜈蚣從上一砸,鬆脫的椽木和瓦片頓時陷落,無量殿的頂上塌了一個大洞。


    鷓鴣哨正行到一半,腳下突然塌落下去,有道是力從地起,不管如何舉手投足的施展,也都是由地發力,他有多大本事也不可能淩空飛行,隨著轟隆一聲,鷓鴣哨連同那蜈蚣,都跟著斷椽亂瓦掉了下去。


    鷓鴣哨忽覺腳下無根,眼前一黑,身子已落在殿內,不料殿內更有一口深井般的無底洞,直徑大得出奇,上邊有個玉蓋,落到上邊頓時砸了個對穿,周身奇疼徹骨,下墜的勢頭卻並未停止,隨著碎磚斷木繼續跌落下去。


    也就是鷓鴣哨身手不凡,又是屢涉奇險經驗老到,有臨危不亂的機變,雖然身上吃疼,心神未亂,下墜之中,忽見眼前亮光一閃,趕緊扔了手中槍械,伸手按將過去,在直上直下的絕壁上,不過是有一個小小的凹洞,竟被他用手扒住。他一身翻高頭的功夫,並不比卸嶺盜魁陳瞎子遜色分毫,手指上雖然磨脫了一塊皮肉,畢竟在半空中掛住了身子。


    這時隻聞頭頂上麵轟隆幾聲悶響,又一陣沙石塵土紛紛落下,原來殿堂裏的幾根明柱也隨即倒落,把那殿內的深井井口壓了個嚴實,就算卸嶺群盜馬上開挖救人,一時三刻也挖不開這倒塌的丹宮無量殿。


    鷓鴣哨深吸了一口氣,換隻手扒住壁上的凹槽,此刻身懸半空,也不知是到了什麽所在,忍著身上的疼痛,向四周看了看,原來自己正掛在一個巨大的井壁上。說是井也許並不準確,洞壁廣可十餘丈,倒像是一個巨大的垂直洞窟,四壁光滑平整,每隔一段距離,絕壁上就鑿有一個凹洞,不過不是用來給人攀登的,那些凹洞裏都有個金甲神人捧火的石燈,全是萬年不滅,皇帝的祖廟祖陵裏用的就是這種燈盞,裝有石燈的凹洞都是燈槽。


    隻見這大地洞裏,星星點點的滿壁皆是這種石燈,也數不盡有許多,鷓鴣哨就是拚死抓住了其中一個燈槽,才沒直接掉下去摔死,但石燈年頭久了,油料將枯,燈光格外的暗淡,往下看不到底,隻有一層層恍恍惚惚的昏黃光暈。


    鷓鴣哨單臂墜在井壁上,看清地形後調勻了唿吸,將腿腳稍一伸展,已知沒受什麽硬傷。他一身是膽,身臨險境也從容鎮定,望了望頭頂距離無量殿不遠,就打算攀著絕陡的峭壁迴去。


    正要行動,忽聽這深井裏嘩啦啦一陣蜈蚣遊走之聲,鷓鴣哨全身一凜,暗罵那廝的命果然夠硬。他剛扔了平時最得心應手的兩支鏡麵匣子槍,那怒晴雞又被攔在了洞外,此時縱然有心殺賊也是無力迴天,不禁暗暗叫苦,尋聲一望,隻見那條六翅大蜈蚣,正繞著井壁盤旋而上奔著自己爬來。


    那蜈蚣身具百足,天生就是爬壁的先鋒,身上雖然帶傷,速度卻仍是奇快,頃刻間就繞壁而上,不容鷓鴣哨再做準備,三轉兩轉就已到了近前,撓動的齶足和滿身傷痕都已清晰可見。


    鷓鴣哨心知這迴卻是自己被逼到絕路上來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事到如今,隻有搏浪一擊,當即大叫一聲:“來得好!”鬆開扒住燈槽的手指,在井壁上雙足一蹬,躲開了那蜈蚣猛躥過來的勢頭,清嘯聲中,他已縱身跳下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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