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過神來,我已經在剛才的洗手間裏了。我費了好大勁才迴想起剛剛高千連抱帶拖地將我帶到這裏的事情。而她早已不見蹤影,大概是迴到會客室與大家相聚去了吧。


    我獨自站在洗手間裏,從小窗子可以看見外麵潺潺流淌的小河。夕陽西下,周圍建築物的輪廓漸漸隱入夜色之中。在這明暗相間的景色裏,我恍惚間出現了錯覺,早該消失不見的轎車的那抹紅色在眼前若隱若現。


    我望向鏡子,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抽搐的、哭笑不得的聲音。鏡中的女子神色可怖,這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陌生麵孔,歲月的滄桑仿佛刻進了她的眼角,眼眶下麵一片青黑,她神色陰鬱地望著我。


    洗手池上方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洗麵奶和化妝品花花綠綠的瓶子,它們大都屬於白井夫人吧,而那鮮豔的色彩更加襯出了鏡中人臉龐的憔悴。


    誰?我緊緊地盯著她發問。你是誰?


    女子嘴角牽動,浮現出一抹令人心碎的笑容。那笑容裏空無一物,幹巴巴地彈在洗手間的牆壁上,發出空洞的迴響,緊接著,毫無征兆地,女子落下淚來,抽搐的笑意瞬間凝固在臉上。


    突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整個人似要暈倒。待我迴過神來,終於意識到鏡中的女孩子就是我自己,一張哭腫的臉歪歪扭扭的,十分可怕。定睛一看,我再次陷入了錯覺,仿佛那張臉並不是我自己,而是某種不知名生物的。


    不,那根本不是什麽未知生物,毫無疑問,那就是我自己。不,不對。完全不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第二個我,如果真有的話我該多麽輕鬆啊。如果有一個分身,能接受我一切麵目可憎的罪孽帶來的痛苦,那該有多好啊!


    但我就是我。羽迫由紀子這個人,隻有一個。自欺欺人地將迄今為止的所有罪孽塵封起來的由紀子,這世上隻有一個。而且——


    我再一次凝視著鏡子中的人。這就是現實啊。哭泣無濟於事,做出一副可怕的神情、假裝事不關己,都無濟於事。


    水龍頭轉動,熱水傾瀉出來。是啊。


    無論她如何安慰我,都不能改變我犯下的彌天大錯。


    掌心掬起一捧熱水,我將臉埋入其中。


    你喜歡匠仔。


    高千的聲音在耳邊迴蕩。


    一瞬間,我心裏的意外遠勝過驚訝,怎麽會偏偏被她誤解了呢。宛如跌至穀底,一種落差感湧上心頭。


    不是的……


    我站起身來。緊緊追上正要返迴白井家的高千。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我驚慌失措,幾欲跌倒。高千扶住我的身子。


    別一個勁兒地怪自己啦,多想想好事……好嗎?


    過分,怎麽能,無論如何……說出那樣的話……我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我想這樣大叫出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嗚咽,話說得斷斷續續的。


    因為,單從你的所作所為來看,隻有這樣解釋最合理了吧?


    不是的,不是的……


    我抽泣著,恍然大悟。也許她現在隻是在安慰我呢。或者說……或者說這是懲罰?對我擅自入侵她最重要的領地的懲罰?所以她才……


    別生氣,求你了……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像是從現實中踏空了。要是再“偏離軌道”一點兒,說不定我就因此精神失常了……一種巨大的恐怖感籠罩著我。


    原諒我,求你了,原諒這樣的我吧,求你了……


    我……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沒有變化。不帶感情,毫無起伏。


    我沒生氣,你也沒做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對吧。隻是,你對他的喜歡,沒人可以阻止吧?


    果然……我還是被她拋棄了,她不原諒我。但是,我不能就這麽一直被誤解下去。不行,隻有這點不行。所以,如果……如果我被她認定喜歡匠仔的話……


    被認定喜歡匠仔的話?


    那就……


    我恍然大悟,一個詞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


    罪惡感……


    對。那樣的話絕對不行。


    嗯,是的,就是這樣的。隻是因為罪惡感……


    罪惡感……對他的?


    是的。所以……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一直對匠仔抱有罪惡感。正是因為這個——


    我故意不用毛巾擦眼淚,而是等它自然幹掉。鏡中的臉慢慢恢複了平靜。雖然眼睛還是有些紅紅的,但也沒辦法。我理了理劉海,走出了洗手間。


    客廳的說話聲漸漸傳來。白井教授的聲音占據了主要,其次是匠仔的應答,時不時地還混雜著琉琉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調整了一下唿吸,接著走進了客廳。客廳裏一下子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


    大家似乎都在屏氣凝神地等待著我的反應。好像他們都將我的失態理解成因k的出現受到刺激了,至少高千應該是向大家這麽解釋的。雖然有些對不起琉琉,但k這件事確實幫我蒙混過關了,對此我由衷地感激。


    從我剛才在走廊裏聽到的對話來分析,白井教授和匠仔似乎正在討論文學。從他們說伊麗莎白·泰勒主演的由小說改編成電影的那一段,我馬上就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了。他們討論的是富蘭克林·阿爾比的《誰怕弗吉尼·伍爾夫》。教授特別喜愛這個劇,他常常在喝醉後提起它,但我們之中隻有匠仔讀過,所以教授一般直接無視掉我們,隻跟他聊。所以雖然現在誰都沒有喝醉,但氣氛完全被這個話題破壞掉了,大家都不知該說點什麽好。


    演伊麗莎白·泰勒的丈夫的那個演員是誰呀——我突然向教授發問,把教授和匠仔都嚇了一跳,他倆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呀,要是大家再次陷入剛剛沉悶壓抑的氣氛中,那該怎麽辦哪——我倍感擔憂。


    我望著匠仔假裝一本正經的臉,不知為何竟感覺有些可笑。我幹脆任性了一把,略帶滑稽地比了個勝利的手勢,連我都為自己的這個動作感到意外,接著,我靦腆一笑,望向眾人。雖然不知道這樣會找迴多少平日裏“小兔”的那種感覺,但教授和匠仔似乎放心了許多,接著閑聊了起來,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參與其中,你一言我一語,場麵好不熱鬧。看樣子,我是成功了。


    “……沒事了吧?”


    我找了把空椅子,剛一坐下身,琉琉便湊過來小聲安慰我。不知怎的我竟感覺有些滑稽。我們的立場反了,現在這種時候,明明該我好好地安慰她的。


    “嗯,沒事沒事。”


    莫非——我突然想到,琉琉把k的這件事看得這麽嚴重,莫非她擔心我也受到了同樣的騷擾?不過確實,若說我們經曆相似,那也沒什麽不對,隻不過我和她不同,她是被跟蹤的那一方,而我是那個跟蹤狂。


    跟蹤狂……這個詞真難聽。但是,誰都可能有這種時候,隻因一念之差,便走上了害人的道路。就像k那樣,單純的憧憬和處心積慮的跟蹤之間,可能隻差那麽一小步。


    k被學長點醒、從而釋懷的心情,我終於理解了。或者說,終於感受到了。k被自己的依賴症牽著鼻子走,自身也因此痛苦不堪。他的內心中一定渴望著從執念中解放出來、獲得自由。而漂撇學長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麵前,解救其於水火之中,他因此得到了心靈上的解脫。至少站在我這個角度說,我沒辦法否認這種可能性。


    忽然我跟高千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四目相接之時,我一下子就掉進了她那微微泛藍的清澈眼眸裏,不知怎的竟有些慌了神。我想起了初見她時的情景,那時,我也是這樣的六神無主,感覺好像忘掉了周圍的一切。而因被她迷住而喪失的那部分理智,向著“那邊”慢慢地偏離出格,我心下生出一種近乎於恐怖的眩暈之感。


    人為什麽會被執念衝昏了頭腦呢?是否因為這世上存在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才不願麵對現實呢?至少我是如此。隻有高千——“高瀨”是我怎樣掙紮都無法得到的,我在處心積慮地接近她之前就心知肚明。所以——


    我現在是什麽心情呢?絕望?不,應該說比絕望更甚,因為……


    不要,無論怎樣渴望,最終卻還是得不到。絕對不要,必須做點什麽,不,就算為了自己,也一定要做點什麽。人在這鑽牛角尖的瞬間,便為執念所累,走火入魔——比如走上跟蹤狂之路。就算雁住的行為在外人眼裏毫無意義,可他一廂情願地堅持著,堅信總會有一絲半點的效果……他的心就被這種虛妄的期待所緊緊攫住,以至於整個人都變得不現實起來。


    人若隻是陷入絕望之中,尚還有救。但若是一味地逃避絕望,從某個角度來說,就無藥可救了。而我就是如此,一定的。


    迄今而止我和學長、匠仔他們共同度過的日子如此快樂,高原上的短途旅行、徹夜聊天……每一個瞬間我都是那麽熱愛,我不想可以隱藏起這種感情。但是……


    也許我在被什麽東西追趕著,故意做出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隻要能過得開心快樂,願望便會實現——虛妄的期待占據了我整個心靈。隻要能在“高瀨”身邊多待上一分一秒,就能多占據她一分一秒。


    所以我才一直扮演著“小兔”的角色,而不是由紀子。為了討“高瀨”的喜歡,為了讓她接納我,我努力地表現出幽默的一麵、笨拙地向大家撒嬌,扮演著徹頭徹尾的“吉祥物”角色。而這可能是心中的愧疚感作祟,是由未能光明正大地成為他們的夥伴而生發出的愧疚感。為了減輕這種愧疚感,為了忘卻自己不擇手段介入到他們其中的事實,我愈發賣力地享受每一個“當下”。


    不能再這麽下去……我突然明白了。這樣下去的話一切都會喪失意義。和大家在一起的迴憶,每一個瞬間,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會失去意義。


    就算一切都起源於“謊言”,那又如何呢——必須擁有割舍一切的勇氣。如果沒有承擔責任的覺悟,那我永遠都在自欺欺人。


    所以,這隻是個選擇問題。表麵上,我會接著扮演“小兔”的角色,和大家的關係也不會有絲毫改變;但是,這將會成為大家美好的迴憶,還是隻是變成一個單純的謊言,這就取決於我了。一切都取決我是不是能承認自己的欺騙行為並忍痛割舍其連鎖反應。


    無論如何都想被“高瀨”喜歡,想被她愛……


    但高千一定是愛著我的。從很久之前開始。隻是,如果我不能終止“謊言”,就看不清這一點,隻是一味地沉溺於不切實際的期待之中。明明對方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卻一個勁兒地向“後門縫”裏夾著石子。


    所以……


    所以,我要放棄。


    那裏有高千,有學長,有匠仔。這份喜悅,不是為補償而存在的……是的,隻是為真正地珍惜每一個瞬間而存在的。


    必須與“高瀨”作別了,將一切從接受現實開始,而不是逃避它。接著將每個可愛的瞬間銘記於心,升華為獨一無二的迴憶。


    “沒事,我沒事。”


    我對琉琉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笑容之自然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雖然與從前看起來毫無二致,但實則完全不同,一個全新的“小兔”誕生了。


    “害你們擔心了,真抱歉。我隻是有點失落罷了。莫非是累了?我最近酒喝得有點多。”


    “啊,說得也是。一定是這樣的。”溪湖敏銳地領會了我的意思,“我最近也發現了,小羽真是不太能喝呢。”


    溪湖拋出去的這個梗,被琉琉和葛野、高千和匠仔,甚至教授,巧妙地接住了。大家一齊望向漂撇學長。


    “什、什麽嘛,”學長頓時如被球砸到腦袋般大叫起來,“什麽嘛,大家都這麽看著我,好像我做了什麽壞事似的——”


    “咦?我怎麽記得最近除了漂撇學長,再沒什麽人請我去喝酒了呢?大家說對吧?”


    “就是這麽迴事,雖然這麽說有點不太好吧,”高千毫不客氣地接到,“我們都是被這個人硬逼著來喝酒的受害者。看來,這個人是時候認清現實了,我們誰都不像他那麽能喝。”


    “喂喂,我說高千,你明明就是個酒鬼,說這話可沒什麽說服力。”


    “匠仔可不一樣,你什麽時候找匠仔都行。樂意的話就把他送給你了。”


    “欸——”匠仔口是心非。


    “幹嘛,不願意啊?!”


    “我可沒這麽說。”


    “找你去喝酒的話,你肯定會去吧。”


    “那倒是。”


    也許是因為匠仔的迴答有些裝傻充愣的感覺,溪湖雙手捂嘴“噗”地笑了出來。緊接著教授和葛野也發出一陣爆笑,而這笑容似乎也感染到了還沒從緊張情緒中緩過勁兒來的琉琉。她終於恢複了平日可愛的笑容。


    看著這樣的她,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我心中對她暗藏怒意,為什麽我一看到她和匠仔在一起就會煩躁不安,我終於悟出了其原因——都是因為高千。


    這種感情並不僅針對琉琉和事務員藥部小姐,我就是看不慣匠仔和別的女性在一起。但我不並喜歡匠仔,在這點上高千是大錯特錯了。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希望匠仔喜歡高千,所以不能容忍他被別的女子所吸引。因為高千是那樣為匠仔著想,兩個人應該有更深的羈絆才對……我深深地這麽盼望著。不過,這並不是設身處地為他們考慮,而是單單出於我自身的罪惡感罷了。至少,迄今為止都是如此。


    但現在不同了。我不想讓任何人介入到這兩個人之間,包括我自己。就算——是的,就算那個人是漂撇學長。


    但是……


    (我可能就會帶你迴去了呢……)


    高千的話又浮現在耳畔。


    難道她——


    現在還在動搖嗎?


    還是在迷茫呢?


    “哎呀,現在才跟大家說,真不好意思。大夥兒好不容易來一次,我夫人還有事不在。”


    白井教授腳步輕快,聲音裏充滿活力。他為了讓大家換換心情,特地帶我們參觀剛裝修好的新房子。外麵已是漆黑一片,室內卻是燈火通明。燈的風格都十分華麗,與教授的氣質一對比,顯得格格不入,我暗自思忖,這大概是夫人的偏好。


    大家接二連三地跟上來,每個人的心情都十分放鬆。教授主要和匠仔以及學長聊天,包括我在內的女孩子們則對裝修和家具頗感興趣。啊,這個窗簾的花紋真漂亮,是在哪兒買的呀;剛才的那把長椅子,是意大利生產的吧,我也想要呢之類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那感覺就像以前在井邊洗衣服的婦人聚會。直到此時,才終於有了一種來教授家玩的氣氛。


    “啊,真是完全和你們脫節了呢。本來還說簡單寒暄一下就開始為琉琉慶祝生日呢,真是太對不住了。現在家裏隻有我,說實話,我什麽菜也不會做。但是,我叫了外賣當晚飯,所以這方麵應該不要緊。一會兒一定給木下好好慶祝一下生日。”


    “哦哦,那就好,”學長像要把瘦小的教授抱在懷裏似的,“說實話,我聽說夫人出門的時候,還擔心今晚的宴會辦不成了呢。”


    看教授的樣子就知道他不會做家務了。畢竟連他自己都承認過,連拿把菜刀、燒個開水這麽簡單的事情都不會做。


    “哈哈,其實我也有這樣的擔心。要是連送外賣的餐館都休息了的話,那可就真是毫無辦法了。”


    “啊,沒關係,沒關係。要真是到了那步,這麽多大廚都在這兒呢。買點食材,我們就能搞出一桌香噴噴的飯菜來。”


    “真是不錯啊。”


    啊,哈哈,學長開心地高聲大笑起來。而女孩子們則對他特別不屑,一心一意地參觀著各個房間。畢竟白井宅邸比想象中還要寬敞,值得好好地觀賞一番。房子的走廊可供數人並排行走,精致的台座俯拾即是,其上擺放著壺和青銅像,四周的牆壁上掛著裝飾用的畫作。空間開闊得簡直不像私人宅邸,幾乎像個美術館了。


    “牆上掛著的作品,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呢。”


    匠仔偏偏在說話聲戛然而止之時嘟囔了一句,引得大家的視線一齊投向他。他這麽一說倒是給我提了個醒,仔細看來這些畫作的筆觸都有些呆板,更談不上深刻。但畫下麵的簽名卻十分複雜,令人看不太懂。正當我納悶這是誰的時候——


    “啊,真不好意思,這些畫全是我畫的。”


    欸?大家站住了腳步,一齊發出了驚訝之聲。


    “哈哈!”學長彎腰向前,仔細端詳著離他最近的一幅薔薇。“這樣啊,怪不得看起來都是些有品位的畫。”


    這明顯是在拍教授的馬屁,學長能這麽沒羞沒臊地說出來,臉皮也真夠厚的。而教授也對這話十分受用,二人這麽一唱一和,學長那“大叔殺手”的形象活靈活現。


    每幅作品角落裏都有教授的簽名,仔細看來,片假名的“シ”和“イ”中間夾著字母“ra”,不知道是不是精心設計的。而且字形都是打破重組的,所以若不特意告訴我,很難看出那是“白井”。設計得有些過於標新立異了。


    但是,對於之前毫不知情的我們來說,這些作品確實看起來十分出色。雖然因寫實痕跡略重而導致作品的藝術性稍顯遜色,但其技巧卻完全不像個外行人所為。


    大家興趣盎然地返迴走廊的另一頭重新查看每幅畫作。隻有匠仔,大概因為他曾登門拜訪,所以大部分的畫作都看過了,做出的評論也跟我們略有不同,他不時發出感慨:“啊,這幅蘭花是新作品吧。”


    就這樣,大家有說有笑地出了本館,粗略地轉上一圈後,剛好繞白井府邸中心的西班牙式天井一圈。據教授說,這個天井的建成經曆了一個漫長的過程。


    “以前這裏隻有一間副館呢。我的曾祖父一家曾經生活在這裏。這之後,祖父那一代修建了本館,之前的舊館就作為副館保留下來了。再往後,父親翻新的時候就將本館和副館連接起來了。”


    “就是說,”琉琉幾乎要將臉貼在玻璃上與夜色融在一起,她凝視著天井道,“這個院子以前是室內哦。”


    “是的。以前房頂還在。”


    “這麽大的話,得有幾間屋子呀。”


    “啊,這裏隻是素土地麵房間而已。以前還有一口井可以打水喝,但到了父親的時候就完全把井填上了,現在想想真是空間的浪費。要是用來養養寵物什麽的還行。原本父親還想把本館和副館都拆掉重建,真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做些違背常規的事。不過,可能他還是無法忍受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毀在自己手裏,所以雖然對房子做了頗多改動,但還是保留了之前的本館和舊館並選擇在這裏度過一生。我隻能想到這一個理由啦。”


    “但是,”高千環視四周道,“教授您也基本沿襲了這一方針吧。”


    “唉,這倒是。我最終也做出了跟父親相似的選擇。一開始,我也想全部拆掉重建來著,後來就改變了主意,隻是做局部改動,而不觸碰根基。父親改建的時候,我還在心裏暗暗嘲笑他,幹脆全部翻新算了,那樣不是更劃算嗎。但到了我這一代,也如法炮製,走了他的老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不過,教授你和令尊不同,把本來連在一起的兩間房子又分開了是吧。”


    “嗯。我拆除了原來的天井,將本館和副館的兩頭各自相連,中間空出來的地方修上一個西洋式天井,不過,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做。這可比半吊子的翻新費錢多了。”


    白井府邸成一個片假名的“ロ”形。西洋式庭院位於正中間,本館和副館環繞四周。


    但教授不隻是對其父親的單純模仿,趁著這迴改建,他還另外選址修建了一個書庫,就是學長口中的“壓軸好戲”。“話說,教授新修了書庫吧。”匠仔大概對教授的新書庫向往已久,他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這個話題。教授的藏書十分豐富,以起居室和走廊為主,隻要有空間就被教授放上了書架,上麵整整齊齊地擺滿了看不懂的外文原版書和厚重的專業書籍。光是這些就已經相當可觀了,還有個專門的書庫,由此可見教授家的書籍真是浩如煙海。


    “噢,對呀對呀。”教授愛徒心切,他眯起眼睛說道,“我馬上就帶你們去。書庫還特意裝了隔音設備呢。今晚上不用拘束,盡情玩鬧一番吧。”


    “哦耶,”學長拍著手歡唿雀躍,“那真是太好了。”


    “隔音書庫?為什麽要特意做成那樣呢?”琉琉一語中的。


    “裏麵放了我夫人的樂器。”


    “樂器?”匠仔歪了歪頭,“您夫人喜愛彈奏樂器?”


    “嗯?啊,是的,”教授隱去了笑容,“我還沒跟你說呢吧。我現在的妻子實際上是前一段時間剛認識的女朋友。”


    “欸?”


    大家一起發出了驚訝之聲,但卻總覺得有些客套的意味在裏麵。雖然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們,但細細想來,白井教授的哪一任妻子我都沒見過。


    “……就是說,教授再婚了?”


    “正是。”


    “前任夫人,那個,”匠仔的神情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難以釋懷,“冒昧地問一句,前任夫人出什麽事了嗎?”


    別人都是既驚訝又迷惑,隻有匠仔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在房子裝修之前來拜訪過,那是接待他的自然是白井教授的前妻,而時隔不久突然被告知對方有了新的妻子,想必他應該有些難以接受吧。


    “教授,難道您的前妻她……去世了嗎?”


    漂撇學長的神情有些不安,好像在說若是如此自己應該有所耳聞。作為安槻大學的“典獄長”,他一直自信通曉下至學生上至職員的所有動向。


    “不,說起來有些難為情,實際上前幾天,我和她協議離婚了。”


    離婚……這個詞聽起來與白井教授格格不入。雖然這麽說有些奇怪,但我真是這麽想的。


    “都這個歲數了,是吧。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本以為能和她白頭偕老呢。不過,至少孩子們都各自獨立了,嗯。”


    這和剛才那件事給人的壓抑感不同——或者說,一種迷惑不解的氣氛在眾人間蔓延開來,大家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我也是如此,但又不能對教授離婚和再婚的經過刨根問底。


    “就是所謂的熟年離婚是吧,最近好像很多呢。”


    “就是說,是由女方提出來的?”


    琉琉問道。她可能覺得自己問得太多了,慌忙捂住嘴,但她會這麽想也是情理之中。一般而言的熟年離婚,是指妻子因不滿於從早到晚埋頭於照顧丈夫和瑣碎的家事,等孩子們都長大成人後,向丈夫提出離婚,趁機開始自己的第二人生,這是最常見的類型。可是——


    “不……”教授撓了撓頭,“準確地說應該是我提出的。”


    多麽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氣氛越來越凝重了。


    “啊——但是您再婚了吧。多麽值得慶祝的一件事啊,是吧,是吧。”


    漂撇學長試圖用輕鬆的話語來圓場,但從大家有些心虛的表情來看,每個人心裏都應該有各種各樣的小劇場。而我則想到了另一件事,很常見的一種情況——教授是個有錢人,他不僅改建了這麽大的一間房子(而且他本人也承認這比裝修新家還要費錢),還新建了一棟漂亮的書庫。而與此同時,他又和前妻協議離婚了。因為是教授提出的,所以應該支付給了她一大筆撫慰金吧。


    匠仔是在去年長假來這裏做客的。那時候房子還沒有改建,教授也還沒跟前妻離婚,他還受到了她的招待。打那之後不過一年零兩三個月的光景,白井教授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這變化是以一種耗資巨大的形式完成的。


    即使如此(雖然隻是從表麵上看起來),這筆龐大的開銷並未影響到他什麽。從中可以看出教授的經濟狀況十分寬裕。後來我才知道,教授不僅從父輩那兒繼承了一大筆遺產,自己還寫出了幾百部專業書籍和雜文,這些都創下了不凡的銷售業績。雖說不是人氣爆棚的第一暢銷書,但大部分都是都是富有生命力的長銷產品,其版稅之類的收入遠多於工資。作為一個從不相信大學教授的著作能賣出去的人,我對此感到十分震驚。總之,正因為他這麽有錢,才有餘力將一切東西舍舊換新。


    房子也是,妻子也是。


    剛才,我們為了觀察河畔的情況,沒來得及參觀廚房,現在定睛重看,果然廚房裝修得也十分華麗,足足可以舉辦一個聚會了。放著這麽寬敞漂亮的廚房不用,卻要去叫外賣,真是暴殄天物。我正這麽感慨著,隻聽見誰發出了一聲驚叫,原來是溪湖。


    “怎麽了?”


    “小、小羽……”


    我向著她手指向的地方看去,隻看見剛剛送到的懷石料理風的便當盒靜靜地放在那裏。其中還有一個被打開了。


    “這個怎麽了?”


    “你、你知道這有多少錢嗎?”


    “……很貴嗎?”


    “特別貴呢。”


    她這麽一說,我才注意到。食盒裏裝著刺身和天婦羅,雖然這一搭配屢見不鮮,但食材一看就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像是竭力顯示著自家東西的高檔與雅致。餐具迴收箱是漆器,上麵記載著店家的名字。而據溪湖說,這是位於某高級賓館內著名日式飯館的係列食品。


    “據說這餐廳的一人份的稅前價格是——”


    溪湖說出的價格,毫不誇張地說,令我幾欲站立不穩。要是用這個乘以八……我的天,差不多趕上一個大學畢業生的初薪了。


    “真……真的嗎?”


    “真的呢。真的真的。我在外賣單還是什麽的商品目錄上看到過,跟這個完全相同。”


    唉——我歎了口氣。教授果然是有錢人,這種印象越來越強了。


    “教授這麽破費,我心裏真的很感激。不過,總覺得有點惶恐呢。”


    “你看吧,”學長得意揚揚,“在我說的那家店買不就好了?”


    今天來這的途中,大家本想共同出資買幾種不同的鮮奶油蛋糕為琉琉慶祝生日(當然,琉琉不出錢),但在店的選擇上,學長堅持要去一家物美價貴的店,說是好吃到令人感激涕零。嗜酒如命的學長,對甜食也是毫無抵抗力。換句話說,他是個辣食甜食都喜歡的“兩麵手”,對蛋糕更是情有獨鍾。“嚐試一家新店的時候,首先應該嚐嚐它的泡芙。泡芙中見功夫。”學長煞有介事地大談特談泡芙論,但在我看來,他就是單純地喜歡鮮奶油而已。最好的證據就是他今天首先選擇了草莓千層蛋糕。


    “確實,那個時候我還覺得沒必要弄得這麽大張旗鼓,但現在迴頭看看,學長做的決定真是太正確了。”


    “但是,那個趕不上這個的檔次吧?老師也是的,明明可以不用弄得這麽隆重嘛!”我這麽說,聽上去好像在批評教授缺乏常識似的。


    “哎呀,好麵子也是男人的天性嘛。”學長故作通情達理狀,幫教授說著話,“不是挺好的嘛,這種料理平時可是連見都見不到,今天多虧了教授我們才能吃上。既然如此,我就領受教授的一番好意,不客氣啦。”


    “正好,小漂,”高千舉起菜刀,遠遠地做出要刺學長的樣子。“既然你都進廚房了,就別再那兒呆站著啦。過來幫幫我。”


    “好、好的。”


    現在在廚房裏的有高千、溪湖、漂撇學長和我四個人,我們手腳麻利地準備著跟壽司一起吃的湯、飯後的下酒菜和其他食物。教授和匠仔、琉琉和葛野四個人還在書庫中,麵對著浩瀚的書海激烈地討論著哈羅德·品特[1]和本納德·瑪拉默德[2]。我們四個人實在跟不上他們的思路,便飛也似的逃迴了本館。


    “匠和木下還可以理解——”溪湖歪了歪頭,“牟下津竟然也喜歡文學,這讓我挺意外的。”


    我和學長私下交換了個眼神。


    恐怕事實並非如此,葛野怕是根本不知道另外三人到底在說什麽。弗蘭克·奧哈拉[3]、羅伯特·佩恩·沃倫[4],這兩個人哪個是詩人哪個是小說家她也分不清,隻是在提到哈羅德·品特的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在nhk上映時才會有點反應,不過我敢打賭,她除了nhk以外,對別的一無所知。但是,她為了當好琉琉的貼身保鏢,還是堅持留下來了。這倒不是因為向琉琉母親保證過。


    (琉琉由我來守護。)


    葛野斬釘截鐵的聲音還在腦海中迴響。這是因為她和琉琉一樣,都被人一廂情願地思慕著、還因此吃到了苦頭,所以才對其惺惺相惜嗎?這應該也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愛情吧?不知為何我對後者更有感觸。就像溪湖對高千的感情一樣。但轉念一想,讓琉琉和葛野吃到苦頭的是同一個人。雖然這樣說有些太不負責任,但若是因此兩人之間因同病相憐而迸發出愛的火花,就太戲劇性了。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偷瞄正在切胡蔥的高千的背影。“——不過,”溪湖從冰箱裏取出薑,“白井教授的現任妻子真是年輕呢。還是說,教授故意把她畫得年輕些呢?”


    剛剛教授帶我們去參觀了他的書庫,那裏的牆壁上也掛著出自教授之手的女性肖像畫。據說畫中人是教授的新夫人,確實看起來很年輕。當然,這隻是畫作,多少會包含一些作者的主觀因素在內,但即便如此,也令人很難相信這是教授的繼室。一眼看上去,跟我們的歲數差不了多少。


    “莫非,她比漂撇學長要年輕許多?”


    “怎麽會,溪湖,照你這麽說,她得比教授的孩子們還小幾歲呢。”


    “不知道啊。沒準就個學生呢。”


    “欸?學生?為什麽?”


    “因為剛才匠仔看到那幅畫的時候不是大吃一驚嗎?”


    切菜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高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但溪湖像是沒注意到,若無其事地說了下去。


    “會不會因為他曾經見過那個女學生呢?”


    “不會、不會,”學長斷然否認,“一定不會的。”


    “你怎麽知道?”


    “要是真有那樣的美女,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溪湖大跌眼鏡。“但、但是,那不一定是安大的學生吧。不是還有女子大學之類的——”


    “要是那樣的話,匠仔也無從知曉了。”


    “那隻是你主觀上這麽認為而已。”


    “因為匠仔那家夥,連安大的女生都不認識幾個。”


    “雖說如此,他也可能有‘在哪兒見過她’這種感覺啊。”


    “說起來,”我也有同感,“我也感覺匠仔看到那幅畫後十分震驚呢。”


    “震驚?我倒是沒看出來——哪種震驚?”


    “怎麽說呢……”我雖有些遲疑,但還是決心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比如說吧,就是突然得知一直暗戀的女性,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嫁人了的那種感覺——”


    高千仍是毫無反應。


    “不對吧,小兔。畫中女性怎麽看都不像是匠仔喜歡的類型啊,對吧,高千。”


    “是啊。”高千若無其事地再次拿起菜刀,一下一下地切著蔥花,咚咚、咚咚……“不是他的菜,或者說,正好跟他喜歡的類型相反。他喜歡琉琉和藥部小姐之類的。”


    “但看那幅肖像畫,有種華美豔麗的感覺。說句不好聽的,看起來是那種跟教授完全不搭邊兒的類型,他們到底是在哪兒認識的呢?”


    “夫人會演奏樂器吧。”


    “好像是這樣呢。”


    書庫的三分之一都被形狀細長的高檔羽管鋼琴所占據,看上去像是夫人的。房間裏設施齊全,類似空調、除濕器的東西做得十分精致,都是些我沒見過的玩意兒。而作為隔音設施的一部分,連特殊材質的窗戶玻璃也做成兩層。


    書庫比預想的要寬敞許多,十分氣派,雖是府邸的點睛之筆卻不顯得浮誇虛榮。整個書庫雖是平房結構,但舉架極高,足足有兩層樓的空間。橫梁的木質即使從外行的角度,也能看出是昂貴的好木頭。在這寬闊的空間裏容納著數量龐大的藏書,配上一架羽管鋼琴,妙趣橫生,可謂是裝修得精致莊重了。


    即便如此,這裏卻無半點促狹之感。書籍和樂器中間的空地可容十人左右圍矮桌坐著談笑。雖說隻是書庫,但卻比普通住宅要氣派得多。不,應該說地修建一座簡易的獨家住宅還要費錢。而我對教授原來家財萬貫這一印象,在這裏再一次得到了證實。


    “我雖然對教授不甚了解,但從他還會作畫這點來看,應該說對藝術有著一定的領悟力吧。而他又是身為演奏家的她的粉絲,一定常常去聽她的音樂會,在這個過程中兩人逐漸成為知己,並產生了更深層次的感情——有這種可能吧。”


    “啊,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就是那種精神上的交流吧?”


    還有這種事情?恐怕這裏麵還有一層意思吧。


    “但是,”溪湖猛地豎起食指,“有種婚外情的感覺呢。”


    “欸?婚外情?”


    “老師不是也說了嗎,離婚的責任在他。換句話說,他現在的夫人曾是其出軌對象——你們不這麽覺得嗎?”


    “唔……誰知道是怎麽迴事呢,”看學長那閃爍其詞的樣子,似乎他也是這麽想的,“唉,怎麽說教授也都是男人——”


    “就是說,他拋棄了——”高千將切好的蔥盛到碗裏遞給高千,“糟糠之妻對吧。”


    “拋棄,你這話說得——”


    “我以前就聽匠仔說過,白井教授和他的前妻結婚的時候,還是個研究生。”


    “欸?”


    “當時,老師不知因為什麽和父母的關係不好,幾乎要到了斷絕親子關係的地步。因此,他父母從不給他任何經濟上的幫助。”


    “這樣啊,但是從結果上看,教授繼承了父母的遺產,說明後來他們和解了吧。”


    “不知道。不過就算沒有和解,父母去世後遺產也就自然過繼到教授的名下了,”高千的語氣淡淡的,但內容卻聽起來很刺耳,“總之,教授的前妻支撐著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她出去工作,用賺來的錢供教授讀研究生。而教授呢,長得就一副純學者的樣子,家務肯定也幫不上一點忙。妻子一邊工作,一邊包攬了包括育兒在內的全部家務,撐過了夫妻生活中最辛苦的一段時光。要我說,教授的前妻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糟糠之妻。”


    “但是……”學長也許是感覺到了高千不動聲色的憤怒,他態度曖昧地說道,“從表麵上看,教授確實無情地拋棄了多年的結發之妻,但是這也隻是從表麵看。畢竟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我們這些局外人無從知曉。”


    “這也是教授自己告訴匠仔的。就是說,他自己也十分清楚,沒有妻子的付出就沒有自己的今天——至少在當時,他對此心知肚明。”


    “而他連這個都不顧了,說明他已經完全被現任妻子的魅力所征服了——是這個意思吧?”


    “就是說嘛,”學長像是鑽溪湖話的空子,“教授不是常常在喝醉之後炫耀他前妻多麽多麽好嘛,我當時還覺得他們感情好,特別羨慕來著。現在想想,他是在下分開的決心呢。想必,這也是令他相當為難的一個決定。”


    “也許。但是,這事反過來想也行。”


    ……反過來想?我被高千的一句話嚇了一跳。


    “反過來想是什麽意思?”


    高千未答,瞥了我一眼。不,準確地說是瞥了廚房門口一眼,而我因為剛好站在那兒才偶然間與她的視線相對。她看上去像是在確認是否有人從書庫那邊迴來了。


    “我還是沒改變根本的看法。”


    “啊?”


    “我此刻體會更深了。”


    “怎麽迴事啊?”


    “簡單說,我最討厭男人了。”


    “什麽嘛,現在還要說這個,大家不都知道嗎?”


    是吧——麵對著學長求助似的眼光,溪湖有些迷惑不解。


    同樣迷惑不解的還有我。不過不是因為學長、而是高千說的話——根本的看法沒有改變。換句話說,她的想法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不用說,自然是從今年寒假一起和匠仔返鄉那時候開始的。


    “你要相信我的心胸。不過,我還是詳細地解釋一下吧,漂撇,我對教授再婚這事,跟你持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所以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小漂認為教授是跟前任妻子分開後才與現任妻子邂逅的對吧?”


    “差不多……”學長像是防著高千給他下套似的,用詞十分謹慎。“就是那麽迴事吧。”


    “那麽,你說憑什麽說白井教授和他前妻感情好呢?”


    “這個嘛,我剛才也說了,我們喝酒的時候——”


    “教授醉後常常炫耀自己的妻子有多麽好。我知道,我也聽說過好幾次了。我妻子比我強,我有今天全靠她——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對呀。就是這麽迴事。”


    “但是,從喝醉的人口中說出的話不一定是真的啊。”


    “啊?”


    “我覺得,人就算是喝醉了,也有絕不能吐露的秘密。”


    “喂喂,可沒有那種事。”


    “有的。絕對不能說。就算是說了,那也是希望別人相信的話。”


    “我不明白。我一喝醉就會吐露真言,簡直是輕而易舉。


    “這麽說有點像刁難人,但那是因為他自己也對此堅信不疑。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


    “刁難人暫且不論,這種想法本身就很別扭。你的意思是教授故意在酒後炫耀自己的妻子,其實那不是真心話,隻是為了讓我們相信才這麽做的?”


    “不是為了讓‘我們’相信,而是他自己說給自己聽的。”


    “自己說給自己,嗯。”


    “剛才也說了,教授對自己的妻子有負罪感。正因為她無怨無悔的付出,才有了今天的自己——我不是那麽不知道感恩的人,才做不出拋棄糟糠之妻這樣的事呢。”


    “你的意思是,他每次喝醉後都要這麽告誡自己?”


    “或者說,他以此來抑製自己的欲望。”


    “抑製……欲望?”


    “過去到處宣揚自己的妻子多麽多麽好,可突然有一天就和她離婚了。這像什麽話!所以,他為了避免誤入歧途,先給自己打一劑預防針。”


    “等等。聽你的意思,教授本就有離婚之意了。我感覺這是你的主觀臆斷。”


    “這不是我單方麵的臆斷,而是事實。”


    “為什麽你這麽肯定呢?”


    “現任妻子現在沒在家吧。她雖然知道我們要來,卻在這個時候因急事出門了。而且,都這個時候了,還沒有迴家的跡象。雖然不能斷言,但我覺得實際上並不存在什麽非出去不可的急事,而是教授有意不讓她出席宴會,以免落下話柄。因為教授自己問心有愧。雖然他在跟匠仔的談話中不小心說漏了再婚這一事實,但其本來的打算卻並非如此,可能我們不問,他根本不會說自己離婚又再婚的事。”


    “這怎麽聽怎麽像你想多了。”


    “換句話說,他至少壓低了姿態,沒有明顯地流露出再婚的喜悅之情。這可能也跟他炫耀前妻是同樣的心理——即對前妻仍抱有負罪感吧。”


    “就算你的猜想全部是對的,我也不覺得教授在認識現任妻子之前就有離婚的念頭。”


    “不,他有。”


    “喂喂,說什麽呢。”


    “認清現實吧。他不是已經跟前妻離婚了嗎?”


    “所以說你是從結果來臆斷的——”


    “你想想剛才匠仔說過的話。”


    “匠仔是在去年的長假來這裏做客的。那時候教授還沒和前妻離婚。那大概是一年零兩三個月之前。”


    “是啊。所以呢?”


    “那時候,教授就已經有裝修的計劃了——這麽想合情合理吧。隻不過匠仔那時候還沒聽說此事。”


    “是啊,這不奇怪。那時候計劃應該已經提上日程了,因為即使是新建,一般一年前就會和從業者討論計劃了,更何況改建比新建更費工夫。可能那個時候改建的計劃已經進行了很大一部分了,隻不過沒來得及和匠仔說而已。


    “那修建書庫的事情呢?”


    “那件事當然說了。”


    “和改建同時進行嗎?”


    “應該是這樣的。剛才我匆匆向裏麵看了一眼,發現無論是天棚上的橫梁,還是壁掛式兩用書架,都是由上好的木材製成的,給人感覺十分精致。估計這事從很久之前就開始精心計劃了。”


    “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一件事。“匠仔說過吧,去年他上門拜訪的時候沒能好好地參觀教授的藏書,因為大部分都在紙箱中放著。”


    “那個時候,書庫的建設就已經和改建同時開始了吧。”


    “原來如此。”高千雙手掐腰,慢慢地向學長靠近,“那,隔音設備的計劃也應該開始了。”


    “隔音……”


    “教授的前妻喜歡彈奏樂器嗎?”


    “不……聽剛才匠仔的口氣,應該不喜歡。”


    “一般人應該不會想到要給書庫隔音。應該是事先想好要在裏麵彈奏樂器才進行的修建計劃。也就是說,去年匠仔來這裏做客的時候,現在的妻子已經在與教授進行著很密切的交往了。”


    的確如此。學長一時間也無法反駁。


    “就算當時教授還沒有和前妻離婚,但改建和建設書庫的計劃中都沒有她。”


    就是說,教授確實出軌了,他與前妻離婚後,又跟出軌對象結婚了。


    “他在還沒有跟前妻離婚的時候,就盤算著要把出軌對象接過來了。要我說,簡直是卑鄙無恥。”


    高千那句“卑鄙無恥”振聾發聵,我幾乎要堵上耳朵。


    “這不正是教授以前就想拋棄前妻的最好證據嗎?他之所以會投向其他女人的懷抱,當然有那個女人自身的魅力因素在裏麵,但主要還是因為教授以前就蠢蠢欲動了。”


    “也許吧。可是,這一切不過是你的推理,根本沒有任何證據,所以無論聽起來多麽有道理,都隻是你從教授離婚這一事實出發進行的推測罷了。”


    “你也可以這麽認為,因為隻有事實才是最無可撼動的。”


    “高千,你好像忘了一件事,你說一直以來,教授在公開場合炫耀自己的夫人都是為了給自己打預防針,以此來抑製自己對婚姻不忠的願望。但事實若真如你所說,那麽教授這迴離婚一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因為這樣一來他之前那些努力相當於全白費了。所以他這一選擇可以說是真誠的。”


    高千動了動嘴唇,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她沉默不語,久久不發一言。這個場麵可是十分罕見,至少我以前是從未見過,隻有這一次。


    “你明白嗎?”


    高千無話可說。


    “所以,迄今為止教授可能都是真心實意為其前妻感到驕傲的,而離婚也是因為遇到了足夠好的人,足以讓教授有勇氣告別過去的人生。至少,我們這些外人,帶著點善意的目光去看待這件事,也無可厚非。”


    “這隻是……”高千終於開口了,她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學長,“男人的強詞奪理罷了。”


    “這跟男女無關。我隻是想說,就算教授是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也應該由其前妻去指責他,而我們又沒有真憑實據,不該在這裏遑論是非。至少,這樣做並不體麵。”


    今天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真是一件接著一件。隻是一瞬間,我仿佛瞥見了高千的眼角泛起了淡淡的紅色。當然,她很快就恢複了原來的表情。


    “是啊……你說得對。抱歉。”


    “沒必要跟我道歉,我理解你的心情。這畢竟是從研究生時期開始就陪伴自己三十餘年的人,可以說是糟糠之妻。說句實話,我聽說教授和前妻分開的時候,也覺得有些想不通。但是,夫妻之間的事,男女之間的事,外人是無從知曉的。男性之間,或者是女性之間,都是一樣的道理。外人是沒資格說三道四的。”


    “有的人就算不離婚,心也隔得很遠吧。”


    “正是如此。不是說不離婚就好,因為有人即使仍維持著婚姻關係,可事實上也進行著不忠行為。這種名存實亡的關係,性質才更為惡劣吧。”


    “我的父親就是如此。”


    “欸?”


    “他選擇了一條更加充滿謊言的道路。我哥哥倒是沒有像他一樣隻做表麵功夫。但是,我也不認為他比父親強多少。”


    這——我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高千竟然提到了她的家人。這件事,恐怕也隻有匠仔知道了……不過,她除此之外再沒說別的。


    “……我之所以糾結這種無聊的事,可能還是因為我怕被人背叛吧。”


    這句話的分量可是相當之重。高千竟然會在人前示弱……


    “不是那樣的。”


    但是,學長一下子就否定了她的說法,把我嚇了一跳。


    “……什麽意思?”


    “我不覺得你是怕人背叛。”


    “真是出人意料。我也是人——這是誰的台詞來著?”


    說起來,學長好像以前說過這句話。


    “這句話不也是你的台詞嘛,我故意解釋得不好聽些吧。高千你怕的才不是那種事呢,我敢肯定。你才不是那種被人背叛了就一蹶不振的人呢。你之所以會堅信這是你的軟肋,是因為你想隱瞞些什麽。”


    “……我嗎?我想隱瞞些什麽呢?”


    “生而為人,總會有遭人背叛的時候。”


    高千無動於衷,比平常更顯沉著。但是,我明顯感覺她越來越緊張不安。


    “反過來想的話,一切都能說得通了——這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反過來想……我偷偷地望向高千。不知怎的有種預感。


    果然——


    果然,她在看我。


    反過來想。這正是高千對我說過的話。就在不久之前。


    “你是這麽說的吧——為了接近我才利用了匠仔。”


    是的。


    就是因為這個。


    “但是,這發過來想也成立。就是小兔你為了接近匠仔才利用了我。”


    欸?


    不、不是。不是這樣的。


    我說了,不是這樣的。


    “是呢。也許事情不是這樣的。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何不能誠實地麵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事實就是,小兔並非受到誰的指使,而是完全出於自己的意思去接近匠仔的。”


    不、真的不是那樣的。


    那是……


    毫無疑問,高千在反思她曾對我說過的話。其證據就是她看我的樣子就像一個罪犯在看他的同夥一樣,這對她來說可是十分罕見,甚至有些惡作劇的意味。


    很快,她輕笑了起來。毫不介意地。


    “我沒什麽好說的了。你說得對,小漂,總而言之,你怎樣對待別人,別人就會怎樣反饋給你,我的想法太陰暗了。”


    漂撇學長對剛才高千和我的眼神交流一無所知,看她這麽簡單就認輸,心情一下子放鬆了下來。學長翻翻眼睛往上看,兩頰咯吱作響。


    “這個嘛,也不是說隻要認輸就行了,這個社會沒那麽簡單。我雖不是女性,但也覺得女人很不容易。因為這是個男權社會。大多數的男性——不隻是男性,大多數的女性也一樣——都是按照這個原則來生活的。在這個事事以男性為主的社會裏,女性很難活的遊刃有餘。所以,身為女性,可能需要更加堅持原則一些。不過雖說如此,偶爾采取更加靈活的態度也比較重要。”


    也許是對自己的滔滔不絕有些不好意思,他說到一半突然變得有些漫不經心。


    “怎麽啦,小漂,怎麽突然語無倫次啦?”


    “你這麽輕易就認輸了,反倒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瞎擔心什麽呢。”


    高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容一如既往地讓人無法抗拒。


    “現在可能讓著你點了,但真要到了要堅持原則的事上,我是絕對不會讓步半分的。”


    “堅持原則的事情——”


    學長剛想繼續問下去,卻突然像心領神會似的點了點頭。


    “這樣啊。原來如此。”


    “是的。”


    “那可就不得了嘍,不,這不該是我的台詞。”


    “為什麽?”


    “說白了,男人是不知道女人真正的厲害之處的。隻有女人才懂女人。”


    “哎呀,哎呀,這話說得可真成熟啊。都不像你了。”


    “不用謝我,心領了。雖然我不知道教授的前妻到底是誰,但我很同情她。”


    “裝博愛可不行喲。還是說,這才是你口中的‘靈活的態度’呢?”


    “欸?這個玩笑可不好笑。”


    “那個,”溪湖突然插話,“高瀨覺得,父母雖然沒有離婚,但還是分開為好是嗎?”


    高千這樣心思縝密的人,剛才竟然也忘記了溪湖的存在。她微微苦笑著,像是又一次反省自己的失言。


    “……這個嘛,差不多就是這麽迴事吧。”


    “我也這麽認為。明明關係都惡化成那樣了,幹脆直接離婚算了。”


    “你說你的父母嗎?”


    “是的,他們沒有離婚。至少現在還沒有,因為一些很無聊的理由。”


    “什麽理由?”


    “因為父親是基督徒。”


    漂撇學長和高千對視一眼。“……基督教禁止離婚嗎?我不太了解。”


    “不知道。我從小就被父親硬拉著去教堂,但因為覺得牧師的布道十分無聊,基本沒聽過。所以直到現在,我對《聖經》啊、上帝啊都不甚了解。我雖然在不懂事的時候就接受了洗禮成了基督教徒,但根本不相信有上帝的存在,也沒讀過《聖經》。但一直到高中時期還不得不定期去教堂做禮拜,煩都煩死了。上大學之後離家遠遠的,我才鬆了一口氣。”


    說起來,溪湖是東京人。她沒有選擇在名校林立的東京上大學,而是特意跑到我們這小地方來(雖說安大也是國立),可能就是想擺脫其父親的宗教束縛。她說話的口氣中帶有微微的厭惡。不,或者應該說是自嘲更合適?


    “最煩的是,明明我自己既不相信神也不信什麽別的,卻因為被父親拉著去教會而被所有人看成基督徒。”


    溪湖突然插話高千和學長就夠突然的了,而她又突然談起了自己的身世,令人感覺很冒昧。我後來想想,也許溪湖是想表示自己有話要說,或者是在她眼裏,高千和學長完全沉浸在他們二人的小天地裏,根本顧及不到她了(話說她今天穿了乳白色的無袖,跟高千同款不同色,那是她昨天剛剛買的)。她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因此故意和他們鬧別扭。說穿了,她就是借別人慨歎身世的機會,彰顯自己多麽地不幸,借此來壓過別人一頭。


    “我連受洗的教會屬於哪個宗派都不知道。”


    “但是,長穀川,宗教不就是這麽迴事嘛。嘴上說著自己是佛教徒,其實心裏卻不一定那麽虔誠。還不如說,是為了紅白事方便才借佛教之名的。這不就是大部分日本家庭的現狀嗎?”


    “也許是吧,但是我父親卻不是圖方便,而是虔誠地信著基督教。他還在基督教式的婚禮上發誓要永遠愛著自己的另一半呢。”


    “就是經常在外國電影裏看到的那種,在神父或者是牧師麵前宣誓是吧。”


    “換句話說,好像離婚就是破壞誓言的行為,相當於間接地背叛神明。我也不太清楚。至少父親是這麽想的。所以,無論母親向他提出多少次離婚,他都充耳不聞。”


    “你母親那邊想離婚?”


    “是的。總之她就是想離開父親,可父親卻對婚姻關係十分執著。不知道為什麽,不過這不正是剛才的話題嘛,夫妻間的事情外人無從知曉,即使同為家人也一樣。但是,他們兩個有時會同時在家,這時家裏的氣氛便十分緊張,空氣中都充滿了火藥味,叫人一分鍾都待不下去。他們兩個為了一點小事就會吵起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沒有離婚。到底在忍耐著些什麽呢,我打小就十分不理解。為什麽一定要對神明盡職盡責呢?明明趕快分開更好嘛。那樣的話,不僅是對母親,對父親也是解脫。”


    “可我還是不明白,”學長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啤酒,“片麵地看問題是無法得知其真相的。可能你父親隻是對母親心存留戀吧,他不想和你母親分開。但他就算好好地跟你母親說,她也不會理他,所以無奈之下他隻好拿宗教當幌子,借宗教之名繼續維持婚姻,也有這種可能吧。”


    “就算如此道理也是一樣的。母親曾經說過,當初剛結婚的時候兩人的關係就已經陷入僵局了。本來母親在結婚前夕就想悔婚來著,但是父親說兩人訂婚禮已經辦了,跟牧師也打好招唿了,現在突然說婚不結了的話,麵子上過不去,他不顧母親的反對,硬是跟她結了婚,所以兩個人才這麽不情不願地過到了現在。母親現在還常常抱怨父親不負責任。”


    “為什麽母親在婚禮前就反悔了呢?”


    學長歪著頭問道。高千從他手裏把還沒開罐的啤酒搶了過來,並示意他把啤酒留到一會兒大家一起幹杯。


    “他們最開始應該是互相喜歡的吧?所以才會到了結婚這步。”


    “這可能也跟宗教有關吧。母親原本不是基督徒,她之前既沒去過教堂也沒讀過《聖經》。她與父親在一起後,他一定要她婚後也接受洗禮。這麽離譜的事在戀愛期間說說也就算了,但兩人訂婚後他又提到了這件事,母親就有些動搖了。如果父親能在這時懸崖勒馬,采取更加靈活的處理方式那還好說,但他一意孤行,毫不考慮母親的心情,母親便從此心灰意冷了。大概就是這麽一迴事吧。”


    “原來如此。”


    “當時的我尚還年幼,完全認識不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但大概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吧,情況就愈發糟糕了。家裏變得亂七八糟的,不,那簡直不能稱之為家。”


    “父母常常吵架?”


    “比那更糟,母親根本不著家,整天在外尋歡作樂。”


    “尋歡作樂?”


    “我後來聽外婆說,母親在多次向父親提出離婚無果後,便破罐子破摔了。她根本不管父親怎樣,自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她把年幼的女兒,也就是我,丟給外婆照顧就不管了,自己在一些奇怪的地方遊蕩,身邊的男人總是換。她也夠奔放的了。”


    “這什麽事啊……唉。”


    母親不像個樣子,但把這些事盡數講給外孫女聽的外婆也夠神奇了,到底是怎麽想的啊。我雖有些介意,但溪湖卻提也不提。


    “她為了讓父親看到自己和別的男人調情的樣子,故意將在街上哄騙過來的男人帶迴家。雖說她是我的母親,但也夠不像話了。”


    溪湖一邊說著,情感的天平仿佛倒向了母親那一邊,反而笑得更爽快了。可以想象,她的外婆可能就是看穿了這一點,才把實情盡數告訴自己的外孫女的。恐怕,她也在幫助自己的女兒反對一意孤行的女婿吧。


    “那父親見狀有什麽反應呢?”


    “他倒沒什麽特別的舉動,隻是堅決地拒絕了母親的離婚要求,除此之外便無可奈何了。他一味強調自己是基督徒,絕不能因為外力幹擾而被迫離婚。他隻是沉默著,把一切都忍耐下來。他這種消極的態度令母親煩躁不已,愈發在外胡作非為了。整件事逐漸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中。”


    “以前就算了,母親直到現在還依然故我嗎?”


    “大概在我上初中前後,母親總算收斂了。因為縱欲過度,她身染疾病,這是一個原因,更多的是外婆要她為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兒考慮,讓她收斂一點以免給我帶來不好的影響。”


    “那母親現在怎麽樣了呢?”


    “她雖然不再跟男人糾纏不清了,但也下定決心不讓這段婚姻束縛住自己,家務什麽的也是完全不做。早上不耗到父親上班絕不起床,無論父親加班迴來多晚多累都不給他做飯,也不給他準備洗澡水。以至於父親的眼睛曾經一度差點兒失明。”


    “什麽?失明?”


    “據說是營養失調,連替他看病的醫生都驚呆了。也難怪,他連飯都沒法好好吃。從那以後,父親就養成了在外麵吃素的習慣。”


    “就是兩人一直都冷戰嘍。”


    “是的呢。所以我得知被安槻錄取之後真心鬆了口氣。啊,這樣一來就不用再被卷入無聊的紛爭中去了。”


    “溪湖是獨生女嗎?”


    “當然了,夫妻關係那麽惡劣,還能生出幾個孩子呢。”


    “聽你這麽說,確實兩個人分開會比較好。”


    “是啊,但是,”溪湖暫時打住話頭,像在沉思著什麽一般,“前兩天母親從家裏給我打來電話——說她的心意逐漸動搖了。”


    “對你的父親嗎?唔。”


    “但我覺得這不是件好事。據母親說,她雖然被父親強製著受洗,但卻不是名副其實的基督徒。她既不信神,也不去教會。但外人都用看基督徒的眼光看她。”


    “這是當然吧。”


    “比如,耶穌是由處女生下來的啊,死後七天複生什麽的啊,每當別人問到她為什麽信這些不符合科學的教義時,她就十分苦惱。”


    “苦惱,你母親嗎?為什麽呢?她直接告訴別人自己不信教不就得了嘛。”


    “就是說嘛,”溪湖剛剛的爽朗神情消失了,臉上換成了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仿佛被母親的苦惱給感染了。“我也是這麽說的。別人問起來就說丈夫是基督徒,自己實際上並不信。這麽說不久解決了嗎,這樣一來事情也簡單得多了。”


    “到底是怎麽迴事?”


    “母親也沒法很好地解釋這件事。她強調夫妻要忘掉一方的想法和觀念,共享同一立場。更加準確地說,是一種被迫與之共享的感覺。他們之間既沒有愛情,價值觀和思考方式也不相同。但世人的目光卻將他們緊緊綁在一塊兒。”


    “二人雖然關係緊張,但在外人看來他們是命運共同體。而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被這種印象所左右,是這麽迴事嗎?”


    “是的,就是如此。”與高千的一語中的相比,溪湖似乎更喜歡精準的總結,她更加起勁兒地說道,“被左右,就是這麽迴事。我母親也是這麽說的。有一天猛然發現,自己被世間的看法牽著鼻子走了,比如,她有時會反省自己是不是應該對丈夫更溫柔一點,或是雖然自己不信教,但偶爾陪他去趟教會也好什麽的。但每當她意識到這點,都會無比地嫌棄自己。先不論這是不是所謂的日久生情,但據她說,夫妻就是一個無法完全按照一方的想法和意圖行事的存在。為此她常常發牢騷。”


    當然,我還沒有體驗過夫妻這種關係,但總覺得好像有些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人和人際關係,並不是總能用道理去講清楚的。


    “而且母親還說,自己並不屬於不幸的人。”


    “不屬於不幸的人?母親嗎?她不是常常慨歎自己婚姻不幸嗎?”


    “這肯定是她的不幸了,但母親說自己歸根結底隻是個小人物,並不是真正的不幸之人,而這才是一切問題的根本。”


    “我不明白,什麽意思啊?”


    “比如,如果我年幼的時候就身染重病夭折的話,那她可能就是真正的不幸了。”


    似乎溪湖母親嘴裏的不幸,帶有一些戲劇性的色彩。


    “雖然我覺得這種事對著本人說不太吉利,但母親說,如果她身上發生了這種真正的不幸的話,自己一定就可以毫無顧慮地否定神明的存在了。”


    “就是說,你母親開始相信所謂的神明了是嗎?”


    “我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但母親否認了,我到現在也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每當別人問起為什麽你要信教的時候,我常常不知道應該怎樣迴答。明明自己不是基督徒沒必要這樣,但就是很迷茫。明明直接說自己不信教就行了,但就是說不出口。因為我沒有否認其存在的決定性證據。所以,我要是背負著什麽真正的不幸的話,也許就能徹底拋開神啊佛啊什麽的了。她就是這麽感慨的。聽了母親的抱怨,總覺得未能經曆真正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不幸。我就是這麽感覺的。”


    換句話說,她最大的不幸就是既沒有信奉上帝的理由,又沒有否定神明的證據,處於一種半吊子的狀態。


    “而且,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母親還說,最近她漸漸理解了父親的想法。”


    “欸——”


    “據說,已故的祖父也是一位嚴格的基督徒。父親會信教也是受了他的影響。換句話說,如果父親生在別的家庭,就不會像現在這麽頑固不化。這點十分值得同情。母親如是說。但我覺得這不是她的真心話。”


    “咦,你怎麽知道呢?”


    “這很明顯嘛。母親之所以會說出這種話,就是為了讓我迴家而采取的一種手段。她做出修複夫妻關係的姿態,目的就是創造出一個更好的家庭環境好讓女兒可以放心迴家。”


    原來如此。


    “因為母親隻有我一個女兒,所以養老大概隻能靠我了,可能這才是她的真實想法。但按照現在這個趨勢,我畢業之後可能就會待在安槻了,母親因此十分擔憂。所以她最近才頻繁地打電話向我做出同情父親的姿態、說一些日久生情這樣口是心非的話。”


    “對了,長穀川自己是怎麽打算的呢?現在大三了,也到了該考慮將來具體做什麽的時候了吧。比如說,留在安槻找工作什麽的。”


    “說實話,我自己也在考慮這事。我不想再迴東京了。不,在東京定居倒是沒問題,隻是不想在離家近的地方,絕對不要。父親直到現在,還在說些絕不許我找非基督徒這樣的胡話——”溪湖輕笑一聲,“不過,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兒根本就對男人沒興趣的話,會作何反應呢?”


    溪湖誤會了自己——我突然意識到,恐怕她並非同性戀,隻是自己覺得自己對男人沒興趣而已。她的父親既不許她和非基督徒戀愛,更不許她和那樣的人結婚。這樣的話自己幹脆看也不看他們,她就是這樣的心理,是對嚴格的父親的反抗。所以她才毫不掩飾地顯示自己對高千的好感,借此來證明自己就是喜歡女人。這麽想來,就可以解釋她既沒有那麽積極地愛著女性,也不是特別嫌惡男性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了。當然,我的猜想是否正確,就是另一碼事了。


    晚餐本來要在本館舉行的,但由於匠仔四人遲遲沒有從書庫迴來的跡象,我們考慮到反正晚上也要在那邊喝酒,幹脆把做好的菜全部搬去書庫,在那裏辦生日宴了。


    大家分工明確,將湯鍋、碗筷和小碟盡數運往書庫。我兩手拿著塞滿聽裝啤酒的袋子來到走廊,差點兒撞到呆站在那裏的溪湖。她抱著個托盤,神情有些落寞。


    “怎麽啦,溪湖?”


    “可能……不行吧。”


    “沒事吧?”我擔心她是不是不舒服,小聲對她說道,“我來拿托盤吧?”


    溪湖懊惱地搖著頭。“高瀨……果然。”


    “高千怎麽了?”


    “果然和漂撇學長——原來如此。”


    “欸?啊……”


    溪湖完全誤會了。她十分著急,其實完全沒必要的。


    “……他們倆那麽好。”


    “因為他們是好朋友嘛。”


    “他們剛才討論得那麽熱烈,雖然有點火藥味,但氣氛很好。雖說討論還說氣氛好挺奇怪的,但光看著就……”


    看著淚眼婆娑的她,我又不禁懷疑自己剛才的想法是不是錯的了。溪湖果然喜歡高千嗎?不,應該是她自欺欺人太久,導致自己內部都發生混亂了。


    “他們給人感覺並不隻是朋友,而是心意相通。”


    “可以說是好朋友吧?”


    “一定是戀人吧。”


    “不,絕對不是。”


    “為什麽,”溪湖緊緊地盯著我的臉,“由紀子為什麽那麽肯定呢?”


    “……這個嘛,”我直言不諱地說道,“剛才高千不是說了嘛,不能退讓的時候絕不退讓。”


    “……所以呢?”


    “我覺得那就是暗語一類的東西。”


    “暗語?”


    “就是我們外人雖不得而知,但兩個人之間心知肚明的事——”


    話一說出口連我自己都驚呆了,但一定是這樣的。高千借此向學長委婉地傳達某件很重要的事。


    “但兩人彼此心知肚明什麽呢?我們不知道嗎?”


    “這個嘛,我倒是能想象出來。”


    “欸?什麽呀?怎麽說?”


    “我都說了這不過是想象。”


    “沒關係,告訴我嘛。”


    “她說這話之前學長不是也說了嘛,可以把事情反過來想。”


    “高瀨實際上並不怕被人背叛——那句?”


    “是的。”


    雖然不知道高千是不是真如學長所說的那樣不怕背叛,但背叛她的絕不會是他自己。但這麽說的話,總感覺哪裏有些不對。


    “所以呀,她的那句絕不妥協就是在表明她自己不會再迷茫。”


    “不再迷茫什麽?”


    “這個嘛——”


    絕不原諒將匠千曉從自己身邊奪走的人,一定會還不留情地擊垮他。她雖然對此堅信不疑,但還是有所顧忌不能說出口。所以,我和溪湖有一天可能就會成為她打擊的對象。


    學長剛剛的話在耳邊迴響。


    隻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厲害之處。


    至理名言。


    注釋:


    [1]英國劇作家及劇場導演。著作包括舞台劇、廣播、電視及電影作品。品特的早期作品經常被人們歸入荒誕派戲劇。


    [2]美國作家,代表作有《店員》《夥計》《新生活》等。


    [3]美國最著名的紐約派詩人,其詩采用口語及開放的結構,即興、反理性,在幽默機智中又有荒誕感、夢幻感,突出地表現了詩人的個性,開創了反文雅反高貴的詩風,影響很大。


    [4]美國第一任桂冠詩人。早年為“新批評派”代表之一,晚年詩風發生重大轉變。他的詩歌典雅而通俗,急促的節奏中常常折射出感傷和憂鬱,表現了當代人的孤獨和異化感,揭示了一個善惡並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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