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就跟她說話。


    蕭九長大的這幾年, 越發像是蕭九辰, 說話本就不多, 更不可能長篇大論滔滔不絕,但他竟然可以一直找話說下去。


    他訴說的聲音低沉和緩,像是在講故事,像是深夜寧靜的大海,帶著撫慰的力量。但花兮痛*t  得根本聽不進去,也記不住他說了什麽,隻知道那聲音像是根線,微微起伏著,一直牽著她的思緒,讓她不至於完全墜入那痛楚的火焰中。


    花兮一開始鬧起來還很難製住,可越到後來越虛弱,仿佛體內的修為在急速地倒退,就算是重傷的蕭九都能輕而易舉一隻手抱住她。


    她鬧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安靜,瓷白的皮膚上逐漸顯現出金色的符文,猙獰可怖地爬滿她的全身,隨著唿吸一明一暗,顯得眉心殷紅的胎記愈發鮮豔。


    小臉上長長的睫毛一直垂著,近乎昏沉。


    蕭九每說幾句,就要輕輕捏捏她的手,對她說不要睡。


    蕭九讓她不要睡,花兮就強打精神,睫毛顫巍巍地抬起一點兒,朦朧的眸子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輕聲說:“你來啦,這次不許跟我換身子了。”


    蕭九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低頭哄道:“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她的記憶也在倒退。


    一開始她還能分清蕭九和蕭九辰,後來隻知道蕭九辰了,再後來,她看著蕭九的眼神,就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眼底的戒備和慌張像是針一樣令人刺痛。


    她奇怪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問:“你是誰?我在哪裏?你為什麽抱著我?”


    蕭九就騙她,說他是小青的朋友,她生病了,他來照顧她,她乖乖聽話就不會痛了。


    花兮輕輕哦了一聲,過了會又落下眼淚:“你還是去找師父吧,我還是痛怎麽辦?”


    那陌生人眼裏露出深沉的痛楚,長睫垂下,鋒利的喉結滾了一遭,低聲哄道:“不會疼的,再忍一忍就不疼了。”


    花兮忍了又忍,忍到想大發脾氣了,一抬頭又看見一張陌生人的臉,恍惚問道:“你是誰?你為什麽抱著我?我師父呢?”


    那陌生人就安撫地揉揉她的頭,道他是小青的朋友。


    花兮說:“小青沒有你這樣的朋友。”


    陌生人又說,小七,你以後還會想起來我嗎?


    花兮說:“我不認識你,怎麽想起來你?”


    那人不說話了。


    花兮問:“你身上都是血,你疼不疼?”


    那人說不疼,又問你疼不疼?


    花兮點頭。


    他就把花兮抱在懷裏,慢慢地摸她的頭,低聲跟她說話,她很喜歡他的嗓音,也很喜歡他說話的樣子,還喜歡他低眸對她微笑時,唇邊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


    但她好像記不住他說的話,或許是因為太疼了,也可能是因為太累了,那些溫柔的話像是風一樣從她耳邊吹散,努力伸出手都抓不住一星半點。


    她快要睡過去的時候,修長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臉,見她沒反應,又用力晃了晃她。


    那人聲音沉哀:“小七,醒一醒,不要睡,求你了。”


    花兮覺得這人求他,她作為一個神女,還是很要麵子的,醒一醒這麽容易的事情,當然是要努力做到。


    她就用盡所有的力氣睜開眼,看到一張關切焦急的臉,那人生得很漂亮,*t  表情卻很悲傷。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他難受,花兮感覺自己心裏也有些難受,心說你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啊,有什麽事情是過不去的呢。


    可她沒有力氣,嘴唇虛弱地張了張,隻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後來花兮睜不開眼了,隻覺得溫熱的雨落在她臉上。


    她唿吸越來越費力,仿佛每一次唿吸都在耗盡她最後的體力。小青說到最危險的時候哪怕是法力的餘波都可能要了她的命,何止是法力的餘波,仿佛隻需要輕輕一碰就可能讓她灰飛煙滅。


    那樣脆弱的一個人臥在懷裏,蒼白得近乎透明,散開的長發像一個幻影,讓人想把命都換給她,哪怕隻是讓她再撐過下一次唿吸。


    花兮漸漸失去了意識,忘記了所有人,像是墜入一個沒有盡頭的夢,在夢裏她團成一團縮在一個人懷裏,那個人的懷抱很溫暖,很安全,從頭到尾慢慢摸著她的毛,手指修長而溫柔,指腹帶著微微的薄繭,讓她很喜歡。


    直到那隻手僵硬了一下,懷裏那隻少女化成的,雪白唯有眉心一點紅的小狐狸,緩緩地斷了尾巴。


    好像上古的確有這樣的傳說,說九尾狐每條尾巴都是一條命,實際上並沒有那麽邪門,也不會真的有九條命,死了也不會複生,隻是九尾族本能地會將致命的毒素和符咒轉移到尾部,然後壯士斷腕求生。


    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畢竟九尾狐何其稀少,難得一見,而花兮也隻有一條尾巴。


    可那條尾巴斷裂以後,如脫離枝頭的花一樣快速地枯萎下去,一道道金色的符咒如枷鎖般將尾巴的生氣消磨殆盡,最後毛色晦暗形如枯槁,簡直看不出曾經是條毛絨絨的尾巴。


    而那隻斷了尾巴的小狐狸,卻在一唿一吸之間,變得愈發鮮活,毛色晶瑩剔透,白得像寒冬下的一場初雪。


    曾經流逝的記憶和修為,都如點點滴滴湧迴她的身體,如一場艱難而漫長的涅槃。


    花兮再次睜眼的時候,迷迷糊糊什麽都記不清,隻知道一個少年緊緊把她抱在懷裏,而她突然沒有尾巴了。


    她心性迴到了小時候,氣得哇哇大哭,覺得是眼前的人把她尾巴割下來了,皺巴巴的尾巴還安不迴去,被她嫌棄地扔在地上,不依不饒地要他賠。


    那人問她疼不疼,花兮已經不疼了,但她摸到自己光禿禿的屁股覺得醜陋不堪,就開始蠻不講理哇哇大哭說好疼好疼。


    她是不是裝哭,那人好像一眼就看穿了,隻是並不說破,帶著倦意斜斜靠著,將她抱在腿上,屈起的手指擦過她的發角,青黑色的眼底藏著那樣多的疲倦,唇角卻是上揚的。


    花兮見他還有臉笑,氣得抬手就撓了他一爪子。


    誰知道那人竟然麵色慘白,仰麵就倒下去了。


    花兮嚇得炸了毛,她也沒用力,甚至沒用法力,這人難不成是紙片糊的,一推就倒?


    她小心翼翼地用爪子*t  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脈搏,才驚恐地發現這人早就傷得快要死了,渾身都是凝固的血,透支到這個地步他早就該昏過去了,體質但凡弱一點都死過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卻一直吊著一口氣,強撐著精神,直到方才。


    花兮膽怯地離他遠了一點,噠噠噠繞著湖底跑了一圈,一層透明的氣牆割開了碧綠的水,陽光昏暗地透過厚重的水層落下來,隨波逐流的水草在少年臉上落下斑駁的光影。


    她歪頭看了他半晌,眼中的神色從戒備變成猶疑,從猶疑變成困惑,從困惑變成驚慌。


    花兮低頭蹭了蹭他冰冷的側臉,眼淚從銀白色的毛上滾到他的臉上:“……蕭九辰?”


    蕭九又用了多久才醒來,花兮已經分不清楚了,她把自己恢複的法力全部送進蕭九的體內,結果自己又趴在他身上昏了過去。


    湖底暗了明,明了暗,一晃很多個日夜。


    蕭九到底還是憑著一副過硬的身子骨挺了過來,兩人草草恢複了七成傷就打算出去。


    花兮惦記著外麵的小青,她是蛇妖不是神仙,不能不吃不喝,更不能不睡,這麽多天也不知道她一個人守在湖邊怎麽過的,想必過得也很苦。


    蕭九的手按在透明的氣牆上,微一用力,青蛇秘法中從外攻不破的禁製,從內一點就破。


    洶湧的湖水瞬間湧來,兩人同時掐了個避水訣,雙雙遊上岸。


    上了岸,已然是黃昏,天際是彌散開的玫瑰色晚霞。


    花兮破水而出,晃了晃沾濕的發梢,抬頭一看,神色卻猛地滯住。


    高空中浮現著燦金色的煙火,煙花印在雲端久久不滅,形如刻在蒼穹的巍峨印記,像是一個傲慢的聲明,囂張狂妄。


    天族聖印。


    重錦來過了?!


    初春的風仍是微暖,她的冷汗卻倏地流了下來,慌張地四處喊道:“小青?小青你在哪?小青?!”


    她四處找不見小青的人影,那股詭異的心悸越來越劇烈,急促的心跳讓人幾乎喘不過氣,腳踩在地上卻仿佛踏在棉花上。


    腳下猛地“叮鈴”一聲,她一低頭,看見小青一直拴在腕上的五彩結鈴繩。


    滿湖蓮葉在風中搖曳,晃得人眼前天旋地轉。


    她聞到一股腐朽的血腥味,扭頭望去。


    高處的樹杈上掛著一條長長的青碧色的鱗甲,遠看像是隨風而動的柳條,湊近了看才發現似乎是一條被完整剝下來的蛇皮,鱗片細細密密,光澤晦暗,粘著已經變成褐色的血,在風中微微晃動。


    樹下躺著一具血肉模糊的瘦長屍體,血水滲透進灰褐色的土壤中,蚊蠅在屍骨上盤旋,發出燥熱的嗡鳴。


    一瞬間仿佛渾身的力氣都遠去了,花兮重重地跌在地上,沙啞道:“……小青?”


    第89章 視死如歸


    小青當時說的話, 還猶在耳邊。


    她說,除非是我本人施法,否則任何人都不能打開結界。


    這句話有兩層含義,她活著的時候*t  , 除她以外沒有任何人能侵入這片湖, 而倘若她死了, 這世上就再沒有能打開結界的人。


    花兮不用問任何人, 都可以想象到當時的場景, 重錦氣勢洶洶地殺過來,想要逼她讓開, 彼時不要說一個三萬年修為的重錦,哪怕隻是個仙童都能輕而易舉殺了花兮。


    小青誓死不讓。


    重錦逼了她多久, 用了多少手段, 花兮不知道, 她隻知道最後忍無可忍的重錦活剝了小青的皮, 殺了她,將蛇皮高高懸掛在樹上,天空中張揚地映著天族聖印。


    她知道, 花兮看到聖印就會主動找她,她求之不得。


    花兮愣愣地望著樹下的屍體,混雜著腐臭和血腥味的難聞氣味一股股湧進鼻腔, 她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眼睛幹澀作痛,血流一下下重擊在太陽穴上, 讓她眼前的一切都密布著不真切的星星點點。


    那怎麽可能是小青呢?


    花兮的牙齒開始打顫, 她想小青應該還穿著那件水青色的旗袍, 腕上係著五彩結鈴聲, 撐著一把青綠色的傘,娉娉婷婷走在羅刹妖穀霧氣彌漫的水汽中,走在不真切的青衣銷魂青衣銷魂柔情蝕骨、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的謠言中,走在當年開滿桃花的白雪皚皚的碧落山上。


    不會是這樣,不會是血淋淋地、肮髒腐爛地、皮肉分離地、麵目全非地躺在一棵枯木下。


    花兮渾身都開始發抖,她捂著胃彎腰,突然開始大聲地幹嘔起來。


    蕭九幾步衝上來扶住她,眸光焦灼中含著隱忍的怒意:“小七!”


    他反手一揮,周圍的土壤騰空而起,呈合攏之勢,似要把小青的屍骸收斂起來。


    然而花兮抓住了他的手,低啞道:“燒了。”


    蕭九:“但是……”


    花兮手指扣緊,抬眼虛弱而堅決道:“燒了……她不會喜歡肮髒地待在地下。”


    蕭九看了她一眼,指尖的法訣變幻,那整棵枯樹,蛇皮,和樹下的骸骨,都被燃起的熊熊大火吞沒了。


    明明是她開口讓蕭九燒掉屍體,可當火突然騰起的時候,花兮卻突然有種莫名的衝動,想衝進火裏把她救出來。


    她張了張嘴,撲麵而來的熱浪掀起碎發,眼中倒映著跳動的火光,最終什麽都沒說出口。


    蕭九用力將她拽起來,她踉踉蹌蹌走了兩步,蕭九伸手抱住了她,她的臉貼在寬大的胸膛上,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說了些話,似乎是讓她節哀。


    花兮下巴擱在他的肩窩裏,喃喃道:“為什麽要哭?為什麽要節哀?”


    蕭九漆黑的眼睛裏含著深沉的擔憂,偏頭低啞道:“小七,我知道她對你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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