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穿著外袍。


    司景行的手已然探到她衣襟的盤扣上,轉念一想,她明日醒來發覺身上衣裳被換過,定會疑心他夜裏來過。


    司景行抽手迴來,正要轉身走時,衣袖卻被人握住。


    他心跳猛地一滯,頓在原地片刻才迴頭。


    榻上人沒有絲毫醒過來的跡象,隻是抱住他的衣袖,像是蹭著聞了聞。


    司景行垂眸看著她,一時分不清是慶幸她沒醒得多,還是遺憾她原來是沒醒得多。


    夢境繁冗又斷續著,蘇漾睡得很累,隻覺得一顆心沉浮不定地漂泊著,空茫茫一片。隻是很突然,她聞到了一縷有些熟悉的味道,像是安神香,又更沉靜一些,她忍不住抱住那團香氣嗅了嗅。


    沉沉香氣絲絲縷縷纏繞上來,像是織起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的心穩穩托住。


    這香氣太熟悉,但她一時想不起是在哪兒聞過,昏昏沉沉的頭腦也不許她多想,她既然貪戀著,也就迅速沉溺了進去。


    那些亂七八糟的夢終於停下來。


    司景行在榻邊坐下,任由她抱著自己衣袖,就這樣看了她半宿。直到天色將亮,他才從她手中一點一點將衣袖拽出來,走了出去。


    蘇漾醒過來時,已近晌午。


    昨夜隻剛開始時睡得不太安穩,後麵便睡沉了,興許是睡得好,起來後身上的不適感減輕,連靈力都充裕了不少。


    銀屏聽見她的動靜,進來替她梳洗,絮絮道:“公主剛來塗境,想來還沒適應,屬下叫膳房備了膳,公主多少吃一點,能補補耗空的靈力。”


    蘇漾點點頭,“你這說話的腔調,還真有點像我家中從小一起長大的那兩個。”


    銀屏知道各境少主自幼時便會挑選族中合適的孩子相伴著,一麵算是作伴,一麵也是方便照顧少主日常起居,而他們日後也往往就是少主的心腹。聽蘇漾這樣作比,她兩邊酒窩立馬深下去,“真的嗎?這樣說,公主還算喜歡我?”


    她這天真爛漫的性子確實挺討喜,蘇漾點了點她的頭,“她們一個叫辰寒,一個叫辰滿,有機會你們可以見一見。”


    她話音剛落,司景行端著什麽推門進來。


    銀屏手忙腳亂替她簪好最後一根釵,衝司景行拜了拜,準備退出去。


    司景行將端著的東西放到蘇漾麵前的桌案上。


    是碗熱粥。香氣濃鬱,燉煮得稠軟,裏頭應該放了不少名貴東西,單這樣放在她麵前,豐沛靈氣都要隨著熱氣撲過來。


    她的嘴曾被他養刁了三年之久,看都不必看,一聞就知道是他的手藝。


    與此同時。


    淵境境主陸踏崖在蘊靈之地廣邀了各境境主,共商對魔神司寇鈞的討伐之事。早已倒戈向魔神的四境自然不會來,雲境也照常是完全不過問的姿態,最終聚首的不過七境境主。


    蘊靈之地上通神域,下接各境,正是靈脈分流之處。陸踏崖將地方選在這兒,是兩層意思,首先一層自然是此地不隸屬於滄澤任何境土,又完全處於他們七境的腹部位置,足夠安全也足夠謹慎,再深一層,便是故地重遊,提醒他們誅天之戰。


    蘊靈之地本如神域一般,宛如海市蜃樓空中樓閣,他們尋不得法門而入,各境的靈脈全靠運氣,間或神族垂憐。


    誅天一戰後,蘊靈之地和神域被控製在他們手中,他們第一迴 踏上這片土地,看著靈脈如何自這裏分流而去,第一迴有了撥弄靈脈的權力。


    誅天之戰中參與最多的境,自然便獲得了最多的靈脈。


    如今七境境主坐在一處,心思卻各異,說是討伐司寇鈞,可具體事項商議半天也遲遲敲不定——誰會願意當這個出頭鳥?除非是腦子壞了。


    他們僵持不下時,忽然一陣風起——風勢很大,如劍塚罡風,自含了萬般劍意在其中。各境境主慌忙祭法器出來護住自己,風聲卻倏而停息。


    青年一身曳地玄袍,信步閑庭踏入議事廳中。


    陸踏崖大驚起身,“司寇鈞?!”


    他怎麽會在這裏?外頭人幹什麽吃的?就算攔不住他,連個通報一聲的都沒有?


    青年從案幾上拿了隻未動過的酒盞,在手上轉了一圈,笑著糾正他道:“司景行。”


    “來人!”


    司景行看都沒看出聲的人,甚至沒什麽多餘動作,那人便被下了禁言咒,捂住喉嚨再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眾人一時隻謹慎望著他,沒有人先動手試探,局麵也就一直僵持著。


    他卻仿佛看不見四周人畏懼又恨不得啖他肉飲他血的神情,自顧自低頭嗅了嗅手中酒盞裏的酒,頗有幾分遺憾道:“看來,這兒沒我的一碗酒啊。”


    話音剛落,他手一鬆,酒盞應聲落地,濺出的酒液甚至沒半滴染髒他的鞋麵。


    幾乎是同時,蘊靈之地地動天搖,陸踏崖臉色慘白一片——不止他,各境境主都感知到了靈脈被移動。


    原本屬於淵境的半數靈脈,被移交到塗境之中。


    這裏不比神域。司景行神魂歸位後,神域尊他為主,他何時想迴神域都是輕而易舉。蘊靈之地與他之間沒有這樣強烈的血脈聯係,陸踏崖他們將蘊靈之地“鎖”上,他便進不來。


    難得他們將此地打開,他若是不進來,豈不是辜負了他們一番苦心?


    陸踏崖急怒攻心,想也不想抬手結印,法光轟然向前衝過去——站在他們正中的青年隻輕笑了一聲,便在他們動手合力攻上來前那一霎化作飛煙散去,隻在地上留下一隻傀儡木偶。


    棠境境主將傀儡撿起來看了看,塗著丹蔻的指尖點在上頭,“傀儡術?”


    陸踏崖話都沒接,麵色鐵青,“他以傀儡身找上門來,不是挑釁是什麽?真就叫他擾亂了靈脈,又這樣全身而退?”


    聽他提及靈脈,其餘眾人頓時鴉雀無聲。


    撥動靈脈可不是動動嘴皮子那麽簡單。靈脈的移動,哪怕隻是動上一尺地,也如劈山填海,須得耗上一個邀天期大能的靈力。


    當年他們瓜分靈脈之時,是費了好些年,以全境之力,一點點將靈脈挪動的。


    可眼下這情形,各境都如泥菩薩過江,方才又剛剛親眼見識了魔神的能耐,誰會蠢到犧牲自己一境的靈力,去撥弄靈脈?這關頭上,靈力可就是戰力。


    再說,動的隻是淵境的靈脈,跟他們有什麽幹係?


    淵境誅天之戰後占了滄澤將近一半的靈脈,如今挪一些出去又怎麽?


    *


    看見司景行坐在自己對麵,蘇漾別過頭去,“不想吃。”


    “想吃什麽?”


    “我想迴雲境。”


    他不答話,蘇漾轉迴頭去看著他,可他又是置若罔聞,隻將粥碗推過來,“多少吃一點。”


    蘇漾氣急反笑,將粥碗推迴到他麵前——她用力大了點兒,粥碗被她推翻,“咚”一聲滾落在地,粥灑了滿桌,粥的香氣和裏頭藏著的靈氣登時充盈了整間屋子。


    銀屏本已經走出去,正迴身替他們將門掩上,剛好瞧見這一幕,嚇得手一哆嗦。


    她關門的動作慢下來,生怕神君發怒,心思飛轉著在想該說點什麽好替公主求情,卻見神君神色如常,彎腰將地上的碎碗撿起。


    司景行在將碎碗拾起時,喉頭驟然一甜,閉了閉眼方將翻湧的血腥氣壓下去。


    是傀儡挪完了靈脈自毀而去,波動到了他。


    那隻傀儡是他傾注了無數靈力和心頭血進去方製成的——不如此,隻一隻傀儡,如何能有挪動靈脈的能耐?


    傀儡折了,對他自然也有反噬。


    蘇漾忽而感覺此地的靈氣充裕了不少,隱隱有在淵境月華宮時的架勢。


    可她還來不及細想,麵前人便又開口道:“不想喝粥,煮碗麵好不好?”


    他語調溫柔,似是在同她商議,卻已經站起身。


    蘇漾沒吭聲,看著他走出去。


    見神君衝門口這兒走過來,銀屏慌忙退出去,規矩立在一旁,麵上雖不顯,心裏卻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自己關個門關了這樣久,神君不會遷怒於她罷?


    神君走出後,果真在她麵前停了停,“銀屏是麽?”


    銀屏腿一軟已經跪了下去,顫顫巍巍正要開口告罪,便聽上頭略有些疲憊的聲音傳來,“跟我去一趟,麵下好後,由你送過來。”


    第67章


    銀屏將麵送進來時,小心覷了一眼蘇漾的神色,生怕她二話不說將這一碗也摔了。


    這麵是她親眼看著神君從揉麵開始,燒水,熬湯,抻麵,事事親力親為。


    她頭一迴見神君這樣的人親自做這些瑣事,從前是想都不敢想的,若是公主將這碗也一並倒了,還怪可惜的。


    好在公主隻淡淡瞥了一眼,沒有要動的意思,自然也沒有要摔的意思。


    蘇漾方才已經放出神識探了探,宮中靈氣充裕並不是她的錯覺,是通向這兒的靈脈確確實實從一根變成了三根。


    不必想也知道是司景行動的手腳,隻是不知這靈脈是從何處移過來的,是單給皇城中多通了靈脈,還是整個塗境都多增了靈脈?


    “銀屏,”她抬眼看過去,試探問道:“你剛剛出去可有聽說塗境靈脈的事兒?”


    銀屏立即湊上來,“公主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如今單是宮中就通了三根靈脈呢,跟淵境的月華宮不相上下,比從前整個塗境的數量都多!依我看,是神君不想委屈了公主,才將淵境一半的靈脈挪了過來。”


    公主金尊玉貴的,靈氣自然沒匱乏過,乍一來了塗境住下才會有種種不適,想必神君就是為此才動的靈脈,不然為何就這樣巧?挪動靈脈多費事,神君來了塗境也有些日子,怎麽就公主一來,神君便動手調了靈脈?


    反正她已經親眼見識過神君在公主麵前是什麽樣的好脾性,神君再為公主做些什麽她都不會再驚詫了。


    “淵境?一半?”


    “我是路上聽他們偷偷這樣議論的,神君是今兒個動的手,聽說在七境境主麵前如入無人之境,動動手指頭的空兒就奪了淵境一半的靈脈來,那淵境境主的臉都青了……”


    銀屏興奮地絮絮說著,蘇漾卻有些心不在焉。


    不想委屈她?這樣的話也就隻有天真到銀屏這個份兒上才會信。他將淵境靈脈轉移到塗境來,一方麵是立威,震懾住滄澤諸境,一方麵是挫挫淵境的氣焰,順帶挑撥一下他們七境之間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再者,塗境靈脈富足,將替他吸引大把的修士來。


    以塗境皇宮為中心,等他的心腹和擁躉者都聚集此處,她豈不是更不好脫身了?


    銀屏看著公主起身,卻還不等她問有什麽吩咐,便見公主坐到桌案前,將那碗麵挪到了麵前來,先低頭輕輕嗅了嗅,才拿起銀箸挑了幾根送進嘴裏。


    司景行從前就喜歡在她的吃食裏加些滋補的靈草之類,如今更甚。這碗麵看似平平無奇,湯汁裏卻鎖著千年人參果的精華,是蘊養靈府的上佳之選。


    她得養養精神,才好從這兒逃出去。


    銀屏暗暗鬆了一口氣,見她沒有叫停的意思,繼續說著今日發生的事兒。


    她講得慢了些,等她講完,蘇漾已經吃完了這整碗麵,看著碗底出神。


    他今日明明人在塗境宮中,能去蘊靈之地,想必是用了傀儡當分/身,還不能是普通傀儡,非得是傾注了心頭血和修為的傀儡才能遷得了靈脈。隻是在七境境主麵前,他一個傀儡身不可能全身而退,最後必然是自毀了的。


    這樣對他必然有反噬。


    興許……反噬還不小。


    銀屏看著她站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她剛要跟上,房門便在她麵前合攏,“我出去透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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