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墮道是她自己要墮的,是她自己要出東都山,是她自己無用,除了洗髓轉道竟沒有旁的半點辦法,能保住大師兄的傳音玉牌。走到如今這步田地,沒能守住道心,全是她咎由自取。


    她那樣厭惡邪氣,自以為即便身在東都山,也能守得一身幹淨,甚至還信誓旦旦同司景行說過,她寧死都不會洗髓轉道。可如今她一步踏錯,便如滑落深淵,除了直直摔到底,半途如何還能止得住勢?


    那就摔到底罷。


    蘇漾抬眼看向身前一步的司景行,她手邊隱隱纏繞著的黑氣似有所感,悄悄去勾了勾他的衣角。


    她身上的邪氣像是剛出洞穴的幼獸,步步緊跟在司景行身側,時不時憑著天生的親昵感試探著靠近他,卻又本能似地畏懼著,不敢放縱。


    司景行步子一頓,半偏過頭來,蘇漾及時停下來,站在他身側,帶了幾分疑惑看他。


    他沒說什麽,隻是十分自然地向後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蘇漾下意識退了半步,體內的邪氣卻像是受到了某種準許亦或是鼓舞,雀躍著瘋狂翻湧而上,一刹間她雙目通紅,不自覺向上抽了抽手,擠入他指縫間,同他十指相扣。


    在他迴握住的那一霎,她被體內邪氣裹挾,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司景行垂眸看向兩人交握的手,似是笑了笑,將她往身前拉了一步。


    他的靈力順著她手打入她筋脈,替她將體內不安分的邪氣歸攏安撫,直到她雙眸血色褪下,恢複清潤,周身繚繞著的黑氣也偃旗息鼓,乖順守在她身側。


    蘇漾的手動了動,遲疑了一下,一時不知該不該抽手出來。


    她被邪氣操縱時,情緒會被放大無數倍,卻又像是隔了一層薄紗般影影綽綽,感知到的一切都變得毫不真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卻如同陷身夢魘,完全控製不住自己。


    “你初初轉道,體質又特殊,容納得了邪氣,卻控製不了它。近些日子,不要離我太遠。”話說完,司景行適時鬆手。


    蘇漾低低“嗯”了一聲,隨他迴到東都山。


    她一腳踏入東都山,高階魔修的氣息便鋪陳開。魔修信奉的是能者居上,實力為尊,像她這樣橫空出世的高階魔修,必將引起不小的動蕩。


    司景行一路也並不避人,幾乎是刻意把她帶在身邊,領著她一路走進魔宮。


    這一路上遇見的眾魔修皆是低低伏身,虔誠叩拜,同往日一般,可蘇漾還是看出了些不同。


    從前她在司景行身邊,那些高階魔修顧慮她,隻是因為忌憚司景行,可如今,她也成了他們或多或少真心拜服的那個。


    其實當初司景行說得不錯,她若是想要力量,隻消洗髓轉道。以她的體質,不必受修道點滴積累的約束,若舍了正道,當是日進千裏。


    但她感受著這片毫無生機的焦土上,此刻本能般讓她覺得親近的邪氣,隻會想起三師叔花圃裏的木芙蓉。


    三師叔花圃裏的植株都是精心培育的,不沾絲毫邪氣,是這世道裏難得的幹淨。


    來東都山前那日,她還偷偷折了一朵,送給尋竹師姐。


    可她如今這雙手,連碰一下當初那朵木芙蓉,她都怕自己染髒了它。


    她自個兒都覺得惡心。


    蘇漾一路迴到寢殿,便先去了浴房。


    她在裏頭待了許久,直到天色全然黑下來,方披了件袍子出來。


    司景行不知何時出去的,偌大的寢殿隻剩了她一人,更顯得空空蕩蕩。


    蘇漾給自己倒了一盞冷茶,喝了一口,便覺周遭委實太暗了些。


    這樣的暗沉,讓她心發慌——明明從前早便習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麽。


    她多點了許多骨燭,燭火連成片,將寢殿照得亮堂一片,她才稍稍安心了一些,坐迴到桌案前,端起方才喝過的那盞冷茶。


    她進浴房洗了太久,是有些口渴了的,此時再端起剛才喝過的茶盞,卻不知為何,遲遲下不去嘴。


    她說不出為何,隻是下意識地抗拒,就像是端了一盞汙水一般,根本送不到嘴邊去。


    她覺得自己用過的東西髒。


    蘇漾意識到時,愣了半晌,方將茶盞放下。她垂著頭,剛洗過的長發半濕著,散在身側,過亮的燭光照在她身上,更顯得她如一件易碎的瓷器般。


    蘇漾從懷裏拿出那塊方才被洗了無數遍的傳音玉牌。白玉的質地,本就不藏血垢,過一遍水便恢複原樣,可她還是翻來覆去洗過了無數遍,仍覺得沒洗幹淨。


    她單手劃了一下,玉牌一亮,“清洛”二字浮現其上。


    蘇漾靜靜看著,用指尖一遍遍描摹過。


    司景行迴到寢殿時,先是遠遠便望見分外明亮的燭光。


    寢殿亮如白晝,蘇漾已經睡下,整個人在榻上蜷縮成一團,該是被夢魘住了,神情痛苦,有汗珠自她額間墜落,人尚還不安地打著冷戰,手裏卻緊緊抓著那塊玉牌,將它牢牢護在懷裏。


    他眸色一暗,翻身上榻,拂袖間滅了大半骨燭,隻留遠處零星幾盞,昏黃光暈遠遠透過來,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映在屏風上,像副朦朧剪影。


    蘇漾沉在血海裏,殺孽如同水底的水草般纏上她,自足踝向上,攀縛上小腿,再向上蔓延,纏繞住她猛然向下拽——那些殺孽看不清也斬不斷,隻是撕扯著她往下沉淪,逼近極限的窒息感下,她恍惚間看見了血海中一張張血臉在她麵前凝出實形,衝她桀桀怪笑著。


    “你雖然殺了我,可你再也迴不去了。”


    “什麽清心宗的小師妹?現在,清心宗還敢認你?”


    “看看你的樣子,邪氣滿身,殺孽難消,真是令人作嘔。”


    “你就隻能永遠沉淪在這兒,腐爛在這兒。反正你現在也隻是個禍害,你還能去哪兒?天大地大,哪有你的容身之所?”


    蘇漾想抬手捂住耳朵,將這些聲音趕出去,可她雙手早被殺孽纏住,動彈不得,整個人一路向血海深處滑去——正是這時,她腰間搭上一雙手。


    那人像是將她從血海中撈出去一般,搭在她腰間的手往後一使力,眼前的張張血臉突然失了聲響,一一融入血海中,她身上一輕,方才束縛住她的殺孽也失了蹤跡。


    在被撈出血海,接觸到空氣的那一霎,她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如同瀕臨溺死的人抱住最後一塊浮木般死死抱住身前人,同時大口喘息著,睜開眼來——她這一抱,和司景行挨得極近,是近乎額頭相抵的程度。


    她錯亂的唿吸交纏上他的,本就如鼓擂的心跳一時更沒章法了些,她一時僵住。


    司景行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垂著視線看向她微微張開的雙唇,問她道:“夢見了誰?”


    他語氣隨意,抬手擦了擦她額間汗珠,一道靈力猝不及防自她後心打進去。


    他這道靈力本就精純,又是半點沒收勢,即便是為了替她安撫心神,平息體內邪氣,自後心打入時也仍是來勢洶洶,蘇漾一時吃痛,悶哼了一聲,不受控地往前一傾——可她本就是死死環住了司景行,貼在他身前,這樣一傾,最後那點距離也瞬間被抹消,她雙唇撞上他唇角。


    她剛自夢魘中醒來,渾身發燙,他身上又總是偏涼一些,這一下觸碰,便分外明顯。


    蘇漾慌亂坐起身,借方才的話題遮掩過去:“夢見了我殺的那些人。”


    說話間,她已順手將玉牌揣進懷裏收好。


    司景行看著她動作,抹了一下嘴角,慢慢抬眼,“殺孽惑你心智。”


    “我知道,”蘇漾迴望向他,“可我避無可避。”


    因為她打從心底就排斥自己,打從心底就知道殺孽是罪,墮道是罪,她不像司景行,生來邪體——一個人即便業障滿身,可他若是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就不會被惑了心智。


    司景行輕笑了一聲,坐起身來,一手扣住她肩膀,“同我一道,有何不好?”


    他音色低沉,仿若蠱惑,“你要做什麽,要殺誰,再無人敢攔你,也無人攔得住你。有我在,你也不必害怕會被邪氣操縱,徹底喪失神智。就這樣長長久久留在我身邊,如你放燈那日所願,有何不好?”


    邪氣與天道相悖,並非正道。她本就不是貪圖力量的人,她手中之劍,若不是為了保護在意的人,不是為了守著正道,那麽即便再鋒利,也毫無意義。


    可他不必知道這些。


    於是她笑起來,“自然是好。”


    她話音一頓,這迴是真心帶了幾分好奇問他:“可你殺孽這般……重,就當真沒有片刻被它動搖過?”


    這話說完,她像是也知道答案,便又補了一句:“倘若你並非天生邪體,會不會……不一樣?”


    司景行搭在她肩頭的手順著捋過她肩側的發絲,聞言眉一挑,“不會。”


    她倒是第一個會在他麵前問他,若他不是天生邪體,會不會走到今日的。


    不會被任何人事動搖,便不會有軟肋。他是不是天生邪體,都是這般。


    再說,這世上哪有什麽若是?


    道心堅固至此……蘇漾抿了抿唇,“那豈不是半分弱點也沒有?”


    司景行笑了一聲,“命門還是有的,”他拉過她的手,按在他心口,“心髒。”


    他似是毫不在意就這般將自身命門告訴了她,神情閑散得仿佛隻是閑話家常。


    他身上那件玄袍下,仍掩著一身細密傷口——玄雷造成的傷一時半會難以痊愈,受雷者須得日夜受其煎熬。就連心口處,也有著道道傷痕,被觸碰時尤其疼。


    蘇漾毫無所覺,手被他按在他心口,抬眼與他相望。自掌心傳來他有力的心跳,連帶著她的心跳也一道震顫著。


    第39章


    蘇漾笑起來,直視著他,慢慢屈指作爪狀,緊緊抵在他胸膛,指尖甚至多用了幾分力,偏薄的衣袍被抓出印褶。


    遠處骨燭一滴蠟油滴落,幹涸在底座。


    司景行仍是方才抓著她手的姿勢,避也不避,竟真似點撥般耐心道:“以你的資質,再修上幾百年,該是有機會的。”


    蘇漾另隻手攀上他肩,突然向前跨坐在他身上,趁他一愣的空裏將那隻手抽迴,順勢勾住他脖頸,伏在他肩側,聲音便恰巧響在他耳邊:“我怎麽會。”


    她語調輕緩,音似歎息,便如情人間私語般,叫人可以不去計較她話裏有幾分真假。


    司景行捏住她後頸,偏過頭去,在她頸間不輕不重咬了一口。


    蘇漾與他稍稍分開了一點,感受著他唿出的氣息自她脖頸一點點上移,吻過耳垂,再慢慢廝磨。


    他動作不急不緩,甚至還留了兩分方便她掙脫的空間,似是在等著她忍受不下去,主動撕破這拙劣的表演。


    蘇漾猜透了他心裏所想,閉上雙眼,主動吻上他雙唇。兩人唇齒相碰那一刹,她甚至學著輕輕咬了一口。


    他的溫度,倒也沒有她想的那般涼。


    後頸那隻手驟然收緊。


    蘇漾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抓皺了他的衣袍。


    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場,隻是她既然已經這樣了,於她自己而言,也就沒什麽不能失去的了。她來了東都山,自始至終都隻有兩願,一願早日替大師兄報仇雪恨,二願早日除掉司景行。


    隻要這兩願得償,她馬上就能了結自己。


    蘇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按迴到榻上的,好容易等到司景行稍稍同她分開了一些,她仍勾著他,在喘息的間隙卻適時開口:“我想見青焰。”


    司景行眸光似是倏而冷了兩分,在她衣襟裏藏著玉牌那處掃過一眼,抬眼看她。


    蘇漾鬆手,解釋道:“你先前說過,我從前沒有能力殺了那些人,若是轉了道,興許還有幾分勝算。”


    “如今我已經轉道了。”


    司景行扣著她下巴,力道不重,還帶著方才耳鬢廝磨的溫柔繾綣:“為何不直接問我?”


    蘇漾移開視線,“我想將青焰那段記憶提出來,親眼看一看。”


    司景行一哂,拇指在她唇畔重重擦了兩下,而後按在她唇珠上,“也罷。但你最好記得,你的人和這條命,早便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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