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黑夜已經悄悄地將世界的統治權憚讓給白晝;遺憾的是,今天並非呈現藍寶石色澤的萬裏晴空,放眼望去隻見慘淡的灰色從水平線的彼端一湧而上。


    我小睡了大約三個鍾頭,或許是睡得很熟的關係,醒來時身體並未感到任何不快。


    衝個熱水澡將殘存的睡意完全洗掉,剛出浴室,電話就響了,這代表船內的電話連線狀況是正常的。


    “還沒吃早飯對吧?過來跟我一道用餐。”


    預料之中的對象發出與我想象相同的命令。我大致整裝了片刻之後,前去叩涼子的房門。


    今天的涼子不是旗袍裝扮,而是一身套裝搭配緊身迷你裙,反正穿著的重點就是要展示那雙稀世美腿。


    我們前往收費餐廳。在這艘巨無霸客輪上,無論到哪裏都必須走上好一段距離,如果身上有計步器的話,想必會出現相當不錯的數字。


    在看似泰國人的服務生帶領之下,我們在位置最好的餐桌就座,涼子隻瞥了一下菜單便立刻點菜。


    “我要鮮蔬全餐,你呢?”


    “那我也一樣。”


    我隨聲附和。鮮蔬意即素食料理,我一開始並不抱太大期望,不過早餐吃這些應該是足夠了。


    不一會兒工夫,三角小麵餅、紅腰豆茄汁碎肉飯、青菜豆腐湯、冰茉莉花茶依序上桌。相當於印度風味咖哩可樂餅的小麵餅共有兩塊,每塊差不多有一個成人的拳頭那麽大,碎肉飯跟湯都用銀大陶碗一般的保底餐盤裝得滿滿的,中型啤酒杯裏盛了滿杯的冰茉莉花茶;看來是我點對了這份菜單。


    涼子大快朵頤的模樣讓一旁的人光看也會跟著食指大動,她的體質似乎有辦法不讓吃下去的食物成為囤積的脂肪,而是直接化為能量燃燒發光,連帶地,我一大早也跟她一樣吃得相當飽,正因為不曉得今天一整天下來會被迫采取如何劇烈的運動,所以有必要補充充分的熱量。


    步出餐廳,走在船內;麵對有著挑高空間設計的大廳是…整排免稅商店(dfs),隻見寶石、時鍾、香水、皮包、威士忌等等名牌商品填滿了店內的空間。


    “你要不要在免稅商店買點東西?”


    “我沒有什麽特別想買的。”


    “買個禮物送人也行。”


    “又沒有對象可送。”


    “明明就有,隻是你還沒發覺而已。”


    我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涼子則將視線轉向商品陳列櫃,指著一個以豪華客輪的免稅商品來說顯得有些寒酸的胸針,那是貓頭鷹造形的錫製品。


    “那個不錯,我想要。”


    “你喜歡那種便宜貨啊?”


    “我對高級品已經膩了。”


    不曉得我這輩子有沒有機會講這句話。


    我將手放在口袋裏,握著房間鑰匙卡。


    “那就由小的掏腰包進貢吧。”


    語畢,我才迴想起挑選禮物其實是一件十分令人雀躍的事情,隻是之前我一直忘了。


    涼子的目光轉向我,微微頷首道:


    “好,那我就接受你的美意吧。”


    當我在收據簽名之際,一名中年女性小跑步湊近我們,神色驚慌地對著涼子耳語。這時我察覺這位女性是這艘客輪的大副,身穿藍色夾克又別上四線臂章,正是最高階士官的明證。


    涼子雙眸泛起銳氣,對我說道:


    “又出現受害者了。”


    “第二名受害者?”


    我不自覺緊握鋼筆,涼子觀了觀驚惶失色的大副之後答道:


    “答對一半而已。”


    “這話怎麽說?”


    “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


    涼子以充滿抑揚頓挫的語調宣布,韻律般的聲音所提示的內容令我打起寒顫,這次總共有三人同時遇害。


    “死亡豪華客輪。”


    聽起來像是三流好萊塢電影片名的標題霓虹燈,在我的腦海裏閃爍不停,當然我不會說出口,因為這種言行太過輕率,然而我的上司……


    “這是艘大家都得死的豪華客輪。”


    輕率乘兩倍的句子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再不然就是‘血腥女王’、‘受詛咒的航行’、‘恐怖之海’,哪個比較適合呢?”


    嘴邊一麵叨念著毫無責任感的詞句一麵大步邁出,雙眸閃爍著流星般的光芒;銳氣十足的表情、活力充沛的步履,在在散發出耀眼奪目的氣魄,真所謂右腳踏破邪惡,左腳踢散男人的雅典娜女神化身。


    我們搭乘透明電梯來到第六甲板,正巧遇到室盯由紀子與岸本明從另一部電梯走出。


    行經走廊,阿部與貝塚兩位巡查也氣喘籲籲追趕而上,於是搜查總部成員全體到齊。我們一行人很快抵達現場,三、四名麵色蒼白的船員站在門外迎接我們,房門寫著○六四六號房。


    房間裏沒有窗戶,是票價最低廉的中層特等客房。設有上下鋪,可以讓四人同住一間。麵積大約限五星級飯店的單人房差不多大,裝璜並不廉價,不過要四名大男人同住一間未兔顯得擁擠了些;可以想見被迫擠在這種房間的男子們的社會地位,這正是身為小人物的悲哀。


    天花板、牆壁跟地板均以鮮血描繪著拙劣且令人不快的圖樣,四處散落著同樣拙劣又怪異的雕像碎片、被址斷的手腳,以及三個與西瓜或南瓜差不多大的圓形物體。


    恐懼與生理上的厭惡感理所當然直衝而上,但由於呈現在眼前的是不合常理的光景,反而讓神經線發生短路現象,因此現場沒聽到有人大唿小叫。我低聲向右手邊的由紀子提了一個有點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暈船的症狀已經恢複了嗎?”


    由紀子聞言輕蹙起柳眉。


    “泉日警部補,這裏是命案現場,禁止竊竊私語。”


    “抱歉。”


    我坦然承認自己不對,隨即環顧房內四周;這時又傳來一個與現場氣氛不符的聲音。


    “喲——你好大牌呀!我不曉得你是故意拿自己的頭銜擺威風還是怎麽的,別人對你好,你還不領情,這叫心胸狹窄,沒說錯吧,風紀股長大人!”


    由紀子頓時滿臉通紅,甚至可以聽見聲響。


    “我會找機會好好向泉田警部補道謝,但現在不是時候。”


    “哼,全是你的話,平時明明就愛擺一張晚娘麵孔,強調隨時隨地都得保持禮貌!”


    “就算隨時隨地也得看場合,現在……”


    “二位,別忘了這裏是命案現場!”


    我斥道,雖然她們兩人之所以不看場合相互鬥嘴,一開始的原因全在我,但要是沒人出麵阻止,她們絕對會吵個沒完沒了。聞言,兩人隨即閉上嘴,由紀子鬆了一口氣,而涼子則一臉不滿。


    言歸正傳,根據船員們表示,當時房門由內鎖上,房內沒有窗戶,等於是一樁密室謀殺案件,那麽殘殺三人的兇手究竟是從何處出入的呢?


    拿著一條印有卡通美少女人物的手帕遮住下半邊臉的岸本,指向一個接近天花板位置的通風口。


    “我知道了,兇手一定是從這個通風口出入的!”


    “怎麽出入?”


    這個語氣充滿訝異又帶有責備的聲音來自由紀子。也難怪她會有這種反應,鑲著邊框的通鳳口約呈正方形,邊長頂多隻有二十公分。又不是江戶川亂步(譯注:西元1894-1965年,日本小說家,奠定日本推理小說基石)後期的通俗推理小說,哪來這麽一個神通廣大的兇手,有辦法穿過如此窄小的空間。


    “憑我的腰圍可以輕鬆通過,巡迴演員由紀就沒辦法了。”


    “我也過得去——”


    “那你是兇


    手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你才有嫌疑,剛才你自己說的。”


    “唉!總是我不對好不好,腰圍過得去,但胸部會卡住,我的曲線可是玲瓏有致,跟你不同。”


    “我、我是……”


    “兩位都沒辦法通過,理由都一樣。”


    我費了一番工夫,才成功化解這場一觸即發的僵局。


    “就算是岸本警部補也不可能鑽過這個通風口,總之人類是無法通過這個小洞的。”


    “我怎麽覺得自己被開了個玩笑?”


    岸本嘟嚷道,他的認知是正確的,但涼子的迴應更殘酷。


    “有什麽關係,反正你本身就是個玩笑。”


    2


    根據乘客名單,三名被害人姓名分別是:河原巧、入船守三、安藤秀司,惟一的生還者是井塚步。如此一來,自然必須向井塚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隻是以他目前的狀況根本不適合詢問或偵訊,他仿佛被一把肉眼看不見的恐懼槌子敲碎了精神的脊骨,在失禁的惡臭中尖叫、嘟噥、打鬧、抱頭痛哭,要讓進個黑道幫派分子恢複正常意識,似乎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


    “原本就沒什麽理性跟表達能力的家夥,一旦精神錯亂,肯定是沒救了。”


    涼子呃嘴道。假如拳打腳踢、不麻醉直接拔牙能奏效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付諸實行。可惜以現在的情形並不適用,暴君涼子也不得不表示放棄,將唯一的生還者交給醫生照顧。


    我們找來四名體格壯碩的船員將井塚抬往醫護室,船醫替井塚注射了大量鑲靜劑並讓他躺在床上休息,不久精疲力盡的井塚便睡著了。室町由紀子向船醫道謝,接著又要求船醫解剖“剛出爐”的三名死者,船醫聞言不禁驚訝地仰頭。雖然答應了,嘴上則開始不停報怨。


    “我先前也說過,我原本是小兒科醫生,治療麻疹或痙攣之類的症狀算得上是我的專門,但離奇殺人之類的就不在我的範疇之內了,至少你們警察應該比我更精通才對。”


    “沒這迴事,在死因部分,我們還是需要醫生的意見。”


    “這裏設備根本不夠,我也不敢給什麽意見,假如現在船內出現一名病患需要動手術,我會先施打抗生素以減緩病情,然後再將病人交給陸地的專科醫生,我的工作就到此為止,死者固然可憐,但對我來說是一大困擾。”


    命案現場○六四六號房自然是完全封鎖,那鄰近的客房怎麽辦呢?如果有必要的話,會將這一帶封鎖起來,乘客也必須移到其它客房。


    “這些事情就拜托大副他們去處理吧。”


    在涼子字典裏,“拜托”的意思就是“硬塞”,事實上也沒其它法子。


    既然井塚沒辦法應訊,取而代之便傳喚他們所隸屬的“敬天興業股份有限公司”代表來到“搜查總部”。這位代表名為兵本達吉,是一個皮膚黝黑、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在由紀子幾個一般性質詢之後,涼子劈頭問道!


    “喂,你們是哪一邊?”


    “什麽哪一邊……”


    “你們是要暗殺荷西·森田呢?還是要阻止荷西·森田被殺?不過我看這兩邊是半斤八兩。”


    “荷西·森田?你在說什麽啊?”


    兵本眨著眼,涼子隨即漾出一個如同盛開的大紅玫瑰般的豔麗微笑,接著甩動高跟鞋。


    電光石火般的行動,由紀子根本來不及製止,我或許有辦法阻攔,但我沒這個膽。


    倒黴的兵本達吉發出連土星人也會嚇一大跳的慘叫,然後翻起白眼,口吐白沫,蹲坐在地。


    “這家夥大概是巨蟹座的。”


    徹頭徹尾冷酷無情的涼子。必須盡可能避免持續出現犧牲者,同時也要想辦法取得供詞,於是我對阿部巡查作出一個指示,接著阿部巡查打開房內的冰箱取出製冰盒遞給我。


    我內心有服罪惡感,明白自己逐漸受到藥師寺涼子行事風格的汙染,卻仍然一把抓起痛苦地扭動身軀的兵本衣領,把製冰盒一倒,讓一打左右的冰塊滑進兵本的背脊。


    “媽呀——”


    兵本喊了一聲,整個彈跳起來;這個人是粗暴了點,但或許沒什麽壞心眼。


    “這下你明白了吧,不想再受到嚴刑拷打的話,就趕快給我老實招出來!”


    麵對一個邪惡程度更勝數倍的女警視出言恐嚇,嚇得兵本不禁瑟縮戚一團,雙手按住兩腿中間。他顫顫巍巍地作證,表示他在慘案發生前一刻,看到○六四六號室附近的走廊出現奇怪的物體。


    “看起來跟蛇很像。”


    “看起來很像”代表實際上並不是蛇。


    “意思是你一開始以為是蛇,為什麽會這麽認為?到底是哪一點讓你聯想到蛇?”


    涼子的質詢切中要害,兵本達吉按住兩腿中間,看得出他十分努力地使出渾身解數動員所剩不多的表達能力。


    “因為那個東西很長,跟人的手臂差不多粗,還彎彎曲曲地蠕動,所以我才以為是蛇。”


    “什麽顏色?”


    “好像是灰色,亮亮的會發光。”


    用詞是笨拙了點,總而言之就是銀色。兵本所能提供的線索暫時到此為止。


    “很好,本姑娘就大發慈悲兔你一死,你先退下,等有需要再傳你。”


    遭受違背憲法基本精神的不合理待遇,兵本幾乎是落荒而逃。由紀子目送兵本離開後,微側著頭道:


    “的確,如果是蛇就可以穿過通風口,可是蛇怎麽會跑進客輪來呢?”


    “查明這一點就是你的工作啦,加油吧。”


    涼子並不是在為由紀子打氣,而是想把枯燥的調查工作推卸給勁敵罷了。我望向由紀子,看她會有什麽反應,隻見她正經八百地頷首;想來她一心認定是蛇,就這樣紮紮實實中了涼子的圈套。


    “可是真的有銀色的蛇嗎?我對爬蟲類不清楚。”


    “當然有。”


    “有名稱嗎?”


    “silversnake!”


    “這樣啊,這種蛇是棲息在哪裏?非洲?啊、或者是巴爾馬內地?”


    認真過頭的由紀子還沒注意到自己正被涼子耍著玩,一旁的我看不下去,於是插嘴道:


    “我覺得先不要斷定是蛇比較好,雖然聽過毒蛇咬人或者巨蟒勒死人的事情,但是這種殺人手法太詭異了。”


    “沒錯,先入為主是辦案一大忌諱。”


    涼子搶在由紀子之前頻頻點頭。


    “不能全盤采信供詞,目前物證又不齊全,屍體也尚未解剖,這樣就下結論是不對的,巡迴演員由紀,做事要謹慎一點,切記切記!”


    真是一段隻能以漂亮形容的轉移話題技倆。雖然由紀子一時之間露出狐疑的表情,在無法確認的情況之下,隻有模棱兩可地領首。


    涼子以“外出搜查”為由離開“搜查總部”,阿部與貝塚兩位巡查負責去見船醫,我則隨傳涼子左右。


    “泉田,你昨晚在舞台上也看見了對不對,那時你看到的是銀色物體對吧?”


    “以我所見,看起來是銀色的。”


    “你的說法可真謹慎。”


    “你叮嚀過做事要謹慎的。”


    “閉嘴,不準挑我的話柄。”


    涼子固然缺乏常識,知識倒是很豐富。其程度正如同長江水或者撤哈拉砂漠的黃砂一般,總之就是一望無垠,舉凡曆史、美術、文學、音樂、醜聞與排句、科學與不科學等等形形色色的多樣範疇均涉獵廣泛。


    尤其針對動物圖鑒沒有記載的妖魔鬼怪,其熟稔程度幾乎等於是日本全國第一把交椅。因此,如果涼子知道那個“很像是銀蛇的物體”的內情,我也不會太


    訝異,隻不過涼子對此事隻字未提,或許是時機尚未成熟吧。這種愛吊人胃口的態度的確具備了名偵探的特質。


    “那要從何處查起?”


    “先從賭場著手。”


    途中路經圖書室。房間麵積約十公尺見方,除了麵海的兩個長方形窗口以外,四邊牆壁全是書櫃。收藏的書籍大多是歐文書,也不乏中文與日文書。


    我好奇地窺探,日文書占了兩格書架,說好聽點是多樣化,其實書目略嫌雜亂。夏目漱石、森鷗外、大宰治等等陳舊的口袋書,去年暢銷的心理殷疑小說、俳句雜誌,甚至連新興宗教教祖的訓誡集都有。我還看到以四格漫畫編繪的日英對照集,這些書大概都是乘客下船時捐贈的吧。


    3


    賭場大約可以容納三百名賭客,不過看上去隻有三分之一的人。全部都是男性,也許其中有扮男裝的女性,隻不過無法調查到如此詳細。


    出麵說明的賭場經理是韓國人,所幸他會講日語。


    “在這裏能賭什麽?”


    “是的,有轉輪盤、巴卡拉、21點、吃角子老虎、撲克牌,大致是這些。”


    “能賭錢嗎?”


    可以的,因為目前已經離開日本領海,尤其有些日本籍乘客一上船的同時,就來到店門外等候,警察先生,如果你們工作之餘有空的話,竭誠歡迎來這兒逛逛。”


    “謝謝,等工作告一段落再說吧。”


    我對賭博一點興趣也沒有,做為藥師寺涼子的部屬這件事本身,就是人生最大的賭局。認為“在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裏,賭博是最刺激的遊戲”的人,我建議你們最好隨著涼子一起跟妖魔鬼怪戰鬥試試看,保證能夠體會到最頂級的緊張與刺激感,同時由於冷汗、黏汗、一般汗水這三種汙水大量流出,體重與脂肪也可以獲得減輕。


    我不經意觀察地板,似乎找不到暗門或機關可以通往下方的舞台。當我隻手拿著船內平麵圖,在撲克牌桌與吃角子老虎之間走動,賭客們以露骨的視線打量著我,看樣子他們早就明白我的身份了。


    在捕捉到我上司的身影之際,他們充滿敵意的日光立刻產生一百八十度轉變。無聲的驚歎彌漫在賭場整個空間,化為一道洪流,大量湧向通風口。甚至有人直盯著涼子完美的玉臀,從牌桌搖搖晃晃站起身。集中力如此不堪一擊,接下來的賭局敗勢顯而易見。


    另一方麵,也有一群人連正眼也不瞧我們一眼,是因為太熱衷賭局的勝負呢?還是對美女沒興趣?亦或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克製力?這實在無法判斷。


    涼子對於周遭一群雄性的態度完全置之不理,帶領我走出賭場。看來她一開始就不期待這次搜查會有所斬獲。


    “接下來,再去找荷西·森田的情婦問話,跟我來。”


    “是、是。”


    賭場位於船內後方,因此我們在紅地毯走了一段路,當地毯顏色轉成黃色之後,沒多久便見到一名男子仁立在走廊。此人就是先前跟隨在葵羅吏子身邊的彪形大漢。


    “這裏禁止通行。”


    他見到涼子時似乎稍稍倒抽一口氣,不過由於墨鏡的掩飾,無法辨別他的表情。


    “明明是公共場所,憑什麽要禁止通行?”


    “前麵是vip貴賓的客房,請您先行折返另從其它走道通行。”


    我很佩服他居然也懂得使用尊稱,可惜這番話不講理的程度相當於涼子等級。


    “就算是這樣,你也沒有權利禁止別人出入公共場所。”


    “我們是警察。”


    不敷出我掏出警察證件並翻開內頁,男子將臉湊近確認,孰知他表達出來的反應,與敬意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不努力破案反而忙著貪汙受賄、大玩應酬麻將的稅金賊還好意思擺出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嘴臉?你說你們能查出個什麽鬼來?”


    這個人句句直指要害,但我不認為他是個誠實的納稅人。更何況,以我個人而言,我不但不會打麻將,也沒有印象曾經貪汙受賄,隻不過這些事情就算說出口,對方也聽不進半句。


    自認占了上風的男子,得意地伸出手想把我推開,此時,男子身後的房門提前一秒開啟,一張經常出現在媒體雜誌上的臉龐,露出一半往房外窺探,我馬上以接近最太極限的肺活量高喊道:


    “葵羅吏子小姐,很抱歉打擾你一下,我們是警察,有點事想請教你!”


    我這一揭說穿了是模仿我上司的做法,效果還滿好的。男子沒辦法遮住我的喊聲,葵羅吏子顯然在猶豫了片刻之後,做下錯誤的選擇。


    “請不要這麽大聲,談個五分鍾是沒關係的。”


    在藥師寺涼子手下做事久了,對美女的免疫力也增強了不少,至少麵對美女時不會手足無措。順帶一提,這也是因為我對自身的能力不再自視甚高,或許是托涼子的福才讓我變得如此謙卑自牧。


    葵羅吏子似乎對自身的魅力頗為自豪,這是理所當然的,想必她並不認為會有人挑剔她的走路姿勢。


    當葵羅吏子注意到與我一同入內的涼子,立刻送出打量的目光,隨即刻意抹去表情,看來她的信心產生動搖了。隻見她輕咳一聲,彎身坐在一張洛可可風格長椅上,故意要我們站著。


    一開口,葵羅吏子便毫無預警地放話。


    “話先說在前頭,我簽約的演藝公司社長跟警視廳的大官很熟哦。”


    這個美女似乎是會主動跑到火藥庫丟火柴的類型。然而,同類型之間相較起來,藥師寺涼子的做法不但強勢而且手腕高明多了。


    “喲,是嗎?我就是警視廳的大官,不過我根本不認識你那個三流公司的社長。”


    “三、三流………”


    “炫耀自己的成績,例如接了什麽工作或者發表了什麽作品等等,這些都還說得過去,隻不過認識了個公務員而已,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好意思拿出來賣弄,不是三流是什麽?我管你是模特兒、歌手還是小說家都一樣——”


    完全正確,即便是出自涼子之口。


    葵羅吏子沉默下來。涼子從以前到現在踐踏蹂躪了不少同性對手,再美的美女一旦敗給涼子,就跟硬被拖到女王跟前、一臉狼狽的叛賊沒兩樣。這次也不例外。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荷西·森田的情婦對吧。”


    接受質詢的葵羅支子費了一番工夫才再度虛張聲勢。


    “有什麽不對嗎?”


    “不是不對,我隻是想起了過去的曆史,西元一九四五年,意大利的獨裁者墨索裏尼與情婦一同遭到槍殺,屍體被倒掛示眾。”


    葵羅吏子的表情頓時整個僵住。


    “你是說我會被殺,然後被倒掛示眾嗎?”


    “不是,我隻不過敘述一個一般的常理而已,獨裁者的情婦其實是很可憐的,隻要一個去留判斷錯誤就會跟著身敗名裂……啊、你聽得懂西班牙語嗎?”


    “我當然聽得懂西班牙語!”


    “啊、是嗎?”


    我看得出涼子正極大抑製臉上的苦笑。


    “你聽好了,荷西·森田那個小胡子騙子是不可能返迴巴爾馬重掌獨裁政權的,在我看來他身邊連個像樣的參謀也沒有,大概是受了一群日本政客的吹捧才會妄想東山再超,說穿了那群政客的目標隻是荷西的髒錢,你那顆輕量級的腦袋好歹也該明白這點一道理吧。”


    望著羅吏子的表情,涼子愈說愈起勁,語氣也愈來愈露骨。


    “我的意思是,照這樣下去,森田的錢會全部被政客剝削一空,你根本拿不到半毛錢,懂嗎?”


    這次我觀察羅吏子的表情。


    “葵小姐,請教你一件事,你曾經看過荷西·


    森田養蛇嗎?”


    “蛇?”


    羅吏子的眼睛連眨了五六次。


    “我沒有看過什麽蛇,森田從來不養寵物的。”


    “原來寵物就你一個啊。”


    涼子的譏嘲讓羅吏子臉龐籠罩上一層陰森的影子,適時補充說明是身為臣下……不、部下的職責。


    “不一定是蛇,你有沒有看過長得像蛇的生物,如果不是森田先生或都賀先生,那會不會是他們身邊的朋友?”


    “誰知道。”


    羅吏於露出一副打算朝我們吐口水的模樣咋道。


    “剛剛一直被你們耍得團團轉,仔細想想我根本沒有必要理會你們,沒有搜索證還擅自闖進別人的房間,你們簡直是無法無天,現在馬上給我出去!”


    “喲,你也知道搜索證的西班牙語怎麽講啊?”


    “快給我滾!”


    羅吏子扯高尖得不能再尖的嗓門大喊。


    “八木,把這兩個家夥給我趕出去!不準再讓他們進房間一步!”


    保鏢聽到了這段超音波,從房門露出猙獰的表情,涼子則刻意堆起笑容轉頭看向我。


    “咱們就此告辭吧,泉田,待會讓我聽聽那個東西,道地的西班牙語。”


    那個東西指的是荷西·森田與小舅子都賀以西班牙語交談的對話錄青。看樣子涼子打算把痛扁八木這名男孑的樂趣留到稍後再享受。我對此並沒有什麽異議,於是隨著上司步入走廊。


    八木緊跟在我們身後,墨鏡閃著討人厭的反光:這時我注意到他的手腕有個亮晶晶的銀手環。


    “這是銀製品嗎?”


    “是銀製品又怎樣?我告訴你們,我的嘴巴裏還有好幾顆銀牙呢!”


    八木張大嘴巴,隨著嘲弄吐出一股煙味,我同時在內心與門外聳聳肩,跟著涼子離開。


    巴爾馬到十六世紀為止,一直隸屬於著名的印加帝國領域,國號則來自巴爾馬這條河川,河川的溪穀擁有多座銀礦山,據說過去曾經有好百艘舟楫同時在河麵往返,以便將龐大的銀礦運往首都。


    爾後一個由西班牙跨海而來、名叫皮薩羅的男子綁架了印加皇帝,勒索價值相當於現今貨幣好幾兆日元的贖金;然而在印加人民依約付出贖金之後,皮薩羅卻毀約殺害皇帝;將屍體拋進穀底。皮薩羅奴役所有印加人民,驅使他們開墾金礦與銀礦,為了獲取一小塊銀錠,就有一百名印加人民遭受虐待與過度勞累致死。


    巴爾馬的銀礦到了十七世紀已經開采殆盡。現代的巴爾馬是個資源貧瘠的國家,然而還有一個根深隻固的謠言,相傳“其實另有一座連皮薩羅也不知情的龐大銀礦脈”,甚至荷西·森田也三不五時提起這個話題,吊足了日本貪得無厭的政治人物與財經界人士的胃口,以上是來自涼子的說法。


    4


    在涼子的特等套房裏,我把錄下荷西·森田二人對話的md放給上司聽。涼子坐在沙發,高高蹺起腿凝神傾聽。


    我完全不懂酉班牙語,這種充滿抑揚頓挫、極富韻律感的語言:在我聽來隻不過是一種聲音罷了,因此我保持沉默,靜靜觀察涼子的表情。涼子擁有藝術鑒賞價值的美貌,然而以人類的標準而言,她的五官精致端整得幾平不像人類;之所以不會被誤認成生化人或機器人全是來自她豐富的表情,而且無論哪種表情都精彩萬分。微笑有如花朵綻放,發怒則成狂風暴雨。


    “哼,果然被我料中了——”


    “真好意思說啊!”


    “這個騙子簡直是得寸進尺!”


    “我最討厭這種沒內容又小氣巴拉的家夥了!”


    時而嘟噥上述的句子、時而眺望天花板、時而垂下長睫毛、時而雙手抱胸,光坐在一旁觀賞也樂趣橫生,人道:“美女看三天就膩了”,這句話我想是錯的。


    聽畢,涼子換了個蹺腿姿勢。


    “泉田,記得好好保管這張md。”


    “我明白了,屆時可以做為呈堂證物之用對吧?”


    “是可以做為不必經過法院審判的物證,啊、還有,你要是把這張md的事泄露給巡迴演員由紀的話,就給我試試看。”


    我握著md,從肺部歎出一口氣;涼子不理會我的歎息,使勁站起身。


    “你有兩小時的自由時間,要繼續搜查或是去用餐隨你高興。”


    “你呢?”


    “去做全身美容,你要來嗎?”


    我自然是敬謝不敏。這艘客輪設有以高級大理石鋪設而成的豪華美容沙龍,我不認為現在是做全身美容的時候,但涼子或許是想趁著珍珠般的肌膚接受嗬護之際,好好整頓思緒吧。


    我自己也有種暫時獲得解脫的感覺,護送涼子到美容沙龍之後,便獨自前往大廳。


    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挑高空間設計的大廳正中央擺了一架大鋼琴,旁邊矗著一根大理石圓柱。圓柱上立了夢不曉得是古代埃及女神還是女王的銀色女性雕像。應該不可能全部由銀子打造而成,大概是在青銅雕像塗上一層錫箔吧。


    到底是什麽女神呢?我納悶著湊近一瞧,銅板上刻著“isis”。愛西絲女神我聽過,但僅止於名字而已。至於這位女神的職掌是什麽,等哪天涼子心情好的町候或許會告訴我吧。


    “泉田先生!”


    一名年輕男子的叫喚讓我轉過頭去,岸本明就坐在大廳一隅的茶室,室町由紀子也與他同桌。我自然不可能當場開溜,隻有走上前打招唿,在他們的邀請之下就座,對著笑臉迎人的服務生點餐。


    “我點了草莓冰咖啡唷!”


    “就是這個嗎?”


    “泉田先生要不要也點一杯?”


    “……不、謝謝,”


    擺在岸本麵前的是一個由透明玻璃製成的大型容器,在看似冰咖啡的黑色液體上,鮮奶油與草莓推得跟跟小山沒兩樣。草莓鮮豔的紅色令我聯想起剛剛在慘案現場目睹的血泊。我自認神經沒那麽脆弱,但感覺總是不太舒服。


    “我對味道比較沒輒,這裏聞不到血腥味所以還好。”


    “原來如此。”


    我點了一杯不加味的冰咖啡,據說過去“冰咖啡隻在日本才喝得到”,但現在似乎不是這麽迴事。


    眼前擺了杯奶茶,一直沉默不語的由紀子將臉湊近我,她輕輕垂下頭,以隨時聽起來總是十分認真的口吻說道:


    “剛剛真是抱歉,你好意關心我,我卻說了那麽不通人情的話。”


    “啊,哪兒的話,室町警視的話百分之百正確,所以請你千萬不要在意。”


    由紀子聞言答了聲謝。


    “光憑事情的是非對錯是無法打好人際關係的,我很清楚這一點,但個性上就是改不過來。”


    這段真心告白倘若被涼子聽見了,鐵定會嗤之以鼻。


    “是啊,江山易改本陸難移,我的老板就是血淋淋的教訓,不過那女人壓根兒沒想過要改就是了。”


    由紀子到此終於緩和了表清,岸本則是一臉自得其樂,沾了滿嘴鮮奶油說道:


    “泉田先生,我預約了這個位子,今天晚上五個小時的時間。”


    “為什麽要特地預約呢?”


    “聽說這裏的挑高大廳上方會有單輪車騎繩索的表演。”


    “是什麽人要表演?”


    “聽說是穿緊身衣的金發美眉。”


    岸本的表情宛如擺在電暖器前方的冰淇淋一般,這位年輕的菁英官員具有緊身衣情結,簡稱緊身癖。不適合穿緊身衣的女性在他眼裏已成了異次元居民,等於跟不存在沒兩樣。事實上,藥師寺涼子與室町由紀子已經證明了她們的緊身衣打扮堪稱天下一絕。


    “你


    想跟她們一起表演嗎?”


    我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岸本是全警視廳唯一一個騎著單輪車兜來兜去的career官僚。


    “不、不,我到底隻是個門外漢,總不好妨礙高手表演。”


    看樣子他打算拿著寶貝數位相機專心攝影。哪天這小子涉嫌偷拍被捕,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好驚訝的。話又說迴來,一離開命案現場就能馬上投入一己的興趣與幻想世界,如此看來岸本或許真有大將之風吧,總之可以確定他不是泛泛之輩就對了。


    “泉田警部補。”


    “是,有什麽事嗎?”


    “驅魔娘娘一定獨占了某些情報,泉田警部補你不這麽認為嗎?”


    我盡可能在最短時間消化由紀子這段話,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我自己早就心存懷疑。涼子這個人對於情報、秘密與隱私這類資訊的價值是再清楚不過的了,而且已經超越必要的範疇。


    “很有可能。”


    “果然你也這麽認為嗎?”


    “是的,但畢竟隻是猜測罷了,就算真如此,也無法具體查出她究竟隱瞞了些什麽。”


    雖然對由紀子有點過意不去,但我並未提及錄下荷西·森田二人對話的md一事。對我而言,上司的命令必須擺在第一位。


    由紀子略顯不服氣地嘟噥著。


    “要是至少能跟陸地取得聯係就好了,衛星通訊係統還沒恢複正常嗎?”


    “很遺憾,似乎還沒有。”


    陡地,我的心頭落下一顆疑惑的雨滴,真的沒辦法跟陸地取得聯係嗎?


    我們對客輪並不精通,無論技術麵與行政麵全是仰賴船員的說明才得以理解;要是船長以下的船員集體勾結,假裝與陸地斷絕聯絡的話……


    然而,我怎麽想也想不出他們之所以做出這種事的理由,以目前的我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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