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庭心下鬆一口氣,臉上卻裝出驚訝的模樣:“父皇!”他恭恭敬敬撩起衣擺下跪:“兒臣給父皇請安。”


    孩子快有一打的皇帝皺起眉,想不起這是他哪個兒子。還是大太監記得清楚,在旁邊小聲提醒:“陛下,這是六皇子。”


    “是你啊。”依然沒想起李秋庭名字的皇帝點點頭,“剛才聽你書背得不錯,少傅教到中庸了麽?”


    “迴父皇,兒臣沒有先生,隻是自己平日隨便看看。”


    “沒有先生?”皇帝吃一驚。


    太監急忙又提醒,皇帝才想起這是前兩日才從行宮接迴皇宮的李秋庭。他眼神複雜地看著地下的孩童:“原來是你。好孩子,你既然這麽好學,父皇自然會給你安排先生的。”


    “多謝父皇。”


    儀仗走出去一段,皇帝忽然說:“他倒是個不驕不躁的性子,可惜了。”


    大太監知道皇帝在可惜什麽。六皇子母親出身微賤,姿容平平,生下李秋庭不久後便早早亡故。而李秋庭繈褓時又總是因為鬼神之事哭鬧,皇帝很不喜歡這對母子,將李秋庭送走眼不見為淨。若不是前些日子皇後病重,皇帝下令合宮皇子公主都要去佛寺為皇後祈福,李秋庭大概還迴不了宮中。


    “六皇子身上流著陛下的血,自然有幾分陛下的神韻。”


    皇帝想起他和皇後三個不成器的兒子:“希望他是個老實本分的吧。”


    “醒一醒。”有人在拍燕月生的臉頰。宿醉的燕月生煩躁地將對方的手拍到一邊,翻個身繼續睡。


    “燕月生!”來人扯著她的耳朵大吼,“再不起來你就完蛋了!”


    燕月生一動不動。


    “讓開,讓我來。”旁邊有人自告奮勇擠過來,捏住一根羽毛去捅燕月生的鼻子。燕月生幾次拍打不去,很不體麵地打了個噴嚏,才慢悠悠睜開眼睛。榻旁站了好幾個人,燕月生定睛一看,發現都是延壽司的同僚。


    “你們在做什麽?”


    “總算醒了,再不醒我就要把你扔進瑤池裏洗洗。”益算星君拿開手,“我們幫你分擔了這三天的工作,算是償還之前你在星君麵前幫我們開脫的人情。”


    燕月生揉著眼睛坐起來:“你們在說什麽?什麽三天?”


    “你喝了太上老君的輪迴瓊液,而且是一整壺。”度厄星君伸出三根手指,“此酒又名桃花醉,喝下之後三日醉死,殺了你都醒不過來。我們好心幫你應了這三天的工作,但再多就不行了。”


    “說得這麽好聽,我的工作中本來有一部分就是你的吧。”燕月生嗤之以鼻,“這酒這麽霸道?我竟然半點——”


    她聲音忽轉淒厲:“你說什麽?我睡了三天!”


    “沒錯。”度厄星君把手指收迴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所以也可以說,你其實睡了三年。不過不用擔心,這三年的命簿我們五個幫你分攤,全部核對過兩——”


    話猶未了,度厄星君眼睜睜看著司命從懷裏又掏出一本。燕月生絕望地捏著李秋庭的命簿,幾乎要一頭撞牆:“我的劇本,我的天降青梅……不,還來得及!”


    燕月生第一次見明淵轉世時,李秋庭隻有五歲,三年過去也不過八歲而已。雖然和燕月生預想的不同,李秋庭和金楚音都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紀,不是那麽容易見麵。但一切還來得及挽迴。隻不過北齊出使的計劃除去土地糾紛和貿易往來,恐怕要再添一條聯姻了。


    “希望能一切順利吧。”燕月生憂愁地想,“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作者有話說:


    第56章 、婉寧公主


    李秋庭在皇子中開蒙最晚, 但他生性穎悟,是個將過目不忘和一目十行結合在一處的奇才。教導他的杜少傅對其讚不絕口,漸漸引起後宮其他嬪妃的注意。好在六皇子沒有母族助力, 皇帝又不待見他, 他孤零零的一個,肉眼可見掀不起多大風浪。


    轉眼過了冬, 李秋庭又長一歲。春意染上柳梢,封凍的江水開始融化。北齊使臣乘船南下,奉君主之命與南齊皇帝商談往來貿易等問題。陛下有意選幾位能幹的皇子接待北齊使臣團的消息, 半天裏傳遍皇宮中大小角落。


    “這次北齊派出的使者是北齊的十三王爺, 他是北齊君主的親生弟弟, 頗得他兄長的看重。”庭中灑掃的小宮女嘰嘰喳喳, “傳聞說他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北齊人不同, 生得格外清秀俊雅。府中也隻有一位側妃, 至今尚未娶妻。此次他來南齊, 便是為了從我們這裏娶一位王妃迴去!”


    靠在窗邊看書的李秋庭翻過一頁。


    “怎麽還把自己說臉紅了?難道你想去當北齊的相王妃?別心急, 明日使臣團便在京中下榻, 你一定能看見十三王爺的。”


    “呸!我才不要離開家去那麽遠的地方。何況聯姻這種大事,怎麽能輪得上你我?”小宮女啐了同伴一口,“據說這位相王還帶了他們一位公主過來,長得跟畫上的天仙似的,也不知道會便宜我們哪位皇子去。”


    “等等,我怎麽聽說是一位郡主, 而且這位郡主剛剛十一歲,這麽小就要被拿來聯姻麽?”


    “兩國聯姻, 從來不需要顧忌當事人的想法。何況如今也隻是先定下婚約而已。北齊帶來一位公主, 帶走一位王妃, 大概也算是公平?聽高公公說,那位公主會在宮中住幾年,和她未來的夫婿培養感情。隻是不知道會定了誰去。”


    風寒未愈的李秋庭咳嗽一聲,院中小宮女受驚四散。麵容稚嫩的孩童合起書本,聲音冷淡:“既然打定主意要監視我,又何必躲躲藏藏?我又不能拿你怎麽樣。”


    室內寂靜片刻,陡然從地上起了一陣風塵,奎星奎木狼於黃沙中現身。李秋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見沒有第二個人出現,眼中微露失望。


    “就你一個人?”


    奎木狼點頭,沒有答言。被李秋庭詐出太多消息後,奎木狼發現多說多錯,隻能少說話。


    “我聽說北齊為了保護他們的相王,派出天機閣門下混入使臣團中貼身保護。”李秋庭手按在被褥上,“他們都能和你一般來無影去無蹤麽?”


    奎木狼猶豫片刻,搖了搖頭。


    “看來你在修真界也算是第一流的修士了。我聽聞天機閣門下素能卜問天機,你們既然選中了我,希望我能承繼大統。那明日的晚宴,我應該去參加嗎?”


    “殿下嗽疾未愈,恐怕不會被允許出席。”


    “——他當然應該去!”


    聽到奎木狼轉述的燕月生難以置信:“那位公主就是我為你家少君準備好的情劫對象,我千方百計把她合理地塞進使臣團,現在你告訴我李秋庭因為你的一句話不打算出門?”


    “少君他性格孤僻,平時也不愛湊熱鬧,何況如今他還病著。”奎木狼試圖辯解,“我家少君一向很能拿得住主意,不喜歡被別人擺布。如果我告訴他必須去晚宴見他的命定之人,他肯定不會理我,反其道而行。”


    “誰要你直說了?”燕月生險些被這位死腦筋的星君氣笑,“你就該慫恿他在房裏好好呆著哪都不去,小心點別被天機閣發現。我敢打包票,這孩子馬上就會出來會會他的天降青梅的。”


    “少君雖然有些左性,可也不是全無頭腦。”奎木狼舉手投降,“星君既嫌棄我礙事,何不親自出馬解決?”


    “你確定要我接手?”


    “有問題嗎?”


    燕月生不吃激將法,她隻是有些匪夷所思:“如果你不會心疼你家少君,我倒是無所謂。”


    李秋庭下午看書看得疲倦,伏案沉沉睡去,做了奇怪的夢。夢裏他站在明月樓下賞梅,月光皎潔,與人魚燈燭交相輝映。忽然頭上傳來動靜,有人驚叫著從天而降。李秋庭眼睜睜看著自己伸出手去,穩穩當當地將對方接住。受驚的少女在懷中惶然抬頭,頰上凍出一抹胭脂般的紅。


    驚醒後已是晚上,外麵天已經黑了,遠遠傳來宮廷絲竹之聲。李秋庭忽然有一種奇異的預感,他披上一件蓮青鬥篷,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書房。侍奉他的小太監靠著牆打盹,半點沒發現六皇子已經不見了。


    皇宮之中,數位舞姬踮起腳尖翩躚起舞,觥籌交錯,燭影搖紅。遠道而來的北齊相王李時修目不轉睛地看著,下手的婉寧公主金楚音卻神情古怪,似有難言之隱。過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悄聲和相王說話:“舅舅,我想解手。”


    李時修尚未答言,已有機靈的宮女上前引金楚音下去。席上皇後使個眼色,陪客的三皇子坐了一會兒,也借方便起身離席。金楚音解決了問題,本想快快迴到席上。但引她離開的宮女卻告訴她,一牆之隔的梅花園近日開了許多梅花,公主可以去園中散散心,順帶解解酒氣。北地梅花開的時節比南齊晚些,金楚音到底孩子心性,便要去一看究竟。


    “這就是你們的梅花?”金楚音折下一枝紅梅把玩,“好像和我們的也沒什麽不同。”


    “迴公主,這一帶種的是朱砂梅,日光下是非常純正的深紅色,雖缺少香氣,色澤卻濃豔有如胭脂。再往西邊去數十步,有一片宮粉梅,色澤比之朱砂梅稍遜,香氣卻比朱砂梅的濃鬱,是我們花匠近幾年培育出的新品種,北地應該還沒有。”


    “但這裏被假山擋住了月光,我看不出她的朱砂紅有多純正。”金楚音四處張望,“可有什麽地方能讓我清楚地看見這些梅花嗎?”


    “自然是有的。”宮女提著燈籠,引金楚音往園中走,“往後有一間明月閣,三層樓皆用了人魚膏所製燈燭。夜間登上此樓,能借燭光看清樓下九色梅花,也算別有一番意趣。”


    “真的?”金楚音眼睛亮起來,快步跟上前。明瓦燈籠火光搖曳,照亮青年宮女眉心一顆胭脂痣。二人行至明月閣樓下,果然見滿樓燈火,光亮有如白晝。金楚音正要登樓,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婉寧公主!”


    宮女神色微變,金楚音停下腳步:“尊駕是?”


    一路尾隨至此的三皇子拱手行禮:“在下乃南齊三皇子李秋寒。方才席間無味,出來透氣,不料遇見婉寧公主,可見有緣。”他無意間瞥一眼金楚音身旁的宮女,眉毛便皺起來,“你倒是臉生,是哪個宮裏的?我好像沒見過你。”


    “迴殿下,奴婢原先是侍奉六皇子的宮女,這幾日才被指到禦膳房。先前不常出門,殿下記不住也是有的。”


    “伺候六弟的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李秋寒疾言厲色地訓斥,“六弟他風寒未愈,你們貼身伺候的怎麽還能出來亂跑,也不怕給公主過了病氣!”


    “三殿下不必責怪她,”金楚音出聲為宮女解圍,“是我想出來醒酒,所以請這位姐姐帶我來此賞梅。”


    “公主想要賞梅?那可真是遇對人了。”李秋寒上前一步,“當初建造這梅園的時候,父皇特地詢問了我們兄弟的意見。明月樓旁九色梅花的布局便是我提出的,公主可願隨我一同登樓?我可以為公主詳細解說設計梅花園的構想。”


    “不必了,我覺得她就很好。”金楚音婉拒了李秋寒的提議,“外麵風露重,喝了酒的熱身子禁不住冷風吹,三皇子若是透過氣,便早些迴去吧。”


    李秋寒還要再勸,金楚音已經轉身舉步登樓。三皇子待要去追,青年宮女福一福身,正好擋住他的路:“殿下,奴婢論理本不該說。隻是婉寧公主畢竟是北齊上賓,如今她貼身丫頭又沒跟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殿下也該有些分寸,知道避嫌才對。”


    “好大的膽子!”李秋寒勃然大怒,“你不過是伺候六弟的一個粗使丫頭,也敢教皇子做事?你敢得罪我,小心被打發到暴室,到時候李秋庭都護不住你!”


    未等對方答言,李秋寒不由分說將這宮女用力推搡到一邊,快步追上樓去。被推個趔趄的燕月生揉著手腕,尋思這年頭人族幼崽怎麽也生得如此有氣力。遠遠聽到金楚音的驚唿,隨後傳來欄杆斷裂的聲音。燕月生縱身幾躍跳到二樓,恰好看見金楚音不慎從廊下跌落,李秋寒下意識伸手去拉她的場景。


    庭前月光如湖水,身後人魚燭火明亮似白晝,寒風中梅香浮動,頭頂傳來女子的驚唿。李秋庭抬起頭,似曾相識的少女麵容撞進他眼中,頰上一抹驚心動魄的嫣紅。他的夢境正在變成現實,但李秋庭並不打算按照夢的指示英雄救美。


    冷心冷情的六皇子不僅沒有伸出手試圖救對方,反而往後退了幾步,確保這少女掉下來的時候不會砸到他。眼看婉寧公主將要在李秋庭麵前重重摔落在地,平地忽然起了風。金楚音尖叫聲未落,便覺身體一輕,她已穩穩落入了一位黃衣青年的懷中。


    青年麵容清俊無雙,隻是眉宇間略帶疲憊,注視著金楚音的目光也帶著淡淡哀傷。金楚音一時間心跳如擂鼓,好在她臉本來就被冷風吹紅了,看不出臉紅。


    “尊駕救命之恩,婉寧日後必有重謝。”她細聲細氣地問,“不知尊駕是?”


    奎木狼如夢初醒,匆忙轉眼去看他家少君。李秋庭並不看他,而是抬頭看向明月閣二樓。奎星跟著抬頭,看見欄杆前被嚇到的三皇子李秋寒,還有一旁眼睛快能噴火的司命燕月生。


    “奎木狼,你在做什麽?”燕月生傳音入秘,額上青筋根根綻出,“我讓你監督你家少君出來救人,你為什麽要跑出來?難道你也想渡情劫嗎?”


    奎木狼不知從何分辯,隻能將金楚音放在地上。金楚音站穩了腳跟正要再度拜謝,黃衣青年已化作清風不知去向。把一切看在眼裏的李秋庭若有所思,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朝金楚音遞過來。


    “你可以拿它擦臉,”李秋庭指指自己的嘴角,“口脂花了。”


    作者有話說:


    第57章 、命運更改


    事發突然, 燕月生沒有看見李秋庭縮手不救人的場景,不明白奎木狼為何要插手。即便要親手救下金楚音,從燕月生的角度有一百種方法, 每一種方法都不必在凡人麵前現出真身, 哪怕強行動用神力將金楚音塞到李秋庭懷裏,也比奎木狼此番做法強出百倍。


    眼看金楚音在奎木狼懷中紅了臉, 燕月生便心知要糟。她經手過無數情劫,自然明白人在遇到生命危險時最易動心。他們會將危機引起的心跳加快歸結為一見鍾情,從此對救命恩人傾心相待, 再難轉圜。


    “你口脂花了, ”李秋庭將手帕遞過去, “不必還了。”


    驚魂未定的金楚音接過手帕擦拭嘴角, 終於能動彈的三皇子從閣上疾奔而下:“剛才那是什麽東西?怎麽忽然就不見了?”


    話音未落, 他忽然明白過來, 聲音尖利:“一定是妖族!什麽時候妖族也能混進皇宮結界了?我要去告訴父皇!”


    “三皇兄不必驚慌, ”披著鬥篷的李秋庭慢吞吞解勸, “方才妖族現身是為了出手救下這位姑娘, 並未做出出格的事,應當對我們沒有敵意。三皇兄若是把事情鬧大,倒有可能將他激怒,反而會引來災禍。”


    金楚音也反應過來:“不錯。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應當不是壞人。”


    “可是好好的欄杆怎麽會斷?不然公主也不會從樓上摔倒。”三皇子沒有輕信二人的解釋,劈手揪住李秋庭的衣領, “我知道了,這都是你設計的!是你讓你的貼身宮女將婉寧公主引來這裏, 又暗中在明月閣欄杆上做下手腳, 好在公主跌倒的時候及時出現救下她!不然你風寒未愈不在屋裏好好待著, 怎麽就正好出現在明月閣?二樓的欄杆早不斷晚不斷,恰好在公主登閣的時候斷?”


    “數日不見,三皇兄越發會編故事了。”李秋庭扼住三皇子的手腕,“且不說我根本不認識婉寧公主,退一萬步說,我知道婉寧公主長什麽樣,故意引她進了梅花園。公主殿下比我年長,我又生來體弱。公主從二樓摔落,秋庭若是貿然去接,胳膊骨頭早折了兩根,說不定被砸得半月不能下床,哪還能站在皇兄麵前說話?”


    三皇子被李秋庭扼得“哎喲”亂叫。李秋庭不緊不慢繼續補刀:“皇兄方才說什麽貼身宮女,那更是無稽之談。這裏除了我們之外,難道還有別人嗎?”


    “怎麽沒有?”三皇子死命掙出李秋庭的轄製,徑自指向明月閣二樓,“那不就是!”


    金楚音想起那位將她帶入梅花園的宮女,抬頭向李秋寒所指的地方看去。斷裂的欄杆露出木茬,人魚燈火在夜風中搖曳,哪裏有青年女子的蹤影?


    計劃好的英雄救美戲碼換了主角演繹,燕月生氣到肝火“蹭蹭蹭”往上冒,追著落荒而逃的奎木狼出了皇宮。眼看將要遁出京城,奎木狼煞住腳步,轉身對著燕月生“噗通”跪下。


    “且慢,我受不起如此大禮。”燕月生側身閃開,“奎木狼,我不需要你擺出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我隻要一個解釋。”


    奎木狼並不起身:“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司命允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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