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離開,身後的燕月生不經意問道:“對了,這會兒怎麽不見阿陵?”


    喬掌櫃身形一滯:“姑娘對阿陵很感興趣?”


    “沒有,隻是忽然想起來。她晚上不上工的嗎?”


    “已經很晚了,她年紀還小,每日要睡足了才能早起。我讓她先迴去睡了。”


    “她就歇在這客棧裏?”


    “自然。”


    燕月生點點頭,不再問下去,將牛肉浸在麵湯裏,開始吃她的褲帶麵。麵條放的時間略久,有一點涼了。


    過了一晚,便是臘月二十九。燕月生前一夜反複練習減字桃花,第二日便起得晚了些,隻能早午飯混在一處解決。她打了個哈欠下樓,正在思考今日中午是吃清燉乳鴿還是紅燒排骨,忽然聽到老掌櫃的聲音。


    “姑娘可算起了,我還以為要等到午時呢。”


    燕月生從樓梯上看去,恰好見到從櫃台後迎出來的喬掌櫃。他這次沒有戴眼鏡,顯出滿臉殷切。燕月生往後一仰,下意識便覺得對方不懷好意。


    “掌櫃的,你這又是唱哪出?”


    老掌櫃搓著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姑娘還記得昨晚的交易嗎?”


    “昨晚?”燕月生迴想,“哦,你是說關於顏家——”


    “噓——”喬掌櫃慌忙示意燕月生噤聲。燕月生做了個鬼臉。


    “你後悔了?”


    “昨晚老頭子迴去左思右想,覺得這錢還是能掙的。隻要姑娘發誓,不管到什麽時候,都別跟別人說是老頭子告訴姑娘的就好。”


    “是嗎?”燕月生打量著喬掌櫃,“我不信。”


    老掌櫃昨日拒絕得斬釘截鐵,今日忽然前倨後恭,這一番辯解可不能使燕月生信服。她想要殺死薑佚君,必須要找到合適的門路,得到足夠打敗天機閣的修為。所以燕月生昨日才會動心,想知道顏家的仙緣從何而來。


    但如果這秘密當真嚴重到薑佚君親身來都搞不定,燕月生也不會一直和烏鷺城較真下去。她一開始想要去投奔的可是三大劍派之一的明夷劍,實在不必吊死在烏鷺城這一棵樹上。


    “要約達成是有時限的,喬掌櫃應該明白。比如我昨日想吃排骨,客棧裏沒有。今日客棧到了新鮮排骨,可我又不想吃了。”燕月生說,“昨晚我已經給足了掌櫃你機會,現在掌櫃再想掙這十兩銀子,可沒那麽容易。”


    “五兩。”喬掌櫃斬釘截鐵。


    “五兩——”燕月生拖長聲音,心中權衡利弊。喬掌櫃態度轉變必有緣由,但她又不可能逼問出來。思考間燕月生已經走下了樓梯,猛然看見門外站著的熟悉身影。


    “看來這五兩銀子,是上天不讓先生賺了。”燕月生聲音輕快起來,“早啊顏姑娘。”


    喬掌櫃一驚,慌忙轉身,便看見一身紅衣的顏令儀邁進客棧中。烏鷺城備受寵愛的驕縱大小姐抬起下頜:“哪裏早了?你可真能睡,再晚點就要吃午飯了。”


    “我確實是打算吃午飯來著,不知顏姑娘是不是想來與我共進午餐?”燕月生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客棧裏能有什麽好吃的?不如去我家吃,我請你還差不多。”顏令儀伸手來抓燕月生胳膊,燕月生幾次抽手都未能成功,硬生生被她拖出了客棧。


    “對了,昨晚多謝姑娘提醒。”身後傳來喬掌櫃的聲音。


    燕月生煞住腳,顏令儀被拉得一個踉蹌。


    “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嗎?”燕月生迴頭。


    “昨日我歇息前想起了姑娘的話,去阿陵屋裏看她踢了被子沒有,才發現她不在屋裏。今早上工的時候她才溜迴來,說是昨晚不小心尿了床。凍得睡不著,又不敢讓我知道,隻能跑迴家去睡了。”


    “原來如此,”燕月生頷首,“阿陵年紀還小,這種事也難免。掌櫃不要和她一般見識才好。”


    “好了快走吧,什麽尿不尿床的。”顏令儀皺起鼻子,露出嫌棄模樣,“現在說這些,待會兒可要怎麽吃飯?”


    今日顏令儀穿了女裝,一身鮮紅濃烈似火,比昨日的男裝要更襯氣色。整個人看起來活力十足,和一旁白衣的燕月生形成鮮明對比。她拉著燕月生在街上一路小跑,不一會兒便到了城主府。


    要進角門前,顏令儀反而站住不走了。


    “丁姑娘,其實今天我邀你來,不是想請你吃飯。”


    “我知道。”


    “事實上,也不是我想請你來。”


    “嗯。”


    “是我爹的意思,他想和你下一盤棋。”


    “所以我才會跟你過來。”燕月生眉眼彎彎。


    “不是,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顏令儀有些不高興,“你的意思是,如果當真是我要請你吃飯,你反而不來了?”


    “不然呢?”燕月生故意逗她,“我本來就想好中午要吃紅燒排骨了,結果硬被你拖出來。我可不喜歡被別人打亂自己的計劃。”


    “行吧,迴去吃你的紅燒排骨去,”顏令儀氣憤憤地鬆開燕月生的胳膊,“先前的話當我沒說。”


    “那我走?”燕月生作勢要走。


    “不行!”顏令儀迴想不對,一把又抓住燕月生的胳膊,生怕她跑了,“我已經和爹爹說好請你來府上做客,要是請不到誤了事,爹爹可是會生氣的。”


    燕月生見她天真爛漫,喜怒哀樂皆出胸臆,料定這姑娘無甚城府,嘴上把不住門。若是顏城主是個難對付的,大可從她身上入手。二人進了院中,自有小廝迎上前:“大小姐迴來了?”


    “嗯,我爹呢?”


    “今日府上來了貴客,老爺正在前廳待客呢。大小姐恐怕要先等等。”


    “已經叫我去請客人,怎麽又來一個客人?”顏令儀不悅,“怎麽,我請來的客人便不是貴客?偏要我等著?”


    “啊喲大小姐,您可千萬別生氣。”小廝慌忙描補,“主要前廳這客人身份尊貴,老爺從前下了幾趟帖子都請不來。今日忽然來了,可不得好好招待一番。”


    “請了幾次都請不來?誰啊?”


    小廝待要迴答,顏令儀已經從他臉上看出了答案:“你是說抱樸子?”


    顏令儀語氣欣喜,幾乎變了調。燕月生微有不解,但顏令儀下句話馬上打消了她的疑惑:“那大師兄豈不是也迴來了!他怎麽也不先寫封信告訴我一聲?”


    “正是抱樸老先生。”小廝鬆了口氣,“宋公子今日剛請他入府,老爺有許多話要請教先生,可能要花一些時間。大小姐不妨再等會兒。”


    “有什麽好等的!”顏令儀嗔怪道,“我又不是外人,難道爹爹還會怪我冒犯抱樸先生不成?”


    燕月生冷眼旁觀,看出顏令儀對她口中的那位“大師兄”定是情根深種。她年歲尚小,對風月之事不感興趣,因此也沒有插嘴。喜悅到了極致的顏令儀總算還沒忘了自己帶了客人迴來,轉頭看向燕月生。


    “丁姑娘莫怪,我大師兄離開烏鷺三月有餘,久久沒有音訊,我總擔心他這次年前趕不迴來。方才乍然聽到他的音訊,難免高興得失了分寸。”


    “情之所至,也是常理。隻是——”


    “我明白。”顏令儀不待燕月生說完,便迴頭叫人,“阿青!阿青!”


    原本在廊中喂雀鳥的丫頭慌忙放下手中糕點,小跑著趕來。


    “大小姐有何吩咐?”


    “你帶著這位姑娘去我們後花園轉轉,散散心。待會兒我再派人來叫你帶客人去前廳。”


    “知道了大小姐。”


    與師兄暌違數月,顏令儀思念太過,不願稍作等候,飛一般地跑去前廳方向,動作竟比拉燕月生上門的時候還要快些。一身青衣的丫頭領著燕月生去後花園閑逛消磨時間,細聲細氣地為她解釋:“大小姐沒有輕慢客人的意思,奈何今日管事的文老伯身體不適,請假休息去了。不然如今帶姑娘去逛園子的必定是他。”


    “方才我聽你們大小姐說大師兄迴來了,想來他才是你家小姐丟下我的主因吧。”


    “那是宋闕宋公子。”阿青臉上微微一紅,“我家小姐和宋公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很是深厚。但小姐也絕不單單隻是為了宋公子才撇下姑娘不管的。”


    燕月生暗暗發笑,但也未曾出言拆台。如今已入了冬,後花園修繕得再精美華麗,到底是百花凋謝的時節,偶爾還能看見地上頑固不化的冰雪。草地枯黃,整個花園跟雪洞一般冷清淒涼。顏令儀連這都想不到,可見是被那個宋闕迴來的消息給喜昏過了頭。


    “姑娘不要笑。”同樣想到這一層的阿青滿麵通紅,“穿過這片假山,便是一片梅林。如今雖未盛開,也已經掛上骨朵了。姑娘如不嫌棄,可以去看一看。”


    “我自己去看看便好,不必你帶著了。”燕月生攔住阿青,“我就喜歡一個人四處走走,你跟著我我反而不自在。”


    “可待會兒大小姐……”


    “我看完梅花就出來,丟不了的,你在擔心什麽?”燕月生點點阿青的額頭,示意她在這裏站著。白衣少女穿過假山石堆砌成的長廊,進了還未盛開的梅林。


    紅梅雖未盛開,但已經有了香氣,枝頭透出千萬點胭脂般的紅。刻意去聞的時候一無所獲,放棄追尋後反倒被撲了一鼻子的馥鬱。燕月生在花樹間穿梭,賞鑒著將要開放的梅花,倒也別有一番意趣。


    梅林深處忽然傳來笛曲,纏綿淒切,哀婉得仿佛一聲嗚咽。燕月生驀然迴首,臉上滿是驚愕。以她的感知,竟然半點沒察覺出這林中有人!


    “誰在那裏!”


    笛聲未有知覺,隻是哀怨地吹奏下去,幾乎將人心都揉碎了一般。燕月生循聲而去,漸漸走下山坡。映入眼簾的是滿山紅梅,和山下冰藍徹骨的湖麵。梅花寒香撲麵而來,將燕月生擁入懷中。


    一身黑衣的青年背對燕月生站在湖邊梅樹下,吹著一支破碎的曲子。


    作者有話說:


    第12章 、事過情遷


    顏令儀從廊下轉出來,一眼看見廳上坐著的父親和客人,師兄宋闕侍立一旁。顏廣聞滿臉謙恭,神氣和平日的模樣大有不同。頭發斑白的老人坐在上位,似是說累了,正停下來用茶。廳外是冬日碧藍的天,廳裏的光線倒更黯淡些,顏令儀乍然望去,看不清宋闕的神情。


    “爹!”她歡快地叫一聲,提起裙子跳過門檻跑去。


    和客人談論到興頭的顏廣聞微微皺眉。


    “這位是令千金?”喝茶的老頭擱下茶杯,目露探究。


    “不錯,”顏廣聞笑道,“令儀,還不快給葛老先生行禮?”


    他轉向顏令儀說話的時候,聲音轉為嚴厲,顯然是在責怪她貿然跑到前廳的舉動。顏令儀一縮脖子,規規矩矩地向那位抱樸子先生行了晚輩禮,隨即笑嘻嘻地站到宋闕身邊去。


    “這丫頭,如今是被我慣得越發沒規矩了。”顏廣聞搖頭,“還望老先生不要見怪。”


    “爹,有客人在呢。”顏令儀把身體扭成一條麻花撒嬌撒癡,“你就不能少說兩句。”


    “你也知道有客人在!”


    顏廣聞語氣加重,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一旁的抱樸子葛洪出言解圍:“無妨。令千金活潑率真,心無城府,是天性自然之人。”


    “說得好聽些是天真活潑,說得難聽些便該是缺心眼了。她這般一味天性自然下去,叫我未來怎麽放心將烏鷺城交到她手裏?”


    顏令儀沒留心客人的誇獎和父親的批評,她心思全放在一旁的師兄宋闕身上。暌違數月,宋闕瘦了不少,麵部輪廓分明。好在沒有曬黑,比先前更風姿卓然,令人心折。顏令儀一邊心疼一邊歡喜,悄悄拽了拽宋闕的袖子。注意力原在葛洪身上的宋闕被拽迴了神,低頭用眼神詢問何事。


    然而他就感覺到袖子裏摸上來的小手。顏令儀將疊起來的手帕塞進宋闕的手中,宋闕撚了撚帕子,裏麵硬邦邦一個疙瘩。不必多想,定是一顆糖果。


    他一時間啼笑皆非。


    小兒女心腸怎能瞞住老江湖。葛洪不動聲色間已將這兩孩子袖裏玄虛看在眼裏,心知顏廣聞的女兒是對這宋闕一往情深了。可那一位天界神君也不像是會輕易放手之人,不知此事會怎生了結。顏廣聞看出葛洪在出神,問道:“葛老先生在想什麽事?”


    葛洪迴過神來:“無事。顏先生倘若當真能煉得金丹益壽延年,未來有的是時間。何必急著讓令千金挑起城主重擔,放她開心快活幾年不好?”


    顏廣聞默然,良久方道:“我何嚐不是這樣想,隻是城中事務繁多,管理起來頗為傷神,廢去我許多閑暇功夫,以致我無法將心力集中在棋藝上。若是我有生之年解不開那一盤棋局之謎,不免抱憾終生,日後在九泉之下也難見父母。”


    他這話說得含糊,歎息無奈之意卻半分不假。葛洪也不追問,樂嗬嗬地提起旁事:“我聽聞九龍寺去年派了一位俗家弟子來烏鷺城,說是要借烏鷺棋譜一觀。作為報酬,願意為城主複盤一百盤棋局。顏先生當時似乎是拒絕了?”


    顏廣聞麵色一緊,待要迴答。一旁和師兄拉拉扯扯半日的顏令儀忽然想起什麽:“對了爹,你昨晚叫我去請的丁姑娘,我已經給你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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