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海上漂了許久,等這師兄妹老老實實交代完畢,已到了該入夜的時候。


    眼見著太陽沉入海底,倆孩子忽然緊張起來。


    鍾妙向來擅長獲取他人信任,與他們相處了一下午都不曾做出什麽傷害的舉動,看著又十分言語可親,不知不覺已被劃入可以信賴的大人範疇。


    小姑娘試探著拉了拉她衣袖,小聲道:“真君,快入夜了,我們得躲進船艙裏去。”


    見她不以為意,又急急補充道:“入夜之後,許多兇獸會躍出海麵覓食,真君快隨我們進船艙避避。”


    轉瞬間,一輪圓月升出海麵,皎潔月影中無數黑影躍出海麵,正嗅探著向船邊圍來。


    海獸兇猛至極,每一頭都有接近元嬰的修為。倆孩子自小就被反複叮囑絕不能在夜間走出船艙,就算是宗門長輩也不敢輕易與海獸對上。


    她拉不動鍾妙,急得眼淚又要下來。


    鍾妙笑了一聲,反手掏出長弓,將小姑娘護在身前。


    “急什麽,”她朝遠處點了點下巴,“你為本君辛苦講了一下午趣事,怎麽好叫你餓著肚子去睡?瞧瞧看,你覺得哪個好吃?”


    好吃……自然是好吃的。


    可惜狩獵海獸太難,都是人命堆出來的東西,隻在幾家最頂級的酒樓裏出售。小姑娘雖說在宗門中很是受寵,從前也隻看別人吃過。


    她又怕又饞,到底還是個小孩,見鍾妙說得輕鬆,鼓足勇氣伸手指向其中一個。


    鍾妙側頭望去,彎弓搭箭。


    一聲霹靂巨響,也不見她怎麽使勁,勾住靈氣凝成的線上向後一拖,海獸便撲通砸在甲板上。


    小姑娘瞪大了眼,生出後怕。


    這樣大的海獸竟然就被這麽一箭了結,若是她今天下午沒好好配合,也被戳上一箭,豈不是小命休矣?


    她剛冒出些恐懼,又聽鍾妙問道:“下一條吃什麽?”


    左右已經這樣了,倒不如先吃飽!她很快將擔憂拋之腦後,迅速指向另一處。


    深夜,鍾妙靠在船舷翻看今天搜來的情報,就聽顧昭在印記中輕輕問道。


    “師尊很喜歡小女孩嗎?”


    顧昭雖說被收進芥子,但他與鍾妙印記相連,能借著她眼睛看到外頭的世界。


    一開始他隻心疼師尊要忍受這樣大的不便穿越世界壁壘,可見她同那個小姑娘高高興興處了一下午,心中又生出些怪異的不舒服。


    鍾妙正揣測著如今修真界的情況,猛不丁被問了這麽一句,順口答道。


    “確實喜歡,小姑娘多可愛呀,”她在地圖上畫了個圈,“等等,我怎麽聞到些酸味?”


    顧昭不說話了。


    分神被剝離後,他本不該產生任何負麵情緒,但如果當真這樣,現在心裏燃燒的又是什麽?


    鍾妙問得直白,顧昭沉默片刻,羞愧答道:“是,師尊,弟子慚愧。”


    糟糕,有點可愛。


    鍾妙撚了撚手指,十分遺憾此時不能將小徒弟放出來揉揉頭。


    “這有什麽好慚愧的,”她翻過一頁玉符,抄上幾條筆記,“我難道還會同你生氣麽?就是生你的氣,隻要聽上幾句‘師尊天下第一好’也沒事了。”


    為了避免被魔君顧昭察覺到他們的到來,顧昭本體隻能暫存在鍾妙識海中。


    他本應當喜悅於這樣的親近,但不知最近師尊怎麽了,總愛說些這種話,他想像從前那樣私下裏冷靜冷靜都做不到。


    顧昭實在不知道迴些什麽,隻好假裝對鍾妙手中的情報產生了興趣。


    “這世界實在有些怪異……師尊可有什麽頭緒嗎?”


    順著鍾妙的視線看去,正好望見她捏著玉符的五指,纖長有力,被月光照得瑩瑩生輝,倒將玉符襯得粗劣了。


    也不知顧昭想到些什麽,忽然又陷入了沉默。


    鍾妙在玉符上圈了一道:“我方才問過,他們都說不曾聽說過什麽劍尊,妙音坊似乎還在,如今修真界的力量都壓在前線,也不知凡間界是什麽狀況。”


    至於魔君,有人說他是災星降世,有人說他是天生魔種,沒人能說出他具體的來曆,像是無根無萍地來到世上,出現在世人眼前的第一樁事便是滅門血案。


    顧昭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問了:“那師尊……對魔君又如何看呢?”


    他沒有提到魔君的名字,像是這樣就能將自己與他劃分開來,即使他們都清楚同位體根本同源。


    鍾妙頓了頓:“想來他應該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至於如何看,我們很快就能親眼見到。”


    第二日一早,船靠岸。


    鯤鵬岸看著與記憶中完全不同,連名字也改了,拿塊巨石插在岸邊,刻著“迴頭岸”。


    鍾妙瞧著那熟悉字跡,忍不住在識海中戳了戳顧昭:“你瞧瞧這名字改的,真叛逆。”


    顧昭自然認得出自己的筆跡,他又羞又急,還沒想出怎麽替自己解釋,鍾妙已從小攤子上拿了份公告。


    “魔君數日未出,疑似有大陰謀?”她念了遍標題,翻轉到背麵,“如見此人,即刻向執勤修士匯報。”


    公告上印著個模糊人影,鍾妙險些沒辨認出是顧昭。


    穿得鬆鬆垮垮,姿態也很是浪蕩,瞧著倒很有些妖族那邊的風範。


    顧昭自小努力做個端莊君子,從不學鄭天河那樣的粗獷作風,就是大夏天也衣裳齊整靠著運轉心法降溫,何時穿過這種衣服?


    再往下些怕是腰帶都不必了!


    鍾妙看得有趣,食指在公告上點了點,向後又翻了一頁。


    “長老會擬推鄭真君為正道魁首,央朝長公主繼位大典不日舉行,喲,這倆倒還是老樣子嘛。”


    她語氣熟稔,一旁的師兄妹聽了,忍不住猜測這位真君身份。


    鍾妙正巧有事情想問:“你們對這位長公主可了解多少?”


    央朝長公主在中州也算是位人物,小姑娘多少知道一些:“我聽師父說過,這位長公主前二十年都是凡人之身,直到先帝殯天,她一心為父報仇,竟一夜突破至築基,如今堪稱劍道大成!”


    等一等——什麽為父報仇?


    當初央朝的事鍾妙也聽說過一些,不論是她逃來中州,還是之後阻止祭天,聽著都與“為父報仇一夜突破”有些距離。


    她還在疑惑,就聽小姑娘憤憤握拳:“若不是當初那魔頭對先帝下手,長公主何至於此!”


    鍾妙翻閱公告的手指停住了。


    師兄急忙阻止:“你小聲些!怎麽到了凡間界還這麽莽撞!如今魔修肆虐,那魔頭連世家子弟都殺了不少,你也想去試試厲害嗎?”


    中州一開始並沒有將魔君放在眼裏——魔修為禍凡間是老問題,隻要不影響中州,修真界更願意閉眼求一個飛升。


    直到這位魔君崛起,上來就滅了白玉京王家滿門。


    王家根深葉茂數百年竟一朝覆滅於後輩之手,中州上下震怒,數次征討卻都铩羽而歸,後來又有鬼醫叛入魔界……


    鍾妙抬起手指以示暫停。


    “稍等,鬼醫又是何方人物?”


    小姑娘說起魔君時還有餘力憤憤,說起鬼醫時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聲音不自覺小了下去。


    “我聽父親提過,說那鬼醫不僅殘殺同門,還將他師尊打成重傷擄走。”


    鍾妙越聽越生出些不詳的預感。


    就聽小姑娘低聲道:“據說是正清宗逆徒,隻知道他師尊姓柳。”


    鍾妙抬手捂住臉。


    真棒,她從不知道一個小世界能給自己這麽多“驚喜”。


    如果說麵對魔君她還很有些把握——徒弟叛逆總不好,多半是缺揍了。


    但麵對師父時又該如何?


    以鍾妙如今的實力,自然可以在凡間橫著走。但師徒關係不是這麽簡單的一迴事——老父親含辛茹苦將她養大,換個世界就把人摁在地上揍?


    她當真做不出這種事。


    師父既然人在魔界,那師兄想必也不會離得太遠。


    鍾妙又問:“那柳……不是,鬼醫的徒弟呢?”


    問到這個,小姑娘就不知道了,她師兄倒有些印象,仔細思索一番忽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神色緊張地搖了搖頭。


    “這個不可以說,”他壓低聲音,“他會聽見。”


    雖然他沒作出什麽描述,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光瞧他那神情就知道師兄恐怕也不是什麽正派人物。


    否則有什麽不可以說的?師兄當年最愛聽讀者捧著他的小說尖叫,每迴在街上聽見人談論他小說中的情節,都要得意洋洋向鍾妙自誇。


    想當初他們鍾山一脈鎮守魔界數百年,就算中州高層再怎麽恨他們不配合,也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一句“正道棟梁”。


    如今不過穿過個世界壁壘,竟然就成了這樣一番光景?!


    如今問也問了,不如問個明白。


    鍾妙心一橫,眼一閉:“那鬼醫的小徒弟呢,叫作鍾妙的,你們可聽說過什麽?”


    兩個小孩麵麵相覷,半晌答道:“或許是我們太孤陋寡聞了,並不曾聽聞這位的名聲。”


    鍾妙愣了一愣。


    原來如此?


    她自迴歸神位後就少有這樣心亂如麻的時刻,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好。


    顧昭在識海中看得著急。


    他這位師尊什麽都好,最好也最壞的就是責任心過重,什麽都要向自己身上攬。


    當初蜉蝣那件事——難道還有誰當真會去責怪她?她卻能牢牢刻在自己心上數百年。


    如今聽了這樣一番混亂,還不知道心中該有多難受。


    鍾妙隻是愣了一瞬,很快便調整好表情。


    “無事,也並不很重要,本君先送你們去找長輩。”


    馬車在荒原上行了一日。


    在鍾妙原來那個世界,凡間界已靠著多年治理過上了富足生活。但穿過世界壁壘之後,不過數日的功夫,滿目皆是路有餓孚,田地荒蕪。


    沒有“鍾妙”,自然就沒人終年不休地清除魔修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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