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青向他望去,小黃門麵上糾結一番,低聲道:“崔家主君堅持要見您,現下正在殿中等候,方才去勸的姐姐們都遭了嗬斥,實在沒有辦法,這才鬥膽來叨擾您。”


    若是換了其他人,他自然沒這個膽子,但這是崔家主君,百年前鼎力輔佐當今登基的王城崔家。


    誰不知道陛下一向信重崔家?即使當真有什麽冒犯的,從前也不是沒有過,最終不也什麽沒發生。


    裴青青唔了一聲笑道:“那就叫你姐姐們撤迴來,讓他在殿中等著吧,你也去頑。”


    小黃門是個沒心眼的,聽了當真就高高興興跑走。


    裴青青望著他走遠,輕聲笑了笑:“有時我會覺得,這王城是一座巨大的祭壇。”


    她說“我”時仍不大習慣,但漸漸在熟練起來。


    “而皇帝正是王城向國家獻上的祭品。”


    先是失去時間,再是失去喜好,最終失去麵容。


    冠冕後的臉是誰沒有所謂,隻要皇帝還在一日,一切便能消耗著血肉繼續運轉下去。


    “少山君當年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呢?”


    鍾妙被她一問,也想起自己那奔赴天下的兩百年。


    如何堅持下來的呢?


    她其實想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在種種誤解與構陷、疲憊與傷痛之中,看過那麽多怨憎麵容,聽過無數詛咒與怒罵,做得越多便越明了人力終有盡時,而悲傷永遠比快樂持久。


    “大概是憑一腔意氣,”鍾妙最終隻是笑著迴答,“不過是一腔意氣。”


    “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


    不遠處叮當一聲脆響,顧昭正提了劍往迴走,鄭天河抱著劍跟在後頭,一麵走一麵叫。


    “昭弟!顧昭!你這混蛋!打便打吧!折我劍作什麽?”


    顧昭才不理他,隻管幾步跑到鍾妙麵前賣乖:“師尊我贏了!”


    他從前少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洋洋得意得尾巴都要翹上天,鍾妙順著他心意摸了摸頭,從儲物袋中拿了匕首給他,這才問:“你折人家劍作什麽?”


    顧昭哼了一聲:“要怪隻怪鄭天河吹牛,非要說自己的劍是天下第一好,弟子這不就陪他試試?天下第二好是我的劍,他怎麽輪得上天下第一?”


    鍾妙忍笑問他:“嗯,那天下第一好是誰的劍?”


    顧昭一副理所當然:“自然是師尊的!”


    鄭天河在旁邊被他氣得仰倒。


    他作為顧昭的至交好友,自然也注意到他這些年漸漸不大穩定的精神狀態,雖說勸過自己無論麵對什麽樣的顧昭都要拿出兄長般溫暖的關愛——但這也太氣人了!


    鄭天河抱著折斷的劍,心疼得整張臉都揪作一團:“你懂不懂什麽叫劍是劍修的道侶?!”


    他自金丹後就跟著裴青青來了中州,至今沒機會鑄造本命劍,就這把還是上次從魔修老巢中搜刮出來的,如今折了,下一把還不知去哪兒找。


    顧昭得意了一會兒,見鄭天河心痛難耐,不存在的良心難得波動片刻,想想從袖中掏出柄新的給他。


    “上迴從拍賣場拿的,你拿去試試?”


    中州的寶劍自然比凡間界搜刮到的好,鄭天河得了新的當即收起心疼,什麽道侶不道侶統統拋在腦後,抱著劍就差流下哈喇子。


    裴青青在旁邊看著他笑了一聲:“到底還是新的好?”


    “當然是……不!還是舊的好!情誼哪能用俗物衡量呢?這是情誼!情誼!”


    裴青青卻不理他,隻向鍾妙輕聲道:“我方才想了想,烏衣草的事少山君不必著急,或許很快便會有新鮮的可用呢?”


    鍾妙抬眼看她,兩人俱是心下了然。


    鄭天河追著裴青青走了,顧昭靠在一旁端詳著匕首,正想問問鍾妙夜裏要不要去西市玩,卻聽她笑盈盈問道:“阿昭,你今夜想不想喝酒?”


    顧昭其實是不想喝的。


    鍾妙統共就邀請他喝過那麽一迴酒,第二日顧昭睜眼就見自己這麽大一個師尊沒了。


    如今雖說過了一百年,師尊也迴到了他身邊,但想起那一日醒來的情形,顧昭仍是心悸不已。


    但他實在無法抗拒師尊的要求。


    被鍾妙用那樣溫柔的目光端著送到唇邊,就算是毒藥顧昭也要拚死喝下去,因此不過稍作掙紮,到底還是一飲而盡。


    一杯接一杯,顧昭總覺得師尊又背著自己打什麽主意,但他摸了摸脖上金環,想來師尊還是憐惜他這條小命,姑且再信一迴。


    飲至第十杯,顧昭搖搖晃晃栽了下去,手中還緊緊握著鍾妙的手腕,含含糊糊要鍾妙保證不許拋下他。


    鍾妙失笑:“你隻管睡你的,我拋下你作什麽?”


    顧昭哼哼一聲,倒在她懷中不動了。


    當夜子時,陣陣腳步聲自宮牆內響起。


    這聲音雖低,於修士而言卻如悶雷一般,顧昭皺了皺眉正要醒來,被鍾妙輕輕捂住了耳朵。


    來人目的明確,直奔未央宮主殿。


    有誰在怒斥,而又有誰在冷笑,兵戈交錯之聲驟響,空中傳來□□齊射的嗡鳴。


    鍾妙輕輕拍著顧昭,唱起安眠小曲。


    未央宮主殿已是燈火通明。


    數百根兒臂粗的蠟燭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裴青青一身冕服端坐正中,腳下是被摁倒在地的崔氏族人。


    那人瞪著她,恨不得食其血肉:“裴氏小兒!我們崔家待你不薄!當年若不是我們崔家……”


    “當年若不是你們崔家,朕便無法登臨九五,你是想說這個麽?”裴青青打斷,“你實在很不明白,權勢於修士實在毫無趣味。”


    崔氏族人冷笑:“不過是說得好聽!倘若當真如此,你為何不滾迴中州做你的修士!”


    裴青青撐著下巴看他:“自然是因為你們崔家廢物得太過,關於這一點,朕也十分寒心。”


    她不是沒想過給崔家機會。


    崔家作為當世第一豪族,若能當真推舉出一位適合為君之人,裴青青連鋪路的功夫都不必花,當天就能收拾收拾繼續迴中州快快活活地做修士。


    放著長生之道不求索,同這群蠢貨一年一年地纏鬥又有什麽趣味?


    可惜中州的世家如此,央朝的世家也如此。


    沒有千年的王朝,卻有千年的世家,麵對天下大勢隻知保全自身甚至勾結魔修,就算做了皇帝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裴青青將央朝這艘舊船修修補補百年,不是為了留給後來者砸碎論斤賣的。


    崔家自當年她登基起便自居為天下第一有功之臣,後來見她常年居於未央宮,竟漸漸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認為她既然這樣懷舊,總能借著從前的情誼要上更多。


    “朕早就說過,子嗣於朕毫無意義,說不定朕能活得比崔家最年幼的族人還久,”裴青青搖頭,“你們總不聽勸,今日可不就見證了。”


    “你當年分明答應過你母後!”


    “朕的確答應過厚待崔家,但謀逆並不在此列。”


    無數甲士手執火把奔湧而出,將殿外夜空燒得通紅。


    “千年崔家,”裴青青笑歎,“可惜,可惜。”


    第二日,長街被血染作猩紅。


    王城崔家一夜傾覆,千年門楣擋不住禁軍鐵騎,王城內一時萬戶噤聲,唯有哭聲與馬蹄的悶響在空曠的街道上迴蕩。


    清繳歸來的禁軍統領一進門便跪地請罪。


    “卑職失察!崔家仍有一條血脈遺留在外。崔十九娘數月前外出探親至今未歸,卑職這就著人去尋!”


    裴青青倚在桌邊想了想:“崔十九,朕有些印象,是不是年前才滿的五歲?”


    她記得那個孩子,不大得寵,外出探親大概隻是個好聽點的說法。


    裴青青看了一上午的奏報,一條條一件件全是底下人從崔家翻出的罪證,前些年遍尋不得的魔修果然藏在崔家,相比之下,謀反已經是輕許多的妄念了。


    她看得實在無趣,連著那僥幸逃脫的崔十九也沒了精神搭理。


    “算了,讓她去吧,不必尋了。”


    第三日清晨,崔家舊址。


    鍾妙蹲房梁上守了一夜。


    大概是裴青青交代過,院中隻有血跡,雖然鍾妙心知這是權勢更迭的必然,但不用親眼見到婦孺的屍身,到底還是讓她鬆了口氣。


    晨露降臨時,終於望見烏衣草顫巍巍從血泊中長了出來。


    它由純粹的怨念而生,幾束絲線般的黑霧纏繞在一處,漸漸形成草莖的形狀,不斷抽芽,生長,最終停留在三寸的高度。除了葉片上的絨毛偶爾閃過暗紅的微光,看著與普通雜草並無區別。


    摘取烏衣草本身對神識就是一種考驗,若是心智不夠堅定,很容易在采摘的瞬間受怨念汙染。


    鍾妙將院內仔細清掃一空,剛摘下最後一株,就聽玉符響了起來。


    顧昭在那頭含含糊糊埋怨:“師尊去哪兒了?怎麽這一次又讓我睡了這樣久。”


    鍾妙聽著他的聲音,心中微微鬆快一些:“我在外有些事要處理,你若是醒了,先去找些吃的。”


    她在院中將往生經念了三遍,見數百魂靈自血泊中飄搖著飛向遠方,無聲歎氣。


    朱門已在前夜被鐵騎撞得破碎,鍾妙邁出門去,正瞧見顧昭抱著一懷小吃朝她奔來。


    頭頂傳來輕輕撲朔。


    一隻燕子鑽出巢穴,振翅向南方飛去。


    作者有話說:


    裴青青:放棄升學迴村建設,總有村霸給我添亂。


    鍾妙:(捂住小狗的耳朵,不讓他被世家倒下的巨響驚醒)


    日萬大成功,好耶!


    (緩緩倒下)


    大家周一加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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