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可笙一早就迴書閣去打掃屋子,顧昭也還有些事要處理,一時廊下隻剩柳岐山與鍾妙師徒二人。


    柳岐山望著她,片刻還是不知說些什麽,隻溫聲道:“怎麽這樣不知道照顧自己?頭發還沒烘幹就出來,當心夜裏頭疼。”


    鍾妙收起玉符,朝頭上摸了一把,笑道:“我倒是忘了,快一百年沒叫水打濕過,還挺稀罕的。”


    她話一出口就知不對,小心望著師父的神情,卻聽他問道:“在……天上的時候,會不會很冷?”


    大抵人總是貪心,柳岐山從前對什麽都沒有欲望,如今卻難以自製地想著:若是他能得到一次這樣的幸運……是否也能擁有第二次?


    鍾妙認真想了想:“大概不冷吧?到了那兒是察覺不出冷的。”


    她望著師父難得猶豫的神情,忽然問道:“師父,師祖是怎樣的人呢?”


    柳驚鴻是怎樣的人?


    在這一瞬,數百年的時光自他眼底倒流,仿佛再一次嗅到那年春日的桃花。


    柳岐山愣了一愣,最終隻是這樣迴答。


    “她是個很好的人,倘若她還在,大概也會很喜歡你。”


    當天夜裏,柳岐山久違的做了個好夢。


    那年他剛築基,正到了選擇道路的關頭,同齡的師兄弟們都去做了劍修與體修,隻有他選擇修習丹道。


    年少的柳岐山本就生了一副麵若好女的相貌,又因這不同尋常的選擇,時常受人嘲笑。


    有些生性頑劣的師兄會故意在半路上衝出來撞他,還要哄笑:“柳岐山!我看這丹道確實適合你!娘們唧唧的,不像個男人!”


    不如劍修帥氣又如何?不如體修強悍又如何?柳岐山從來沒在乎過這個。


    柳驚鴻是半路拜的山頭,因此在正清宗沒什麽地位,想著等徒弟大了就帶他離開,有時受人苛待少拿些丹藥也不大計較。


    她不計較,柳岐山卻不能不計較,他本就天賦出眾,隻是怕被其他長老強行要走才一直韜光養晦。如今修習丹道,旁人看不上他,他卻終於能好好用功,研製出些對師父有用的東西。


    柳岐山端著藥爐衝出丹房,頭一迴流露出符合年紀的興奮與喜悅。


    “師尊!師尊!您瞧!我做出極品氣血丹了!”


    氣血丹隻是最基礎的丹方,他那時不知道,還以為自己達成了什麽了不起的成就。


    柳驚鴻卻狠狠將他誇了一通:“好!我就說我徒弟是天生的修真苗子!真不錯!你將來定能成一代宗師!”


    柳岐山就是在這時於夢中醒來。


    柳驚鴻已死了五百年,許多是是非非再去糾纏已毫無意義。


    柳岐山凝視著師父不曾褪色的容貌,輕聲問道:“師尊,若我當年去做了劍修,是不是許多事都會不一樣?”


    他心知這隻是夢境,因此問出這句也並不抱什麽期望。


    柳驚鴻卻拍了拍他的腦袋。


    “胡說什麽喪氣話!”她爽朗笑道,“我早就說過,你將來定能成一代宗師——這不是做得很好麽?”


    柳岐山一醒來就被陽光打在臉上晃得眼花。


    他模模糊糊記起自己昨晚似乎又喝了些酒,不想被徒弟看見,幹脆躲進祠堂同師父說話。


    祠堂的窗戶封了數百年,也不知被哪個打開,傳來蟬鳴陣陣,堪稱震耳欲聾。


    柳岐山扶膝站起,搖搖晃晃地想去把窗戶關上,怕曬壞了畫像。


    卻聽有人在他身後笑道:“這你畫的?我倒不知道你還頗善丹青。”


    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


    柳岐山愕然轉頭,卻見一明豔女子托著下巴坐在一旁,指尖叮叮當當地撥弄案上酒瓶。


    “瞧這喝酒喝的,都說了宿醉傷腦子吧?認不出來了?”


    “師……師尊?”


    鍾妙大半夜就帶著徒弟偷偷溜走,如今已到達北望山下。


    此處是前往極北之地前的最後補給點,位於混亂之地的最北端,大抵是寒潮降低了人的血性,賣的東西還算正常。


    鍾妙挑了一些茶磚,同鹽巴牛奶一起收進袋中,又另外買了兩套厚重冬衣,慫恿顧昭穿上。


    凡人的冬衣於修士毫無意義,顧昭摸不著頭腦,但他很少拒絕師父的要求,還是同她一道穿成了兩頭熊。一迴頭看,鍾妙正拿著留影石大拍特拍,笑得發抖。


    兩人行至荒無人煙處,這才取出馬車向山那一頭飛去。


    越過這座山再度過定波行,就算是踏進了極北之地的領域。


    此時正是極晝的季節,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地間唯有冰雪的白與海水的藍。


    他們穿著特製的厚底靴踩在雪上,寂靜中迴蕩著嘎吱嘎吱的悶響,再向前邁出一步,所有聲息都被吞沒在深深雪層中。


    顧可笙為他們指出的是無根水的方位,這東西與帝流漿一般,都是在特定時刻自天地間產生的寶物。


    在極晝與極夜交替的瞬間,倘若足夠幸運,會看見一場銀白的雨水。在落地前接住便化為無根水,據說有洗滌神魂的功效。


    鍾妙不缺幸運,隻需靜靜等待無根水降臨。


    或許換了其它神明會選擇利用權柄直接奪取,但她親眼見過這世界的美好與脆弱,並不願破壞規則帶來動亂。


    又走了許久,他們停在一處背風處,往上看是光禿禿的峭壁,也不用擔心什麽雪崩,當即掏出營帳搭建起來。


    顧昭從未做過這樣的事,看鍾妙過於生疏的動作,大概她也沒有。


    儲物戒裏有大把精妙法器,鍾妙卻偏偏和營帳較上了勁。顧昭茫然看著鍾妙第三次將釘子敲斷,到底沒忍住開口問道:“師尊,這,不如讓弟子來吧?”


    鍾妙哼笑一聲:“不必,我今日非要將它搭起來不可!”


    她將失誤怪罪於凡鐵過於脆弱,從儲物戒中摸出把玄鐵,當場拿靈火融成鐵釘的模樣,到底將營帳穩穩紮好。


    鍾妙這才心滿意足收手,招唿顧昭進帳篷坐下,又取了捧雪,掏出個爐子點火溶化,看著是要煮茶。


    顧昭琢磨出味了,當下也不勸她換成儲物戒中的靈泉,反而掏出昨日在集市上買的粗劣茶磚細細掰開,放在她手邊供她自己拿。


    又過了片刻,茶也煮好了,鍾妙又抓出把鹽巴猶猶豫豫想向下丟,顧昭眼疾手快將裝了奶的壺子遞過去。


    鍾妙恍然大悟:“確實,我見他們是這麽煮的。”


    她將奶倒入鍋中,煮了片刻,看也不看伸手抓了鹽巴向下撒,也沒注意其中被顧昭混了不少香料粉末。


    攪了攪,盛出一碗來嚐嚐味道,顧昭緊緊盯著她,倒比自己煮還要緊張些。


    鍾妙捧著碗咂咂嘴:“不錯!就是這個味道,我做得很好嘛!”


    顧昭這才鬆了口氣,見鍾妙一副洋洋得意自覺廚藝大師的模樣,眼裏也帶了笑。


    “師尊很喜歡觀察凡人的生活嗎?”


    鍾妙抱著碗裹著毯子向外看,眼前唯有無盡的荒原,在這樣的空白中,仿佛人也能變得簡單起來。


    “倒也不是觀察,這話說得太傲慢了,”她推了盞碗示意顧昭也盛了嚐嚐,“隻是些年少時的願望罷了。”


    作為少山君的數百年間,鍾妙見過不少凡人的生老病死。


    這個世界並不安穩,有妖族,有魔修,有兇獸,運氣再差點,還會遇上正道中的敗類。


    凡人生活在這樣的世道,就像是於巨獸腳下掙紮求生的螞蟻。


    修真界與魔修打生打死千百年,無數人想成為話本中的英雄,想擁有翻山倒海之能——動怒可使天地變色,出劍便斬渭河倒流,好叫人瞧一瞧什麽是“英雄出我輩”,方不枉來世上活一遭。


    但天地變色後的莊稼收成呢?翻山倒海後的凡人村落呢?


    倘若討論這個,是不是不夠“正統”?不夠“英雄”?


    鍾妙那時年歲尚小,卻已知道自己無法與他人共融,即使麵對推心置腹的朋友也往往並不能得到理解。


    “你是個修士呀,妙妙,”他們這麽說,“修士生來就是要與天爭命,凡人不過朝生暮死,閉個關再出去就換了幾代人,這哪顧得過來呢?”


    她想不通,就幹脆自己親眼看看。


    鍾妙在一處江南小鎮生活了兩年。


    兩年,不過是修士的彈指一瞬間,卻足夠她認識鎮上的所有鄰居。


    凡人總是活得忙碌而努力,春天要為秋天操心,到了秋季,又要為過冬做準備。


    鍾妙閑閑散散在鎮上瞎逛,還是隔壁奶奶看不下去,硬塞了套舊冬衣給她,又拉她去自己家裏吃飯。


    到了冬季,分明辛苦準備了許久,卻仍是沒能好好過上年。


    隔壁山頭上忽然來了個黑熊精,下山將田地糟蹋了個遍,還放話說要每家每戶都上供雞鴨,否則直接屠村。


    鍾妙那時不過築基後期,向育賢堂求助未果,當即自己提劍上了山。


    黑熊精皮糙肉厚,修為還高出她一截。到最後靈氣用盡打急了眼,鍾妙幹脆化為獸型同它撕咬起來。


    第二天清晨,她拖著一身血跡下山,卻意外碰見了出來尋她的隔壁奶奶。


    鍾妙急忙想藏起耳朵與尾巴,一雙手不知先捂住哪個,卻聽奶奶啊呀一聲笑道:“原來是少山君呀!”


    民間將老虎稱為山中之君,她年紀小,奶奶便稱她為少山君。


    那是她的第一座山君廟。


    鍾妙自覺隻是做了件小事,卻得到這樣多的愛戴。村民們拿出酒肉招待她,還抱了新出生的孩子要她取名,鄰居奶奶在旁邊盯著,見到人敬酒就大聲攔下:“不行的!她年紀好小!不好喝酒的!”


    距今已數百年。


    後來每當她心生迷惘,便在凡間走走看看。


    看他們繁衍生息,看洪水淹沒田地,看山火蔓延後的廢墟,到了第二年,平原上又長出新的村莊。


    鍾妙見顧昭聽得愣神,抓起顆奶果子砸他。


    “迴神了!別盯著雪地發呆!”


    顧昭下意識接住,匆忙眨了眨眼。


    “我隻是聽得入神,沒想到師尊年少時還有這樣的奇遇。”


    鍾妙笑他:“你不知道的多了,我難道還能生下來就是現在的模樣麽?你們做小輩的總愛將師長看得神秘強大,要真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我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罷了——還有一身臭毛病。”


    顧昭反駁道:“師尊何必每次都這樣妄自菲薄?我看師尊處處都是好的!”


    鍾妙哼了一聲,臉上寫著“你瞧吧我說什麽來著”。


    顧昭拿她沒辦法,心中憋屈極了,別過臉向雪原上望去,卻見到隻兔子正往外蹦。


    那兔子通體雪白,照理是極好的偽裝,奈何今日點背,偏偏碰上顧昭想找個東西轉移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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