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背負著誰的苦難,沒有對抗著誰的厄運,隻是胸膛靠著胸膛,手臂貼著手臂。


    蜉蝣的肩背並不寬厚,她修行的秘法將她永遠困於十五六歲少女的脆弱軀殼,即使努力擁抱著鍾妙,也像是蒲柳包裹鬆柏。


    就連性子也如孩子般喜怒不定。


    明明是自己主動靠近,被鍾妙迴擁卻又鬧起別扭,蜉蝣使勁將她向外一推,別過臉不肯看她。


    “行了!快走吧!還留在這做什麽?快去做你要做的事!”


    鍾妙半點力氣也不敢對她使,頭一迴被人這麽攆著倒退。


    她被推進馬車,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一大堆聚靈丹劈頭蓋臉砸進來,緊接著哐哐兩聲,馬車的門簾已被蜉蝣從外頭扯下來關緊了。


    “快走!”蜉蝣兇巴巴喊著,“不許迴頭!”


    大概是修行了這些年仍然堅持自己是個凡人,她隻知道鍾妙的馬車已行至半空,卻忘記了修真者是如何耳聰目明。


    才這樣疏忽,叫人聽見淚滴砸落的悶響。


    正清宗。


    作為中州最古老興盛的頂級宗門之一,正清宗大概很少有這樣寂靜的時刻。


    沒有弟子誦經,沒有門客喧嘩,沒有仆從灑掃,整座宗門像是被浸入琥珀的屍骸,靜得連一聲鳥鳴也無。


    鍾妙抵達時正是傍晚,火燒一般的霞光鋪在山下石階,將白玉染作鮮紅。


    向前試探一步,護山大陣果然已經關閉。


    等待她的主人顯然極為好客,沿著石階上行,途經的每一位弟子都對鍾妙露出標準而禮貌的微笑,即使她已經走過,也始終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不再動彈。


    一路行來,山林間唯有落葉被風吹著在石階上旋轉發出的索索摩擦聲。


    石階盡頭忽然傳來腳步聲,鍾妙握劍望去,卻是個小道童。


    他紮著孩子氣的雙髻,麵上笑容的弧度標準得如同用模板刻出。


    “我家道君正待少山君一敘,請。”


    終於得見幕後之人,鍾妙心中並不十分驚訝。


    那人正躬身於院中澆灌花草,仍是上次見麵時的一身青袍,看著不像個掌門,倒像個書生。


    見鍾妙來了,陸修文停下手中活計,向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院中桌上已擺好一壺清茶共兩盞玉杯。


    “少山君來得很是時候,此時夕陽正好,適合看花。”


    他順著鍾妙的目光望去,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聲。


    “這株確實生得不大好,”他拾起一旁的花剪將多出的花頭剪下,“倒是讓少山君見笑了。”


    鍾妙望著他腳下仍在哀嚎的頭顱,到底沒忍住眉頭一跳。


    她同魔修打了兩百多年的交道,以為自己多少也能稱上一句“見多識廣”,但眼下這場麵,她當真沒見過。


    院中生長的並不是什麽奇花異草,卻是一具具屍體……或是什麽別的東西?


    鍾妙實在很難將眼前事物歸入任何一種分類——世間沒有任何一種植株會發出人的哀嚎,也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會長出這樣多的頭顱與四肢。


    倘若這也能稱作“花”,那陸修文確實能稱得上一句“好花匠”。


    他抓起粉末細細撒在方才剪下頭顱留下的創口,又向根係澆了一壺液體,就見那創口上蠕動著凸出一個肉團,漸漸長成張人臉的模樣


    這人臉顯然比上一個機靈得多,剛一長出就露出乖巧微笑。


    陸修文擦擦手,很是自得。


    “正如少山君所見,世上萬物都如花草,唯有及時修剪歧枝才能使其保持最好的狀態。”


    鍾妙道:“我恐怕不大明白陸掌門的意思。”


    陸修文搖頭笑道:“少山君又何必自謙?我看少山君這些年做得很好——拔除不喜歡的種類,清掃惹人厭的雜草,天下間能與我有相同趣味的,這四百年來也隻有少山君而已。”


    鍾妙冷聲道:“陸掌門謬讚了,至少這等殘害宗門塗炭生靈之事,本君還是做不出的。”


    方才所見正清宗弟子都已被蠱蟲蛀為傀儡,正清宗既然如此,白玉京也未必幹淨。


    陸修文不顯山不露水地在正清宗藏了這麽些年,旁人隻當他是不思進取,誰能料到他有這等陰毒手段與可怖野心?


    “景安城是從你這得到的秘法?”


    “不錯。”


    “丹陽城是受你掌控?”


    “聰明。”


    鍾妙幾乎要為自己的平靜驚詫了,她甚至還能分出一些心神想,倘若師父知道自己能這樣保持理智,想必會十分欣慰。


    “那君來鎮與見青城……”


    “這我恐怕記不清了,誰會去數自己撒下草籽的數目呢?”


    陸修文對鍾妙的態度極好,堪稱有問必答。


    他像是一位極寬厚的長輩,縱使心愛的小輩胡鬧過頭,也隻是無奈搖頭。


    “我當初見少山君有心經營凡間界,心中很是欣慰。但你不肯離開中州,又總在我的花圃淘氣,走到如今這地步,實在是很可惜。”


    鍾妙嗤笑一聲:“那陸掌門以為如何?放任你為禍中州,如白玉京那群蠢貨一般被你騙得身死道消?”


    陸修文向桌前坐下,為自己倒了杯茶。


    “少山君這話就過於執迷了,世上哪有全然的好與不好呢?不過是看了千年有些厭倦,想換種新鮮顏色瞧瞧,這又何錯之有?”


    他輕輕一笑:“我今日且托大教少山君幾句道理。”


    “譬如有些時候,須得剪去老枝才好長出新芽。”


    鍾山。


    許是有些日子沒碰酒了,柳岐山今日醒得格外早。


    又是一年春。


    窗戶叫春風吹開,柳岐山懶懶坐著,渾身提不起勁。


    到了他這個年紀,世上已沒什麽新鮮事好瞧,但若是幹脆睡去,卻也未必能得好夢。


    舊人舊事太多,隻有浸在酒中才看不分明。


    柳岐山自認沒什麽了不得的成就,在為人師長這件事上做得也不夠好。


    他有兩個徒弟,小的那個向來很有主意,大的那個也是副倔脾氣,磕磕絆絆養大了,又總為些事吵架。


    而每當他們鬧別扭,柳岐山也像所有的父母一般想不出什麽好辦法。


    自從鍾妙失去聯係,蘇懷瑾已經關在書閣中生了幾日悶氣,柳岐山琢磨著到底還是要給大徒弟一些愛的暴打,但在這之前……


    柳岐山歎了口氣。


    他實在很不習慣被人拜訪。


    數十道魔息正從地底湧出。


    ——尤其還是這種惡客。


    “倘若想得到更新奇的變種,或許換一換土壤能見奇效。”


    央朝皇宮。


    年老的帝王正獨身行走在空曠大殿內。


    他渾濁的視線曾經銳利如鷹,而他幹癟的手臂也曾健壯有力,能輕鬆拉開十石長弓。


    但他已經老了,甚至老得快要死了。


    他是天下之主,世人高唿萬歲,他自然就應當萬歲。


    央朝供養了這樣多的道門,但到了緊要的關頭,卻沒有一個能拿出真正的長生藥。


    上一個供給長生藥的道人自六年前就不再出現,沒了靈藥,皇帝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終於被逼到盡頭。


    他越來虛弱,也越來越多疑。


    昨日夢中,他忽然見到一位青衣道人。


    世人都知央朝開國皇帝曾經於微末時得到一位青衣道人的幫助,在此之前,皇帝一直以為這不過是一種愚民手段。


    直到那位道人向他施展神通。


    他在夢中重新強壯健康,因此越發無法忍受醒來時的無力弱小。


    青衣道人給了他一道秘法。


    隻要在子時將江山圖與玉璽投入祭壇,便能用王朝百年氣運換他延壽百年。


    他是天下的主人,以天下哺育自身,理所應當。


    皇帝默數著更漏,等待陰雲遮住月光。


    “雜草雖然不美,做肥料時卻頗為好用。”


    十萬大山深處,猩紅祭壇深處。


    無數兇獸自泥沼中爬出,循著骨生花的香氣衝向傳送陣。


    蜉蝣的防線最先受到衝擊,兇獸湧出的數量與質量都在增強,受傷的成員越來越多,壓力已經漸漸攀升至法陣的極限。


    世間正逢巨變,院中卻靜得連風聲也無。


    陸修文飲完茶,見鍾妙仍站在原處,心中難免遺憾。


    正道中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的無趣,本以為這位小友能與他聊上幾句,沒想到也是如此。


    但今夜過後,一切都會改變。


    絕望會為人染上最豔麗的色彩。


    他含笑拿出棋盤,向鍾妙招手。


    “何必這樣心煩意亂?不如與我手談一局,須知等待花開,本身也是一樁美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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