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三人在醫堂躺了幾日才去上課,他們一開始還擔心自己會遭人排擠,卻不料有許多和善的師兄師姐冒出來幫忙,很快便追上進度融入其中了。


    育賢堂在教書先生的選擇上一向不拘小節。


    即有選擇留任的育賢堂前弟子,也有不少大派弟子下山交流,更不乏鍾妙這類的散修大能,無道法種族之別,隻要通過考校都能開班授課。


    因此課程開設上也頗為豐富,除去最基礎的修仙入門課外,從《淺談陣法入門》到《十天學會挨打》,無論正統傳法還是野路子經驗之談,堪稱應有盡有。


    從前在凡間界時,隻有家境頗豐的子弟才能交得起束脩,像顧昭這等出身,如果不是他機靈好學,當年在王府有一節沒一節地偷聽,恐怕到死也是個睜眼瞎的命。


    他的兩個小夥伴俱是好出身,裴青青不必說,鄭天河這等張口便是“兄弟!”的莽夫竟然也頗通音律,顧昭心中暗暗不服氣,也跟著報了音律課。


    此時他們正跟著先生端坐在後山一處竹林凝心靜氣。


    修真界沒有醜人,但就算如此,這位先生的相貌也堪稱出眾,神情一派淡然輕鬆,看著明顯有別於其他老幫菜,任教不到兩月便得了“形容疏朗,皎皎如月”的美名。


    音律先生性格是與聲音一致的溫和,就是遇上年幼頑童當場耍賴也不見惱意。不少山中鳥獸聞琴音而來,仿佛都很願意聽一聽這位先生的道理。


    “你們願意學習音律,來此處聽我上課,我十分歡喜,”音律先生緩緩道,“音律發乎本心,發乎自然,不必強求板正,若一心求工整,反而過於匠氣,落入下乘。”


    他伸手招來靈氣凝聚成雨,手腕翻轉間撲朔落下撞擊竹葉,有如朱玉落盤,叮當作響。


    顧昭一開始還存了要爭上遊的功利心思,端坐一陣後反而心思寧靜下來,此刻風聲雨聲聲聲入耳,他側耳聽去,又能聽見遠處的鳥鳴。


    但在某一個唿吸後,恍然間一切都遠去了。


    他感到一股溫暖的力量正將他包裹,像是迴到胚胎時期,隨著唿吸舒張。


    他能聽見雨聲,卻不去想雨水的墜落,他能聽見鳥鳴,卻不關注鳥雀的移動,他像是一顆頑石,在風雨中沉睡,向至深深處。所有的知覺都融為混沌,唿吸也輕不可聞。


    山間突然刮起一陣大風。


    音律先生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抬手設下結界,含笑安撫其他弟子。


    “不是什麽大事,”他攏著廣袖,“不過能在這個年紀便入定成功,也算有些天分,諸位若想了解其中滋味,不如也靜坐嚐試。”


    在坐的最大也不過十四五歲,小一些七八歲的都有,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候,紛紛嚐試起來。但不知怎麽迴事,入定的感覺沒有,入睡的感覺倒越來越濃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七倒八歪睡了一地。


    待日暮西垂,顧昭才從入定中醒來,一睜眼就見鄭天河倒掛在眼前,險些一拳揮出去。


    鄭天河翻身從樹上跳下,道:“兄弟,感覺如何?真有你的,第一節 課就能入定,先生都誇你呢。”


    顧昭心頭一跳,裝若無事問道:“入定?我不是睡著了麽?”


    裴青青合上書:“不錯,正是入定,書上說入定時會產生靈氣漩渦,不過你的剛一起來便被先生隔在外頭,應當不會惹人注意。”


    顧昭輕輕點頭,心中暗自猜測那位音律先生的身份。


    而這位被評為“形容疏朗,皎皎如月”的音律先生,此時正毫不君子地倚在鍾妙窗前,伸了手要去勾她的發帶。


    鍾妙眼也沒抬就將他的手拍個正著。


    “怎麽這樣愛玩,還當自己是小狐狸要磨爪子呢?”


    他也不惱,收迴手笑道:“原來鍾姐姐這樣的人物也是一樣的喜新厭舊麽?才多久沒見,就覺得在下顏色不好了。”


    鍾妙叼著繃帶一圈圈纏緊,說話便有些不利索:“得啦,我方才迴來還聽見兩個弟子議論呢,說,‘音律先生生得這樣好,真想多同他說幾句話’。”


    他笑盈盈的:“那鍾姐姐怎麽不同在下多說幾句?”


    鍾妙咬住繩結,一刀將繃帶斬斷,這才抬頭笑道:“我哪裏不同你說話了?少在這兒裝乖,說罷,你這家夥不在西荒呆著,跑這兒來做什麽?”


    青年聳聳肩,輕巧躍入房間。


    “還不是周旭同在下說鍾姐姐近日得了很可心一徒弟,當年鍾姐姐那樣照料我,如今自然要來送上份見麵禮,”他又伸手去勾鍾妙的儲物袋,“難道周旭那家夥竟然比在下還與鍾姐姐親近麽?鍾姐姐怎麽不告訴在下?”


    周旭的原話當然不是這句。


    那日他剛從地牢出來,手上的血都還未擦幹,就聽通訊玉符裏周旭喂喂喂地喊。


    他被煩得不行,正想丟個靜音結界過去,就聽周旭在那頭喊道。


    “喂!喂!方直在不在?驚天大消息,你絕對猜不到!鍾妙收了個寶貝徒弟!”


    這……確實是個驚天大消息了。


    他們那一屆的弟子誰不知道鍾妙畏幼崽勝於畏邪祟,做任務時如果有幼童被解救,她就是在外頭守陣一夜也絕不會靠近安全區一步。


    方直將信將疑,嘴上刺道:“這才多久沒見,少島主竟然講出這等瘋話來,不如叫鍾姐姐治治腦子。”


    少島主的傳音很快追了過來:“我騙你做什麽?你自己來看看就知道了,嘶——聽說為了這個小子,鍾妙差點弄死了個謝家的門客,要我說謝家也是犯軸,傻了麽不是?作威作福多了真以為自己是土皇帝了,連鍾妙的徒弟也敢碰。”


    方直頗感意外。


    但想想鍾姐姐確實就是這麽個性子,她若是覺得對,那無論對上的是什麽都要將事情扛下去。


    當初不就是這麽強行扛著長老院的壓力將他護了五年,否則以鍾妙的資質,被推舉為正道魁首是板上釘釘的事。


    為了一個半妖,一個血統混雜、被逐出西荒的棄子。


    周旭還在那頭喊:“喂?喂!方直,你聽見我說什麽了嗎?迴話!”


    方直,或者說,西荒妖王,慢條斯理擦去指尖的血跡,含笑道:“聽見了,你說得不錯,我應當親眼去看看。”


    三日後,育賢堂多了一位音律先生。


    方直的手閑不住,撥撥這個拿起那個,將桌麵弄得一塌糊塗,嘴上也不停。


    “在下聽周旭說了,謝家那夥子人竟敢對著鍾姐姐大小聲,真是討厭,陸和鈴怎麽也不管管。”


    鍾妙笑了:“這話就是沒道理了,和鈴如何能管到她繼母身上去?”


    “唔?這樣麽,在下看謝家倒是很有些將妙音坊視作囊中之物的樣子,在下還以為人類的規矩就是這樣,原來是他們手太長了,”方直皺皺鼻子,神情天真,倒像是小孩子見了討厭的蔬菜似的,“手長了多難看,還是砍掉得好。”


    鍾妙早對他這一套免疫,聽完眼也沒抬:“得了,還是少刺激他們兩下吧,你沒見我那日將胡長老的供詞交出去時長老院臉色有多難看,好笑,他們請我來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現在卻裝起仁善來了。”


    她將左手衣袖放下,又拿出瓶沒開封的傷藥來,抱怨道:“供詞上的血我都用除塵訣去了,難道長老院的潔癖竟這樣嚴重?”


    鍾妙麵上的疑惑是這樣明顯,她是真的弄不清楚為什麽都體貼至此還是將長老們驚得變了臉色。


    她總是這樣,天真殘忍,不像個人修,更像他們西荒的妖。


    方直笑得直不起腰,在鍾妙惱羞成怒的注視中點點頭:“嗯,是他們太講究了,不關鍾姐姐的事。”


    鍾妙哼了一聲,撩起右手的衣袖叼在嘴裏,抽出短刀比劃兩下也沒找到順手的落點。


    方直繞過去一看,就見鍾妙右臂貫穿著一道極深的創口,血肉外翻,泛著烏青。


    笑意一下就從他麵上散去了。


    “誰動的手?!”方直驚怒,“你昨日去了何處?”


    左手持刀對著自己到底還是有些別扭,鍾妙將短刀擲向方直,鬆口道:“不是誰,我前兩日去探了個死境……”


    方直直接被她這派雲淡風輕的口吻氣笑了:“許久不見,不知鍾姐姐竟然多了這樣一個別致的愛好,想必在死境中領悟不少陣法修習妙法。”


    鍾妙的陣法之爛在當年幾乎與她的劍術之強齊名,她不是有哪裏不會,她是真的,完全的,一丁點兒都不會。


    不繞著死境走也就罷了,竟然還說得像郊遊似得,還“我前兩日”。


    鍾妙心虛縮了縮脖子,岔開話題道:“怎麽這樣兇,啊呀,快幫我剜掉,這鬼東西一直在汙染我的靈氣。”


    方直狠狠瞪她一眼,到底還是抓住她手腕幾刀落下。


    顧昭推門而入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孤男寡女,男的是音律先生,女的是他師父,頭靠著頭,連手都握在一處。


    “你們……在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


    鍾妙妙:我審訊完之後還記得去汙,這麽體貼到底哪裏不滿意?


    方直:就是說,有沒有這麽一種可能,你的體貼讓你更嚇人了。


    顧昭:(開門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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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行遲遲(1)


    顧昭一時失語。


    不怪他失態,用蘇懷瑾的話來說,鍾妙這人什麽都好,可惜生了一副木頭心腸。


    空長三百歲,別說什麽愛恨情仇,就連情竇初開那都沒有,比無情道還無情道些,號稱真正的劍修有且隻有一位道侶那就是手中劍。


    但音律先生他白日裏見過——總不能是劍化形的吧?


    鍾妙也吃了一驚。


    她手上那道創口並不隻是看著駭人,不過是要麵子,強忍著不出聲,加上洞府外圈了結界,整副心神俱用在壓製魔氣汙染上了。


    但顧昭偏偏不在結界的驅逐範圍——自從圍殺事件過後,鍾妙便給小徒弟開了進入結界的許可,何況顧昭脖子上還戴著鍾妙小時候換下的虎牙,聞起來和鍾妙別的東西沒什麽區別。


    鍾妙匆匆將手抽迴捏了個幻術掩飾傷口,難得有點尷尬。


    她撓撓臉,強行介紹道:“方直,這是我徒弟顧昭,阿昭,這是為師的朋友,你喊方師叔就好。”


    方直饒有興趣地瞥去一眼。


    他現在看起來完全不像顧昭印象中的音律先生了,雖然穿著的仍是白日的那套廣袖寬袍,卻無端從雲間月變作了掌上花,沒骨頭似得倚在鍾妙的椅背上。


    而師父也真就讓他倚著,就像是,就像是他們平日裏就這麽相處慣了一般。


    顧昭一時間弄不清自己心中突突直跳的是什麽,強忍不適道:“方師叔好。”


    方直懶洋洋應了一聲,轉頭對鍾妙笑道:“師姐這徒弟收得倒還不錯,不算辱沒了師姐。”


    鍾妙笑了一聲:“諢說什麽,阿昭是個好孩子,無論天賦品性都是上佳,我一直很滿意。”


    她見顧昭站在門口一動不動,招手喊他:“是有什麽事要找師父嗎?傻站在那做什麽,過來同我說。”


    顧昭低低應了一聲,走近幾步又是麵色一變。


    長老洞府麵積不小,鍾妙又愛亂扔東西,每每找不著還愛生悶氣,顧昭平日裏偶爾會來幫師父收拾收拾。但現在一看,桌上地上一片狼藉——他昨日才收拾齊整,就為了師父迴家能開心些,再看方直,這人還在一旁拋接著藥罐玩,罪魁禍首實在再明了不過。


    顧昭心中更不痛快了,他將這不痛快歸咎於看見房間整潔度被破壞的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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