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對弈、對詩、甚至是比垂釣、一切文鬥皆去萬星巷, 那裏有四家棋社,家家坐鎮著圍棋高手,隔一段時間還會在棋社前擺一個絕妙棋局等人來破。


    若要說著四家棋社中哪家對外更為名聲灌耳, 那必然是無憂社, 無憂社中的齊先生可是前太子文師。齊先生名齊卉,今年也才四十幾歲,前太子是他一手教大, 朝中人人都讚歎太子果敢仁德,也誇齊卉教得好, 皇帝閑來無事, 也會找齊卉對弈,二人似君臣,似友人。


    可慧極必傷還是應驗在了前太子的身上, 前太子樣樣都好, 已是未來皇位的不二人選, 隻可惜後宮爭鬥, 三年前太子出巡遇刺, 他為了護住手無縛雞之力的齊卉身重一箭, 擦過心肺,當時雖保了命,可終是傷了根本。


    才十八的前太子終日與藥為伍,齊卉自責內疚,在前太子去世之後他便向皇帝請辭,無顏留在朝中。


    當時皇帝雖有挽留,可前太子畢竟是為護師而傷,皇帝挽留地不真誠,齊卉也走得決絕。


    齊卉離開京城並未歸鄉,而是在白月城落住,尋常時間去文墨街教書,每個月初六、初七、初八三日便會在萬星巷的無憂社裏設局對弈。


    白月城中除了文人墨客常聚的一街兩巷,還有一些喜歡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兒,亦或是會寫詞作曲的落第秀才喜歡去縷衣巷、平樂街。


    縷衣巷尋歡,平樂街作樂,縷衣巷中的女子賣藝且賣身,堪稱白月城的酒池肉林。平樂街的秦樓楚館中都是賣藝的,琵琶琴瑟,黃鸝歌喉,不算人人皆美色,可都有一招拿得出手的絕活兒。


    每逢佳節,除了一街兩巷,還有縷衣巷與平樂街中的女子也會出來走動,衣香鬢影,鵲笑鳩舞,屆時畫舫飄了滿雲湖,岸上燈火瑩瑩,別是一番風景。


    昨日初六,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初七早間還是淅淅瀝瀝的,細雨如針,一根根落在無憂社的牌匾上。不過才過辰時,無憂社前便擠滿了書生文人,他們探頭探腦地朝裏看,你一言我一語吵鬧的聲音打破了早間萬星巷的寧靜。


    棋社老板讓小廝搬了一張長桌攔在門前,高舉手中折扇重重敲了一下,十幾個年輕人終於安靜了下來。


    老板道:“大家聽我說,今個兒齊先生不在無憂社,他昨個兒迴去前給我告了一日假。”


    “每個月也就這三天他在此設局,昨日那般大的雨,我們實在過不來,花了兩個時辰大家才排好了與齊先生對弈的順序,都排到明晚了,齊先生今日不來,難道還要我們等到下個月?”


    “是啊,一個月才一迴,再等兩個月便要科考了。”


    “朱老板,你可知齊先生做什麽去了?我早間見到宇林兄,他說齊先生一早就出門了,出門前還說要去下棋呢。”


    齊宇林是齊卉之子,他說齊卉來下棋,那齊卉一定就在棋社。


    有個家裏不差錢的書生道:“這樣,一局對弈,價錢翻倍,我願出!”


    朱老板唉了聲:“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方才你說他要出去下棋,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兒……”朱老板捏著胡子道:“昨晚天黑前,齊先生本要收拾棋局走了,有一對年輕的男女入了棋社坐在他對麵與他說了些什麽。我家小廝奉了茶,也就至多一盞茶的功夫,那兩人便走了,齊先生在我這兒卻多坐了兩刻鍾。”


    朱老板眨了眨眼:“他們說什麽我不清楚,但齊先生走時,讓我把門前設的棋局給撤了,說有人破出來了。依你方才的說法,應是那兩人為棋藝高手,齊先生與他們赴約了?”


    “什麽?!”


    “齊先生設了棋局?朱老板擺出來我們瞧瞧!”


    朱老板棋社前每月掛的棋局都畫了圖紙,隻要能安撫這些強脾氣的怎麽都成。


    他笑嗬嗬地讓小廝撤了長桌,自己退到一旁道:“諸位莫急,你們先落座,我讓人給你們看茶,待會兒棋局掛出來,諸位慢慢解局也可。”


    眾人見今日碰不到齊卉,便也隻能留下來解齊卉設的棋局,棋局圖紙貼上畫卷,被朱老板從無憂社二樓掛下。棋局上黑白棋子立現,一群年輕的書生端著茶圍著棋局交頭接耳,萬星巷總算稍稍靜下些來。


    如朱老板猜測,齊卉的確天不亮便在家中撿了兩本棋局孤本往城中靠右側雲湖而去。


    今日七夕,白月城的街道上滿是出來熱鬧的行人,雲湖上的畫舫也要一早就去定下,否則等到日上三竿便錯過能遊湖的機會了。


    除了齊卉一大早往雲湖跑,還有一些達官貴人家的家丁小廝也一早往雲湖跑,雲湖的畫舫都得當日下定,定金給了便是旁人出再高的價也不可易主更改。


    齊卉以為自己早到了,卻沒想到有的人比他更早到,他問了一家畫舫都不剩,倒是有個聰明的小廝知道齊卉的名聲,想要賣齊卉一個巧,便將自己租的這個讓了出去。反正他們家主人也知道七夕畫舫租起來不容易,並不太在意是否能租得到。


    齊卉道謝後,那小廝多嘴問了句:“齊先生今日怎沒在無憂社裏設棋局呢?”


    齊卉道:“約了兩位能人遊湖下棋。”


    “哎喲,還能有您稱之為能人的呢?那想來棋藝必然高超啊。”小廝委婉地誇了齊卉一句,可惜齊卉是個讀書人的木頭腦袋,聽不出來,倒是頗為真誠道:“棋藝高超也未必,但必是聰慧過人,一點就會!”


    小廝也不懂棋,又為自家正在備考的主人說了兩句好話這便離開了,留齊卉一人坐在岸邊涼亭內一邊看棋譜一邊等人。


    他與人約好了辰時末,巳時前來雲湖旁上畫舫遊湖且對弈,齊卉一旦看書入了神便容易忘記時間,不知不覺太陽升起照入了涼亭,與齊卉約定的人也到了雲湖。


    “瞧這神仙一般的人物。”使船人瞥見從人群中走來的一男一女,發出驚歎,使得齊卉抬頭去看,正好就瞧見了他昨晚在無憂社見到的二人。


    說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一點兒也不為過。齊卉眼裏隻有棋與書,向來看中人的學識品性,對外貌並無何欣賞的,即便如此,昨晚他見到寒熄時,仍忍不住於心中驚歎一句,此人氣質相貌極佳。


    齊卉迎了上去,他年過四十的竟對一個瞧上去才二十左右的青年拱手行禮,雙眸發亮地望向對方道:“哎呀,可把公子等來了,來來來,我們先上船。”


    他身上背著棋盤棋簍,走到畫舫旁引寒熄與阿箬上船。


    阿箬一腳踏上畫舫,腳底能感覺到小船之下水麵的晃動,再看一眼也算是第一次坐船的寒熄,對方倒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如履平地般進了畫舫。


    齊卉入畫舫內便拿走了桌案上的茶壺茶杯,擺上棋盤,黑白棋子各放兩邊,頗有些興趣道:“是公子先落子,還是我先落子?”


    寒熄的目光不在棋局上,反倒是透過畫舫上鏤空淩霄花的窗欞看向船外浮動的水麵,還有湖岸兩旁高樓聳立的白月城。水岸旁人影綽綽,身著各色衣衫的人們擦肩而過,垂柳青青如煙如霧,好一副人間盛茂,煙火重重的景象。


    齊卉又問了句,寒熄才收迴目光,朝阿箬看去。


    阿箬眨了眨眼,單手支著下巴道:“還如昨日一般,先生設局,大人破局。”


    齊卉笑嗬嗬地應下,捏了一把胡子便開始擺棋局,這些棋局他了然於心都無需看棋譜的。


    寒熄見阿箬替他迴答,抬手掌心落在了她的頭頂,似是誇讚般輕輕揉了一下,眉眼彎彎地笑著。阿箬瞧見他的笑禁不住臉紅,但也忍不住腹誹,她最近是越來越難懂寒熄了。


    阿箬有些煩惱。


    離開湘水鎮已經過去快兩年,阿箬還沒有找到下一個歲雨寨人在哪兒,甚至他們所行之路也是漫無目的地閑逛。可能寒熄去一個地方玩兒了兩日換個地方,還想再迴去玩兒,他們的馬車就要調轉迴頭。


    這一年多下來,阿箬覺得他們不像是在找歲雨寨的人尋迴散落的仙氣,倒像是四處遊山玩水,過著悠閑愜意的小日子。


    除去找不到歲雨寨人這一點煩惱,阿箬還有個煩惱——寒熄的好奇心未免有些太重了……


    就像是孩童的五至十歲,所有沒見過的都要知道那叫什麽,是什麽,所有沒玩兒過的都要去體會一遍,所以沒看懂的都要搞明白,在這些之前,寒熄還會溫柔地對她附身,桃花眼彎彎道一句:“阿箬教我。”


    阿箬倒是不常答應教他……因為他想學的那些,阿箬也不會!


    他瞧見大夫曬藥,聽大夫給藥童介紹藥品藥性,寒熄也會在那藥台前駐步,認了小半晌便迴眸朝阿箬笑:“阿箬教我。”


    阿箬被他笑得心跳加速,撿了幾個自己以前在何桑爺爺那兒學到的說出來,寒熄看她那眼神便如她能認得這些藥是件多了不得的大事,她有多優秀似的。阿箬油然而生的一股自豪,在他指向一些完全辨不出藥品的藥問她時,她的自豪便泄了氣了。


    諸如此類的好奇還發生在品茗各類名茶、木藝陶藝……與圍棋上。


    昨日他們才到白月城,正在前往客棧的路上意外走入了萬星巷,萬星巷裏一條街巷看過去四家棋社尤為壯觀,恰好無憂社前設了棋局。


    寒熄與阿箬路過,那棋局前撐傘駐步了幾個私塾的老先生,先生們談論棋局,寒熄也瞥了一眼。阿箬見他站了幾息沒走,便偷摸長歎一口氣,在寒熄眉目溫柔地朝她看過來尚未開口前,便道:“這我真不會,大人。”


    礙於有人在場,阿箬隻叫他“大人”。


    旁邊的老先生笑道:“姑娘不會也屬正常,這棋局一看便是齊先生所設,他的棋局旁人要破至少得花好幾天呢,我們也在這兒看了許久。”


    阿箬點頭,心裏還焦急著寒熄為何對這些事物感興趣,卻對自身仙氣毫不在意。她鹿眸瑩亮,笑道:“您瞧,至少得花好幾天呢!”


    她就快把“我們不學”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寒熄的笑容加深,不知是否瞧出了阿箬眼神裏的意思,他沒走,反倒牽著阿箬的手朝棋社裏走,意思明顯,她不會,找會的人去。


    然後阿箬就請朱老板帶路,找到了齊卉。


    寒熄交談不便,都是阿箬來說,齊卉初聞是來學棋的不想教,隻給了寒熄一本初學者的書讓他自己迴去看,便沉浸在破孤本上的一個棋局裏。


    寒熄拿起那本書,草草翻了兩頁,堪堪看了圍棋的規矩。恰好齊卉要落子,寒熄分明一副認真看書的模樣,餘光卻瞥到了齊卉落子之處,沒做聲,隻是眼神頓在了上麵。


    齊卉瞥他:“怎麽了?”


    寒熄輕輕眨眼,便見那白玉棋子於棋盤上挪了個位置。齊卉當時正盯著寒熄的臉看,再一次驚歎他的相貌氣質,沒瞧見棋盤變化,阿箬瞧見了,連忙故意哎喲一聲,嚇了齊卉一跳。


    齊卉扭頭看她,寒熄也抬眸,桃花眼對她眨了眨,充滿不解。


    阿箬開口:“我想起來,我們客棧尚未定呢,不好在這兒耽擱太久。”她拉著寒熄的手:“我們走了吧,大人,天色不早,明日再來?”


    寒熄放下書起身,齊卉卻看見了被破解的棋局,問了句:“你動我棋子了?”


    阿箬:“對不住,我家大人隻動了一個子。”


    “就是那一個子!關鍵就在那一個子!”齊卉忽而亢奮了起來:“這局我破三日了,找不到要領,白子卻在這處逢兇化吉。二位可說明日再來?明日七夕,街上人多,恐怕來棋社找我的人也不少,有他們打攪擾亂心思不好下棋,二位若明日有空,我請你們泛舟遊湖,再請二位下幾局?”


    阿箬:“……”


    寒熄雖未做聲,但阿箬瞧得出來,他對下棋的興趣暫且還沒過去,就替他答應了。


    於是便有了今日這般,他們三個人盤腿坐於畫舫中,船隻於湖麵輕輕搖晃,七月的天著實有些熱了,畫舫入湖中央才有微風徐徐吹來,解暑納涼。


    齊卉設局,寒熄賞景,阿箬的手不自然地搓了一下袖擺上的青竹花紋,心想他們何時才能離開此地?


    作者有話說:


    寒熄:【微笑】阿箬教我。


    阿箬:【攤手】到底是哪裏出錯,讓您覺得我無所不能啊,神明大人。


    第70章 與仙醉:二


    三局之後齊卉大驚, 他一手捧著棋本,一手捏著棋子,雙目炯炯有神地望向棋盤上的局勢, 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妙哉妙哉, 公子竟是位棋藝高手。”


    齊卉抬眸:“公子既有這般棋藝,昨日又何必找我來學。”


    阿箬怎好說坐在齊卉麵前的可不是什麽尋常公子,而是此世間獨一無二的解厄神明。寒熄現下雖有過剩的好奇心, 可他學任何事物都超乎尋常的快, 昨日不過草草翻了幾下棋本, 便算是對圍棋了如指掌了。


    人說下棋一步三算,若像齊卉這種的,一步大約十三算, 可寒熄, 一眼看穿全局的所有算法,而後選擇正確的那條路,隻要不是真正的死局, 他都能破。


    齊卉的連連讚歎並未使寒熄動容,四十好幾的男人更覺得麵前男子不僅氣質非凡, 定力也足, 穿得不算太華麗繁貴,可瞧著也非俗人,饒是縱橫官場幾十年的齊卉也看不穿此人身份。


    抓著這個機會, 齊卉趁著船還在湖上飄, 趕緊多設了幾局自己原先在棋本上瞧見卻未破成的棋局讓寒熄解題。


    齊卉布局時間不長, 寒熄解題的時間更短, 可齊卉往往在他解題之後對著棋盤沉思琢磨, 時間隨船隻晃蕩, 不知不覺便過了晌午。


    大暑尾季的天氣一旦到了午時,便能曬得人兩眼發昏,湖麵上竄出一股又一股的熱氣,便是吹來的風也是溫熱燙人的。


    畫舫前使船的甚至都沒遮擋太陽的地方,帶著鬥笠靠在船頭,解開大褂抖著衣裳扇風。


    齊卉也熱得滿頭大汗,可他顧不上這些,他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幾迴了也不見他拿起一旁的糕點吃兩口。


    阿箬抬手摸了一下鼻尖,冒了幾點汗珠出來。


    湖麵上停風,整個兒畫舫像是個巨大的蒸籠,阿箬耐寒耐熱,極能忍受,饒是如此也覺得此處枯悶,她才想讓船夫使畫舫靠岸去柳樹下乘涼,便覺一陣涼風吹上麵門。


    阿箬抬頭去看,隻見寒熄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把銀花折扇,他坐姿端正,細細地打量著街旁,手中的扇子卻對著阿箬的臉不快不慢地晃著。


    阿箬眨了眨眼,心跳有些快。


    船頭船夫低聲罵了句“這鬼天氣”,寒熄便朝阿箬瞥了一眼。


    阿箬的臉有些紅,她不知自己是否該接過寒熄手上的折扇,接過來她是為自己扇風,不勞神明大人動手,還是說為神明大人扇風?瞧著寒熄的模樣,怕是真的一點兒也不熱的。


    寒熄非但不熱,他身上還透著一絲絲涼,隻要靠近了便能感覺到清爽香味。


    他瞧著阿箬通紅的臉,還有她鼻尖與額頭上掛著的細細小汗珠,抿了一下嘴,收了折扇交到阿箬的手中,阿箬頓時鬆了口氣。


    她才展開折扇,與此同時便有一道雷霆聲從遠處傳來,方才還豔陽高照的天很快便烏雲壓頂。雲也不多,堪堪遮住了白雲城的右半邊,大部分匯聚於雲湖之上,看來馬上就要落一場驟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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