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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的主角也是因重病而死嗎?」


    在電話的另一端,身為編輯的荒井勉強地以開朗的語氣問道。那種「又來了?」的說法令人不悅,星山愛子以客氣卻又冷淡的口吻說:「那就改用車禍吧。」


    「不,我並不是說不好,」似是察覺到她不高興了,荒井連忙說:「隻是之前已經寫了白血病和硬骨肉瘤……」


    「有什麽關係,跟這次的膠原病湊成『病榻之戀』三部曲不就好了。」


    「啊,說得也是。不好意思,我沒想到。」


    「拜托你振作點,我們作家的作品是否暢銷,就看你們怎麽賣了。」


    壓下自己的情緒,愛子掛上電話。什麽嘛,不喜歡的話就退稿啊!想要我作品的出版社多的是。也不印出像樣的冊數,還那樣說話。


    她在心中痛罵後覺得胃熱了起來,有點想吐。愛子的表情有些難看,這個編輯真是不懂察言觀色。她走到廚房,將冰箱裏的礦泉水喝掉一大半。最近她幾乎隻喝水,一直斷斷續續地打嗝,她還是覺得渴得要命。


    她迴到書房並坐到電腦前,開始寫即將截稿的短篇小說。由於是係列小說,所以不會有寫不出後續發展的問題,她會被女性雜誌譽為最會描寫都會男女微妙心理的現代作家。這次她以「離別」為主題,是調職到紐約的貿易公司職員與住在東京的美術館管理員小姐,因電子郵件中的小誤會而感情淡化的故事。


    愛子寫小說的速度很快。她二十八歲時便成為作家,至今已經是第八年了,在這幾年內,她寫了三十本以上的小說和散文,在書店和圖書館的書架上也都有她寫的書。不過她的老朋友兼自由編輯——中島櫻則說:「你的書內容很空泛。」


    那是無法出書的人的偏見。她可是寫過暢銷書的,還會經被改編為連續劇和電影呢!是個有聲望的流行作家。她流暢的敲著電腦鍵盤,看著螢幕,僅僅數秒內就進入幻想世界當中。小時候她就很愛幻想,說不定小說家正是她的天職,從雜誌的專欄作家輕易地就轉為小說家,也沒有什麽沒沒無聞的時期。因為她擁有與生俱來的才能。


    大約寫了一小時,正在描述女主角的日常生活時,她突然停下手。


    美術館管理員?她好像在哪部作品裏寫過……她感到胸口一陣騷動。


    她拿起話筒打電話給櫻。櫻和她一樣都是單身,和貓住在一間老公寓裏。


    「中島小姐,這麽晚打擾你不好意思。在我過去的作品當中,有寫過當美術館管理員的女主角嗎?」


    「又來了?」櫻的語氣透著困擾。因為彼此很熟,所以說話比較直接:「你之前也問我在你的短篇作品中有沒有出現過精油按摩師吧!不好意思,你的小說我幾乎都沒看過。」


    「總有翻一下吧?每次出書我都會送你一本啊。」


    「隻有快速翻過而已。我可不是因為你寫的才不看喔,而是我對現代小說實在沒什麽興趣。」


    「你真無情。」愛子鼓著臉頰說。櫻從以前就不看現代小說,所以應該不是嫉妒她。


    「又因為登場人物的職業而頭腦混亂了嗎?」櫻輕笑說道:「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你可以寫賣牛奶的年輕人和在加油站工作的女孩子啊!這種組合你絕對不會忘記。」


    「喂,怎麽說我也是個都市派作家耶。」


    「都市裏也有賣牛奶的啊。」


    「少說歪理了,我可是出版社的招牌。啊,對了,我有寫過當公司職員的戀人嗎?」


    應該有吧!愛子邊說邊這麽想著。這麽熱門的職業她不可能不寫,至少寫過五次吧。


    「這種事我哪知道呀?在你的小說當中,不都寫一些銀行人員、廣告製作人、設計師或模特兒之類的嗎?」


    「什麽啊,你明明就有在看我的小說嘛。」


    「你寫的是時下的言情小說吧?就算沒看我也知道。」


    真令人生氣。不會對她畢恭畢敬的人,大概也隻有櫻了。


    「中島小姐,你最近在做什麽工作?」愛子挖苦問道,反正一定是沒什麽賺頭又不起眼的工作。


    「日本電影的小說雜誌,目前已經訪問到一些年輕導演了。」


    看吧,聽就覺得不會暢銷的企劃。


    「那我也幫你寫些東西吧?我也有在看一些試映會。」


    「不用了,我會請電影評論家寫。」


    火大啊!為什麽這個女人在名人朋友麵前還能如此充滿自信呢?


    掛斷電話,愛子深深吐了一口氣。算了,反正贏家是她。比起這些事,工作更重要,她閉上雙眼搜尋腦中的記憶,美術館管理員是特別的行業,不能再寫第二次。


    應該沒寫過吧?她實在沒有印象……


    愛子又繼續寫她的小說。她喀噠喀噠地敲著鍵盤。女主角下班後獨自一人到麻布的小餐館,向熟悉的主廚訴說工作上的煩惱——


    等等,這情節好像寫過了。她抬起頭望向牆邊的書櫃,她的著作擺放在書櫃上,封麵大多是淡色係的,在那之中的某一本……不安在愛子心中逐漸擴大。


    愛子起身走到書櫃前,開始查閱自己的作品。如果寫過的話應該是最近的的作品,因為她是最近才知道美術館管理員這個行業的。


    她一頁頁翻過,裸照攝影師和嚴肅的女編輯、沒名氣的爵士作曲家和霞關(※日本的政治中心地之一。)的女官僚、年輕的天才廚師和任性的女演員……當她翻到默默無聞的畫家時,「不會吧?」她嚇了一大跳,不過女主角是空姐。


    就這樣迴顧了約五本小說,都沒有寫到美術館管理員,看樣子應該沒問題。愛子認為是自己的錯覺,便又繼續進行工作。


    她將進入待命狀態的電腦叫醒,閱讀剛才寫的內容。


    愛子又站了起來。她突然想到,說不定更早以前會以「文藝員」這個名稱寫過。


    「糟糕了……」她抽出書本說道。上個月也是這樣,在深夜裏為相同的不安所困,結果一直在翻閱她所有的作品,要是那個時候有列出清單就好了。


    她蹲在書櫃前,追溯自己的著作。雖然隻要看目錄就大概能想起男女主角的設定,但為了小心起見,她還是將整本書翻過一遞,因為也有可能是用在三角關係的情敵上。


    由於感到口渴,她便把寶特瓶放在手邊,邊喝水邊檢查。財團橄欖球隊的隊長和宣傳課的女上班族、傲慢的音樂製作人和文靜的造型師、正義感強烈的新聞記者和美麗的議員秘書……這次愛子做了筆記。如她所想的,大公司的職員已經用過三次左右,但是到紐約工作的設定是第一次出現,所以她還是決定這麽寫。


    隻有一本黑色封麵又很厚的書她沒有翻,因為那不是言情小說。


    她花了一小時瀏覽所有作品,並沒有美術館管理員。太好了,隻是錯覺而已。她這才放心下來,然而當她看了一下清單後,突然感到不舒服。就好像吃到壞掉的東西而引起的胃部不適。她有不好的預感。


    愛子又喝了點水,為自己注入力量。在下星期之前必須要寫出五十頁才行。雖然還有時間,但是在那之後還有排其它預定行程,所以她希望能早點寫完。


    她麵向書桌繼續寫小說原稿。總覺得心靜不下來,該不會有看漏的吧?


    愛子又站起來走到書櫃前麵,她有種急躁的感覺,快速翻著小說。她到底在做什麽啊?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就在此時,有股酸味湧上她的喉嚨,她連忙衝到廁所。


    她嘔吐了一會兒。不會吧,又來了?她在心中這麽說著。這是精神性嘔吐症,她已經有兩年沒發作了。


    接著強烈的惡心感朝她襲來,她將胃裏的東西全部吐


    了出來。


    愛子腦部充血,眼角滲出淚水。又要迴到以前那段痛苦的日子了嗎?


    她走到客廳往沙發上躺去,房間裏寂靜無聲。就算她想求救,這裏也隻有她一個人而已,愛子一邊忍受著頭暈,一邊咀嚼自己的孤獨。


    在無計可施之下,愛子決定去醫院看精神科。以前她也去過幾次,之後就有好一陣子沒再發作,隻要服用精神鎮定劑,就能維持正常。


    這兩年當中她搬了家,住的地方改變了,所以必須找另一間醫院看病。她查了一下網路電話簿,在隔壁車站有一間伊良部綜合醫院。這麽說起來,她在坐電車時也會看過那間醫院的看板,那裏好像也有精神科的樣子。


    她在櫃台掛號後走到地下樓,飄著腐臭味的走廊盡頭即是精神科的診療室。她敲了門,「歡迎光臨——」一個高亢的聲音便從室內響起。她開門入內,看到一個很胖的中年醫師笑容滿麵地朝她招手。


    唉,當作家的平常就已經很少有邂逅的機會了,還遇到這種胖子,愛子在心中有些不平衡。她還期待能與帥氣的單身醫師共譜一段羅曼史呢,如今希望幻滅了。


    她看了看醫師白袍上的名牌,寫著「醫學博士·伊良部一郎」。是這間醫院院長的兒子嗎?即使如此她也沒興趣,論地位論名聲,都是她比較強。


    「牛山小姐,你這裏寫的括弧星山是什麽意思?」伊良部指著病曆表的姓名欄,用小孩般的聲音問道。


    「是我的筆名星山愛子,您不看小說的嗎?」


    愛子以冷冷的眼神微笑答道。反正中年男子不是她的讀者群。


    「漫畫的話我是還有在看啦。」他搔搔一頭亂發,噘著嘴說:「喂——麻由美,你知道星山愛子嗎?」他直唿愛子的全名。


    一個年輕護士從布簾後麵走出來。她穿著緊身的小號白色製服,嘴裏還叼了根煙。


    「我不知道。」護士懶懶地開口迴答。愛子簡直不敢置信,竟然有年輕女性不知道被稱為「戀愛教主」的她?


    「就算沒有在看小說,應該也有在女性雜誌看過我的名字或照片吧?」她的臉頰微微抽動。


    「《ro"on(※日本的搖滾音樂雜誌。)》之類的倒是有在看。」


    護士推來注射台,擺置在愛子麵前,並將愛子的手固定在台子上,接著將藥劑注入針筒裏,愛子看得目瞪口呆:「這是要給我打針嗎?」


    「放心、放心。你得的是精神性的嘔吐症吧?這可是特效藥喔,嗬嗬嗬。」


    伊良部身體彎向前,笑得很詭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護士幫病患打針,護士嘴裏還叼著煙。


    「痛痛痛……」愛子不禁叫出聲來。伊良部則以興奮的表情凝視著針頭穿透皮膚的瞬間。


    這個人真的是醫生?愛子啞口無言。


    「牛山小姐,要怎樣才能成為作家?」伊良部嬉皮笑臉的說。


    「可以請您叫我星山嗎?我比較習慣這個姓氏。」愛子不悅的迴答。其實她當作家的目的有一半是想要筆名。小時候的她很胖,男生們總是「大牛、大牛」的叫她。


    「當精神科醫師啊,題材要多少有多少。我也想來寫寫看呢,那些奇怪患者的故事。」


    奇怪的人是你吧!愛子差點就脫口而出,不過還是忍下來了。


    「那您要不要投稿看看呢?」愛子抬起下巴說。


    「不如你介紹出版社給我吧!也比較省事。」伊良部不要臉的說。


    愛子覺得很厭煩,不看小說卻想寫小說的人太多了,伊良部就是這種類型的人。


    「在那之前我想請您先幫我診斷病情。」


    「啊啊,嘔吐症是吧。總之就是當你生氣時就會嘔吐,所以隻要厘清生氣的原因就好了。」


    「生氣的原因……嗎?」


    「沒錯。找出病因後消除它,這是精神科醫學的基本。」


    什麽嘛,他也會說些正經話嘛。愛子重振精神。


    「也就是說,如果是因為工作就辭職、如果是因為鄰居就搬家、如果是因為人際關係的話就讓討厭的人消失。」伊良部若無其事的說:「如果你要下毒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有哪些藥,嘿嘿嘿。」他露出牙齦微笑。


    喂……愛子感到無力,就是因為做不到才煩惱嘛。「我想可能是創作的壓力造成的吧。」


    「沒錯,真辛苦啊,每次都要費盡心思想故事,而且還有期限。偶爾也畫一些畫,用來取代每個月的連載內容如何?」


    「啊……那樣很輕鬆,也不錯呢,可以用蠟筆寫些像小孩子的潦草字體。」愛子用手指輕敲自己的膝蓋。


    「沒錯沒錯。」伊良部露出牙齦笑著點頭。


    「我要迴去了。」愛子板著臉站了起來。她可沒空跟這種白癡說些有的沒的。


    「怎麽這樣,再多待一會嘛!這裏已經有三天沒患者上門了。」伊良部以撒嬌的聲音說著,拉住愛子的手。


    「不要碰我啦!」愛子甩開伊良部,罵小孩似的俯視著他。這男人搞什麽啊?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小兒科醫生了。


    「小說應該要怎麽寫才好啊?」伊良部說。


    「將你所想的東西寫出來就好了,但是要從客觀的角度寫。」愛子下意識的迴答。


    「大綱要怎麽擬定呢?」


    「比那更重要的是描寫,重點是描寫人物。」


    「這樣啊,不知道我寫不寫得出來?」他靠坐在單人沙發上,挖著鼻孔說。愛子感到無力,眼前這個男人簡直就是五歲小孩。


    「星山小姐,暫時要請你定期來醫院了。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


    「我很忙的,明天就是截稿日了。」


    「那就後天吧。」


    愛子無奈地吐了一口氣。算了,怪人也是小說的題材。哪天在小說中讓這個笨蛋醫生登場就好。


    「啊,對了——」愛子想起了重要的事。非關嘔吐症,是她在寫小說時會因不知是否寫過那些題材而極度不安的困擾,她本來也想跟醫生商量這件事的。


    「嗯?什麽?」


    「那個……不,沒什麽。」


    愛子選擇作罷,要解釋太麻煩了,她也不想跟一個初次見麵的人說那麽多。再說她也不認為會有解決的方法。


    她請醫生開了精神鎮定劑的處方後,便離開那間醫院。


    「再見咯——」伊良部向她揮手道別,她也不禁揮了揮手。


    真是神經病!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人。


    一迴到家,愛子就泡了杯咖啡,走進書房裏休息。她坐在椅子上左右來迴旋轉,她不經意地望向書櫃,正中央的書櫃裏排放著她的著作,其中有一本書特別厚。這就是我的憂鬱源頭吧,愛子自言自語道。超過千頁的钜著,書名是《明天》,這是愛子的自信之作,她知道造成嘔吐症的原因,這本書不暢銷的事情,至今仍影響著她。


    她在作家生涯的第五年寫了這本書,內容是描述家庭的崩解與重生的故事。她閱讀了很多資料,細心取材,傾注全力寫下這本小說。她想跳脫輕浮戀愛小說的框框,想寫能震撼人心的故事,而她的努力也得到迴應,書一出版即被各報章雜誌報導,大多對此作讚不絕口。就連一向毒舌的櫻,也有點興奮地打電話來對她說:「這真是傑作!」愛子有股成就感,認為自己能藉由這部小說改變形象。


    但是,這本小說並不暢銷,以往的忠實讀者根本不看這本書,結果沒有再版。也因此有兩個印刷錯誤的地方一直未能修正,就算受到專家肯定,也不代表能夠大賣——她深深體會到這個殘酷的現實。


    愛子被這件事打垮了。由於打擊太大,在那之後的半年,她什麽也寫不出來。即


    使到了現在,她還是無法完全擺脫這個陰影,這是愛子心裏的一根刺。


    她又覺得反胃了,胃液湧上她的喉頭。


    可惡!她衝進廁所,把剛才喝的咖啡給吐了出來。


    2


    眼看截稿日將至,她還是接受了女性雜誌的采訪。有些作家並不喜歡曝光,但愛子卻是積極的接受訪問,因為她很想上雜誌。


    她到原宿一家常去的美發沙龍弄了頭發。她會向編輯部要求美發化妝,但編輯部卻很幹脆地迴答她:「照你原本的樣子就好了。」開什麽玩笑,又不是推理小說家,衣服也是為了今天而買的,買東西是她少數的樂趣之一。


    文藝部的責任編輯也跟著她來了。


    「星山小姐,下個月截稿的短篇小說就麻煩你了。」


    這個姓田中的年輕男編輯向她鞠了個躬。愛子的責任編輯都是年輕男子,也許是他們比較會阿諛奉承吧。當作家當了八年後,所有人都輪流當她的責任編輯,不知是否有所顧忌,他們幾乎不會問她作品的內容。她很懷念過去跟編輯交換意見的日子,現在這些人都對她唯命是從的。


    訪問的主題是愛情攻略。隨著接受多次訪問,她漸漸受到名家般的禮遇,誰在媒體上的曝光率高,誰就贏了。


    「假裝不喜歡對方是不行的。在讀這篇訪談的你有吸引他的魅力嗎?你有那種自信嗎?隻會被別人搶走罷了。」愛子高談闊論,她已經習慣演戲,不會感到害羞了,隻要這樣講個一小時的話就會有五萬元進帳,一般女性上班族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嫉妒吧。


    拍照時她要求拍右邊四十五度角,這是她最喜歡的角度。但是攝影器材很簡陋,連拍臉部特寫用的反光板都沒有。於是愛子對田中抱怨。


    「真是對不起,要是有白色畫紙之類的東西,我願意幫忙拿。」


    「怎麽可能有那種東西?你當我是賣美術用品的嗎?」


    田中乖乖脫下自己的襯衫,用來代替反光板。看在他那麽老實的份上,愛子也原諒他了。


    「對了,請問下次是怎樣的故事呢?我想做個預告。」田中說。


    「一個叫純子的空姐愛上有家庭的公司職員,純是純粹的純。」


    雖然是信口開河,但是她有自信可以照這個設定寫出故事。


    「我知道了。」田中寫下筆記。


    「等等——」愛子突然開口:「我去年有寫過這種故事嗎?」


    「不,還沒寫過……」


    「不對,我覺得好像有寫過。」她的內心開始騷動:「田中,你當我的責任編輯已經幾年了?」


    「兩年了。」


    「那可能是在這之前寫的。」


    「您在我們公司出版的作品我都看過了。」


    「那就是在別家出版社出版的作品了。田中,你有看過別家公司出版的嗎?」


    「啊,不,沒有全部看過……」田中的表情有點僵硬。


    愛子以冷冶的眼神凝視著編輯,她後來的責任編輯都是這種人。


    「你可以迴去了,我還要工作。」


    冷淡地說完後,愛子逕自走進書房。她拿出前天列的清單查詢,不行,她隻有寫下職業,她寫過許多不倫之戀,說不定有相同的設定。


    一想到這點,她就靜不下心來。明明是下個月的工作,她卻覺得不先解決這個問題就無法做其他的事。


    愛子坐在書櫃前,檢查她的著作。她又感到惡心想吐了。


    為什麽?愛子感到困惑,她怎麽會忘記自己寫過的東西呢?是因為她做這行已經八年之久了?還是她的記憶力出了問題?


    愛子一邊逐字閱讀小說,一邊和湧上心頭的那股焦躁感奮戰。


    「太好了——你來了!」


    伊良部展開雙臂,看起來好像要抱住愛子的樣子,她不禁後退幾步。她聞到撲鼻的香水味,這隻河馬還噴香水?


    她明明決定不會再來第二次,卻不知不覺地走到這裏。獨自承擔問題實在令人害怕不安。


    「我後來也寫了小說喔!我還想請你幫我介紹出版社呢。」


    不會吧?愛子皺眉。不是才過了兩天而已嗎?


    「您寫了幾頁?」


    「三十頁左右,我一下子就寫出來了。」


    伊良部把原稿交給她,似乎很滿意的樣子。她也下意識的收下了。


    那是一份手寫稿。其字跡有如蚯蚓皺成一團,而且到處畫著奇怪的插圖。


    「附上插圖,是麻由美幫我畫的。」


    「喔……」愛子看了看麻由美,她正半躺在長椅上看雜誌。


    她的頭痛了起來。就算把他們當作故事題材,應該也沒人會相信吧。


    「什麽時候會出版呢?」伊良部挖著鼻孔問。


    「當然不可能出版啊!才三十頁。」她終究還是生氣了。


    「還要寫幾頁才夠?」


    「不是這個問題。你要先讓編輯認同你的作品,才會有後續發展啦!」她說話變得不客氣了,瞧不起小說也該有個限度。


    「那你就快點幫我拿給編輯看嘛。」


    愛子深唿吸以讓自己冷靜下來,這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好期待喔!」伊良部望著遠方,完全不在乎愛子的反應。


    生氣也沒用嗎?她懶得拒絕了,隻好暫時保管那份原稿。就把這事推給荒井或田中吧,叫他們直接迴覆他就好了,他們絕對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醫生,我今天來是想跟您談別的事情的。」


    「嗯,什麽事?」


    愛子向他說明最近的記憶混亂,她寫小說時總是會擔心以前是否寫過相同題材,不管她確認幾次,還是無法消除心中那股不安。


    「喔——這不是記憶的問題,是強迫症。」伊良部漫不經心地迴答。


    「強迫症?」


    「對。例如明明已經把門鎖上了,卻在出門後一直擔心自己有沒有忘了鎖門。這是常有的事,還有人得到這種病後,每天到處問別人自己有沒有跟誰借錢。」


    「是這樣的嗎?」


    愛子的心沉了下來。嘔吐症再加上強迫症,她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你要不要休息一段時間?反正我看你好像很有錢的樣子。玩個一兩年,這樣的生活不也很好嗎?」


    「請不要說得那麽輕鬆。當作家的要是這麽久沒出書的話,很快就會被遺忘的。」她一針見血地反駁,而事實也的確如此。離開競爭行列的人,是不會有人等他們迴來的,做這一行就像在玩大風吹一樣。


    「我可以幫你寫啊。」


    「醫生……」愛子的語調變低了:「我話先說在前頭,關於你的原稿,請不要抱太大的期待。就算是小說雜誌的新人獎,每次也都有數以千計的人報名。」


    「沒問題啦!我,很有自信的。」伊良部把一句話分段來說。


    怎麽有這麽輕佻的人?他腦筋是不是有問題啊?


    「當作家真好,過著令人向往的版稅生活。」


    「隻有極少數作家是那樣。大部分的作家都是靠稿費過活,平均年收入比大出版社的職員還要少。」


    「是嗎?」他意外地瞪大眼睛。


    「是的,這是很樸實的工作。」


    「什麽嘛,那我不寫了。」伊良部將他的短腿往前踢。


    「不過要是寫出暢銷書,就能變成億萬富翁。」


    「我還是繼續寫好了!」他又把腳縮了迴去。


    認真跟他說這些真是愚蠢,他真的認為自己能成為作家?


    「醫生,請不要離題,想想如何治療強迫症好嗎?」


    「這個嘛……」他搔


    搔頭:「跟嘔吐症的病因一樣,總之吐出別的東西就好了。」


    「別的東西?」


    「因為你累積應該發泄的情緒,所以胃裏的東西就代替那些情緒被發泄出來。強迫症也是相同道理,你就在陽台對著夜空,大聲罵出對別人的不滿如何?」


    「我說啊,那麽做鄰居會報警吧!怎麽說我也算是個名人耶。」


    但也不無道理,最近都沒有人可以聽她發牢騷。以前的責任編輯都因為人事異動被調到其他單位去了。雖然有同業的朋友,但她不想讓她們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麵,在圈外也都沒半個朋友了……


    這天也接受了注射,名叫麻由美的護士板著臉為她打針。


    「麻由美小姐,你有跟其他護士問過我的事嗎?她們應該都知道我吧?」


    愛子問道。麻由美之所以不對人氣作家恭敬,一定是因為她還不清楚狀況。


    「我沒問。」麻由美斜視著她,一臉你在說什麽的表情。


    愛子感到很火大。什麽嘛,這女人!虧她還覺得這護士長得不錯。


    「那下次我送幾本我的簽名書來吧,你可以跟大家平分。」


    「喔,隨便。」


    在這種時候——就算是客套也好——應該要說「謝謝」吧!


    血液衝上她的腦門,胃裏也燃起一把火。這兩個人是不知道什麽叫尊重他人嗎?愛子強忍吐意,離開了診療室。


    她將伊良部的原稿推給荒井。她覺得很麻煩,所以並沒有讀過。


    「好的。既然是星山小姐推薦的,那我一定要拜讀。」


    荒井馬上就答應了。這是當然的,要是他敢拒絕的話,她就會找他麻煩。


    「不是我要推薦,而是一個厚臉皮的醫生硬塞給我的。」


    她簡單的把事情說明一遍,用貨到付款的機車快遞寄出原稿。接下來隻要讓荒井直接跟伊良部接洽就好,她不想管了。


    當天晚上她和櫻約好一起用餐。雖然櫻很令人火大,但是能夠毫無顧忌地談話的,也隻剩下櫻了。


    「好棒喔,你還預約了這種店。你會請客對吧?」


    這裏是位於麻布的法國餐廳,櫻環視店內說道。她穿著燈芯絨褲和毛衣,看起來像個學生,也不化妝,不過三十幾歲就被當成女士的確令人生氣。


    「工作如何了?還順利嗎?」櫻問道。


    「一點也不順利,我還去看精神科呢。」愛子別扭的說。


    「怎麽迴事?」於是愛子向驚訝的櫻訴說最近的失常,沒有任何隱瞞。反正她們所處的世界不同,沒必要說謊。


    「看吧,果然還是該寫賣牛奶的年輕人和加油站的女孩子。」


    「不要鬧了啦!說得一副跟你無關的樣子。」


    「那我就分析給你聽吧。牛山小姐你老是寫那些排列組合式的言情小說,我已經膩了。」


    「排列組合?什麽意思啊?」愛子臉色一沉。這樣批評別人的工作,真是有夠失禮的。


    「難道不是這樣嗎?跟水戶黃門的故事一樣,不用看就能猜到結局是什麽。」


    「好過份,有別離當然就會有邂逅啊!」


    「你的小說就像老調重彈,感覺都差不多,也沒什麽現實感。」


    「中島小姐,在作者本人的麵前你還真敢說耶。」


    「別生氣,老實跟你說才是為你好吧,反正你的周圍都是一些仗勢欺人的人。」櫻喝了一口紅酒,表情滑稽地說著好喝。「牛山小姐,你再寫一次像《明天》那種長篇嘛。我不是在說客套話,那真的是傑作。」


    「但是賣得不好。」愛子垂下頭,低聲說道。


    「那是以你的標準來說吧!初版都賣了三萬本,你別要求太高了。」


    「我以為會成為暢銷書啊!還想說人生會就此改變呢。」


    愛子真的如此深信不疑,她連買高級公寓的計劃都擬定好了。


    「我能理解你不甘心的心情,那的確是賣個二十萬本也不奇怪的作品。」


    「對吧?那可是我嘔心瀝血之作。」


    「我懂、我懂。就算隻是閱讀也能感受到你身為作家的氣魄。」


    「但是我並沒有得到迴報,你覺得我還能再寫那種小說嗎?」


    「不過你還是有賺到啊。」櫻歎了一口氣:「哪像我做的電影雜誌,再怎麽好的書,最多也隻能賣五千本。就算庫存都賣完了也不會再版,當然也沒辦法打廣告。」


    「真的假的?為什麽?」


    「還不是因為不景氣,必須要賣到沒有庫存才算成功。如果沒有大賣的話,下次就不會主打這個商品了。」


    「那還真是令人生氣耶。」


    「就是啊!企業公司不會管你是傑出的作品還是平庸的作品,他們隻賣能暢銷的東西。出版社和製造廠商都一樣。」


    「而你接受了這個事實?」


    「沒辦法啊,當自由編輯的又不能怎麽樣。」一向開朗的櫻,表情蒙上一層陰影。「對作者也很不好意思,我每天都很憂鬱呢。」


    「這樣啊……」


    兩人的心情都變得很沉重,愛子明明是想藉著發牢騷宣泄一番的。


    「隻要做出好作品就能大賣是騙人的。雖然我早就知道了,但要麵對這個現實還是挺痛苦的。」


    「嗯,是啊。」


    「還有人說作品是不滅的,那也是騙人的。賣不出去的東西才不會流傳後世呢。」


    是嗎?我的《明天》也會消失嗎?我傾盡全力所寫下的,有如自己孩子一般的作品——


    愛子的心情變得更糟了,難得的美食也味同嚼蠟。


    她迴到家後又將豐富的料理吐光,更加深了她的空虛。


    5


    田中送正片來了,是前幾天接受訪問時所拍攝的照片。愛子每次都會檢查照片,要是什麽都不管,她不喜歡的照片就會被登出來。


    「這攝影師技術不太好吧!這簡直是報紙在用的照片。」


    愛子提出她的不滿。所有的照片感覺都很粗糙。


    「是嗎?我覺得這張還不錯啊。」田中指著有做記號的照片。


    「根本不行啊,脖子部分都看到皺紋了。這些全部不采用,不是有以前在攝影棚拍的宣傳照嗎?從那之中挑幾張來用吧。」


    「那些柔焦的照片是嗎?」


    「你那是什麽眼神?」愛子瞪了他一眼,因為田中一臉很困擾的表情。


    「沒什麽,我明白了。我會跟編輯部說說看的。」


    田中閉上嘴。這大概會在公司內引起糾紛吧,但他也不想管了。


    「啊,對了。星山小姐,我們想要每隔一個月在雜誌上刊登作家的遊記,可以麻煩您為第二期寫一篇嗎?」


    「遊記?這個嘛……」愛子沉思。「好啊,那就去巴黎吧。」她如此答道,正好她也想去國外旅行。


    「先在布裏斯托過夜,到新開的高級餐廳吃飯……」


    「那個,不好意思,是國內旅行。」


    「咦——不要這麽小氣啦!我也打算寫以巴黎為背景的短篇啊,你去跟總編輯說啦!」


    「是,我會說的。」


    「第一迴是誰?」


    「奧山英太郎先生。我們會請他帶著數位相機,到東北地方的漁村獨自旅行。」


    「那第二迴一定要大手筆一點。」愛子硬是找了個理由:「奧山先生的書暢銷嗎?」


    「完全不行。」田中左右揮動手掌說道:「他每次都會改變文風,個性又古怪。」


    這是件好事,這種同行不暢銷的話題令她心情爽快。


    田中迴去之後,換荒井打電話來了。


    「關於前幾天您交給我的,那份精神科醫師寫的原稿……」啊,對喔。她把這事丟給他之後就忘了。「如何?你看得懂他在寫什麽嗎?」愛子問。


    「我覺得還滿有趣的。」荒井愉快的話音從電話彼端傳來。


    「騙人!真的嗎?」她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那個伊良部能寫出有趣的作品?


    「不,我說的不是小說,而是插圖。」


    「喔,那個啊。」愛子想起來了,原稿有附上麻由美畫的奇怪插圖。


    「該說是非常獨特呢,還是有震撼力呢……」


    「我隻瞄過一眼,都是一些看起來像外星人的畫吧。」


    「就是這點好,獨一無二就是在形容這樣的東西。」


    「哦——」真無聊,那個驕傲自大的護士會有繪畫的才能?「我可先聲明,插圖不是醫生畫的。是一個叫麻由美的護士畫的。」


    「這樣啊,那我直接跟她接洽可以嗎?」


    「請便,那原稿到底怎麽樣?」


    「對星山小姐有點難以啟齒……」


    「沒關係,我跟那個醫生之間沒有什麽人情顧慮。」


    「簡直雜亂無章。」


    果然,那個一點也不客觀的男人能寫出好文章,怎麽想都不可能。


    解決了雜事後,她展開工作。她寫到公司職員和客艙服務人員相遇的一幕——從倫敦直飛東京的班機,在商務艙內,純子的視線停留在一個男人身上。修長的身軀、輪廓深邃的臉龐,她記得來倫敦時,也跟這個人同一班飛機——


    她停下打字的手,她覺得腦中好像有什麽東西扭曲了。


    她絕對寫過這個,這次一定沒錯。為什麽在構想的時候沒發現呢?愛子慌張地拿出清單,一一查看書名和登場人物。


    沒有。不,不可能,是她漏寫了。又要全部看過一遍嗎?突如其來地,她的心跳加速。在此同時強烈的惡心感襲來,她連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間都沒有,就把胃裏的東西都吐到鍵盤上了。


    愛子的表情歪曲。有另一個自己在對她說:你果然不正常。她知道這是強迫症和嘔吐症,全部看過以後就會曉得,她還沒寫過這個題材,但是隻要一開始寫,她就會被不安的情緒追著跑。還是休息比較好嗎?愛子拔掉鍵盤線,直接把鍵盤丟到廚房的垃圾桶。她沒心情工作了,不過在這兩年之中,她本來就一直沒有幹勁就是了。


    「太棒了!我也成為一個作家了!以後可以靠版稅生活了!」


    伊良部在她麵前露齒嬉笑著。愛子皺眉,河馬眉開眼笑就是這個樣子吧!她想著不合時宜的事,什麽也沒說隻是注視著他。


    「星山小姐,你從荒井先生那兒聽說了嗎?他昨天打電話來醫院,說我的作品很有趣,想跟我見個麵。」


    喂,荒井是說麻由美的插圖吧!你誤會了什麽啊?


    「他說非常獨特,是很棒的作品。如果有其他作品的話他想看看。」


    就說了人家是指插圖。


    「一開始我在電話中聽到他說『很有趣喔』的時候,高興的都快飛上天了。被人誇獎果然是件很快樂的事情。」


    拜托你把別人的話聽完啦!


    「三十頁的話我一個晚上就能寫出來了,我要再寫稿子給他看。要寫幾頁才能出書?」


    「這個嘛,至少也要兩百頁。」


    「咦——這麽多?不能用麻由美的插畫填補空缺嗎?」


    愛子默默搖頭。算了,反正到時是荒井在煩惱,她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吧。


    至於那個麻由美正趴在長椅上,邊吃零食邊看雜誌。


    「啊,對了。護士小姐,我把我的書帶來了,你可以分送給想要的人。」


    愛子拿出裝著自己的作品的紙袋。除了幾本愛情小說外,還放了一本《明天》。


    「可以請你先放在那邊嗎?」麻由美說道,一副很麻煩的樣子。


    愛子的臉微微抽搐,開簽名會的話可是會有很多的年輕女性大排長龍呢!


    「對了,你的症狀如何了?有好一點嗎?」伊良部說。


    「就是因為沒好我才來的!」她的語氣不禁兇了起來:「隻要我想寫小說,就會被強迫觀念困住,把胃裏的東西都吐出來!病情越來越嚴重了!」


    「休息是最好的方法啊。」


    「不要說那種悠閑的事。我每個月要寫出兩個短篇,此外還有長篇的連載。」


    「如果來不及趕上截稿日會怎樣?」


    「來不及的話……」愛子吞吞吐說:「通常是拿新人的預備稿來填頁數。」


    「什麽嘛,並不會開天窗嘛。那不就得了。」


    「什麽那不就得了……這是信用問題,我可是職業作家耶。」


    其實她很想大膽地丟掉原稿,但是她沒那個勇氣,更不敢休息。


    「那就做一些跟平常不同的事吧,這也是個辦法啦。」


    「跟平常不同的事?」


    「對。聽星山小姐的描述,日常的例行公事會引起你的強迫觀念。你幹脆寫一些情侶互相殺害,或是在做愛的時候幽靈跑出來搖晃床鋪之類的。『你好激烈啊!』『不,不是我弄的。』像這樣子的,啊哈哈!」


    伊良部張開大嘴哈哈大笑。這個白癡,到底在想什麽啊!


    「我說啊,我好歹也掛著星山愛子這個名號耶,做這種事豈不砸了我的招牌嗎?」


    「那你就把招牌卸下來啊,應該會變輕鬆喔。」


    「把招牌,卸下來……」


    愛子說不出話來了。她心裏是有個譜,由於《明天》賣得不好,她漸漸抓著招牌不放。也不再冒險。


    「還有例如自己的情人是外星人,喜歡喝人類的痰,每天晚上都拿起痰盂咕嚕咕嚕地喝。」


    喂,大叔……愛子不快地皺眉頭。


    「總之人是需要變化的。」


    「喔……」愛子點點頭。雖然令人不高興,但也有道理。現在的她完全處於守備狀態。


    迴到家之後,她決定照著伊良部的建議試試看。反正隻要她開始寫以往的言情小說,身體就會不舒服。距離截稿日還有一段時間,值得一試。姑且不論恐怖小說或科幻小說,色情的官能小說她或許寫得出來,愛子的手指在新鍵盤上遊走。


    她是在公公葬禮的那夜感覺到妹婿的視線。他一直偷看穿著喪服的清美的後頸,一旦四日相接便慌張地轉開視線。不喝酒的妹婿臉頰卻漲紅了……


    她又覺得不舒服了。不行,寫書情小說的感覺還留著,這樣隻不過是把相同的東西平行移動罷了,她必須打破尺度。


    我的陰部是烏黑的,因為做愛次數太頻繁了。都是精力充沛的妹婿不好,他每天翹班到我住的公寓,尋求我的身體。而且他還會放其他東西進來,昨天放了蘿卜,我真的以為我會死——


    哇啊!再怎麽樣也不能寫這種東西吧!愛子雙手抱頭。要是把這個東西用電子郵件傳到編輯部,鐵定會引起一陣騷動。


    電話響了,是荒井打來的。


    「星山小姐,糟糕了!那個叫伊良部的醫生好像誤會了什麽,跑到公司來了。」荒井低聲的說。「我們本來是想請畫插圖的麻由美小姐來的。」


    「哦,是嗎?那個醫生本來就沒在聽別人說話的。」愛子覺得很有趣,在心中暗自偷笑。


    「就是啊!委婉的跟他說也說不通,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地直問『什麽時候會出版呢?』」


    「你們就幫他出書啊?說不定會意外地大賣喔。」


    「怎麽這樣……」荒井的聲音聽來很困擾:「總之我暫且收下了原稿,之後可以請星山小姐好好跟他說明一下嗎?」


    「你是想增加我的工作嗎?」


    她不客氣的丟下這句話,就把電話掛了。荒井一籌莫展的臉在她腦海中浮現,她哼了一聲。


    愛子對著窗外無意義的歎了口氣。


    她也變成一個壞女人了,讓編輯們困擾使她感到快樂。


    以前的她不是這樣的,比現在還要善良一些。


    這也是《明天》的錯。當這本書未能暢銷、愛子一蹶不振之時,她聽到責任編輯因別的作品大賣而盛氣淩人的傳聞。自那之後她便冷眼對待編輯,這一定是她的不幸。


    她看向電腦螢幕,把那愚蠢的原稿刪除了。她不可能發表這種東西。


    自己到底想怎樣呢?以「戀愛教主」的身份引領言情小說界嗎?還是變成有錢人過著優渥的生活呢?


    不對,她想再寫像《明天》一樣的小說。當她寫完時真的非常興奮,成就感無比強烈,那時她覺得自己很厲害。


    她想要再寫看看,但是該怎麽努力才好呢?即使努力過了,她仍舊害怕結果。


    要是這次也以悲慘結局收尾,她一定會變得更別扭吧!會把一切都歸咎在別人身上吧!她就是這樣的人,心胸狹隘。


    愛子關掉電腦的電源,她現在什麽都不想寫。


    就照伊良部說的,暫時不要寫小說吧。半年的話,應該還有位子可以讓她坐吧,這期間也可以用散文或遊記來搪塞。


    她趴在桌上,覺得好想哭。為什麽她會這麽孤獨呢?


    公司突然要她參與雜誌對談。愛子向田中說「我寫不出來」後,便以之前就提過的對談企劃來填頁數。


    愛子事先得知會有凹版印刷頁(※一種印刷的方法,凹版印刷的成品,用手觸摸可感覺到墨紋凸出紙麵,適合鈔票、藝術品及有價證券的印刷。),也接受了。她也剛買了新和服,想穿著它曝光。她去美容沙龍做頭發且化了妝,一旦要上雜誌,女人的腎上腺素就會在體內奔馳。


    與她對談的是近年來突然紅起來的年輕女作家。愛子看了她的作品,都還隻是初出茅廬的程度而已,愛子安心不少。不過也有點生氣,這種小說竟然也能暢銷?


    「我是麗奈——」在飯店的單人房中,經過田中的介紹後,麗奈深深鞠了個躬。少口齒不清了,那聲音也太撒嬌了吧!


    「請問你貴姓?」愛子故意問的,她知道麗奈的筆名沒有姓。


    「隻有名字——我覺得這樣比較好記。」真是不要臉。明明就又矮又胖,還取這種筆名。愛子以眼神快速掃過麗奈的服裝,她穿著愛馬仕的新品套裝,要價四十萬日幣,一點也不適合她。


    「好漂亮的和服喔!」麗奈說。


    「哪裏,你的套裝才好看呢。」愛子迴道。她們稱讚了一下彼此的衣著。


    首先三人吃了從飯店送來的禦膳便當,並互相閑聊。「田中先生真是的!」麗奈不停地向田中故作嬌態。


    「星山小姐請聽我說,前幾天他還在試映會上打瞌睡呢!」


    哦?他都沒邀過我呢。愛子看著田中,他表情尷尬地笑了笑。田中在她心裏的優先順序一口氣下降許多。


    「在餐廳吃飯時也不會幫女生選酒,就男人而言這是個問題對吧?」


    愛子決定要到校稿最終日才交出田中要的原稿。


    太容易出道的作家會把責任編輯當成私人物品,這女人即為其典型。有人照料她的一切讓她很高興吧。


    飯後,她們開始對談。主題是「言情小說的未來」。


    「看了星山小姐的小說後,我覺得星山小姐很懂得如何描繪女性。有如女主角就在我們身旁一般,忍不住會邊看邊說『的確有這種人』呢。」


    麗奈對愛子奉承。她是不討厭聽這樣話,但也不會感到高興。


    「但是不會太寒酸了點嗎?所有人物都這麽時髦。」


    「因為我不想讓故事的生活感太重,尤其是短篇的頁數也有限。」


    「但是所有人物都住在大樓裏呢。」


    「是這樣嗎?」正中要害。這讓愛子有點憤怒。


    「是啊,星山小姐還真是喜歡寫主角看著都市的夜景沉思呢。」


    「麗奈小姐則是喜歡白色的豪宅吧?女主角大多是實業家的千金小姐。」


    愛子也迴了一句,這女人的小說都隻寫有錢人。


    「因為我從以前就很向往那種生活。」


    「但是小說不能隻寫童話故事的。」


    「您說得是,我會向星山小姐學習的。」麗奈朝上看說道:「我也會試著寫編輯、廣告製作人、美術館管理員等活力十足的女強人的。」


    美術館管理員?愛子嚇了一跳。那個故事已經停頓了,還沒寫完才對啊!她的背脊傳來一陣涼意。


    「我以前會經寫過美術館管理員嗎?」


    「沒有嗎?那可能是我搞錯了吧。因為感覺很像星山小姐的模式嘛。」


    很像她的模式?她的臉頰有點抽搐。但比起這個,她更在意的是美術館管理員。她果然漏掉沒檢查到嗎?


    「另外公司職員也很常出現呢,您以前的戀人中有人是公司職員嗎?」


    「不,並沒有。」


    「那就是您喜歡身材修長、輪廓深邃的公司職員咯?」


    這丫頭是在找碴嗎?愛子感到雙頰發熱。


    「麗奈小姐才是,你很喜歡馬術社和美式足球社的隊長吧!還有美術大學的學生。」


    「星山小姐要是寫到美大,一定都是工讀生。然後生長在富裕家庭的女大學生就會被他吸引,像這樣的模式。」


    「喂,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說模式模式的?」愛子神情嚴肅的說。


    「那個……我把剛剛的對話內容稍微整理一下……」田中插話,汗如雨下:「也就是說,言情小說家的個性會表現在登場人物的設定上。」


    「又沒人那麽說!」愛子厲聲道。


    「對不起。如果我讓您不開心的話,我道歉。」麗奈看起來一點也沒有歉疚的說著:「比起人物設定,更重要的是經典對白沒錯吧。」


    說得倒好聽,她的小說明明就連一句好台詞都沒有。


    「不過要寫出讓大人有同感的經典對白是很難的。麗奈小姐的讀者都是十幾歲的人,應該不喜歡看這種成熟的小說吧?」


    「星山小姐的經典句都是像『每個女人都擁有一麵鏡子』之類的吧!這句我已經看過三次了。」


    「麗奈小姐,你經常寫的那句『戀愛是無解的方程式』讓我覺得很奇怪。解開戀愛方程式的就是小說啊!」


    「無所謂,反正我的人氣排行是第一名。對吧?田中先生。」


    「啊、不、這個……」田中已經語無倫次了


    這對談算什麽東西啊!愛子火冒三丈。她怎麽可能默不吭聲地允許這些話登上雜誌?不行!她要繼續寫小說!撤迴休筆的決定!她要寫出這個女人無法觸及的成熟戀情!


    未完成的原稿也還不錯,隻要再稍加修改——


    等一下,美術館管理員到底能不能用?還有公司職員?模式,麗奈的話在她耳邊打轉。


    愛子一陣暈眩。她有種血液倒流的感覺,而胃中的食物則代替血液往上翻騰。咦?


    騙人的吧!不要啊!她在心裏發出哀號。


    在起身的同時,她吐到桌子上。麗奈、田中及攝影師都愣在那裏。尚在消化的蝦子和蓮藕碎片跳入他們的眼簾。


    愛子抓起桌巾的邊緣蓋住嘔吐物。之後就離開那個房間,頭也不迴地在走廊上奔跑。


    除了從那個地方消失以外,她什麽也無法思考。


    4


    接下來的三天她都窩在臥室裏。每次隻


    要一想起那件事,胸口就有如被羞恥感撕裂一般,她硬是忍住尖叫的欲望。


    而且當田中打電話來探問時,她的反應也很歇斯底裏。你要是繼續當那女人的責任編輯,就不要再當我的責任編輯了!愛子脫口說道。她竟然遷怒別人,溫和的田中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吧。


    她幾次試著起身坐在電腦前,但還是寫不出來。光是構思故事就讓她很想吐,而她也真的吐了,在這種狀態下她根本美麗不起來。


    愛子感覺到她的作家生涯出現危機了。她冷靜地衡量自己的價值,因為她的書能大量生產,所以才能成為流行作家,她會就此消失無蹤嗎?就跟《明天》一樣。想到這,愛子隻能歎氣。


    電話響了,她勉強接起電話,是荒井打來的。


    「星山小姐,救命啊!那個伊良部醫生每天都闖到公司來,問我『要怎樣才能出書?』我都沒辦法工作了!」


    荒井好像快哭了。那個笨蛋醫生,怎麽又來了?


    「你有明白地告訴他了嗎?說他沒有才能。」


    「我是沒說得那麽直接,不過我有告訴他依他目前的水準很難。」


    「那麽說是不行的啦!那個人根本聽不懂迂迴的客套話。」


    「就是啊!我跟他說他的文章不好,他就追問我是哪裏不好。結果不知何時變成我在幫他修改文章,昨天也花了三個小時在討論,不過剛剛他打電話來說他已經改好了,馬上就來我們公司。簡直比流氓討債還纏人啊!」


    「那就幫他出版啊?會比較輕鬆喔。」愛子不在乎地說。


    「拜托,您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又不關我的事。」


    「怎麽這樣……」荒井無言以對。


    「我有個好點子,讓那個醫生上媒體吧!他是個怪人,一定會不可思議的受歡迎。然後你們就可以幫他出書啦,偶像書不是你們最擅長的嗎?」


    「一開始就沒有想讓他當藝人……」


    「也是啦,你們隻做能賺大錢的生意。」


    「請不要為難我好嗎?我隻是個小職員,沒有什麽權力啊!」


    「那當我的責任編輯也是被上麵的人命令的咯?」


    「不,這……」他一時迴答不出來。


    「啊——煩死人了!」愛子粗魯的說:「沒用的家夥!消極主義者!沒毅力!阿諛奉承!短腿!我現在就去公司,管他是醫生還是什麽,我都要罵死他!」


    「咦!您願意來嗎?」


    「準備好點心等我!」


    愛子用力掛上電話。她從床上跳起來並梳理頭發,她現在很想找人臭罵一頓。所有的人她都討厭!不管是編輯們、自己,還是在路上走動的人。


    她知道她很自私,但是已經停不下來了,所有的情緒似乎快要爆發了。


    她一進入出版社,就看到荒井和伊良部麵對麵坐在大廳一角的圓桌旁。


    「啊,星山小姐——拜托你幫幫忙!這個人都聽不懂我說的話。」伊良部用撒嬌的聲音說。


    「聽不懂的是醫生你吧!」愛子突然罵道:「那種小學程度的文章,怎麽可能出版放在書店裏賣?都已經是大人了,多少也用常識想一下吧!」


    伊良部瞪大眼睛問題:「星山小姐,你怎麽了?你的臉在抽搐喔。」他一點也不怕的樣子,這讓愛子火氣更大了。


    「我說啊,你別瞧不起小說了!你以為作家都是用什麽心情在寫小說?大家都是嘔心瀝血、絞盡腦汁地編織出一字一句的!而你這個外行人——」


    「星山小姐,你的臉好紅喔。發燒了嗎?」


    「是啊!已經燒到快噴出岩漿了!」


    「對喔,因為你得了嘔吐症嘛。」


    愛子氣到嘴唇發抖。這個白癡!幹脆吐到他臉上好了!


    「不過荒井先生有說我的作品很有趣耶。」伊良部嘟嘴說道。他靠在椅子上,吸吸鼻子。


    「什麽?」愛子說不出話來。她看向荒井,「啊、不、那個……」荒井結巴的說。


    「該說是有趣嗎?在修改了好幾次之後,漸漸有種奇妙的感覺浮現……」


    「看吧,我還是有才能的。」伊良部得意地挺胸。


    「什麽啊,真的嗎?」愛子問。


    「說是才能也有點……總之就是有種自然的怪異,誰也模仿不來的愚蠢……」


    「給我看!」愛子拿起原稿快速閱讀。亂七八糟的文章,以繪畫來說的話就是抽象派。可能是畢卡索,也可能是瘋子。


    「也許是編輯的職業病使然吧,我想找出他寫得好的地方。而我讀過之後,也不能說不有趣……我對醫生這麽說,結果他就很想出書。」


    「那你就負起責任幫他出書就好啦,不要打擾別人!」她瞪了荒井一眼。


    「耶!出書!出書!」伊良部開心地舉起雙手。


    「不可能的,這個要是出版成書會引起業界大亂的。星山小姐應該也很清楚,就連好書都不一定好賣了。」


    「那是你們的錯。」


    「沒錯、沒錯。是你這家夥不好。」伊良部說。


    「你這家夥?你這樣也算是精神科醫師嗎?」荒井的臉色沉了下來。


    此時有個眼熟的女人經過,是中島櫻。她是自由編輯,在出版社看到她也不奇怪。


    「啊,中島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工作?」


    愛子向她打招唿,她無精打采的走近。荒井也跟她打了招唿,兩人似乎認識的樣子。


    「我是為了幫朋友拍的電影而來宣傳的,大出版社還員冷漠呢。」櫻看起來很不高興:「如果不是熱門電影,連小篇幅的周邊報導都上不了。」


    她點了煙,就這樣站著抽了起來。她看來很急躁,吐出的煙伴隨著歎息。


    「荒井先生也是,必須要出好書,你才會認真賣吧。」


    「沒錯!中島小姐說得好。」愛子附和。


    「我又不是在幫你說話。你是有身份地位的流行作家不是嗎?」


    櫻這句話惹怒她了。「什麽身份地位?你那樣說話會不會太過份了點?」


    「那就是在幫我說話咯。」伊良部說。


    「這人是誰呀?」


    「沒關係,請無視他的存在。」荒井答。


    「你說什麽——」伊良部作勢要揍荒井。


    「你剛剛說那句話是什麽意思?給我收迴去!」愛子用手推開伊良部,對櫻說道:「我可是很煩惱、很辛苦的——」


    「即使如此還是有身份地位啊!在這個隻有一億兩千萬人的日語圈裏,究竟有多少個職業作家?有數百人在拿稿費不是嗎?以開會為名吃著美食,藉公事之便到處旅遊,這種國家,全世界除了日本沒有第二個了。這個國家是作家的天堂啊!」


    櫻輕聲緩緩道來,荒井低哼了一聲。


    「等一下,荒井先生。你剛剛一定在想說得好對吧!」愛子打了一下荒井的手臂,他則表情僵硬地漲紅了臉,沒有迴答。


    「牛山小姐也是,不過一兩次的挫折就垂頭喪氣的,我可是比你遇到更多殘酷的現實呢!」


    「什麽啊?你到底在生什麽氣啊?」


    「那我就告訴你。」櫻深唿吸,眼神變得嚴肅:「有個我一直都很支持的年輕導演,暌違三年後拍了新作。那是部非常好的作品,不是因為我是他的影迷才這麽說的,更不是自以為是,真的是一部有品味、高水準、品質佳的娛樂作品,演員也很好,攝影師也很好,我在看試映時感動的都哭了,而且也很興奮,這導演一定能藉著這部電影一舉成名。我終於看見一絲曙光了——然而,卻沒有觀眾來看,上映的第一天,我無法乖乖坐在家裏,於是去了電


    影院。結果我看到的是導演和製作人站在奚奚落落的觀眾席的角落,我真的不知該作何反應。他們雖然有發現到我,但我實在不敢看他們的臉,也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麽。電影結束時,我隻以眼神跟他們示意就走了,導演還給了我一個堅強的微笑。」


    愛子沉默不語,荒井,和伊良部也都低著頭。


    「還是有希望的,一定會經由口耳相傳宣傳出去的。這麽想的我之後也在電影院的周圍流連徘徊,但還是沒有觀眾來。由於製作費低廉,也沒有宣傳的錢,就在我想著該怎麽辦的時候,才兩個星期就變成深夜電影了。你有聽過這麽殘忍的事情嗎?這就是日本電影界的現實。會有觀眾看的都是卡通電影和電視劇的改編電影,大企業出資,請當紅演員來演,大規模宣傳,動用許多人力,賺到眼前的利益後就走人,你有聽過這種白癡事嗎?」


    櫻顫抖著聲音說。愛子抬頭一看,發現堅強的櫻眼眶含淚。


    「那個導演今後要怎麽努力下去?隻在新年時的電影雜誌上進入前十名是不足以讓他振作的。要是沒有票房的話,就很難有下一個機會了。一想到導演的心情,我就笑不出來,而且我什麽都無法幫他,頂多隻能透過門路向雜誌推銷,我到現在都不敢去找他,也不敢打電話,我隻能祈禱他不要自暴自棄。我私底下偷偷問過相關人員,聽說他每天都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見任何人,就隻是獨自來迴走著。我知道這件事以後真的是難過得受不了啊!」


    是嗎?大家受到挫折後都會感到旁徨嗎?愛子心有所感。當《明天》賣得不好時,她也是不喜歡待在家裏,每天都到電影院去。也沒有什麽目的地,最後走到了船橋,她坐在離家很遠的電影院裏看著螢幕,一邊想著自己到底在做什麽而泫然欲泣。


    「在這個國家從事電影業,都是這種下場。要是沒有得到迴響的話,這個人就永不翻身了。所以大家都會向上天合掌,請求神讓電影大賣,但是成功的人是少之又少。我很尊敬他們,所以我告訴自己,至少要做誠實的工作,不欺騙不虛偽,當個謙虛的人——」


    愛子的眼角發熱,荒井也紅了眼眶。伊良部則很安靜,不吵不鬧。


    「抱歉,說了一堆不成熟的話。」


    「哪裏……」荒井結巴說道:「我今天會去看那部電影的,也會跟大家宣傳。」


    「謝謝你,那就拜托你了,牛山小姐也是。」


    愛子點點頭,她的淚水滴落在裙子上。櫻轉身,朝玄關大步走去。


    有一會兒,三人都沒有開口說話,許多人在大出版社的大廳裏來來往往。


    不知何時窗外下起了雨。愛子馬上就知道,是誰造成這場雨的。


    「昨天那個人好帥氣喔!」伊良部的眼睛滴溜溜地轉。


    「因為是我的朋友嘛。」愛子洋洋得意地答道。她又到這個診療室來了。她是來叫伊良部放棄出書的。把事情都推給荒井的話這樣太可憐了。


    伊良部聳聳肩,接受了這件事。「算了,反正我也比較喜歡漫畫。」


    「漫畫的話,不管哪間公司都一直有在接受投稿喔。」


    「真的?那下次我就來畫一部傑作——」


    「但是漫畫家的門扉比作家還要狹窄,競爭也更為激烈。」


    伊良部噘起下唇,搔搔頭說:「我目前還是當醫生就好了。」


    「創作好像很辛苦耶,大家壓力都很大的樣子。下次你幫我跟編輯們宣傳一下吧!說要是跟作家起爭執的話就到伊良部綜合醫院。」


    喂,施加壓力的人就是你吧!她把這句話給吞了迴去。


    「醫生,當醫生最遺憾的事情是什麽?」愛子問。


    「當然是患者去世這件事咯。」伊良部皺著鼻頭說。


    這樣啊,在醫療前線會直接麵臨別人的死亡啊。應該很辛苦吧!她把醫生的工作想得太容易了,真是失禮。


    「我還是醫局員的時候也曾待過內科。當小孩子不治死亡時,負責照顧的所有人都哭了。」


    是啊。有如胸口被撕裂般的痛苦,就是指這種事吧。


    「就算我邀大家一起唱ktv來哀悼,也沒半個人願意去。」


    「喂!」愛子不禁出聲。


    「就說了含有供奉的意義蘇。」


    真是的,這個男人。哪天她絕對要把他寫成小說,她可不會白白被他玩弄。


    「你現在能寫小說了嗎?」伊良部問。


    「應該可以了。」愛子答。


    一定沒問題的,她有這種感覺。也許今後還會遇到許多挫折吧。但在這種時候,隻要從各種人事物得到勇氣就好,每個人都是這樣努力著。昨天櫻的那一席話,真的帶給她很大的激勵,她也反省過了,她為自己的心胸狹小而感到羞恥。


    和世界各地所發生的大事件相比,作家的工作就像砂粒般渺小。消失也好,隨風而逝也罷,隻要她的作品能散發瞬間的光芒就好。


    愛子離開診療室。有來這裏奐是太好了,她如此想著,苦笑了一下,至少她的心情輕鬆多了。


    她走上階梯。「那個……」就在此時有人叫住她。她迴頭看,是那個叫麻由美的護士。


    會是什麽事?愛子停下腳步。


    「星山小姐的《明天》,我已經看完了。」麻由美小小聲的說。


    由於突如其來,愛子一時愣住。


    「真的非常好看,所以我想告訴你一聲。」


    「啊……」愛子不知該說什麽。她都忘了還有讀者。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小說看到哭。」


    我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竟然忘了讀者的存在。


    麻由美的表情像是在生氣一樣,也不敢看愛子。是在害羞吧,真可愛。


    「是嗎?謝謝你。」愛子打從心底感謝她,她高興得都快飛起來了。


    「我要說的就這些,請你再寫些像那樣的小說。」


    「嗯,我會寫的,今天就開始寫。」


    麻由美碎步跑開。什麽嘛,再多說一點呀!真是不可愛。


    不過愛子很感動,她特地追上來說這些話。愛子胸口有股熱流。


    人類的寶物就是語文。能夠在刹那間讓人重新站起來的也是語文,能夠從事使用言語的工作,她覺得很自豪,她感謝上天。


    「耶!」愛子兩階兩階地爬上樓梯,出了醫院後也奔跑著。


    「呀喝!」她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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