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雪名殘(blog.sina../makeinunovels)


    1


    在離地十三公尺的跳板上踮起腳尖,山下公平輕閉雙眸,做了個深唿吸。


    他手裏握著鍾槌。其實這是一根鐵棒,但是他們習慣這麽稱唿它,其名來自於撞擊大鍾的木頭。


    公平邊確認手是否握緊,邊張開了眼睛。他凝視著前方的圓形紙幕,接下來是空中飛人的表演節目之一——「破紙飛行」。


    擔任副將的春樹將手放在公平肩上,衡量著時機。「一、二、三,」他如同往常在公平耳邊輕聲數道,「go!」他拍了一下公平的肩膀。


    公平跳下跳板,全身迎著風。他一麵在空中畫出大大的圓弧,一麵把雙腳掛在鍾槌上。在第二次的擺動後,公平便整個人飛在空中。他用頭突破紙幕,日式拉窗紙便應聲而破。在他眼前,有個倒吊著的壯碩男人,是接應的內田。


    兩人視線相對。公平感到驚訝,看著他的手啊——


    下個瞬間,公平的手被一雙厚厚的大手抓住。但是比纏繞繃帶的部位還要靠近手腕。


    又失誤了。最近老是這樣。如果不好好抓著他的手臂的話,迴轉的時候就會不夠高,而且還會帶給關節負擔。他在心中暗罵了一聲,再度在空中畫弧線。從觀眾席傳來的歡唿與掌聲,一點都不知道他現在的心情——這次他是對觀眾生氣。


    迴轉時他比平常甩得更用力,總算是抓到鍾槌了。也因此他覺得背脊一陣疼痛,在高空被接應者放開,並於落下時抓住鍾槌是空中飛人的基本。如果高度不對,會為接下來的一切動作帶來不良的影響。


    公平迴到跳板上。他展開雙臂,沐浴在掌聲之中。「內田那家夥又在接應時出錯了。」他對觀眾裝出一個笑容,向春樹說道。


    「是嗎?可是我看不出來啊?」


    「他是不是討厭我啊?我可是流了一身冷汗呢!」


    「接下來是蒙眼飛行。」場內的廣播宣布道。


    「哦哦——」觀眾一片嘈雜。公平自行戴上了眼罩,春樹從他身後用布條在他眼睛蒙上第二層,如此一來連燈光都無法映在眼皮上。


    公平調整唿吸,讓精神集中。他在腦海中演練過程,畫麵清晰淨現。好,很完美。


    春樹開始數秒,在他背上拍了拍,他一躍而下。來迴一次,來迴兩次,在第三次的擺動時他便浮在空中。「來!」他喊了一聲,借力向前伸手,背部挺直。然而內田並沒有抓住他,公平連錯愕的時間也沒有就跌入了深淵。


    他立刻收緊下巴。他抱住雙臂,放鬆身體。「啊——」他聽著觀眾的驚唿聲,在安全網上彈跳了兩三次。


    內田那混帳——他在心裏咒罵。「再來一次——」主持人了亮的聲音在棚內迴響。


    公平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走上跳板。


    「公平,別放在心上。」春樹笑著說道。


    「我做錯什麽了?」公平粗魯的迴他一句。


    「我覺得你把身體再伸展一些會比較好。」


    「怎麽可能?你以為我當空中飛人幾年了?」


    他加入新日本馬戲團已經有十年了。成為空中飛人也已有七年,這三年來他一直守著最高的地位,也就是隊長。而且他也是在馬戲團裏長大的。由於雙親都是馬戲團團員,所以他一出生就生活在團裏。


    麵對第二次的表演,他不容許連續失敗。他也有身為職業表演者的自尊。然而,公平並沒有讓「蒙眼飛行」成功,這次他連內田的手都沒碰到就墜落在網子上。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連續兩次失敗。他從底下瞪著內田,覺得倒吊在秋千上的內田也迴瞪了一眼,他因憤怒而臉頰發熱。


    負責舞台導演的丹羽好像在音控室表示ng,「蒙眼飛行」於是中止。主持人說:「請不要叫我們退錢喔!」讓觀眾們笑成一片。


    公平沒有迴到跳板上,他走進舞台的兩側。在兩根長杆的中間,進行著同時使用兩個秋千的「時間差飛行」。年輕的空中飛人接受觀眾們的喝采。


    公平用毛巾拭汗,指尖微微顫抖著。東京公演已經開始一星期,這是他第五次掉到網子上。身為一個空中飛人,沒有比這更羞恥的事了。


    當空中飛人的表演結束之時,公平將毛巾纏繞在拳頭上,就算對方是同事也無法原諒。他抓住從台前迴來的內田,在休息室裏質問他。


    內田瞪大眼睛看著公平。由於怎麽說也說不通,公平便揍了他一拳。其他成員見狀急忙介入兩人之間把公平拉開,公平氣得咬牙切齒。


    「不要阻止我!你們到底站在哪一邊?」他嘶啞的喊著,心中的情緒迅速潰堤。


    團員們則是以困惑的表情看著公平。


    伊良部綜合醫院的精神科,位於一棟時尚建築的地下一樓。櫃台和大廳是既明亮又美侖美奐,但一下樓梯就轉變成微暗的空間,陣陣藥水味撲鼻。這落差讓公平感到憂鬱,他還是第一次因為受傷以外的原因走進醫院大門。


    公演結束後,他被表演部部長丹羽叫到辦公室。丹羽兼任舞台導演,是他的直屬上司,公平本來以為會被嚴厲的斥責一頓,但丹羽隻是平靜的勸誡他。


    「小公,你的腰在痛嗎?」


    「不,完全不會痛。」他搖搖頭。


    「那就是你太累了。」


    在公平嬰兒時期幫他換過尿布的丹羽這麽說。同為團員的妻子繪理也坐在一旁,「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吧?」她表情暗淡的說。


    而後他們便建議他到醫院——而且還是精神科——看診。公平想反對卻也無力。因為在他揍了內田之後,一股強烈的自我厭惡席卷而來,甚至讓他感到唿吸困難。


    繪理建議他:「你跟醫生拿點安眠藥吧?」最近他老是睡不著,被妻子發現了嗎?這讓公平的臉紅了起來。


    這家醫院是總務部的經紀人介紹的。在公演地點照料團員的生活起居是經紀人的工作,因為離會場很近,所以才選擇這家醫院的吧。


    公平做了個深唿吸後敲門。「歡迎光臨——」一個不合常理的開朗聲音從門後響起。他打聲招唿後進入診療室。在室內有個穿著白衣的肥胖男人,正盤坐在單人沙發上,至於大概的年齡……他看不太出來,但他確定這醫生的年紀比他大。在醫生胸前有張名牌,上麵寫著「醫學博士·伊良部一郎」。


    「來,坐吧坐吧!」伊良部催他入座。不知為什麽,在患者用的椅凳前準備了注射台,伊良部將它敲得咚咚作響。突然就要打針?公平皺眉。


    「呃……這裏是精神科對吧?」


    「嗯,是啊!」伊良部露出牙齦笑答:「我看了預先問診的結果,是個從靜岡來的上班族得了失眠啊?我想說如果你無法每天來看診的話,一開始就先幫你打支很粗的針。啊哈哈!」


    「……啊?」公平眉間的皺紋更深了。


    「喂——麻由美!」


    隨著伊良部的唿喚,一個豐滿的年輕護士從布簾後出現,她手上的托盤放著跟熱狗差不多粗的針筒。


    「請問是要給我打麻醉嗎?」


    「不,隻是注射維他命而已,補充維他命對睡眠最有幫助了。」


    「是、是這樣嗎?」


    連疑惑的時間也沒有,他的左腕就被綁上了橡皮管,名叫麻由美的護士將針頭刺進他的皮膚裏。「好痛!」他不自覺地叫出聲音來。護士彎身,胸前的山穀清晰可見,並傳來一股香水味。公平轉頭一看,伊良部正臉頰發紅,凝視著針刺進皮膚的部位。這讓公平眉間的皺紋深到可以夾住一元硬幣了。


    東京的醫療都是這樣的嗎?他為自己的概念感到不安。


    「你是出差順便來的嗎?」伊良部再度坐迴他麵前,如此間道。


    「不是,我是在這附近長期居留……」


    「長期居留?什麽啊,那你可以天天來嘛!我還給你打那麽粗的針,真是虧大了。」


    伊良部一個人碎碎念著。收拾好注射台的護士往角落的長椅走去,坐下來翻著雜誌。


    「好了。山下公平先生,三十二歲,上班族……請問你是在哪種公司上班?」伊良部拿著病曆表問道。


    「馬戲團的特技人員,說得更具體點是空中飛人。」公平靜靜地迴答,「我們的馬戲團也算是公司組織。」


    在馬戲團變成股份有限公司的現在,不論是馴獸師或道具化妝師都是上班族,所有團裏的人在職業欄上都是這麽寫。


    「馬戲團?」伊良部抬起頭來。「團名是什麽?你們在這附近表演嗎?」他的眼睛有如眼前放著蛋糕的孩子般炯炯發亮,公平對這種感到新奇的反應已經很習慣了。


    「新日本馬戲團,我們從上個禮拜開始在中央町車站的舊站那裏進行公演。」


    「我要去我要去!」


    伊良部探出身子,搖晃著肩膀。公平被這出乎意料的反應嚇得往後退。


    「走吧!現在就去!」伊良部以興奮的表情站起來。他脫下白袍和室內拖鞋,換上看起來很高級的皮鞋。「馬戲團,馬戲團!好高興喔!」他哼著歌。


    公平則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那個……今天是星期一,是我們的休演日。」公平戰戰兢兢的說。


    「不會吧——你們休假?」


    伊良部的眉毛垂下來成八字形,似乎覺得非常可惜。他坐到沙發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你明天方便的話,我可以招待你免費入場。」伊良部失望的樣子讓公平很同情,他不禁這麽說道。


    「真的?」伊良部再度站了起來。「說好了喔!打勾勾,打勾勾!」他強拉著公平跟他勾小指。


    「那你從明天開始定期來醫院看診,我會免費給你打針的。」


    「喔……」公平不知該說什麽。這個男人真的是醫生嗎?


    他看向角落的護士。她抽著煙,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唉,算了,隻要拿到藥就好了,公平打算早早離開這裏。


    「最近我老是睡不著,請醫生開藥給我好嗎?」


    「我不知道有幾年沒看馬戲團表演了,真是懷念啊!」伊良部眯起眼睛說。


    「藥效不用很強沒關係,我平常幾乎都沒在吃藥。」


    「空中飛人是馬戲團的重頭戲呢!」


    「另外我太太也說了,可以請醫生順便開胃腸藥給我嗎?要是胃腸不好就傷腦筋了。」


    「山下先生,你是從小就開始接受訓練了嗎?」


    「醫生,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有啊!你失眠了嘛!」


    「是這樣沒錯……」


    「你有讀過書嗎?」


    「有!我是大學畢業的。」


    公平有點生氣。馬戲團現今也已是個很好的公司,營業部及業務部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大學畢業的。所謂的雜技人員隸屬表演部,其人數不到所有職員的一半。位於靜岡的總公司有獨自的大樓,也有訓練動物用的廣大場地,和職業棒球的球團一樣,馬戲團也是種大規模的表演商業。


    「那你為什麽會在馬戲團工作?」


    「因為我父母以前是馬戲團的團員。一開始我本來不想和父母做同樣的工作的,但是當我進入大學麵臨就業時改變了想法,覺得當普通的上班族很無聊……」


    「你很擅長運動咯?」


    「我的身體很輕盈,應該是遺傳吧。不過也有完全不懂特技表演的外行人加入表演部喔!像現在我太太是表演走鋼索或跳舞,她就是從短大的家政係畢業的。」


    「那我也辦得到嗎?」伊良部說。


    「辦得到的。」公平認為他在開玩笑,便隨口說了客套話。


    「重要的是訓練。離地五十公分的平衡木如果拉高到離地十公尺,是否還能平穩走過?這就是一般人和馬戲團員的差別。所以比起技術,更應該克服的是恐懼感。」


    「哦……原來如此。」


    伊良部頻頻點頭認同公平的話。「如果要做就要選空中飛人吧!」他自言自語著。


    「醫生……那個,我的藥呢?」


    「藥?什麽藥?」


    他果然沒在聽——公平歎氣,告訴伊良部他晚上都睡不好。他也說了最近自己缺乏冷靜的事,自他滿二十歲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打人。


    「那我開安眠藥給你,並持續幫你注射維他命吧。」


    伊良部一臉悠閑的笑容。他下巴的肥肉搖搖晃晃,讓公平聯想到來自中非動物秀的河馬。


    「空中飛人啊!真令人期待。」伊良部看著遠方說道。


    說得好像隔天就要玩高空彈跳的澳洲觀光客一樣,難道他想親自上陣?不可能吧!於是公平也沒多問。


    「那明天見咯!」


    伊良部向他揮手道別。受到伊良部的影響,他也揮了揮手。


    公平離開診療室並走上一樓大廳。耀眼的陽光從一整麵的窗戶照進來,讓他覺得自己迴到了現實。他不是在作夢吧?公平捏捏自己的臉頰。


    迴到屋子,妻子繪理正在和三歲的兒子洋輔玩耍。屋子是指團員們在公演的場地所居住的旅行拖車屋,在公平他們的馬戲團則如此簡稱。巨大的帳棚後麵設置了許多台屋子。


    「午餐要不要去denny"s(※連鎖家庭餐廳名。)吃?」


    公平接受妻子的提議。他們約好假日要讓她從家事中解脫。


    一年當中大約有四十個禮拜都在巡迴公演。屋子裏從廚房到浴室都一應俱全,真的就完全像是個「家」。公平從小就在這裏長大,從這裏去學校上學,因此他小時候還會經以為每個家庭都有長頸鹿和斑馬。他也不知道自己轉了幾次學,大多才相處兩個月,就得和才剛認識的朋友分別。所以團員們的向心力都很強,團裏的小孩子都是兄弟姊妹,大家都很了解彼此,是一輩子的摯友。


    然而最近,馬戲團的後台卻完全變了樣。和日本社會相同,團員們都小家庭化了,住在飯店或一周公寓(※租借期以一星期為單位的公寓。)的夫妻增加了,如果有小孩也會選擇獨自出差到外地公演。年輕團員們開自家的車,偏好外食,團長變成了「社長」,見習的新人則變成「實習社員」,公司廣招職員,像公平這樣在馬戲團裏土生土長的人是少之又少了。馬戲團的整體組織已現代化,順便也個人主義化了。


    尤其新日本馬戲團在今年秋天有大幅度的組織改革。公司將有經營困難的替身演員團隊納入旗下,並將那些演員們視為團員迎進團內。不認識的人一口氣增加許多,團內甚至出現了派係。


    「你明明還很年輕,卻是個老古板。」妻子笑他,但他還是喜歡家庭主義,並不認為組織現代化隻有優點。


    「爸爸打過電話來。說想見見洋輔,叫我們下次休假時迴去。」繪理說。


    「才不要,當天來迴太麻煩了。」


    公平的父母已退離表演現場,目前在總公司當總務。以前是馴熊師的父親現在都麵對著電腦工作,所以能跟上時代潮流。


    公平一家三口到了營地外,長頸鹿小麒悠然自得地把頭伸出柵欄外,公平最喜歡馬戲團的這幅光景了。


    2


    隔天早上九點,伊良部出現在馬戲團裏。


    「有位醫生來找主任您。」值班的年輕團員來跟公平報告。


    「醫生說是出診,護士


    小姐也一起來了。」


    他奐的來了?而且還這麽早就來了。


    「山下先生!」公平前往一看,便看到伊良部在側門朝他揮手。伊良部身後停著一輛黃綠色的保時捷。「你們在開演前都會練習吧?也讓我加入嘛!」他的笑容開心到令人想拍下來。


    也讓我加入?


    「在那之前要先打針!」伊良部拍拍公事包說,公平隻能看傻了眼。


    公平在團內設置的保健室接受注射。同行的護士沒有穿白色製服,而是穿著豹紋的熱褲,伊良部則是穿運動服,真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二人組。


    小兒子洋輔也來了,他和伊良部並肩觀察著針頭刺入的部位。


    「那接下來換小弟弟打針。」護士板著臉對他說,他聽了立刻一溜煙地逃出去。


    他們當然不可能去追迴他,公平帶著他們到帳棚裏。先給伊良部一輛單輪車,單輪車的話就不用怕他會受傷了。


    實習社員們在棚內練習空中飛人的表演項目。他們是剛入團的新人,一邊做些整理會場或販賣部的工作,一邊朝著獨當一麵的表演部員邁進。


    「好大的帳棚喔!跟體育館差不多大了吧?」伊良部環視著棚內,發出感歎之聲。


    「今下年才翻新的。希望多少能追上木下或kigure等大型馬戲團——」


    馬戲團表演多半已被淘汰,隻剩下近代化的企業還存活著,新日本馬戲團則是僅存的五個團中最落後的。


    發現公平來了,所有人都向他打招唿。「喔!」他擺出上司的樣子。


    他向上一看,看到內田正倒吊在中間的秋千上。內田和公平同年,原本是替身演員,一開始主要是表演一些機車的特技,但從上個月開始他也參與空中飛人的表演了。內田好像是在陪新人練習的樣子。


    他可真是擅作主張啊——公平心中湧現了這種想法,他覺得自己的領域被侵略了。


    由於前天的那件事,現場氣氛非常的尷尬。「早。」公平先開口說道。


    「早安。」內田麵無表情的迴應。


    「主任,和您在一起的那位是誰?」一個新人在他耳邊說。


    「喔!他是這附近醫院的……」說到這裏,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伊良部正在爬上長梯。


    「醫生!你在做什麽?」他不禁放聲大喊。


    「我還是覺得空中飛人比較好嘛——」伊良部拖長了語尾說。


    「不行啦!要是掉下來了怎麽辦?」


    「放心、放心。我可是身輕如燕呢!


    騙人!你少說也有一百公斤吧!


    鋁製的梯子彎曲成弓形,還發出了咻咻的聲音。在大家瞠目結舌之時,伊良部已經爬上了跳板。站在上麵的實習社員讓出一個空間給他。


    「嗚哇!比我想像的還高耶!」


    這是當然的,跳板的高度大約有一層樓高。


    公平很著急。該怎樣才能讓他下來呢?外行人從梯子下來是最危險的。


    「醫生!那就請你用跳的下來!掉到網子的瞬間隻要下巴收緊就好,放鬆全身的力量。不要用腳著地,請用臀部和背部著地,還有——」


    伊良部將鍾槌拿在手中。


    「笨蛋!不要給他那種東西!」


    才十幾歲的實習社員完全順從著伊良部。


    「我要在什麽時候跳?」


    社員老實迴答伊良部的這個問題。


    「喂!不要啊!」


    「那我要飛了——」


    伊良部以認真的眼神看著前方,毫無猶豫地跳下去。


    「嗚哇!」公平閉上眼睛。


    伊良部吊在鍾槌上,畫出大大的圓弧來迴擺動著。接應的內田反射性的想要配合時機接住他。


    「喂!你絕對接不住的,不要接!你會跟他一起掉下來的!」


    不過伊良部在那之前就先掉下來了。因為體重太重所以手臂無法負荷自己的重量。


    伊良部掉到網子上。他運氣很好,是臀部先碰到網子,大概因為那是最重的部位吧。


    由於他不知道正確著地的方法,結果像掉到彈簧床一般跳了好多次。


    「嗚哈!」「咿耶!」他不斷發出怪聲。


    實習社員們用看著新品種動物的眼神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山下先生,我要再玩一次!」


    「你在說什麽啊!」


    「好嘛好嘛——」


    「不行!」


    公平白了他一眼,伊良部便像調皮的小孩一樣嘟起嘴巴。


    伊良部坐在最前排觀賞上午十一點開始的第一場表演。即使公平建議他在看台比較方便觀賞,他還是不肯讓步,堅持「前麵比較好!」就跟想坐在汽車前座的小孩子一樣」


    在讓觀眾上台的表演中,伊良部第一個自告奮勇讓小醜捉弄。其實原本在觀眾席中都會有捧場的人,但都是由自己人假扮的。一開始小醜有些困惑,但他立刻就跟上伊良部的步調。他下台迴來時間:「那個人是主任安排的嗎?」由於伊良部玩得很認真,所以他才會這麽以為。


    「那明天見咯!」表演結束後,伊良部來到等候室說道。


    你還要來?公平差點就這麽說出口了。


    「醫生,醫院那邊沒問題嗎?」


    「嗯,沒關係。我已經跟櫃台說把我的病人全部轉到內科了。」


    公平腦中擠不出一滴適當的感想,他又捏捏自己的臉。


    護士在表演進行時,一直在帳棚後麵看著籠子裏的豹。繪理說:「她好像很希望當一隻豹的樣子。」這個女的也是讓人搞不懂的人。


    順帶一提,公平在今天的表演中也失敗了。他在最基本的「掛足飛行」墜落了,這個項目不用迴轉,也沒有其他技巧,就隻是把雙腳掛在鍾槌上並來迴擺動,抓住接應者的手而已。


    這當然是內田的錯。兩人的視線有對上,所以公平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誰失誤。他不開心的板著一張臉。


    從空中落下以後,他依照丹羽的指示改當助手,重要的飛行全都交給副將春樹。


    公平設法讓自己冷靜下來。就主任的立場來說,不能再做出打亂團體合作的行為,並試著反省,告訴自己他也有問題。但是他當然無法認同,因為演出和平常並沒有兩樣。


    他做了個實驗,請前任接應者丹羽陪他練習,並嚐試了幾種飛行。全部都成功了,這結果讓公平的怒氣逐漸高漲。除了內田找碴以外,他想不出其他失敗的理由。


    「能不能把接應者換掉?」公平向丹羽上訴。


    「不行啦!好不容易才把班底固定下來。」丹羽當場駁迴。


    和棒球的捕手一樣,接應的人可說是輔助的角色,為掌握表演關鍵的重要人物。


    「那隻要我上場的時候換掉就好。」


    「小公,拜托你幫幫忙。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表演到一半換手的話,秀不就中斷了嗎?」


    「可以用小醜秀填補空檔啊!『破紙』和『蒙眼』都是壓軸,稍微拖延一下時間也沒關係吧?」


    丹羽將手放在桌上撐住臉,似乎在思考什麽。


    「小公,你最近是怎麽了?你以前都是率先統整團隊的領隊,為什麽現在一副要破壞秩序的態度?」


    「真傷人,我才沒有要破壞呢。」公平不高興的反駁:「而且不要說什麽統整團隊了,最近隻要工作一結束,大家不都各自分散嗎?」


    「下班之後就是個人的自由了,那也是沒辦法的啊!」


    「拿內田來說好了,他完全都不靠近屋子。」


    「大概是因為他原本就是東京人吧?在東京公演,從自家通勤是很


    理所當然的。」


    「那至少讓單身的新人合宿之類的。」


    「那也是個人的自由。公演期間長達兩個月,大家都需要個人獨處的時間。」


    「以前不是這樣的。」公平坐在椅子上伸展手腳。


    「又說那種老人家的話。」


    「我家也都帶著小孩到處跑啊!」


    「時代不同了。這你也很清楚吧?設備和福利等等,我們這團都是最落後的,不改革組織追上大公司的水準不行。再說,今後和外國表演者的契約也會增加,到時也必須國際化。總而言之,古板也要有個限度。」


    「古板啊……」公平自嘲的說。


    「你是表演部的下任部長,多少也該為大局著想,和內田好好溝通一下,跟他為前天的事情道歉——」


    公平不發一語地皺了皺鼻子。


    「對了,你跟醫生談過了嗎?」


    「嗯,安眠藥也拿了。」


    「不,我是說……」丹羽看起來有些難以啟齒。「醫生有沒有給你什麽建議?」


    「建議?什麽建議?」


    丹羽沉思了一會兒。「沒什麽,算了。」他說得模糊曖昧,中止這個話題。


    公平聳聳肩,離開了辦公室。沐浴在夕陽之下的帳棚染成一片橘色,長頸鹿小麒正在一旁專心的吃著乾草。


    春樹小跑步的經過公平眼前。


    「春樹!你要不要到我家吃晚飯?」公平問。


    「不好意思,我已經跟人有約了。」


    春樹左右揮手,在那麽一瞬間,他的表情有點僵硬,總覺得好像有些疏遠。


    公平納悶地目送他的背影,停車場中停著內田的休旅車,春樹坐了進去。車內已坐了幾個人,是從替身團隊來的新人團員。


    公平明白了。內田邀約他們一起吃晚餐,也說不定是請他們到自己家裏吃他太太做的家庭料理。


    公平有點受到打擊。他並沒有被邀請。


    「我做錯了什麽嗎?」他對小麒問道。


    小麒瞥了他一眼,打了一個大大的嗝後,又繼續吃它的乾草。


    隔天,伊良部真的又來了。他穿著一整套的香奈兒運動服,不過公平也不知道是否真有這種東西就是了。


    首先他接受注射。伊良部說每天注射維他命就會有效果出現,所以他也隻好照做。小兒子洋輔興趣盎然地和伊良部並肩凝視著,但是注射一結束,他立刻就逃走了,因為護士拿著針筒追著他跑,表情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昨晚想過了,比起技術,空中飛人更注重的是互相合作吧!和隻有一個人表演的空中特技秀相比,空中飛人的技巧也沒有那麽難。」


    伊良部一邊看著團員們練習,一邊以悠閑的語氣說。看來他並不完全是個白癡,空中飛人的確是馬戲團的重頭戲,但需要花更多時間學習的是特技或平衡感等個人表演。


    「昨天是我一時手滑,今天我會先擦上鬆香。」


    公平有些意外。「醫生,你還想玩啊?」


    「嗯。半途而廢也不好嘛!」


    伊良部都還沒說完,就已經開始在爬梯子了。


    「等一下……」公平伸手想抓住他,但撲了個空。


    沒辦法,他隻好幫伊良部綁上救生索。這樣不管他掉到哪裏都能免於受傷。


    公平也上了跳板。他心裏想,為什麽他得陪伊良部做這種事呢?然而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伊良部的行為雖超乎常識,但公平也無力抵抗。他告訴自己伊良部隻是想見識見識罷了。


    「醫生,你會往上拱起身體嗎?」公平問。


    「不會。」


    這是當然的吧,公平把話含在口中輕聲說道。以伊良部那龐大的身軀,就連垂吊都有困難。


    「通常是把雙腳掛在鐵棒上,並倒吊著蕩到另一個秋千上,不過你隻要用手抓著就好了。也不用跳,請你像鍾擺一樣擺動個幾次,再蕩迴來這裏。」


    「什麽?沒有要跳接嗎?」


    「一開始是辦不到的吧!」


    他把鍾槌交給一臉不滿的伊良部。「可以開始了嗎?」伊良部問。「請。」公平才迴答完,伊良部馬上就跳下跳板。


    「呀哈——」他天員無邪地擺動著。


    公平相當詫異。過去他曾經主辦過高空彈跳的活動,但是十個人當中有十個都不敢跳。「跳下去真的沒關係嗎?」當時大家一直這麽問,問到他都煩了。伊良部就沒有這個問題。


    他還真是個豁得出去的人,一般人都會有些猶豫吧!


    伊良部在晃了三次後迴到跳板上。


    這也讓公平驚訝不已。大部分的初學者都會因為害怕而擺動得不夠大,結果迴不來。伊良部則以他的無懼,克服了體重和腕力等不利條件。


    「讓我玩跳接啦!」


    「這個嘛……」公平吞吞吐吐的說。不過他也很想看看。


    他對在半空中的內田問道:「你最重可以接幾公斤?」


    「我也不知道。所有的飛人都是六十公斤左右,我也沒接過更重的人。」


    「醫生,你幾公斤?」


    「大約七十公斤吧!」


    伊良部的下巴搖晃著肥肉,以稀鬆平常的語氣說。公平懷疑自己的耳朵,一副沒聽清楚的樣子。


    「那沒問題,就試試看吧!」


    內田都這麽說了,公平隻好讓伊良部嚐試跳接。不知何時,幾乎所有的團員都跑來看了。


    「醫生,當你蕩到最高點後,請不要使力,就這樣讓自己掉下去。隻要向前伸手,接應者就會抓住你的。」


    「嗯,我知道了。」伊良部說得很幹脆。


    公平衡量時機,推了下伊良部的背。伊良部迅速的離開跳板。他沒有多花一絲力氣,畫出了漂亮的弧線。


    或許這個男人並非等閑之輩——公平瞪大了雙眼望著。


    但是他想太多了,伊良部太晚放手,沒有進入內田伸手可及的範圍。


    「咦——」伊良部發出像時代劇中少女的聲音,掉到網子上,他像個球一樣彈跳了一會兒。


    然而四處傳來了爆笑聲。體型龐大的話,即使失敗也是個有趣的畫麵。


    「真是少見的外行人。」公平迴到地麵時,丹羽說出了他的感想:「感覺他好像把緊張和恐懼都拋在腦後了。」


    聽完之後,公平覺得他有點了解伊良部了。


    黃口小兒不畏蛇,並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不知蛇為何物。伊良部一定也是如此,他腦中什麽都沒想。


    「如果成功了要讓我正式上場喔!」伊良部笑說。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這個男的不表演特技,光是普通的跳接也很有看頭了。


    伊良部接著也挑戰走鋼索,但完全不行。他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平衡感,連五公分都走不了,他從鋼索上墜落兩次,都翻了大跟鬥。


    「這個人生理和心裏的性能差異還真極端……」丹羽撫著下巴喃喃說道。


    當天公平暫停演出空中飛人,這是丹羽的命令。公平也不想再出醜了,於是默默的聽從。


    他們加了個人的椅子特技以取代空中飛人,並由公平擔綱演出。在圓木上放一塊板子,再疊上七張木椅,最後公平在其最上方倒立,是非常高難度的表演。


    他漂亮成功了,換來一片熱烈的喝采。


    春樹說:「真不愧是公平。」這讓他心情很好。


    他還是表演部的王牌,絕不輕易將這位子拱手讓人。


    到了夜晚,公平造訪新團員們共同租借的一周公寓。他叫繪理做一些菜,並準備了啤酒一起帶來。他想和新加入的年輕人們熟絡起來,身


    為在團裏長大的老鳥,他說不定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對於上司的突然來訪,年輕人們都嚇了一大跳。他們急忙收拾亂七八糟的房間。「沒關係、沒關係。」公平笑著阻止他們的動作,在和室裏坐了下來。


    公平重新端詳他們,大家看起來都還很稚嫩。其中還有才十幾歲的人。


    「工作都習慣了嗎?」他看著新人們說:「如果有什麽不懂的地方,盡量來問我。」


    「是」「好的」他們如此迴答。


    總覺得他們有些生硬,也許是他的措詞太拘謹了。


    「這是我太太做的料理,吃吧!都吃過飯了嗎?你們還年輕,應該再多也吃得下吧!」


    但是他卻說出更像老頭子的話。新人們都很緊張。呃,他得找個輕鬆的話題——


    「你們有女朋友嗎?」


    話才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簡直就是歐吉桑的對話,而且又很唐突。


    「我們年輕的時候啊,到處都有女朋友呢!」


    他不禁豎起小指,臉都發熱了。糟了!不但沒緩和氣氛,反而讓大家更退縮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隻有電視的歌唱節目流泄著熱鬧的聲音。


    「你們也有被邀請到內田家嗎?」為什麽他要問這種事啊!「啊,沒有啦!因為他好像很受新人歡迎的樣子,所以我才隨口問問。」他開始冒汗了。


    「……是的,我們有去玩過一次。」


    有個人警戒的迴答道。看到那眼神,讓公平心裏更急了。


    「他是個不錯的家夥,雖然還不是個能獨當一麵的接應者。空中飛人的接應者,必須要有什麽都要接住的決心才行,如果讓飛人掉下去,就是接應者自己的錯,要有這種責任感才能勝任接應者。或者說,絕對不能讓飛人掉下去……」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明明沒打算要中傷人的啊!這樣他簡直就像是來批評新手的惹人厭上司。


    新人們不知該如何迴答,一個個全低下頭來。害怕沉默的場麵,公平獨自滔滔不絕,他甚至說到當馬戲團的團員要有哪些心理準備等等的。


    三十分鍾後,公平幾乎是用逃的離開那裏。在迴家的路上,他又陷入強烈的自我厭惡中。


    大家現在一定議論紛紛:「他是來幹嘛的?」


    一想到這裏,他就有股大叫的衝動,在這個原本像是他家的馬戲團裏,他成了多餘的存在。


    3


    伊良部已經完全成為開演前的特別練習生了,他每天都開著保時捷到馬戲團這兒來。


    縱使他是醫生,這也太奇怪了。考慮到發生意外的風險,通常是不能讓表演部以外的人加入練習的,以前也沒有過這種例子,然而現場的負責人丹羽卻笑看著。


    「啊哈哈!小公,你的主治醫師奠是太棒了!」


    不知何時伊良部變成公平的主治醫師了。


    其他人也不會覺得不可思議,都把伊良部當成是團裏的一員。還有實習社員以為他是剛加入的小醜。


    而護士在這段時間則是一邊在籠子前抽煙,一邊不厭其煩的看著豹。


    「還差一點點,我就能成為飛人了。」已習慣墜落的伊良部眉開眼笑的說。


    這並不是玩笑話,他快要學會在空中擺動並正麵跳接的基本技巧了。


    當然,這對普通人來說一點也不稀奇。隻要膽子夠大,就算是藝人,練習三天之後也能在新春才藝大會中表演,但是換成伊良部就不同了,就好比說熊光是推嬰兒車就能吸引群眾圍觀一般,由他來飛看起來就是很有趣。


    接應的內田也在一旁協助,「他完全沒有花到多餘的力氣。」內田驚訝的說。


    聽到這句話,丹羽解釋道:「在救溺水的人時,如果被抓住就會跟著溺水吧?伊良部醫生不會死抓著救他的人,所以要幫助他就很容易了。他是個不會陷入恐慌的人呢!與其說是能力,倒不如說是體質特殊。」


    「嘿嘿嘿!」伊良部以非常高興的表情搔著頭,他似乎認為自己被稱讚了。


    看了伊良部的練習後,公平也技癢了。如果是在丹羽和新人們的麵前,內田應該不會打什麽歪主意,他隻會在正式表演時趁亂做出陰險的事。


    「那我來示範給你看吧!」公平說著,爬上了跳板。


    他活動活動手腕,抓住撞木,踢了一下跳板便開始在空中飛舞。


    一次、兩次,他畫著弧形,看向中央的內田。確認內田抓住節奏之後,他換成用雙腳倒吊在秋千上的姿勢。接著隻要跳過去讓內田接住就好。


    他在秋千甩到最高點時鬆開腳。抬頭一看,他嚇了一跳。


    距離完全不夠近。


    內田伸出的手在離他有五十公分的前方。


    公平的手撲了空並往下墜落。他緊急旋身,以背朝地的姿勢掉到網子上,他沒有做好正確的落地姿勢,在網子上彈跳了兩三次。他呆呆的望著內田,內田則倒吊著,表情僵硬的俯視公平。


    血氣直衝公平腦門,幾乎要讓他暈眩,他從沒碰過這麽大的侮辱。內田竟然在團員麵前讓他出糗。他板著臉,從網子上下來。他的麵子全丟光了,他絕不會就這麽算了——


    丹羽和他眼神交會。丹羽像是困擾,又像是憐憫,一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看著他。


    難道丹羽不生氣嗎?應該要把內田踢出隊伍才對吧?


    公平接著望向春樹,春樹臉色發白地迅速轉開視線。公平覺得很納悶,他環視其他人,突然發現在場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沒有一個新人敢看公平。有種同情的空氣流動著。


    他的怒氣全散光了。這是怎麽迴事?他實在搞不懂,他想要思考些什麽,但他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哎呀哎呀!」伊良部像外國人般伸出食指並左右揮動:「山下先生,你的腰拱起來了,我來示範給你看吧!」


    這個門外漢在說什麽啊?


    「啊,你生氣了?我隻是開玩笑啦,啊哈哈哈!」


    「我去一下廁所……」編了一個很爛的藉口,公平逃離現場。他已經滿頭大汗了。


    他進入栓著長頸鹿小麒的柵欄裏,坐在乾草堆上。他用雙手掩麵,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是不是被大家疏遠了?這個猜測浮上他心頭。團員增加,一口氣拉低了表演部的平均年齡,三十二歲的飛人已經不年輕了,大家是想逼他從第一線退下嗎?


    不,若真是如此,丹羽應該會跟他好好談談,丹羽不是那麽有城府的人。


    還是內田在策劃著什麽?他拉攏新人,虎視眈眈下任舞台監督的地位——這太愚蠢了,公平搖搖頭,他們的馬戲團規模這麽小。


    那是為什麽?這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麽理由?


    公平深深的歎氣。他的腦中一片混亂,絲毫理不出頭緒。


    他隻知道,內田很明顯的排斥他,而其他人卻什麽也沒說。


    「嗚哈!」帳棚傳來伊良部的聲音。也許是化解了現場的緊張氣氛吧,他聽見團員們的笑聲。


    什麽嘛!這男的一點也不懂別人的心情。其他人也是,為什麽能跟他相處的如此融洽?都不會有所顧忌嗎?


    小麒低頭,把嘴裏的乾草撒在公平頭上。


    「你這家夥在幹嘛啊?」他兩手抓住小麒的脖子。小麒也沒有抵抗,隻是一直咀嚼著。小麒即將滿九歲,公平在它兩公尺高時就認識它了。他現在覺得,好像隻有長頸鹿是他的朋友。


    這天公平參與了空中飛人的演出,他已經在意氣用事了。如果想找碴的話就試試看!他心裏想著。


    丹羽臉上寫滿為難,無力的說:「為客人想想吧!」


    表演還是失敗了。和練習時


    一樣相差了五十公分。公平受到極大的打擊,在中途退場時,他突然想到:會不會是接應者的秋千原本就設在比較遠的位置呢?


    馬戲團帳棚裏的天花板上,有懸掛著秋千和救生索的地方。會不會是那上麵的工作人員在他演出時,把接應者的秋千移開了呢?


    公平用手避著燈光向上凝視,在天花板上的是和內田一起進公司的前替身演員們。


    他明白了。這是內田的陰謀,他們想把他趕出表演現場。


    他立刻告訴丹羽這件事。


    「小公,你確定嗎?」丹羽盯著他的臉說:「他們怎麽有辦法在表演當中做這種事?要改變吊著接應者的秋千位置,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吧!」


    「不,他們的話可能辦得到。」


    「不要再說了,這是命令。小公,你暫時不要表演空中飛人了。」


    「那不就正中內田他們的下懷嗎?我也是有誌氣的——」


    「小公啊……」不知為何丹羽搭上他的肩,安撫的摸摸他的臂膀。


    到了夜晚,吃完晚餐後,繪理向公平提議請假。


    「下星期要不要一家三口到夏威夷玩?自從洋輔出生後,我們都沒有私下去旅行了。我問過丹羽先生,他說可以讓我們休一星期。」


    她在流理台邊洗碗邊說著,語氣聽來很開心。


    「不行啦!其他人會想為什麽隻有我們可以在公演期間休息的。」


    「反正團員都增加了,丹羽先生也說以後會排班,讓大家在公演期間也能休假。由身為主任的你率先休假的話,其他年輕人也比較好意思休息嘛!」


    「哦,這樣啊?不過我不想休假。」


    「為什麽?」


    公平沒有迴答,他攤開了報紙。要是他不在的話,內田就會變成隊長了吧!春樹和其他在團裏長大的人,也很有可能會被取代。


    「好想去夏威夷喔!」繪理撒嬌的說。


    「你覺得內田是怎樣的人?」公平問。


    「內田?應該是個好人吧!雖然平常話少了些,但還滿努力的。」


    「好人?」這答案讓他很不高興:「你沒看見他讓我從空中墜落多少次嗎?我怎麽想都覺得他是故意的。」


    「……小公,我可以說出我的想法嗎?」繪理把報紙抽走並折好,在他的對麵坐下:「我覺得你要再多敞開心胸比較好。」


    「你什麽意思?」


    「我之前就感覺到了,你對人的警戒心太強了。你好像一直在觀察別人。」


    「你別把我說得疑心很重似的,我隻是慎重。而且隻要跟我熟了,我就會很重朋友啊!」


    「用心交朋友的確很重要,但現在正值公司擴大規模的時候,能夠接納任何人的寬大之心也是必要的。」


    「你是說我心胸狹窄?」公平提高了聲調。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說的是,像伊良部醫生那樣開放不也很好嗎?」


    「伊良部?為什麽會說到他?」


    「我也不知道,就突然想到。」


    公平的腦海裏也浮現了伊良部的臉,還有那搖搖晃晃的下巴。


    「那個醫生有夠誇張的好不好!都已經是大人了,還蹺掉醫院的工作跑到馬戲團來當弟子。」


    「雖然是怪人,卻很受歡迎。大家都很期待伊良部醫生的到來呢!」


    「大家隻是覺得有趣而已,因為他這種人很少見。」


    「不過,該說他是治愈係的人嗎……」


    「治愈係?那個像氣球一樣的男人?才不是!是像這種怪人也能存活至今,那這個世界也還好——大家隻不過是有這種安心感罷了!」


    「好,就像你說的好了。但我覺得能讓周圍的人感到輕鬆的個性也是很重要的。」


    「羅嗦!總之我不休假!」


    他靠在椅背上,把腳往前伸直。繪理不滿的噘著嘴。


    「喂,我問你,」公平點了根煙,問:「……公司有沒有說想要把我調離表演現場之類的?」


    「啊?」繪理皺眉:「沒有啊!怎麽可能?」


    他朝天花板吐出白煙,靜靜的看著繪理。嘴上說是為了洋輔而去,其實她心裏一定認為調到總公司做幕後工作比較好吧——


    「什麽啊?想說什麽就說啊!」


    「沒什麽。」


    他隻吸了三口就把煙撚熄了。絕對是丹羽跟繪理建議休假的,以前丹羽曾對他說過:「拜托你可別給我休假啊!」如今卻相反了,他已經不再受人仰賴了嗎?


    伊良部還差一點就要成功了。內田已經能接住他了,順利抓住那超過一百公斤的龐大身軀,漂亮的擺動。


    所以正確說來,進步的應該不是伊良部,而是內田吧!他抓到了訣竅,知道該怎麽接住相當於兩個飛人的伊良部了。


    第一次接到時,所有人一陣嘩然。「哦哦!」大家都露出白牙笑著。


    但是迴轉卻十分困難。接應者要在擺動一次後放開手,讓飛人在空中一百八十度旋轉後,再迴到原本的秋千上,可是伊良部轉不了身。


    「醫生,你要不要試試隻轉頭看看?」


    這時丹羽很熱心的指導伊良部。


    「奇怪了,我覺得我有轉了啊!」


    他拚命轉頭的樣子讓大家都笑出來了。


    在半空中飛舞的伊良部,彷若出現在海麵上的鯨魚。公平懂了,這就跟賞鯨一樣,所以團員們才會都跑來看他練習。


    「喂,小公。你不覺得伊良部醫生可以正式上場嗎?」丹羽高興的說:「就算不會迴轉也無所謂。他隻要在空中擺動一次,就能讓客人看得很開心了。」


    「你是說真的嗎?他可不是我們的團員喔!」公平瞪大了眼。


    「跟他簽約就好啦!當然也會幫他買保險。」


    公平搖頭。雖說他是自己帶來的,但這也太不尋常了,沒有人懷疑為什麽伊良部會在這裏。


    接受注射之後,公平和伊良部談了一下。


    「醫生,你還真受歡迎。」


    「可是我一說要幫他們打針,他們就逃走了。」


    「那是當然的吧!」公平苦笑。


    打針好像是伊良部的興趣。當針頭刺穿皮膚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都閃耀著光芒。公平已經隨便他了,他告訴自己,世界上也是有這種生物的。


    「馬戲團的後台怎麽樣?」


    「嗯,很快樂啊!大家都很親切,感覺就像是個大家庭。」


    伊良部把配茶的饅頭塞滿了嘴說,他把護士的份也吃了。


    「以前是這樣沒錯,現在就不曉得了。團裏出現了派係,還會互相扯後腿。」


    「哦?這樣?」伊良部似乎吃不夠,他把整盒饅頭都倒了出來。


    「你覺得接應的內田如何?」反正他是圈外人,說這種事也沒壓力,於是公平不禁問道:「他都不接住我不是嗎?那一定是故意的。」


    「原來如此。那家夥,竟然老是讓人掉到網子上!」


    「咦?」


    「我就覺得奇怪!」伊良部漲紅了臉:「雖然跳接好不容易成功了,但到昨天為止他都在玩弄我吧!」


    「不,那個……」


    「迴轉也是,要是他再甩高一點的話——」


    「醫生,那是你在找藉口。內田他很努力才總算接住你的。」


    「……是嗎?」


    「是啊!」


    真是不知感恩的人。公平雖不想為內田辯護,但也不想跟伊良部相提並論。


    「迴到我剛說的事,你也看了很多次他失誤的場麵吧!而且還是在正式演出時。我不知道他是改變了秋千的位置,還是縮小了


    擺動的幅度,但你不覺得他根本就不想接住我嗎?」


    「我看不出來耶。」伊良部向饅頭伸手。


    「竟然在距離五十公分的地方伸出手,真是不敢相信。」


    「哦,這樣啊!」他狼吞虎咽的吃著。


    「這是陰謀,那群外來的人想把我趕走。」


    「哦——」他心不在焉的迴答,嘴邊沾上饅頭的內餡。


    「醫生,你沒在聽吧?」


    「抱歉,你說什麽?」


    公平歎氣。但是他想要一個說話的對象,所以他又說明了一遍。


    「陰謀啊?那你就用v8拍下來,提出證據如何?」


    伊良部輕鬆的說道。聞言,公平抬起頭來。對呀,還有這招!他怎麽都沒想到呢?


    明天他就再跟內田飛一次,然後叫繪理把他們的小動作給拍下來——


    「如果要拍的話,也順便拍我吧!醫院裏那些腦外科的人都不相信我,說如果我真飛起來了,他們就讓我動手術。所以我要拍下來給他們看。」


    他撐大了鼻孔,握緊雙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


    伊良部把所有饅頭都吃光了。「因為剛運動過嘛!」他悠閑的說,那護士到哪去了?公平看向窗外,發現她正在關著豹的籠子前抽煙。


    護士的衣服是豹紋的,這讓公平很在意。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連伊良部都能當醫生了……


    籠中的豹沒有張牙舞爪,它用懶洋洋的眼神看著年輕的人類女子。


    4


    繪理斜眼瞧了他一眼並拒絕了。


    「我才不要呢!那種像間諜一樣的事。」


    「拜托!我需要客觀的事實!口說無憑,他們一定會裝傻的。」


    公平懇求道。他把手撐在桌上,向繪理低頭。


    「為什麽你要對工作夥伴做這種事?」


    「那是我要說的話,找麻煩的是他們吧!」


    「小公,你就試著跟內田他們好好談談蘇!我覺得解開誤會比較重要。」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讓他們承認自己所做的事啊!」


    他硬是將攝影機塞給不情願的繪理。


    「發生什麽事我可不管!」繪理說。雖然會引起糾紛,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如果不把膿擠出來,情況是無法獲得改善的。


    他要求丹羽讓他參加空中飛人的表演。


    「小公,你去夏威夷吧!夏威夷喲。」丹羽看似刻意的裝出開朗的樣子,還幫公平按摩肩膀。


    「工作狂已經不流行了,偶爾也要孝順一下家人才行。」


    「為什麽你這麽想讓我休假?丹羽先生,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他開始質疑了。


    丹羽額上冒出汗水。


    「什麽也沒有啊!我隻是擔心你的健康。」


    「我沒感冒也沒生病!我要跟平常一樣上場表演。」


    公平斬釘截鐵的說,並自行在成員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當然是以「主將」的身份,他可是這個隊伍的隊長。


    這天他演出了許多節目。以開頭的離地十公尺的反轉大車輪為首,機車特技、和繪理一起表演的雜耍,連平常交給師弟們的表演他都做了。因為他靜不下來,熱中於演出可以讓他暫時忘卻空中飛人的事。


    重頭戲的空中飛人秀開始了。主持人介紹成員,眾光燈打在他們身上。公平是最後一個,也隻有他的衣服鑲上了紅邊。他望著下方,確認繪理拿著攝影機站在舞台邊。隻有今天,希望表演失敗,隻要想這是最後一次丟臉就好了。


    新人們展開各種飛行。公平從跳板看著,內田並無任何異狀。他把視線往上移,仰望固定住秋千的地方,有兩個道具組的人在那裏,是前替身演員的成員。他哼了一聲,他可不會讓他們為所欲為!公平在心中罵道。


    終於輪到公平了。他從春樹手中接過鍾槌,計算著時間。內田在中央的秋千上,滿臉為難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是想說些什麽。


    公平跳下跳板,在空中擺動,從喇叭播放出的舞曲在耳膜邊隆隆作響。他把雙腳掛在秋千上,整個人成倒吊狀態,接著彎起上半身,在中央秋千的內田伸出手來。他鬆開腳,浮在半空中。這次相差不隻五十公分,而是一公尺遠。


    他看著內田,清楚的看到內田生硬的表情。


    公平就這樣落下,在網子上彈跳。


    「啊啊!」觀察驚唿。主持人什麽也沒說,聚光燈追上他的身影,於是他張開雙臂迴應。


    從網子上下來後,他立即飛奔到繪理所在之處。


    「喂!你有拍到剛剛的畫麵嗎?」他說著,話音因興奮而顫抖。


    「嗯,拍到了。」繪理臉色蒼白的點頭。


    「怎麽樣?和春樹他們表演時完全不同吧!」


    「嗯……完全不同。」


    就說是這樣吧!公平拿起攝影機,對在音控室清點收入的丹羽仰起下巴,示意要他過來一下。他逕自走向等候室,繪理也跟在他身後。


    「小公,你要冷靜。」丹羽追上來說:「你可能會受到打擊。」


    「沒什麽好打擊的,我早就知道內田他們討厭我了。」


    「我不是說這個——」


    公平在等候室播放適才拍攝到的畫麵。丹羽和繪理都別過頭去,和撲克牌差不多大的液晶螢幕,放映出方才表演的空中飛人秀。


    原本以為螢幕上會出現內田,但鏡頭的焦點卻是他自己。


    拍他是有什麽用啊?就在公平這麽說的同時,影像切換到他浮在空中的瞬間。


    什麽?公平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是他嗎?


    急忙倒帶又看了一遍,這次他屏氣凝神的看著螢幕。


    怎麽看都是他自己。螢幕上所映出的,是他拱起腰,像袋鼠一樣地在空中飛舞,擺動的幅度也不夠大。


    「這不是說說就能治好的,而且一旦在意情況就會更嚴重……」丹羽以同情的語氣說。


    「一開始我以為你自己有發覺到,不過看起來又好像沒有。既然如此就是心理上的問題了,我想不要直接點破你比較好……」


    公平想起來了。丹羽曾問過他:「你是不是腰痛?」


    伊良部也對他說過:「你的腰拱起來了。」當時他並沒有多想,沒想到是他自己的跳躍姿勢不對。


    掉到網子上時,那些師弟們可憐他的眼神及謹慎的態度,現在迴想起來,羞恥心讓他整張臉都紅了,他受到相當大的打擊。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公平問。


    「東京公演開始之後。大約是從內田擔任接應者那時起,你就會拱腰,擺動的幅度也漸漸變小……」丹羽將手搭在公平肩上:「不能在意喔!你還是我們表演部中最厲害的人。你和我一起練習空中飛人時也都沒有問題啊!總之就是你在麵對不熟識的人時,會無意識的做出抗拒反應。」


    公平麵無血色。他究竟對內田做了什麽過份的事?自己一定表現出一副輕視他的樣子吧!


    「我以前有聽前輩說過,這叫做『和尚擦地』。會有這個名稱是因為姿勢很像,也就是說,並不是隻有小公你會這樣,過去也有一些人有相同症狀。」


    他在沙發上坐下,以手掩麵,開始厭惡起自己了。


    「節目也差不多要結束了,我走咯,你不用出場沒關係。」丹羽說。繪理則無言輕撫公平的臉頰,然後兩人離開了那個房間。


    和尚擦地啊……公平輕輕說道,這大概是個性跟他相像的前輩們所得到的病吧?


    因為小時候一直過著不斷轉學的生活。即使交了新朋友,過兩個月之後就得和他們分開,他不想再有這種悲傷的迴憶,於是從某天開始,他築


    起一道高牆,遠離新的邂逅。這也造就了公平的防衛本能。外人覺得馬戲團的小孩很稀奇,常會找他們麻煩,如果團裏的其他小孩被欺負了,他就會帶頭去跟對方討迴公道。在團結意識增強的同時,對外人的警戒心也變敏感了。也許外表看起來一直都很封閉吧!其實他很喜歡與人相處的,但是又不敢親近別人,朋友變多會讓他很不習慣。


    此時門被打開了。「啊,你在這裏啊!」伊良部探頭說。


    撲克臉的護士也來了,這兩個人已經可以自由進出馬戲團啦。


    「我今天要表演空中飛人喔!」伊良部開心的說:「丹羽先生幫我買了保險,我還自己做衣服呢!」他打開包包,取出豹紋的舞台裝。


    公平連忙跳了起來,往窗外的豹籠看去。


    豹太平安無事,他嚇得全身都癱軟了。


    「總之先來打一針吧!」和往常一樣,公平接受了注射。


    洋輔不知從哪出現了,他專注的盯著看。


    「醫生,你小時候是怎樣的小孩?」公平忽然問道。


    「我小時候?就隻是個普通的小孩啊!」


    騙人的吧!誰會相信啊?


    「有沒有巡迴藝人的孩子暫時轉學到你上的那間小學?」


    「沒有耶,我上的是私立學校。」


    這樣啊,原來他是個少爺呀?


    「我好像得了一種膽小的病了。」他揉著注射過的地方說:「我無法對人敞開心胸。」


    「倒是常有歸國子女轉學到我們學校來。」


    「小環境的話還好,但是一到了大環境,我就會突然緊張起來……」


    「他們喝過洋墨水,所以都很高傲。」


    「這有沒有什麽病名呢?」


    「當時大家都一起欺負他們,在便當裏的三明治塗上藥膏之類的。」


    「醫生,請你專心的聽別人說話啦!」他不禁埋怨。


    洋輔正在和護士玩捉迷藏。他流了些鼻水,公平便把他叫到身邊,抽了一張麵紙放在洋輔鼻子上。


    「擤一下。」


    洋輔聽話的擤出鼻涕。公平見狀,突然想通了。


    這孩子完全信任自己的父親,所以才會用力的擤出鼻涕。


    空中飛人的接應也是相同道理吧!重點在於什麽都不要想,伊良部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對了。山下先生,你的失眠如何了?」伊良部問。


    「有在吃藥所以睡得著了……」


    「抱歉,其實我開給你的隻不過是整腸藥罷了。」


    虛脫無力之感向他襲卷而來。他趴在沙發上。


    「沒關係吧!反正你吃了也沒事。」伊良部笑說:「心誠則靈,believe doctor(相信醫生!)啊哈哈!」


    怎麽有這麽幸福的人?難道他一點煩惱也沒有嗎?


    在房間一角,洋輔被護士逮到,硬是抓起他的手臂。


    「喂……」公平叫住護士。


    「這是流行性感冒的預防注射,現在打的話可以算你們免費。」護士懶懶的說。


    好吧,公平默許了。他無力反抗這兩個人。


    洋輔雖然一臉想哭的表情,但還是凝視著針頭刺進自己手臂的瞬間。


    表演開始,伊良部穿著豹紋的緊身衣登場了。感覺就像和貓王一樣胖的freddie mercury(※知名樂團queen的主唱。)。


    沒有任何人笑,好像有什麽超越了想笑的感覺。因為實在太奇特了,不是用笑就可以表達心中感覺的。為了讓觀眾在強光下也能清楚看到伊良部的臉,他化了舞台妝,繪理覺得好玩還幫忙裝了假睫毛。


    「醫生,這打扮很適合你。」公平發自內心的說。他給人的感覺就像來自異世界的使者。


    公平又捏了一次自己的臉。才短短一星期,這個人就如此融入這環境,等察覺到時他就已經在了,沒有人懷疑過為什麽。就連公平自己也沒有防備過他。


    而現在,他們要讓這個外行人表演空中飛人。


    也許過了十年後再迴顧這一天,大家會一起大笑吧。「丹羽先生還真敢讓他上場。」「當時大家都瘋了吧!」然後,他們一定會懷念起伊良部這個不可思議的醫生,洋輔也會記得這一天吧!


    「醫生,終於要正式上場了。你會不會緊張?」


    「緊張什麽?」伊良部邊挖鼻孔邊看著公平。


    看來他問了一個蠢問題。


    內田在舞台邊,獨自一人伸展著身體。


    既然都要道歉,還是早點開口比較好,公平緩緩走近他。


    「內田,之前我打了你,真的很抱歉。」他深深鞠躬:「我作夢也沒想到我會變成那個樣子,還一直誤會你是故意找我麻煩。」


    「哪裏,沒關係的。」內田視線朝下,結結巴巴的說:「我自己也很沒用……」


    「才沒這迴事。你和其他的飛人不都配合得很好嗎?」


    「畢竟公平先生是主將,所以我也有責任……我一直都很煩惱。」


    內田說話的樣子像高倉健般木訥老實,無心機的臉也有些神似。公平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的病也許無法馬上治好,但我想慢慢的做複健。請你從明天開始陪我練習!」公平再度低下頭。


    「我才是,要請你多指教了。」


    公平覺得心裏輕鬆多了。他現在才體會到語言的力量,為什麽他不早一點跟內田談話呢?他好想迴到小學那時候,重新和大家交朋友。


    就在這時,會場內的燈光灑落。主持人開朗高亢的聲音從喇叭傳出。


    「各位觀眾,新日本馬戲團所引以為傲的空中飛人秀即將開始。離地十三公尺,長杆的間隔有二十公尺。訓練有素的表演者們將帶來令人屏息的精彩演出,請各位觀眾盡情欣賞!」


    成員們各就各位。公平伴隨著伊良部爬上跳板,內田則倒吊在場中央的秋千上。


    隨著音樂,新人們陸陸續續表演著。每個項目都讓觀眾拍手歡唿,看台上的人無不笑容滿麵。就因為能看見觀眾高興的表情,所以公平才這麽喜歡馬戲團的工作。孩子們絕對不會忘記看馬戲團表演的那天。


    「醫生,這風景不錯吧!」


    「山下先生,你看!正麵最前排那個穿迷你裙的女生,內褲都快要被看到了耶!」


    公平差點當場昏倒。這個男的在看哪裏啊!怎麽都不會怯場?


    總算輪到伊良部了。


    主持人介紹他:「接著請欣賞特別來賓的飛行。即將一躍而下的是伊良部綜合醫院的醫師——伊良部一郎先生。這可不是騙人的喔!他完全是個外行人,在經過一星期的訓練之後,他已經能夠登台演出了!」


    聚光燈打在伊良部身上,他天真無邪的揮揮手。公平就像監護人一般在旁邊看著,心跳加速。


    「醫生,準備好了嗎?」


    「嗯,好了。」


    「那開始咯!」公平把鍾槌遞給他,估計著時間。「一、二、三,go——」他推了伊良部的背。


    伊良部跳下跳板。龐大的身軀畫出漂亮的弧線,他在空中擺動著。


    「哦哦!」


    觀眾一陣驚唿。果然由胖子表演空中飛人很有看頭,連公平都感到有點驕傲。


    來迴一次之後,伊良部鬆開手。


    地麵上的所有人都屏息望著。


    下個瞬間,內田的雙手抓住了伊良部的手臂。中央的秋千一口氣往下沉,接著他們在空中畫出更大的圓弧。


    「成功了!」


    公平跳了起來,和春樹相擁歡唿。在副調整室的丹羽也起身做了一個勝利的姿勢。


    觀眾席傳來今天最響亮的鼓掌聲。


    隻剩下迴轉了!他到底能不能成功呢?公平興奮的期待著。


    擺動一次後,伊良部再度飛在高空中。


    他的身體沒有動,隻有頭轉了過來。


    會場內爆笑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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