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隔得老遠他就喊,“來、來了!”


    “來了?”村長麵色一變,“師父,快,快同我去!”


    這下不用我提醒,如慧也知道拔腿就走,我緊隨其後。雖然我還有疑問沒解開,但眼下還是妖怪重要些。


    衝到村口,我還以為我進了地府。


    村人四下亂跑,弄熄了幾支火把,村口有些暗,可還是看得分明,向這邊飛速逼近的,是一群形貌可怖的怪物,一隻隻周身漆黑,奇形怪狀,看不出來哪是身子哪是頭。


    離我最近的一個,有三條手臂,其中一條手臂上還生了七八對眼睛。


    ……這都是什麽啊。


    難怪村長一提起妖怪就打哆嗦,這確實超出了常人所能理解,不像人也不像妖,更像是一堆惡鬼被地府裏的差役叉成一處,預備下油鍋的模樣。


    這樣的怪物,後麵還有一大片,擠滿了村外的山路,一眼看不到頭。


    不過盡管這些東西長得不像妖怪,妖氣還是洶湧而來,隻是這妖氣也詭異,時弱時強,紛亂無章,找不到源頭。


    有幾個村人還大著膽子在前麵阻攔,眼看群妖越離越近,嚇得扔下手上的鐵器就跑。


    “師、師父,”村長已經走不動路了,“全靠三位師父了!你們可不要不管啊!”


    怎麽可能不管。


    好歹是玄師,我自是不能放妖怪為害,於是一邊拿出生墨筆飛快書畫,一邊大步逆著村人迎上去。


    “如慧,你行麽?”我問。


    如慧和尚默默地從背上解下長棍。“行。”他說。


    他雙足一踏,腳下青光頓起,化出一朵寶蓮,棍子舞得唿唿生風,夾帶著法力,隨手就把最前麵的一隻妖怪打個粉碎。


    我也祭起咒術,阻擋著那些狂撲上來的邪物。九枝守在我身邊,揮動他的枝條藤蔓,護著我照顧不到的方位。


    這些妖怪倒是很好收拾,根本沒有什麽威脅,也好像沒有什麽自己的意識,看見人便往上撲,完全不要命一樣。


    就是……實在太多了。


    我從沒和這麽多妖怪打過,清掉一片又上來一片,如慧已經喘起了粗氣,這樣下去,最後結果怕就是我們三個精疲力竭,再被妖怪吃掉。


    打著打著,我也越發覺得奇怪,尋常妖怪,斷不可能是這樣,每次殺掉一個,我都感覺它們隻是空有一副身子,不像是禽獸草木化成的。


    四周漫溢的妖氣,也並非來自它們。


    “九枝!”我喊道,“你覺出來了嗎?”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但我相信九枝一定能懂,何況以他的聰慧,不可能沒有任何察覺。


    九枝點點頭。


    “這些妖,都不是真的。”他挪到我身邊,說。


    “幻象?”


    “不……”九枝努力尋找合適的詞,“有人……驅使的。”


    “你的意思是,”我說,“這些妖是有人召集來的,眼下都是他在操控,對麽?”


    “對。”


    可到底是如何操控的?一個人同時驅使這麽多妖怪,真的可能嗎?


    正想著,一旁的和尚忽然停下了動作,盯著手上的長棍看了看。


    “這是何物?”他低聲說。我看到長棍頂端纏了幾根亮閃閃的東西,細細的,是絲線?


    再仔細看去,近處的每隻妖怪身後,都牽著一根這樣的白色絲線,方才沒注意,天又太暗了,卻錯過了這個異狀。


    我恍然大悟,也心底一寒,這裏少說也有五六百隻妖怪,每隻妖怪都用絲線馭使,這是什麽樣的法術?


    “九枝,你能看見妖怪背後的絲線嗎?”我問。


    九枝聚精會神地看過去。“能看見。”


    “這些絲線的起始在哪裏?”


    九枝又看一看。“在那邊。”他指指西側一處地方。


    “多遠?”


    “……”九枝沉默了。他不知道怎麽描述。


    “手給我!”我喊著,分了一隻手過去,和他緊緊相握。


    少頃,九枝的另一隻手冒出了金光,我念了道訣,從我身上把咒術移入九枝體內,混著他的妖力和枝條,生出了一道長長的法器,像槍戟一般。


    “去!”我手一指,法器破空而起,飛過一眾妖怪,徑直向九枝探出的位置而去。


    法器落下,耳邊響起一聲淒厲的嘶喊,幾乎同時,剛才還兇殘萬分的滿山妖怪,忽然全都遲滯了,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抓到他了!”我立刻帶著九枝和如慧衝出去,從密密麻麻的妖群中跑過。本來牽著它們的絲線,瞬間泄了力,軟綿綿地落在地上。


    跑出去不到半裏,終於在一麵山坡上看到了這一切的元兇。


    但我還是愣了一下。


    這不是個人啊。


    地上攤開一堆雪白的東西,細看去都是一樣的絲線,但又不是普通絲線,更像是……頭發?


    三


    錯愕間,這堆白發忽而動了。


    還好,真的是個人,隻不過看上去如同鬼一般,滿頭細長的銀絲,一部分伸向那幾百隻妖怪,一部分散亂垂於地下。


    不是親眼所見,我絕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能用頭發來駕馭妖怪。


    這人發出粗重的喘息,用手攏開額前的長發,下麵竟是一張年輕女子的麵龐,隻是形銷骨立,狀若骷髏,單這樣站立,幾乎都要站不住。


    她完全不理會我們三人,顫抖著拿另一隻手去拔我的法器。法器深深紮入她左肩,穿透而過,女子痛到幾次嘶聲,都沒拔出來。


    “別動了,”我忍不住說,“你法力被封印,拔不出來的,越拔越痛。”


    “你莫管!”女子咆哮一聲,“你們是何人?為何阻我?”


    “你先說你是誰。”我說。


    “與你無關!”女子狠狠地斜睨著我,“你們是這天殺的村人雇來的?替這些人做事,不怕遭報應嗎?”


    “我們隻是路過,”我趕緊說,“見到妖怪襲村,本著道義出手相助。”


    “道義?道義?”女子放聲大笑,“好一個道義!你可知他們做過什麽?”


    “我正想問,”我說,“這些妖怪,都是你召出來的?”


    “不錯,”女子答,“我隻恨自己術法不濟,妖怪還不夠多,不能把他們碎屍萬段!”


    “那,五日前,西邊小山神撞見的人,就是你?”我猜了個大概,她現在的模樣似人似鬼的,白發敷麵,聲音又啞,那槐石君估計想錯了,把她當成了男子。


    “你說那隻猴子?”女子點頭,“那該是了。”


    “所以,這村子的人,究竟做了何事?”我問。


    女子冷笑起來。“你在村子裏,可見過一棟被封起來的房屋?”


    “見過。”


    “如果我告訴你,那屋裏曾經關過一位姑娘呢?”女子道。


    這一句問話像一道炸雷,頃刻間把這一日我遇過的種種,全部連結起來。


    被封死的舊屋、村長的萬般掩蓋、破漏百出的謊言……我似乎明白了,這裏發生過什麽,心口一緊,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死死撅住。


    “你……”我不知該怎麽說。


    “我就是來找她的。”女子說。


    “她死了,是麽?”我又問。


    一滴清淚沿著女子眼角流下,但轉瞬間她又恢複了之前的狠厲。“這你不用多問,你隻需知道,這村子惡貫滿盈,他們該死,你們就不要再攔著我了。”


    “我想知道,”我堅持說,“我必須清楚事情原委,才能決定如何做。”


    女子與我對視良久,歎了口氣。


    “那就給你知道。”她說著,頭發仿似活過了來,迎空飛舞,如兩扇門向我敞開。“你們誰若不怕,便上前兩步。”她又道。


    我想了想,往前走過去。


    九枝二話不說就隨我同樣上前。如慧略一遲疑,也拔足跟上。


    走到離女子隻有半步遠的地方,兩側的白發忽然聚攏,把我三人包裹在其中。


    “娘子……”九枝緊張地看我一眼。


    我摸摸他的手,示意他少安毋躁。雖然頭迴見一個人的頭發可以這般變化,心裏有些毛毛的,但我感覺到,女子對我們沒有惡意,發絲間,還有些暖。


    “你們一個佛家子弟,一個是妖,一個身負法術,”女子輕聲道,“該不需我多言,自己當可看見。”


    我也確實看見了。


    寧安地帶,一座坊內有兩戶人家,世代比鄰而居,一戶姓沈,一戶姓雷。沈家有女喚若君,雷家有女喚碧遙。


    兩個孩子同年同日而生,出生時,坊外一棵茉莉恰好盛放,一根枝椏分了兩朵,各自伸進這兩戶院內,兩家人由是分外歡喜,隻道一對女娃同時裏投胎,分入二家,是天定的吉祥,還燒香敬神,拜了那茉莉,給兩個孩子定下了姐妹之誼。


    自此兩個女童便一起玩耍著長大,又一道念了私塾,情意漸密,難以割舍,說好今後長大了,若有中意的兒郎,就嫁人,買兩棟隔牆的房子,日日相見。


    如若沒有,二人便並肩遠行,騎兩匹馬,遊遍四海去。


    待到兩女十七歲那年,卻出了岔子。


    碧遙同家人出遊,行至寧安以南的群山,遇上山賊攔路劫財,所幸平州府下一支騎軍剛巧路過,才趕在車馬將被山賊追上時,救下了他們。


    可碧遙乘坐的大車,馬受了驚,跑上一道山崖,從崖上跌了下去。


    官府差人去崖下尋了三日,隻見到摔碎的車和摔死的馬,未尋到人,隻好當碧遙已經殞命。


    事發之際,若君正隨爹爹至外城訪友,等得到消息,匆忙返家,沈家已為亡故的女兒操辦了喪事。


    若君心若死灰,悲痛至極,幾日不眠不休,深居閨中,夜夜為碧遙啼哭守靈。


    再出房時,一頭青絲,竟哭成了白雪。


    她也道碧遙已死,可此後隔了幾天,自一夜開始,接連三夜,她每番入睡,都會在夢中見到碧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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