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弗蘭斯到了。」


    這是「指定科目」競技前一天發生的事。


    歐崇站在微風輕送的航行台座甲板上,指著前方都市。


    我們位於中央阿曼迪的平原上。


    離開福特·迪奧迪特已過了半天。由騎兵隊帶領的迪奧迪特家隊伍走過五十庫德遠的大路,在夕陽餘暉下往弗蘭斯——為費康伯爵家副首都的城寨都市——前近。


    趕赴競技會場參加入團競技會測驗的貴族家,個個都組了包含騎兵隊在內的航行台座隊伍。這是相當勞民傷財的陋習,但據說這是兩萬年來的傳統,所以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隻能順從貴族世界的規矩,無法違抗。


    「終於來到這裏了。」


    歐崇所指的道路前方——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橫亙著一座猶如山巒的輪廓。那是由石造城牆包圍的城寨都市。


    明天起舉行測驗的入團競技會會場,就位於此地。


    「——」


    歐崇難得如此興奮,但我仍倚在甲板的扶手上,望著平原的景致。


    因為有許多思緒在我腦中交錯。


    *


    *


    *


    守護騎士這種人形兵器,早在兩萬年前便存在於世上。


    米爾索提亞的曆史中記載著,守護騎士是運用伊紐梅奴遺留的科學技術研發而成。原本是貴族家舉行儀式用的機器人,在日益精進之下,被拿來當作守護貴族家的王牌兵器。


    守護騎士是貴族家的守護神,據說最早將他們集中起來當作戰略兵器的就是「護樹騎士團」。他們是以武力維護「界梯樹」秩序的義勇騎士團。


    「界梯樹」以米爾索提亞為中心,由七個「界」構成。


    米爾索提亞以外的六個「界」,全是米爾索提亞的殖民地。他們也曾一度勢力強盛,企圖顛覆整個和平秩序。當時的護樹騎士們以飛空艦載運守護騎士,通過次元迴廊,降落於各個世界展開猛攻。由菁英駕駛的守護騎士強悍無比,不論是叛軍還是海賊,一看到機體上印有「鎮守『界梯樹』的聖鳥」全都嚇得魂飛天外,不敢抵抗。


    「護樹騎士團」不受征服府支配,他們依照自己的判斷,不論是「界梯樹」的哪個角落,都能在短時間內降落展開猛攻,為維護秩序而戰。長期以來,在貴族階級的騎士中,唯有操縱技巧和戰鬥技能特別優異的人才能參加。


    *


    *


    *


    護樹騎士團入團競技會——


    是為了選拔護樹騎士團成員而設立的競技會。


    至今仍持續舉辦中。


    一年一度在米爾索提亞各地舉辦的競技會,會一並舉行騎士團預備學校的「入學測驗」,所有十四歲到十七歲的貴族家子弟全都會參加測驗。


    通過測驗,進預備學校就讀後,經過三年的訓練,就能成為「以武力維護『界梯樹』秩序的護樹騎士團」的一員。雖無正式的官位,但可以獲頒「護樹騎士」的稱號。


    據說「大接觸」那場災禍發生至今,已四千年之久。次元迴廊因而封閉,「界梯樹」六個「界」的殖民地早已喪失,米爾索提亞的地表也有三分之二化為焦土。但創立長達兩萬年的騎士團權威依舊不減,隻要年滿十四歲便可接受入團測驗,貴族階級的少年們也大多希望能成為象征力量的飛空騎士、加入護樹騎士團,而不是長成之後進中央大學,成為征服府的一級官員。


    之所以說「據說」,是因為我並不是貴族。


    閣下偶然的得到這本筆記,而在上頭「記錄」一切的我,則是在機緣巧合下以艾米爾·威·迪奧迪特這個名字自稱,至於我的來曆,則說來話長。


    我並非出身貴族。那天——米爾索提亞統製曆四〇一七八年的某個冬日,我穿上守護騎士的騎士服,站在迪奧迪特子爵家的航行台座甲板上。雖然我現在的身分是子爵家的公子,但我原本隻是個貧窮的巡禮者之子。我出生於南阿曼迪的一座山間村落,三歲時和父親一同離開村莊,展開長達九年的周遊列國的旅程。這就是我的出身。


    *


    *


    *


    「你怎麽了,裏奇?」


    紋章官歐崇輕拍我的肩膀,我這才迴過神來。


    「——」


    「考場快到了,緊張是吧?」


    「不。」


    我搖頭。


    我的真名是裏奇·葛雷奈爾·拉法爾。但因為種種緣由,我現在以迪奧迪特家的世子艾米爾自稱。


    這是我另一個身分。


    這兩年來,我一直過著扮演別人的生活。


    我抬眼一看,對這座規模龐大的城市感到驚歎,迪奧迪特家的居城福特·迪奧迪特,根本無法與它相比。宛如丘陵般的城寨都市在平原的對麵緩緩浮現。


    曆經數千年,層層堆疊而成的都市。


    裏頭應該有工廠吧,從這裏可以看到很多煙囪。


    我想起已故的巡禮者爸爸說過的話——在大都市裏,空氣會因為人們的活動而遭到汙染,空中因此籠罩著塵土,就像低垂的雲霧般……往東西綿延的城牆上頭,有個像丘陵般層層堆疊的石造城市。雲層間斜射而下的橙色光線,照在頂端的城郭上。


    「那裏就是米爾索提亞貴族的世界。」


    歐崇朝那逐漸接近的都市努了努下巴,如此說道。


    「隻要踏進裏頭就會發現,有一百幾十個來自大陸四麵八方的貴族家聚集於此。」


    「——」


    「在競技會為期三天的這段時間,你不但要好好操縱守護騎士,在社交場合上也要展現出貴族的風範。想要通過騎士團的入團測驗,就不能讓人覺得你的舉止可疑。」


    「我知道。」


    我籲了口氣,頷首應道。


    徹底成為貴族家的繼承人、參加貴族階級的競技會測驗,這是我在兩年前做的決定,不過——


    「我還是不太想去。今晚那場鼓舞晚宴不去不行嗎?」


    「那還用說。」


    身材高大、額頭有道傷疤的紋章官低頭俯看著我。他有一對細長的雙眸。


    「你聽好了。對貴族子弟而言,入團競技會的鼓舞晚宴,同時也是十四歲的你們首次在社交界公開露麵的場合。沒出席的話,會被人覺得奇怪。我不會叫你在舞會時下場跳舞。到時候,你就靠在牆邊喝果汁吧。總之,你現在是貴族子弟,別做出會讓人懷疑你來曆的行為。」


    「——」


    我覺得心情沉重,沒有答話。


    「喂,裏奇,你到底聽懂了沒?」


    歐崇悄聲向我叮囑,不讓站在駕駛台上的士兵聽見。


    「你並不是自己一個人。你以為我為什麽會跟你來?貴族的規矩和習慣,我已經完全教給你了。至少在那座城寨都市內,你得照我說的話去做。」


    「……」


    「我要讓你通過預備學校的測驗,成為護樹騎士團的騎士。讓原本是巡禮者的你成為一名『獲選的貴族』。迪奧迪特家也將因此被納入騎士團的『集團防衛協定』,而擁有堅若磐石的安全保障。我們的財政也會有穩定的發展。讓我們兩個合力,把這受狗屁貴族支配的世界搞個天翻地覆吧!」


    2


    「那麽,我們先來確認步驟吧。」


    我們迴到領主專用的船艙進行討論,歐崇如此說道。


    載運守護騎士的航行台座是一種「地上運輸船」,它現在正朝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城寨都市前進,再過不久便可抵達。從甲板傳來同船的士兵們歡唿的聲音。


    貴賓船艙內的桌上,攤開一張以弗蘭斯城寨都市為中心的飛空艇專用地形圖。


    這是


    五萬分之一比例尺。


    「這次受測的大會行程,一共為期三天,連同今天在內則是四天。今晚在城內的費康家迎賓館,會舉行鼓舞晚宴。明天一早便得駕著守護騎士展開指定科目的競技。」


    歐崇像在向我確認似的說明道。


    在他身後的窗外,夕陽西下的平原景致正緩緩移動。飄浮行進的航行台座必須配合騎兵隊的速度,所以時遠約十庫德左右。


    這一帶是……我重新望向地形圖。這裏離大陸北部平原的正中央相當近,是中央阿曼迪。


    與米爾索提亞首都·人工島康恩隔著一座大達魯多亞海,位於遙遠西方——俗稱西方大陸的大地。包夾在海岸線和西邊焦土山脈間的平原,人稱阿曼迪·沙薛。


    有數十個貴族家割據這片廣大的平原。光是西北部的阿曼迪·沙薛,就被瓜分成十四個貴族領地(由於艾爾康家已經被消滅,所以正確來說是十三個領地)。


    從那裏沿著海岸往南走,地勢隆起,平地變得狹窄,氣候驟變。這塊土地背山麵海,被名為艾曼因。由於緯度較低、日照充足,在農業方麵,有豐富的果實和橄欖可供采收,人們的個性都十分活潑開朗。南方地區也一樣,有數十個大大小小的貴族家割據。


    非焦土地區的陸地,從這裏沿著海岸分布或是往內陸延伸。光是西方大陸,包含小領地(子爵和男爵家)在內,便有上千個貴族家.


    多達一百幾十個來自大陸各地的貴族家,全部眾集在此——歐崇所言一點都不誇張。


    「競技會的設施規模非常大。」歐崇指著地圖說道。「如圖所示,沿著城寨都市外圍,設有一處指定科目專用的射擊場、三處格鬥科目用的競技場。費康伯爵家還真舍得花錢。」


    「……」


    「根據我之前得到的情報,聚集在弗蘭斯會場參加競技會的貴族有一百二十家。其他還有大約五十家左右。」


    「其他?」


    「就是今年隻是前來觀摩、基於人情前來加油,或是家中沒有男丁的貴族家。」


    「——?」


    「總之,從明天起,這一百二十名貴族子弟,便會在這些射擊場和競技場爭取騎士團預備學校的入學名額。」


    「今年的入學名額有多少?」


    「根據主辦者發布的訊息,這個會場隻取三名。」


    「——」


    「你也知道的,在第一天的『指定科目』中,會先測試考生操縱守護騎士的技術。藉此先刷掉一半的受測生,剩下的六十名受測生再依規定的成績分成藍、紅、白三組聯盟,從第二天開始展開『模擬格鬥戰』。大概就是這樣的比賽步驟。」


    我已將歐崇所說的話記在腦中,但我還是向他點頭確認。


    入團競技會這三天的行程安排,是依照傳統由「指定科目」和「格鬥循環賽」這兩階段組成。受測生會駕駛自家的守護騎士。在第一天的指定科目中,會先測驗基本的守護騎士操縱技術。每位受測生依照飛行、定點著陸、武器操作、劍技等指定項目操縱守護騎士,由裁判依他們的技術評分。


    依照指定科目的得分,篩選出某種程度以上的受測生後,就會分成不同的小組聯盟,進行模擬循環賽。這時候,會分成幾個小組聯盟(通常是兩個或三個)。至於每個小組聯盟會有幾名選手、最後又會有幾個入選名額,會依據受測生人數做調整。


    在米爾索提亞全土,還有好幾個與弗蘭斯會場相同的競技會場,在同一時間舉辦入團競技會。全土最後的合格人數合計不到二十名。


    這些是我這兩年來不斷翻閱那本牛皮封麵的「參考書」所得到的知識。


    「——」


    今年分成三組聯盟,一組聯盟有二十名受測生……我聽著歐崇從主辦單位那裏得知的數字,暗暗緊抿嘴唇。


    就快要開始了。


    「裏奇,你應該已經知道格鬥科目分成三組聯盟的用意,但我還是告訴你一聲吧,這是為了不讓強者一開始便對上。預備學校希望盡可能選出優秀的騎士培育生。為了挑選三名最強的受測生,自然會采用這樣的分組方式。這些你應該都聽得懂吧?」


    「嗯……」


    我頷首。


    相對於一百二十名受測生,今年共有三個入選名額。


    隻有三個名額,表示藍、紅、白這三個小組聯盟,最後各隻有一名優勝者可以進入預備學校就讀是嗎?今年不舉行三名亞軍的敗部複活戰嗎?


    不過話說迴來,騎士的戰鬥原本就沒有所謂的「敗部複活」。


    這樣也好。


    我心中某個聲音如此說道。


    也許真的是這樣吧。


    不過,一個小組聯盟有二十名受測生。也就是說,要在模擬賽中打倒十九人才能合格是吧?雖然我早就知道競爭激烈,但是在格鬥中擊敗對手不知道又是什麽樣的情況。兩年前會在無意間曆經實戰的我,覺得十九這個數字多得難以負荷。


    我想太遠了……


    心中驀地湧現另一個念頭。


    在第一天的指定科目中,我真的能勝過一半人以上的人嗎?前來受測的貴族子弟們,應該都常操縱自家的守護騎士,很賣力地練習才對。


    我胸口突然感受到一陣沉重的壓力。


    我感到不安是嗎?


    這兩年來,我自認做了不少訓練……


    但我完全不清楚其他受測生的技術水準有多高。


    歐崇無視於我突然湧現的不安,自顧自地說著。


    「我不希望你在『格鬥循環賽』剛開始的時候就遇上強者,所以你在第一天的『指定科目』中,要盡可能拿到高分。如此一來,你才會被指定為『種子選手』,避免一開始就遇上可能贏得優勝的強敵。」


    「——」


    「格鬥是采循環賽,所以不必追求全勝。隻要能在各自的小組聯盟中取得最高的勝率,就可成為聯盟優勝,再來隻要評斷你的品格和騎士道精神沒有問題,就能合格錄取……裏奇,你怎麽了?」


    「——」


    「怎麽啦?」


    「不,沒什麽……」我搖頭。「我會盡力試試看。」


    ……


    我與歐崇討論完後,走出船艙。在抵達前,我想先看看機體的維修狀況。


    在我爬上台座的甲板後,平原已一片暮色蒼茫。


    冷風摩娑著我的臉頰。


    「傷腦筋……」我不禁暗自嘀咕。


    從我決定報考預備學校的十二歲那年開始,到現在十四歲——這兩年的準備期間,我幾乎都是獨自進行訓練。


    我之所以決定報考,不是因為我「想成為貴族」,而是想成為像「某人」一樣的人物。


    不知為何,迪奧迪特家的紋章官歐托利卜·歐崇似乎與此事有一致的利害關係,他不斷給我後援,一邊替我收集相關資訊,一邊還要忙著重建迪奧迪特家,公務繁忙。所以不能期望他像其他貴族家那樣,「整個貴族家上下全體動員,全力支持公子報考預備學校」,給予我有力的支援。


    休佩·安斐爾兩年前在戰鬥中損傷的部位,也還沒完全修複。


    盡管想花錢維修,但是在兩年前的戰役中——與艾爾康家的侵略大軍在平原上展開激戰,接著又到荒地掃蕩山賊——有許多士兵戰死沙場,支付遺族撫恤金比此事更為優先。要是失去家臣們的信任,就不用指望迪奧迪特家能東山再起了。更何況,我原本就不希望支付撫恤金的事有任何延遲。


    因此,盡管有人為了報考預備學校而聘請專業講師,甚至有類似特別會的組織,傳授考生通過模擬戰的秘訣,以此收取高額的謝禮,我還是不敢有此奢望。


    我隻能倚賴一本「參考書」,再來就是在特別籌措預算建造的小型射擊場裏,反覆以自創的訓練方式練習。我自認已盡了最大的努力,至於我在所有受測生中的排行為何,隻能靠自己想像了。


    我不該這樣……


    我站在甲板上吹著晚風,愈想愈擔心。


    隨著考場愈來愈近,我的確有點緊張。


    我不行這樣。我離「冷靜的騎士」還差得遠呢。


    ——何謂「冷靜的騎士」?那就是無論麵對何種情況,都能冷靜判斷,不會犯下致命錯誤的騎士。


    我腦海中浮現一段文字,那是出自我已看得滾瓜爛熟的參考書。


    ——所謂「冷靜的騎士」,是指準備完善的騎士。


    沒錯。


    如果有時間在這裏擔心明天的事,心生旁徨,不如去做準備。


    我轉頭朝那往船首逼近的城寨都市望了一眼,夕陽正照在層層堆疊的石造城市上。我沿著甲板的階梯往下走向船體中央的平台。


    「總長。」


    占去船體一半以上麵積的中央凹陷平台,躺著一架全長十八碼的人形盔甲武士,上頭罩著藍色帆布,正在進行抵達前的最後維修。


    「哦,是裏……不,是艾米爾殿下啊。」


    這名年近半百、骨瘦如柴的技術總長,從作業台上一看到我,便如此喚道。


    「要看看它膝蓋的情況嗎?」


    「有勞你了。」


    卡帕菲爾德總長——迪奧迪特家技術家職人員的統領——同時也是守護騎士維修工作負責人的這名男子,有著高挺的鷹勾鼻,他將手中的設計圖擱在台上,鑽過帳篷,就像是在對我說「跟我來」一般。


    我跟在他身後。


    那巨大的青黑色人形機體靜靜地躺在避風用的帆布底下。


    是休佩·安斐爾。那猶如小山般隆起的胸膛,撐起隨風翻飛的帳篷。機體側麵架設了鷹架,連最後一秒都不願浪費的技術家職人員正忙碌著。


    「正好結束右膝的最後處理,才剛要闔上護甲。」技術總長動作輕盈地躍上鷹架,朝守護騎士巨大的腳部努了努下巴。


    「這次的戰鬥也許會有勝算哦,你看一下吧。」


    我跟著爬上鷹架,繞過機體側麵,往後方走去。我沿著橫躺的腳部而行,翻飛的帳篷不時打向我的頭部。這時,眼前出現上揚的盤形護甲,膝蓋的內部構造整個裸露。數名年輕的技術家職人員,正在進行維修作業。


    「——」


    我靠近一看,磨光的黃銅色機械在工作燈的照亮下閃閃生光。右腳的骨架完全外露,四周包圍了多具電磁啟動器。大小正好可以雙手環抱的膝蓋電磁核心軸承、周圍的三次元驅動線圈,原本應該都已非常老舊,現在卻磨得光亮如鏡。


    「之前在戰鬥中造成的細微傷痕和受損的部分,我們都盡可能以手工的方式削除、將它磨光。要同時保持身體平衡和削除傷痕,讓零件的強度發揮至最大極限,是一項非常困難的工作。希望你能好好誇獎一下我們的本事。」


    「謝謝你。」


    我由衷地感謝這名老者,同時也向周遭的技術人員點頭致意。臉上滿是黑油的技工們依舊沉默寡言,但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不過,還不到開朗大笑的程度。因為盡管他們已盡了全力,機體右腳的情況還未完全修複,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麽情況。


    關於這點,我也心知肚明。


    兩年前與火精靈的那一戰——我為了要打敗艾爾康家那巨大的紅色守護騎士,玉石俱焚地全力衝撞,讓機械的腳部承受超出極限的負荷。


    安斐爾的右腳若不換零件,不管何時報銷都不會令人意外。


    「如你所見,我們已盡可能將它磨光了。」總長指著腳部的內部機械說道。「就算裏頭隻有細如毛發的傷痕,一旦承受重荷,壓力就會集中,導致零件破裂。坦白說,不論是骨架還是啟動器,我們都已磨光到極限,想再多磨平一厘米都沒有辦法。右腳的動作雖然俞未完全恢複,但強度方麵至少已達到原始狀態的百分之九十。百分之九十已盡了我們最大的努力。不過,這並不表示它完全不會因為超出負荷而破裂。你看這裏……」


    年近半百的總長指著裸露的骨架到膝蓋軸承的部位。


    「就是那個,支撐膝蓋核心軸承的支撐架。它內側的圓周布滿細如毛發的裂痕。遺憾的是,唯獨這些裂痕是無法磨平的。因為這是以磁力支撐軸承的重要零件,所以它正圓形的平切麵不能有絲毫歪斜。要是正圓形有些許偏斜,膝蓋的核心便會引發震動,就此解體。所以對那個部位的損傷,隻能保持原樣。目前隻有湊和著用,別讓損傷加重。」


    「……」


    我望著他手指的地方,但看不出支撐那球形軸承的外框零件哪裏有裂痕。難道是肉眼看不出來的裂痕?


    「可以承受多大的重荷?」


    「指揮艙的儀表板新加裝了紅色警告燈,你隻要別讓它亮起來就行了。紅燈會監視施加在右膝軸承外框部位的荷重極限。新裝設的腳部負荷指示器,隻要指針能維持在『百分之九十』以內,應該就不會有什麽問題。不過,就像我今天早上提醒你的那樣,一旦猛然往反方向施加重力,也就是雙腳使勁踩在地上,急速反向轉身的動作,機體所承受的重壓就會暴增為一倍半。這麽一來,就算負荷是『百分之七十五』,不,就算隻有『百分之七十』,我也不敢擔保它撐得住。膝蓋部位恐怕會就此破裂。」


    「……」


    「指定科目應該是沒什麽問題,不過……殿下,拜托你,在格鬥循環賽中,千萬別抽中那種得將機動力發揮至極限才能戰勝的瘟神對手啊。」


    「……」


    我低頭俯看膝蓋的機械,沉默無語,這時時間似乎已經到了,隻見總長命令:「將護甲放下。」


    「來,別再磨蹭了。就快入港了。」


    我順著鷹架往下望,看見一個形狀既像盤子又像盾牌的巨大金屬罩,從膝蓋上方罩下,發出啪的一聲清響,就此密合。


    「——」


    當我在這裏看他們維修時,台座的航陸士軍官已來到鷹架底下,抬頭朝我喚了聲「殿下」。


    「殿下,弗蘭斯市當局的入港向導現在正貼近航行台座,要求上船。請問可以準許他上船嗎?」


    「哦……」我頷首。「當然可以,麻煩你了。」


    「那麽,請由在下引領各位前往城外的臨時停泊處。」


    騎馬靠向航行台座、走進船內的這一行人,是由一名衣著光鮮、長相福態的中年官員帶領。他叫入港向導是吧?應該是提供會場設施的費康家家職人員。他們應對非常客氣,態度也相當謙恭。


    「臨時停泊場就在城牆外側。大會期間航行台座不能進入城內,不便之處尚請見諒。因為這次一共來了一百多艘。」


    「沒關係。」


    然而,人在駕駛台內的歐崇翻閱官員遞給他的資料後,馬上撇嘴。


    與上船的弗蘭斯市官員應對,是率領隊伍的紋章官應負的職責。


    「根據這份『弗蘭斯市入港導覽』,我們得支付台座停泊手續費是吧?」歐崇語帶質疑地問道。


    「是的。」


    「可是,這次的報考費,我們已一並支付給預備學校事務局了……」


    「那是您支付給騎士團事務局的經費。」官員搓著手迴答道。「台座停泊手續費是支付給負責會場營運的弗蘭斯市當局,有別於受測費用。」


    「可是,我們不是停在城內的停泊設施內,而是停在城牆外的荒原上嗎?為什麽這樣還要收取停泊手續費?」


    「那是因為弗蘭斯市負責為各位保


    管,當然會收取手續費。還望您能諒解,按規定支付費用。」


    「嗯……」


    「紋章官,還是說……」這名福態的官員以他那對細眼偷瞄歐崇的表情。「您認為迪奧迪特家享有『征服府認可的伯爵待遇』,盡管其他貴族家都支付這筆費用,你們還是有權拒絕支付?」


    「不,我沒那個意思。」


    歐崇搖頭否認。


    「迪奧迪特家是第一次參加預備學校入團測驗,所以不知道有這種情形。我馬上支付。筆借一下。」


    ……


    我站在駕駛台旁,望著和官員一問一答的歐崇,雖然他嘴巴上說「沒那個意思」,但我很涪


    他內心根本就無法接受。


    我一樣無法苟同。


    隻要是不必要的經費支出,就算隻要一枚銅幣,我也不想白花。家中的財政,光是對艾爾康家農


    民的援助、支付陣亡士兵遺族的撫恤年金,以及雇用新兵的軍餉,便已捉襟見肘。


    家中財政嚴重吃緊。雖然我準備考試沒花什麽錢,但光在參加入團競技會的費用上,便已向主辦單位繳交了相當可觀的「報考費」。所幸費康家的會場與我們的領地相鄰,所以隊伍不用花太多旅費,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地方。


    然而,突然被要求支付這筆費用,又不能以一句「沒錢」迴應。要通過入團競技會的測驗,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舉止怪異,讓人懷疑我貴族的身分。不隻是我這麽想,歐崇平時也常如此告誡我。想要通過測驗、加入騎士團,得先讓自己成為一名像樣的貴族——對外千萬不能傳出怪異的評價。


    那個貴族家付錢很小氣,好像很窮呢——絕不能傳出這樣的風評。這可能會對判定合格與否產生影響。


    「喏,這是付款同意書。」


    「真是太感謝您了。」


    官員收下歐崇簽名的付款同意書後,緊接著遞出另一份文件。


    「接下來,這是大會指定飲用水的訂購單。請問您要訂購幾箱?」


    「指、指定飲用水?」


    「是的。」


    這名肥胖的官員忍著沒笑出聲來。


    「如果是飲用水的話,請不用擔心。我們就位於鄰國,今天早上出發前,已充分補給過了。」


    歐崇說道。


    「不,在下指的是各位在競技會場裏喝的水。」官員揮手解釋道。「包含受測的公子在內,在會場內隻能喝事先經過嚴密檢查、密封的指定飲用水。以防有些受測生在水裏摻入興奮劑,或是有不肖之徒在敵方維修人員的水裏下毒。」


    「嗯……那就訂個五箱吧。」


    「五箱夠嗎?如果要待到第三天的決賽,需要再多一倍哦。我聽說迪奧迪特家公子是通過測驗的熱門人選呢。」


    「嗯……那就訂十箱吧。」


    「在下明白了。」


    熱門人選?


    我站在一旁聽他們對談,皺起眉頭。這或許隻是為了推銷飲用水而說的恭維話,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和自己有關的評價。


    這麽多受測的貴族家公子,在賽前都已經有相關的評價了嗎?


    以我來說,我甚至不知道有哪些貴族家的公子來報考。我這才深深感覺到,我一直沒注意別人是怎麽評論我,在收集資訊方麵比別人慢了半拍。


    又是一陣沉重的不愉快感壓向胸口——是焦慮。之前我照自己的方式訓練時,從未有這種感覺。


    「好,那就訂十箱指定飲用水。在下明白了。接下來是午餐用的指定野餐籃,您要幾個呢?」


    這名不像入港向導,反倒像是推銷員的官員,接著又遞出其他訂購單。


    「什麽,指定野餐籃?!」歐崇吃驚地搖著頭。「我們不需要這種東西。包含維修的家職人員在內,我們午餐都會自己準備便當。」


    「不,各位在競技會場吃的午餐,必須是通過營運單位檢查的指定野餐籃才行。」


    「為什麽?」


    「這是為了預防食物中毒。到時候就算您想帶食物進場,在競技場入口大門也會被全數沒收。」


    「怎、怎麽會這樣?」


    那名中年官員仍持續交涉,而我已不想站在一旁,決定全權交給歐崇決定,離開了駕駛台。


    我背對那兩名討論中的大人,獨自走向通往船內的階梯。


    航陸士向我問道:「殿下,您……」我悄聲對他說「入港的工作就交給你了」,便走向階梯。「就要進城了,我想先準備一下。」


    我迴到船艙內。


    在抵達停泊處、進入城寨都市前,我希望有時間可以稍作準備。


    當中也包含整理自己的思緒。


    「——」


    我坐在床上,從腰間卸下長劍,拔劍出鞘。


    刷——


    清冷的銀刃在室內伸長,反射窗外射進的陽光。


    ……


    我反轉手腕,檢視刀刃的兩麵,打開保養刀鋒的粉罐,以附有棉花的棒子拍打。


    我注視著反射夕陽光芒的刀刃表麵,默默拍打著。


    這把劍會殺過人,雖然隻有一次……我驀然想起此事。不,當初沒能一擊斬殺對方,最後那個怪物——山賊首領的兒子傑尼爾邦——在那隻神秘黑貓的電擊下全身著火,我朝他咽喉補上一劍,這才了卻他的性命。


    ——唔哇!


    唔……


    那是在山寨的岩山底下的一場死鬥。


    我感覺到那駭人的咆吼聲在耳邊響起,震耳欲聾,我猛力甩頭。


    「唔。」


    為什麽?


    保養刀劍應該會讓心情平靜下來才對,為何我會迴想起那討厭的過往呢?


    「——」


    我緊咬著嘴唇,持續拍打刀刃,想揮除腦中的記憶。


    然而——


    ——後會有期。


    我腦中掠過那隻神秘動物的「聲音」。


    一隻擁有黑色毛皮、柔軟身軀的動物。


    它是隻黑貓。


    ——後會有期。擁有「蒼藍螺旋」的騎士。


    我就此停下手中的動作。


    它……


    從那之後,那隻自稱是諾爾的黑貓便沒在我麵前出現過。不過我有種感覺,它可能一直在某個地方注意著我。


    糟糕。


    我再次甩頭。明明想讓自己保持平靜,兩年前的記憶卻一一浮現。


    ——你今年不是十二歲嗎?


    這次在耳邊響起的,是努沙·庫洛——那名膚色黝黑的行商少年——所說的話。


    ——你不可能活著站在這裏。


    ——征服府藉由「狩獵螺旋」,持續追捕擁有「某個血統」的孩童,此事已曆經數千年之久,是曆史上不爭的事實。


    「——」


    我手握離鞘的長劍,呆坐床上。


    就快抵達了。


    傷腦筋。


    努沙·庫洛說過的話,是我不太願意想起的記憶之一。


    我並不討厭庫洛,即使從那之後就一直無緣重逢。因為這名長我幾歲的少年,告訴我許多「世間事」,讓我想了很多。


    我強迫自己去思考。


    思考那些再怎麽想、再怎麽推測,也找不出答案的事。


    爸……


    我在心中低語。


    爸,我到底……


    「我到底是……」


    但就在這時——


    小心!


    潛意識中有個聲音朝坐在床上陷入沉思的我厲聲斥喝。我背後一震,同一時間,某個東西正朝我眼睛撲來。


    小心背後!


    「啊!」


    我的身體做出了反應。


    刹那間,鋒利的劍刃表麵映照出某個影子。雖然隻是個小小的東西,但我立刻往床上一蹬,滾落地麵,在轉身望向它的同時,已揮劍擺好架勢。


    那隻紅黑色的小東西緊迫著我,從天花板上發出嗡嗡的聲響,朝我臉部飛來。這是什麽東西?


    是振翅聲嗎?我雙手反射性地做出動作,看準那飛撲而來的小東西行進的軌道,一劍揮出。


    「唔。」


    啪!


    劍刃在我眼前數寸畫出一道銀光。傳來細微的聲響與一擊命中的觸感。


    紅黑色的小東西在我眼前斷成兩半,墜落地麵,分別滾向左右兩旁。振翅聲就此止歇。


    「——」


    我仰躺在地上,手握長劍,往室內環視,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唿、唿。」我喘息不止。


    我身體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揮劍斬殺那朝我襲來的小東西。雖然我不清楚頭上發生了什麽,但是體內有個聲音告訴我「小心你背後頭頂的地方」。


    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接著,牆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金屬製的房門開啟。是通道連接船艙的那扇門。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走了進來。


    ——?!


    還不能鬆懈。


    我將劍尖比向對方,仔細望向那名走進屋內的人影,眼前這高大身影有張熟悉的臉……是歐托利卜·歐崇。


    「你幹嘛?」


    他看我躺在地上,手握長劍,細長的雙眼為之圓睜。


    「你怎麽啦,裏奇?」


    3


    「你怎麽啦,裏奇?」


    歐崇一臉詫異地望著躺在地上、手持長劍的我。


    即將入港時,我獨自一人在船艙裏,想保養長劍,這時背後頭頂的地方突然有個東西襲擊我。雖然隻是個小東西,但它發出嗡嗡的振翅聲,散發著殺氣,像子彈般朝我飛撲而來。


    要是我沒立即揮出手中的長劍,或是沒能順利在眼前斬殺它,也許會有生命危險。


    「唿、唿。」


    我氣喘籲籲,不敢大意。環視室內,向歐崇喚道:


    「有危險。也許還有什麽東西在船艙內。」


    「這是怎麽迴事?」高大的紋章官反問,還搞不清楚狀況。「我到房門前,聽到好大的聲音。」


    「我遭到襲擊。」


    「遭到襲擊?什麽東西襲擊你?」


    「不知道。有個東西朝我飛來。」


    我如此應道,長劍依舊握在手中,歐崇眉頭微蹙,朝室內巡視。不久,他從地上撿起一個紅黑色的碎片。是一片透明的翅膀——雖然很大,但看起像是昆蟲的翅膀。


    「是這個嗎?」


    歐崇捏著翅膀的一端,在我麵前晃動。好像是隻紅黑色的甲蟲,堅硬的紡錘形身體被砍成兩半。


    「這是毒甲蟲。」


    「毒甲蟲?」


    「沒錯。不過從來沒見過這麽紅的家夥。也許是南方品種。」


    「……」


    「被你砍斷的切麵最好別碰,應該含有劇毒。」


    「劇毒……」


    我倒抽一口冷氣。


    體內那個通知我有危險的「警告」果然沒錯。


    可是,為什麽會有這種毒蟲呢?


    「椅子借我用一下。」


    歐崇移動船艙裏的圓椅,拿來墊腳,往靠近天花板的通氣孔內窺望。


    「可能是從這裏飛進來的吧。不過,船體的通氣孔應該裝有防止昆蟲飛入的鐵絲濾網才對啊。」


    歐崇撥起他的長發往通氣孔內窺探,接著搖了搖頭。


    「裏頭很暗,看不清楚。總之,待會兒叫技術家職人員來檢查。」


    「你說的毒甲蟲……」


    我站起身,還劍入鞘,因為輕微暈眩而甩了甩頭。被帶有殺氣的東西襲擊,讓我感受到一種近乎厭惡的震驚。


    床上躺著被一分為二的甲蟲屍體。


    那鮮豔的紅黑色條紋……


    「要是被它刺中的話——」


    歐崇將手中的屍體碎片丟向地麵,拍了拍手。


    「就麻煩了。裏奇,你可真會防守啊。」


    「那是因為我剛好拔出。」


    「咦?」


    「我是說拔劍。」


    「你在室內拔劍?」


    「我在保養。我常這麽做,與其說是用心,不如說是為了尋求心靈平靜。」


    「嗯,你的用心救了你一命。」歐崇望著地上斷成兩半的屍體,一臉感佩地說道。「在它襲擊的同時在空中將它斬成兩牟。裏奇,你的劍術真高超。」


    盡管他誇我劍術高超,我卻一點也不覺得開心。


    根據歐崇說的話,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斬殺的那隻甲蟲帶有劇毒。要是被它刺中的話,可能會一命嗚乎。


    這種毒蟲怎麽會潛入航行中的船內呢?


    「裏奇,你最好將這把劍磨得利一點。」歐崇說道。「你應該也知道,接下來我們要去的地方,是費康家的居城,同時也是米爾索提亞的貴族社會。我們得在裏頭與他們奮戰。」


    「——」


    「關於這隻毒蟲……」


    歐崇朝躺在地上的甲蟲屍體望了一眼,悄聲說道。


    「它也許是跟著其他來自南方的貴族隊伍,在往這裏飛來的路上碰巧混進船內。不過,人們也常利用它的劇毒和攻擊性,把它當成暗殺的道具,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


    暗殺?


    難道是要暗殺我?


    「沒錯。那名弗蘭斯的向導……」歐崇望著天花板。「也許這件事是他們幹的,也可能他隻是單純的向導。他騎馬靠近我們時,我並沒有仔細盯著他。不過,就算在一旁監視他,恐怕也不會那麽輕易地露出狐狸尾巴。」


    費康家——


    我坐在床上歎了口氣。


    費康家是吧。他們與迪奧迪特家相鄰,是西北部阿曼迪·沙薛的貴族之首,這幾年來一直提供會場、舉辦預備學校入團選拔競技會,是規模龐大的伯爵家。


    但這個貴族家在兩年前趁著戰亂,在迪奧迪特家的領地內幹過什麽勾當,我再清楚不過了。


    我……


    ——呀!


    唔……


    我坐在床上,低頭緊咬著嘴唇。


    「裏奇。」


    歐崇在我頭頂接著說道。


    「在背後操控那群山賊的查奎爾·安弗利德,已不在費康家的組織內了。兩年前他與人肉販子組織的幹部們一起逃離岩山的山寨後,就一直下落不明。不過,那是台麵上的事。」


    「……」


    「兩年前他與人肉販子組織掛鉤,援助山賊,甚至在迪奧迪特家的領地內建造山寨,幹下俘擄旅人和難民的勾當,最後司法判決,這一切都是費康家次席紋章官安弗利德個人的陰謀,就此落幕。」


    「……」


    「真相究竟為何,無從得知。代替已故的迪奧迪特子爵接任地方檢察官職務的人是其他貴族。盡管問題攤在麵前,卻毫無起訴的意思。也許是承受某處的壓力吧。至於檢察官為何不追究費康家的罪行,當中的真相連我也不清楚。」


    兩年前那場戰爭結束後(詳情請看筆記的前頁),人肉販子組織利用山賊俘擄逃難村民的事就此公諸於世,歐崇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況。


    費康家的勢力入侵迪奧迪特家的領地,暗中對山賊的山寨提供援助,此事隻要針對遺留在山寨內的馬匹等裝備展開調查便可得知。但弱小的迪奧迪特家絕不可能訴諸法律,向地方上的貴族


    之首追究此事。歐崇和我都沒那個時間和金錢。代替迪奧迪特子爵擔任地方檢察官的另一位子爵,對此隻說了一句「可能有貴族涉案,我會大致進行調查」,做做樣子,然後就此結案,而我們也隻能默默接受。


    「……」


    「真正違法亂紀的是逃亡的安弗利德個人,與費康家無關,不必追究——這是一年半後所做的判決。」


    歐崇單膝跪向床邊,望著低頭不語的我。


    「不過裏奇,兩年前你在那座山寨裏目睹了一切,甚至見過安弗利德本人,與他說過話。費康家那班人也許很想除掉你這根眼中釘。」


    「……」


    「你若是考上護樹騎士團,『界梯樹』底下最強的集團便會保護你的安全。同樣的,迪奧迪特家也能在騎士團的『集團性防衛協定』下獲得保障。如此一來,費康家就很難對迪奧迪特家以及你這位未來的領主下手。不隻是費康家,你一旦加入護樹騎士團,就會有一大票人捶胸頓足。那群貸款給艾爾康家當作戰爭費用的貴族家與商人可不少呢。舊艾爾康家的領地與財產,是當初向他們融資的抵押品,所以他們至今仍認為這一切歸他們所有。他們一直虎視眈眈想奪迴財產,但因為你和安斐爾實力堅強,才不敢貿然侵略。要是再讓你加入護樹騎士團,他們就再也無法對那塊領地下手了。」


    歐崇以那細長的雙眼望著默默聆聽的我,眼中散發知性的光芒。


    他年近三十,前額有道新月形的傷疤。


    兩年前他突然提議要我「充當迪奧迪特家世子」。他雖然聰明過人,腦中卻暗藏著危險的企圖。昔日他以平民的身分進入米爾索提亞的最高學府康恩中央大學就讀,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法學部。


    不知為何,他對貴族階級——不,應該說是對貴族統治的這個世界,充滿強烈的恨意。


    「如果我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歐崇繼續低語道。「為了不讓你通過入團考試,我會用盡各種手段。如今你和安斐爾一同出席公開場合,他們認定這是最好的機會,也許會暗殺你,或是佯裝成事故,將你除掉。」


    「……」


    「不過裏奇,我們……」


    「我知道。」


    我抬起頭,打斷歐崇的話。


    「就算這樣,我還是會參加入團競技會的比賽。雖然很不安,也覺得害怕,但我還是想出賽。」


    「——」


    我對紋章官吐露自己的心聲——這原本是我最不擅長的事。但在這時候,我不吐不快。


    ——我是亞休雷·吉特。


    腦中出現那個人的身影。


    ——我是亞休雷·吉特少尉。


    一名黑發藍眼的騎士。


    「如果我一直窩在領地裏……」我接著說道。「可能還是一樣能過日子。在維持現狀的情況下,也許一輩子都能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但我總覺得不能這樣下去。雖然這麽做可能會有危險,但我還是想在入團競技會中獲勝,加入護樹騎士團。我想朝『目標』邁進。唯有這麽做,才能開拓我真正的未來。我總覺得……自己不能一直這樣偽裝身分,過著苟且偷安的日子。」


    生命安全受到威脅,反而讓我精神振奮了起來。從現在起,眼前的環境已不允許我像其他受測生那樣悠哉麵對了。歐崇說得沒錯。在這三天的大會期間,隨時都會有人想對我不利。


    不過,我還是非奮戰不可。


    前額有道傷疤的紋章官聽我這麽說,不住點頭。


    「嗯,就是應該這樣,裏奇。我們得推開看不見的敵人,排除萬難,取得入團競技會的優勝。否則你我都無法開拓自己的未來。」


    「——」


    我默默地頷首,他說了聲「好」,就此站起身來。


    「好,時間到了。」


    歐崇起身,朝坐在床上的我上下打量,檢查我身上的騎士服。


    「我是來叫你準備進城,該到甲板上去了。你準備好了嗎?再過三分鍾就要入港了。」


    「我已照你說的那樣整理過服裝了。」


    我站起身,將長劍插進騎士服的腰間。我得進入這座城寨都市了。


    從你抵達目的地,走下台座的那一刻起,眾人便等著看你展現貴族的儀態——從出發前,歐崇便一直對我耳提麵命。


    雖然覺得很不自在,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接下來這三天得特別留意,要扮演好貴族家繼承人的角色。在弗蘭斯的這段期間,周遭全是貴族,據說受測生在當中特別受人矚目。


    「啊,等一下。」


    紋章官正欲帶我步出船艙時,突然停下腳步,好像突然想到什麽。


    「裏奇……不,艾米爾,我突然有個主意。你別離開房間,待在裏麵。」


    他要我待在房內,自己則快步離去。


    「這是怎麽一迴事?」


    「你別管,趕快進去就是了。我有個好主意。」


    數分鍾後。


    迪奧迪特家的航行台座在騎馬隊的前導下,依照費康家入港向導的引領,駛進臨時停泊處,停靠在地麵上畫的區塊內。


    那是位於巨大城牆外的平地。


    我來到甲板上時,無數的航行台座隊伍圍著都市排成一列。擔任護衛的騎兵隊,身上的盔甲在夕陽晚照下閃閃生輝。左右兩旁都是一樣的景象。


    真壯觀……


    我環視人聲鼎沸的停泊處,籲了口氣。我身上穿的藍色騎士服,上麵印有家徽與已故的迪奧迪特子爵傳下的勳章和公職功勞章,腰間係著佩刀。另外,我右臂纏著繃帶,吊在脖子上。


    手臂上那誇張的白色繃帶,是歐崇突然跑到醫務室拿來的。


    其實我並未受傷,也沒被那隻毒蟲刺中。


    「我讓騎兵隊下去休息,台座周邊的護衛是采三班輪替。等太陽下山後,便會舉行鼓舞晚宴。屆時會以馬車載你去城內的迎賓館。這樣沒問題吧?」


    「是沒什麽問題啦,隻是……」


    我低頭望著吊在脖子下的右臂,向歐崇發牢騷。


    「真的一定要綁繃帶嗎?」


    「我這是將計就計。剛才不是跟你解釋過了嗎?」


    「——」


    「你聽好了,裏……不,艾米爾。這是欺敵的兵法。迪奧迪特家的公子在入港前被毒蟲刺傷,雖然看起來沒有性命之憂,但右臂整個腫脹,無法活動自如。你得刻意營造這種假象。」


    放眼望去,滿是士兵和扛重物的苦力,嘈雜喧鬧,歐崇小心翼翼地環視眼前的停泊處。


    「應該有人躲在暗處監視你走下台座的模樣。如果他們知道你沒死,就會繼續使手段暗殺你。」


    「——」


    「隻要你假裝右手被刺傷,看起來無緣取得優勝,敵人應該就會鬆懈下來,不再下重手了。」


    站在我前方的紋章官悄聲說道,催我走下懸梯。


    雖然仍未釋然,但我還是表現出貴族繼承人的姿態,帶著這名身材高大的家臣,從甲板向外延伸的懸梯走向地麵。


    在兩側列隊恭送的私家軍軍官、士兵,以及技術家職人員們,紛紛驚訝地喊道:「殿下!」歐崇誇張地高舉雙手,朗聲喊了一聲「沒事」,安撫眾人的情緒。


    「沒事,各位別擔心。殿下剛才被蟲刺傷,明天早上便可痊愈。」


    歐崇扯開嗓門說明道。


    「聽好了,殿下不會有事。他剛才被不知從哪兒來的毒蟲刺傷,此事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


    「殿下,您真的不要緊嗎?」


    在恭送隊伍前頭的航行台座船長代表眾家臣詢問道。


    「嗯……」


    我不好意思與這群


    替我擔心的家臣們眼神交會,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殿下無恙。真的沒問題。」


    歐崇就像是要掩飾我的躊躇般,如此應道。


    「殿下真的沒問題。」歐崇刻意提高音量,以急躁的口吻說道。「你們都不用替殿下擔心。」


    「你剛才很刻意耶。」


    坐進小型馬車,關上車門後,我向歐崇提出抗議。


    「你動作那麽誇張,大家反而會更擔心。」


    「你放心吧。我表現出急躁的模樣,接連喊了好幾聲『殿下沒事』,這麽一來,周遭的人一定會認為你身受重傷。要欺敵,就得先騙過自己人。」


    「我總覺得……」


    「怎樣?」


    「你好像有什麽奇怪的策略。」


    「那還用說。紋章官在戰爭時要擬定作戰計劃——亦即策略——來支援領主。這是我的工作。」


    「可是,就算我假裝被刺傷,在明天的『指定科目』中隻要能正常操縱,不就露出馬腳,證明我一切正常嗎?」


    「沒關係。」


    在窄小的馬車裏,坐在我身旁的歐崇向我聳了聳肩。


    「就算明天穿幫,至少今晚可以睡得安穩一點。」


    我與歐崇搭乘的小型馬車,在騎兵隊軍官的駕駛下走進車潮中,往城寨都市的大門而去。


    從停泊處到都市入口城門的這段路上什麽人都有,有載貨的馬車、士兵,也有大會的相關人員。當中有幾台馬車插著紋章旗,車內載著受測生,搖搖晃晃地前進。整條大路猶如通往某個大市場。


    仔細一看,在插有紋章旗的馬車當中,我們迪奧迪特家的馬車遠比周遭的馬車來得小,但因為是由航行台座運來的,會比較小是當然的。不過,停靠在我們旁邊的貴族家的航行台座似乎也……


    「每個貴族家的航行台座好像都比我們氣派。」


    我從車窗內仰望眼前數艘排列整齊的航行台座,喃喃低語。歐崇朝我應道:「那當然。」


    「隻要看紋章就知道了,停靠在這一帶的,全都是階級在伯爵家以上的航行台座。他們可能是引領我們停放在『中上級貴族專用區』。」


    「中上級貴族專用區?」


    「沒錯。」


    「中上級,那不就是伯爵以上的階級?」


    「一點都沒錯。因為我們享有『伯爵待遇』。」


    「傷腦筋……」


    夾在伯爵家和公爵家的航行台座間,更突顯出我們的寒摻。迪奧迪特家的航行台座不光是船身小,還因為沒錢修理,至今仍保留著兩年前討伐山賊時被子彈打得殘破不堪的船身。


    但多年來我過著巡禮者的生活,對殘破的外表早已習以為常。


    不過,我心頭倒是冒出了另一個擔憂。


    「這旭一區的領主們個個都是伯爵以上的身分,我們被領往這裏,那就表示說今晚的晚宴,我的座位會被安排在……」


    「裏奇,你的第六感很準哦。」歐崇頷首說道。「接下來要出席的晚宴,你都可能會與伯爵以上身分的人同桌。座位應該早就安排好了。」


    在米爾索提亞,子爵、男爵等下級貴族可說是俯拾皆是(特別是男爵,據說就算是平民,隻要向征服府捐獻一大筆錢,就能買到爵位),不過,伯爵以上的身分就另當別論了。


    「真的?」


    「應該是這樣沒錯。」


    「傷腦筋……」


    我緊抿著嘴唇。


    怎麽辦才好?


    這兩年來,對於用餐禮儀我已駕輕就熟,不過,公開出席貴族的聚會場合,這還是第一次。


    這下頭疼了。


    ——我是亞休雷·吉特少尉。我受某人之托,前來幫助你。


    兩年前,我在某個機緣下,決意加入護樹騎士團。


    但要達成這個目標,得先讓自己成為一名貴族。不論我喜歡與否,騎士團都是貴族階級下的產物。我得徹底成為一名貴族才行。


    我原本一直想逃離城堡,但後來卻心甘情願地充當迪奧迪特家世子的替身,這都是因為我「希望加入騎士團」。


    然而——


    突然要我和那些伯爵身分的人同桌,且要不露出馬腳地與人交際應酬,實在是……


    太困難了。


    可是,不與人做最基本的交際應酬,也很容易暴露我的真正身分。


    糟糕了。


    我緊咬著嘴唇,但歐崇在一旁要我「別擔心」。


    「所以我才叫你綁繃帶啊。」


    「咦?」


    「就是你手上的繃帶。」歐崇朝我吊在脖子下方的手臂努了努下巴。「就算你舉止生硬,隻要謊稱是因為受傷就行了。舞會時,你右手纏著繃帶,就不必下場跳舞了。」


    「……」


    「當弗蘭斯市的入港向導提到我們享有『伯爵待遇』時,我就在腦中思索該如何因應了。雖然繃帶是我臨時想到的方法,但這點子還不錯吧。」


    當歐崇如此說道時,馬車已朝穿越城牆的巨大石門走近。


    我定睛一看,人車通行的門並排而立,一共有三個。大小也各有不同。


    馬車暫時停了下來。


    負責指揮交通的官員站在前方,看到旗幟上的紋章後,翻翻手中一本辭典般厚重的書籍,點了點頭,向車夫說道:


    「呃,這是迪奧迪特子爵家公子的馬車對吧?歡迎光臨。」


    這名衣著光鮮的官員朝中央的城門揮動一根紅色的棍棒。


    「請進,請走中間門。」


    一輛由雙馬拖曳的白色馬車,從我們旁邊穿越而過。另一名交通指揮員揮動棍棒,引導那輛馬車走進門內。之所以沒有每輛車都攔下來,是因為有些馬車就算他們沒參照資料,也能從紋章認出是哪個貴族家(也就是說,對方是名門,一般人都認得他們的紋章)。


    從我旁邊穿越的白色馬車插著白旗,上麵的紋章吸引了我的目光。是兩條蛇互咬的圖案。


    那紋章是……


    正當我在心中低語時,馬車已向前駛出,輾過石板地,一陣搖晃。


    「哦,這石板地還真講究。與迪奧迪特家的完全不一樣。」歐崇說道。


    「——」


    「你怎麽了?」


    「啊,沒什麽。」我搖頭應道。


    我將視線移到窗外,但那雙馬拖曳的馬車已消失在大路的盡頭。


    我們的馬車由中央的大門進入城內。


    右邊的門擠滿了徒步的熙攘人潮。而中央的大門,似乎專供貴族家的馬車通行。


    「左邊的門是給誰用的?」


    我望著左側那扇緊閉的厚重木門,向歐崇詢問道。右邊的門擠得水泄不通,要是左側的門也能開就好了。


    「那是頭上長角的家夥專用的。」


    「咦?」


    「隻有『真貴族』從中央來訪時才會開那扇門。年代久遠的都市都設有這樣的門。」


    「真貴族」……


    別說是中上級貴族了,這群人的地位甚至比公爵和侯爵還高。不,說他們是「人」或許不太恰當。


    「你親眼見過那些頭上長角的家夥嗎?」


    「沒有。」


    「我見過。隻要到康恩去,你應該也會遇見那些坐在轎子裏的家夥。」


    歐崇嗤之以鼻地說道。


    「哼,那些家夥花了兩萬年的時間,將自己改造得和伊紐梅奴一樣。隻要通過騎士團的入團測驗,你也可以看到那些惡心的家夥。」


    馬車走在狹窄的街道上,被兩側高聳如牆壁的石造建築包夾,一路蜿蜒地前進。雖是一座大規模的城寨都


    市,但街道相當狹窄。


    「這樣的設計是為了防止外敵入侵時輕易地攻入城市中央。而且,隻要從建築物上頭射箭,就可以輕鬆擊退敵軍。如此講究的設計,建造起來所費不貲呢。」


    「——」


    的確,弗蘭斯的街道不隻年代悠久,它的建造遠比利用岩山斜坡打造而成的迪奧迪特城講究。


    「光靠壓榨公民得來的稅金是很難維持如此雄偉的都市的,還得振興工商業才行。你看那個。」


    歐崇指著大路的一方。有一支個頭矮小的隊伍走在狹窄的街道上,共有數十人,與馬車錯身而過,是一群與我年紀相仿的小孩。個個臉上沾滿髒汙,衣衫襤褸,就像當初我還是巡禮者時的模樣。


    「那是集體上工。」


    「集體上工?」


    「現在應該是工廠換班的時間。他們都是農村的公民子弟,被派往都市的工廠工作。」


    歐崇朝那數十名排隊行走、麵無表情的小孩努了努下巴。


    「他們是廉價勞工。雖然有付他們工錢,但他們大部分都是繳不出稅金的公民之子,所以工錢扣除稅金後,根本就沒有餘錢。他們全都住在公舍裏,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一年隻放一次假,隻能在豐收祭的短短幾天迴家。就是這股勞力支撐著費康家的工業。」


    「……」


    孩子們麵無表情,低著頭與我們擦身而過。不過,他們住的雖然是公舍,好歹還有個地方可住,而且還提供三餐。盡管貧窮,農村裏還是有家庭和家人。


    兩年前,我的社會地位甚至不如這些孩子。


    我視線從這些孩子們身上移開,不忍卒睹。


    可是——


    ——再見了,裏奇。


    可是,我並不悲慘。我一直和爸爸在一起。雖然他指導我劍術時非常嚴苛。


    我一點都不討厭爸爸。盡管他是個大酒鬼,一喝醉就高談闊論。


    爸……


    在我低頭沉思時,頭頂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機械聲響。嗡——連石板地也為之震動。這是……mc機關?可是聲音很大,而且旋轉速度頗慢。


    我抬頭一看,發現有個黑影斜向籠罩在狹窄的石造街道上,一個巨大的物體橫越我頭頂上空。


    「——?!」


    是飛空船嗎?它從我頭頂低空飛過,輪廓非常細長且銳利,與之前我還是巡禮者時,常在都市看到的貨船不同。


    雪茄形的藍灰色船體。那是?


    「是諾耶·姆吉克。護樹騎士團的練習艦。」歐崇望著它說道。


    「——」


    「騎士團幹部為了明天舉行的競技會,特地從康恩趕來。」


    練習艦……


    我望著它的輪廓消失在建築物的另一頭。


    「裏奇,你知道飛空艦的形狀為何那麽細長嗎?」


    歐崇問完後,旋即說明道。


    「那個雪茄形狀,是配合次元迴廊的口徑作的設計。」


    「次元迴廊?」


    「沒錯。在『大接觸』之前,通往『界梯樹』其他『界』的交通工具就是飛空船了。它們穿過奴梅拉入口係統所造出的空脈,航行於次元迴廊之中。所以飛空船、飛空艦的船身大小都不能超過空脈——亦即次元迴廊的內徑。盡管軍艦巨大且擁有巨炮,但無法穿越迴廊就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想增加飛空艦的體積,隻能讓它前後加長。」


    「……」


    「不過,在七座奴梅拉入口全部運作的全盛時期,可以暫時撐大迴廊的口徑,所以當時好像建造了大小媲美一座城寨的巨大巡航型戰艦。」


    歐崇歎了口氣。


    「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接觸』時迴廊在轉眼間灰飛煙滅。如今留給人類的,隻


    數分鍾後,馬車來到被建築物包圍的石板地圓環內。那是一處寬敞的圓形石板廣場,中央有座噴水池。這又是哪個時代的建築?


    周遭人聲鼎沸。


    圓環深處有個頂端罩著圓頂、石造會場般的建築物。好巨大。正麵玄關與它前方的地麵滿是黃色的燈光,比頭頂的夕陽晚照明亮,清楚襯托出整座建築。


    「我們到了。」


    歐崇說道。


    這裏就是迎賓館?


    可是——


    「這是怎麽迴事?」


    我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我見到眼前萬頭鑽動,有很多人聚集在迎賓館的石造會館前麵。


    怎麽迴事?


    「你怎麽了,裏奇?」


    「你還問我呢。」我指著馬車的窗外。「真的是這裏嗎,沒弄錯吧?」


    「你為什麽這樣問?」


    歐崇反問道。


    「地圖上是這麽寫沒錯。這裏是鼓舞晚宴的會場。」


    「可是,全都是打扮得漂亮的女孩……」


    我看著廣場上的情形,瞠目結舌。


    「本來就是這樣。」


    歐崇明白是怎麽迴事,頷首應道。


    「因為這是入團競技會啊。」


    馬車停止行進。


    「太莫名其妙了。」


    「好啦,你就抬頭挺胸地下車吧。別被石板地絆倒哦。這一帶很老舊。」


    有名官差從馬車外打開車門,我走出車外,來到門口的下車處。我腰間的長劍卡在車門上。我感覺到周遭人們的目光朝我身上傾注。


    這是怎麽一迴事?


    明天入團競技會正式開始,所以今晚特地舉行鼓舞晚宴。據說在負責會場營運的費康家迎賓館裏聚集了所有受測生,在此迎接騎士團幹部前來發表訓辭。我原本以為出席者理應都是貴族家的公子。但迎賓館的玄關前竟擠滿了一群衣著華麗、像是貴族千金的女孩們。


    人聲嘈雜。


    「這些都是貴族家的千金小姐,她們是為了要參加晚宴後半段的舞會才聚集在這裏。」歐崇朝廣場努了努下巴。「還真多人呢,可能是從西方大陸各地趕來的吧。」


    「為什麽,這裏明明是舉辦競技會啊?」


    「就因為是競技會啊。」


    歐崇如此說道,催促我走快一點。


    「你自己想想看。今晚那麽多優秀的貴族家公子,為了參加騎士團入團測驗而齊眾一堂。個個都是日後將繼承家業的健康男孩。這世上有人急著讓自己的兒子加入騎士團,當然也有人忙著找女婿。特別是家裏沒有男孩繼承家業的貴族家,對他們而言,這裏簡直是一座令人垂涎的寶山啊。」


    「——」


    「你聽好了。之前我告訴你『舞會時你不必下場跳舞』,其實正確來說,應該是『不準跳』才對。」


    歐崇讓我走在前頭,一麵在背後囑咐我。


    「這兩年來,你隻有接受守護騎士的訓練與學習受測學科,一直沒時間讓你學跳舞。要是跳得不像樣,恐怕會穿幫。所以就算有人邀你跳舞,你一律都得拒絕。」


    「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想跳。」我向歐崇出示右臂的繃帶。「放心吧。」


    我們朝大廳的正麵玄關走近。


    貴族家的馬車陸續抵達。身穿騎士服、腰間係著佩劍的少年們,紛紛走下馬車。看起來不是和我同年,便是大我幾歲。受測生的年紀應該都是在十四歲到十七歲之間。


    這群貴族少年朝入口走去,腰間的佩劍不斷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


    廣場上,身穿晚禮服的女孩們三三兩兩地眾在一起,以扇子遮口竊竊私語。但看得出來她們不時斜眼偷瞄下車的地方。這群女孩的年紀看來不是與我相同,就是大我沒幾歲。


    經這麽一提才想到,托爾也曾是貴族家的千金。我走著走著突然想起此事。如果當


    初她父親沒被撤除爵位、她沒到迪奧迪特家當女官見習生,或許她也會參加入團競技會的鼓舞晚宴,下場與人跳舞。


    ……


    驀地,我眼前浮現身穿白色禮服的托爾·諾安與我握手共舞的畫麵。托爾轉動身軀,長發飛揚——我急忙甩頭揮除腦中的遐想。


    不知道為什麽,我眼眶一熱,淚水幾欲奪眶而出。


    「家臣不能走進紅毛毯對麵,接下來你得一個人走。」


    歐崇朝玄關努了努下巴。


    「大廳內是貴族的世界。加油,別露出馬腳。」


    「我知道。」


    「還有,裏奇……不,艾米爾。」


    歐崇最後又叮囑道。


    「有句話忘了跟你說。你千萬要注意,如果有人談到『第一次獵狐』,你絕對不能跟著聊。要看情況轉移話題。」


    「我知道……」我歎了口氣。「那我走羅。」


    4


    稍微聊一下我自己好了。


    我的真名是裏奇·葛雷奈爾·拉法爾。這我之前就已經提過。


    我出生於南阿曼迪的某個山間村落。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父親在我三歲那年帶著我離開村莊。之後長達九年的時間,我從未迴過故鄉,一直過著巡禮者的生活。


    「到各國巡禮」說來好聽,但我們過的生活其實與乞丐無異。我和父親兩人住在帳篷裏,挨家挨戶拜托人讓我們做修繕的工作,以此賺取生活費。父親身材高大,常有頑童嘲笑他「乞丐、乞丐」,甚至朝他丟石頭,但他總是不為所動,默默做著他的工作,並在無人的山路上教我劍術。他的指導非常嚴厲,我常被他淩空拋飛,痛得昏厥。


    但父親在街上的酒店裏喝醉後,常會忘了迴帳篷。每當他喝醉時,一定會莫名其妙地說自己會經是名騎士。這時候,我就得從酒店將喝得爛醉的父親扛迴帳篷。


    每天光為了糊口就耗盡我所有的力氣,根本無暇思考自己是何出身、離開故鄉的理由為何,以及自己今後人生該怎麽走。


    我原本隻是個瘦小又貧窮的小鬼。


    就在我十二歲那年的某個冬夜,父親突然對我說一句「我將在這裏的領主城內與敵人交手」,就此消失在平原上。


    父親平時就沉默寡書,未對此多做說明。年幼的我,對父親突如其來的舉動大為震驚,於是我違背他要我「往反方向逃」的命令,追尋他的腳步而去。


    接著,我在烈焰衝天的迪奧迪特城內,被卷進那幕慘劇中。


    那是兩年前的事。


    自從那晚在城裏發生那幕慘劇後,我人生的道路有了很大的轉折——


    不知道為何,我竟然能操縱唯有迪奧迪特家主人與世子才能駕馭的守護騎士—休佩·安斐爾。


    當時雖然稱不上操縱,但我在陰錯陽差下坐進守護騎士並啟動它,還成功驅逐想要侵略迪奧迪特城的神秘黑甲軍團。由於正統操縱者——也就是那名世子,在操縱席內留下一份小抄,我才得以照著他的筆記操縱。然而,啟動係統時的「生體認證」係統是無法蒙混過關的,為何原本靜止不動的機體會就此啟動,這一直是我無法解開的謎。


    身為迪奧迪特家職統領的紋章官歐崇看準了這點,對走出守護騎士機體、嚇得隻剩半條命的我提議:「你就取代葬身火窟的世子吧。」


    迪奧迪特子爵家原本有位繼承爵位的獨生子,但因為遭黑甲軍團襲擊而在起火的高塔中喪生。就是這名少年將操縱法的小抄遺留在操縱席內。


    這名已故的子爵獨生子與我同年且體格相仿,他的個性古怪而自閉,所以連家臣也鮮少有人見過他,歐崇就是看準這點才會想加以利用。「子爵被火燒死,就連世子也一同葬身火窟,這個家將就此斷絕,而眾家臣也將全部失業,無法過活。」歐崇以這個理由要求我「冒充世子艾米爾」。


    我當時自然是悍然拒絕。


    但之後發生了許多事,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非扮演迪奧迪特家世子這個角色不可。


    起初我打算乘機逃離此地。平民若是假冒貴族,被發現的話是唯一死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然而,有一名騎士給了我一個「動機」,讓我願意接受迪奧迪特家世子的身分。


    慘劇發生的兩天後,迪奧迪特家遭鄰國艾爾康家的大軍侵略,前往迎擊的私家軍差點全軍覆沒。不隻是軍隊入侵,艾爾康家的男爵所駕駛的守護騎士火精靈,更是配備著引以為傲的巨大機體及重型武裝,火力強大無比。當時我在草原上認識了行商少年庫洛,並運用之前向他學來的欺敵戰術推倒火精靈的巨大機體,但最後因為掉以輕心而遭對手反擊,差點丟了性命。


    就在我九死一生之際,有位騎士挺身相救。


    不知道他為何會來救我,隻見他突然駕著那架藍銀兩色的守護騎士從天而降,阻止了那架朝我撲來、想取我性命的紅黑色火精靈。那位騎士催促艾爾康男爵遵照「騎士規範」認輸,但男爵卻以卑鄙的手段反抗,於是他一劍朝火精靈斬落。


    俐落無比的一劍。


    那名騎士從機體的艙門現身,我看到他挺拔的身軀、冷峻的雙眸、飄揚的黑發。


    我隔著螢幕望見他的身影和長相:心底興起一個念頭——我以後也要像他那樣。


    ——我是亞休雷·吉特。


    後來我拜讀了他的著作,心中這份想法變得更加強烈。這位駕駛著藍銀兩色守護騎士的騎士名叫亞休雷·吉特,擔任護樹騎士團的初級資深軍官。


    亞休雷·吉特是男爵家出身,數年前在入團競技會中贏得優勝,以最優秀的成績進入預備學校就讀。他將自己從參與競技會測驗到在預備學校接受訓練的過程,全部寫在《通往騎士團之路》這本書中。這本書成了我日後唯一的指標——同時也是我的參考書。


    我決定以加入護樹騎士團為目標,成為像他一樣的人。為了這個目標,就算假冒貴族也無所謂。


    沒錯。


    我將長劍係在騎士服腰間,揮別紋章官歐崇,獨自踏向迎賓館的紅地毯,同時在心中訓斥自己:


    加入護樹騎士團吧,成為像他一樣厲害的騎士——強悍、冷靜的騎士。


    為了這個目的,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分。不能讓人知道我不是貴族。


    我將下巴往內收,走過正麵玄關,往內部走去,感覺到雙肩因緊張而僵硬。


    我來到一處挑高天花板的昏暗空間。


    「歡迎蒞臨。等同伯爵待遇的迪奧迪特子爵家公子。」


    一名年約三十歲、身穿紫色禮服的男子在入口處迎接。


    一見到此人,我不禁猛然佇足,身子微微後仰。因為他的服裝和兩年前那位查奎爾·安弗利德一模一樣。


    當然,這名男子並不是想加害於我,他隻是看出我胸前的紋章,前來接待罷了。仔細一看,還有其他人也身穿紫色禮服,他們逐一接待從下車處走來的貴族少年,正確地叫出對方的姓氏,前去問候。不同於城門指揮交通的官差,他們個個都是紋章官。


    「在下是費康家第六紋章官亞劄雷。請讓在下引您入席。」


    男子恭敬地行了一禮,接著站在前頭引領我走進大廳內。


    「啊,謝謝。」


    他是第六紋章官。迪奧迪特家的紋章官隻有歐崇一人,這裏究竟有幾名紋章官啊?


    費康家的紋章官……


    我望著他一身紫衣的背影,緊隨在後,心中暗忖——不知此人如何看待我這位迪奧迪特家的世子。


    盡管沒對外公開,但兩年前我親眼看見費康家暗中支援山賊,與人肉販子組織勾結,於岩山底下從事非法的勾當。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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