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一個鄉下的funv,在幾年的生活奔bo中,已經鍛煉得更堅強,更勇敢,更負責。她的臉瘦了,顯得眼睛更大,她已經敢正視別人的目光,羞郝和靦腆隻是偶爾流lu。怔怔地望著黃曆,珍娘的眼睛亮了起來,腮上紅了一xiǎo塊,嘴張了張,想說什麽卻沒有出聲。</p>


    黃曆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便lu出一個和熙燦爛的笑容,伸手撿起珍娘被碰掉的籃子,和她站在一起。</p>


    珍娘低下了頭,兩手絞在一起,使勁擠著,指甲都發白了。這個男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給了她無si的幫助,他的勇敢引起了她的堅強與自信,給了她生活的勇氣和資本。而且,這個男人和她有過極親密的關係,也讓她感到了幸福和愉悅。她敢說,一輩子也忘不了他,雖然心中有兩個男人有些難堪,但感情這個東西,是最無法控製的。和黃曆站在一起,盡管沒有說話,沒有身體的接觸,可那種安全感卻又彌漫在身上。她伸手想接過籃子,卻碰到了黃曆的手,她立刻象觸電似的縮了迴來,心怦怦luàn跳,象揣了個xiǎo兔子。</p>


    鼓號聲漸漸遠去,人群議論著開始散開,黃曆輕輕碰了碰失神的珍娘,笑著把手中的籃子遞了過去。</p>


    嗯,啊,珍娘迴過神來,伸手接過籃子,囁嚅著問道:“黃,黃大哥,你什麽時候迴來的?也,也不到家,去,去看看。”</p>


    “我呀,這不是剛迴來。”黃曆抬了抬手中的提箱,還是那種chun風般的笑意,“你這麽早就出來買菜?”邊說,他邊伸手做了個手勢,邁動了腳步。</p>


    珍娘跟著向前走,保持著半尺的距離,緩緩地說道:“城mén三天一關,兩天一閉,青菜不能天天入城。趕到一防疫,在城mén上,連茄子倭瓜都被灑上石灰水,一會兒就爛完。關一次城,防一迴疫,菜蔬漲一次價錢,nong得青菜比rou還貴——”</p>


    原來果菜市是在德勝mén裏,買賣都在天亮的時候作。隔著一道城牆,城外是買賣舊貨的xiǎo市,趕市的時候也在出太陽以前。因為德勝mén外的監獄曾經被劫,日本人怕遊擊隊乘著趕市的時候再來突擊,所以禁止了城裏和城外的早市,而且封鎖了德勝mén。所以,菜市便換了地方。</p>


    珍娘絮絮地說著:“這樣的日子真是不敢往遠處想了,過年的時候要吃幹菜餡的餃子?到過年的時候再說吧!誰知道到了新年物價漲到哪裏去,這世界變成什麽樣子呢?”</p>


    黃曆麵含微笑,一點也沒有厭煩的神情,路旁有個xiǎo茶館,黃曆很隨意地坐了下來,伸手示意珍娘也坐下。</p>


    珍娘稍猶豫了一下便坐對黃曆斜對麵,興許是和黃曆在一起養成的習慣,黃曆要做什麽,她從來沒有執拗過,等到後來感情日深,兩人的關係突破那一層障礙,也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一樣。</p>


    夥計殷勤地端上壺茶水,黃曆給珍娘倒上,笑著問道:“這個時局,平頭百姓也隻能過一天算一天。怎麽樣,錢還夠huā吧?”</p>


    “夠huā,夠了。”珍娘好象生怕黃曆又掏錢似的,急著說了兩遍,然後才慢慢解釋道:“城裏人越來越多,房子不夠用,房租便漲,靠著那幾間房子,足夠一家人生活了。您留下的那些東西,我還埋著沒動呢!”</p>


    在從前的北平,“住”是不成問題的。北平的人多,房子也多。特別是在北伐成功,政fu遷到南京以後,北平幾乎房多於人了。多少多少機關都搬到南京去,隨著機關走的不止是官吏與工友,而且有他們的家眷。象度量衡局,印鑄局等等的機關,在官吏而外,還要帶走許多的技師與工人。同時,象前三mén外的各省會館向來是住滿了人——上“京”候差,或找事的閑人。政fu南遷,北平成了文化區,這些閑人若仍在會館裏傻等著,便是沒有常識。他們都上了南京,去等候著差事與麵包。</p>


    那些昔日的軍閥,官僚,政客們,能往南去的,當然去到上海或蘇州,以便接近南京,便於活動;就是那些不便南下的,也要到天津去住;在他們看,隻有個市政fu與許多男nv學生的北平等於空城。這樣,有人若肯一月出三四十元,便能租到一所帶huā園的深宅大院,而在大雜院裏,三四十個銅板就是一間屋子的租金,連三等巡警與洋車夫們都不愁沒有地方去住。</p>


    而現在不一樣了,一方麵,日本人象蜂兒搬家似的,一群群的向北平來“采蜜”。另一方麵,日本軍隊在北平四圍的掃dàng屠殺,教鄉民們無法不放棄了家與田園,到北平城裏來避難。到了北平城裏是否就能活命,他們不知道。可是,他們知道他們的家鄉有多少多少xiǎo村xiǎo鎮是被敵人燒平屠光了的。</p>


    北平的房子不夠用了,房子忽然成了每一個人都須注意的問題。租房住的人忽然得到通知——請另找房吧!那所房也許是全部的租給了日本人,也許是因為日本人要來租賃而房主決定把它出賣。假若與日本人無關,那就必定是房主的親戚或朋友由鄉下逃來,非找個住處不可。</p>


    這樣一來,租房住的不免人人自危,而有房子的也並不安定——隻要院中有間房,那怕是一兩間呢,親戚朋友仿佛就都注意到,不管你有沒有出租的意思。親友而外,還有一批專營房屋租賃的人呢!他們的眼仿佛會隔著院牆看清楚院子裏有無空閑的屋子。一經他們看到空著的屋子,他們的本事幾乎和新聞記者差不多,無論你把大mén關得怎樣嚴緊,他們也會闖進來的。同時,有些積蓄的人,既擔心錢幣貶值,又無處去投資,於是就趕緊抓住了這個機會——買房!房,房,房!到處人們都談房,找房,買房,或賣房。房成了問題,成了唯一有價值的財產,成了日本人給北平帶來的不幸!</p>


    黃曆輕輕點頭,慢慢喝著茶水,好意地提醒道:“出租房子要看好人,最好是熟人介紹的,你要貼出告示,來了不講理的主兒,你不想租,倒要惹麻煩。”</p>


    珍娘點了點頭,說道:“有什麽事都是杜大哥幫忙,那些租戶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家。日本人,我是不敢租的。”</p>


    日本人成群的來到北平,而後分開,散住在各胡同裏。隻要一條胡同裏有了一兩家日本人,中日的仇恨,在這條胡同裏便要多延長幾十年。北平人準知道這些分散在各胡同裏的日本人是偵探,不管他們表麵上是商人還是教師。北平人的恨惡日本人象貓與狗的那樣的相仇,不出於一時一事的抵觸與衝突,而幾乎是本能的不能相容。即使那些日本鄰居並不作偵探,而是天字第一號的好人,北平人也還是討厭他們。一個日本人無論是在哪個場合,都會使五百個北平人頭疼。北平人所有的一切客氣,規矩,從容,大方,風雅,一見到日本人便立刻一幹二淨。</p>


    杜百升還是ting夠意思的,黃曆輕輕舒了一口氣,關切地問道:“家裏人都好吧,xiǎo鎖的傷治得怎麽樣了,妞妞還上學吧,還有那個,xiǎo琴是吧,她在幹什麽呢?”</p>


    珍娘眼中閃過一絲淒楚,強笑道:“大家都好,妞妞很想你呢?黃大哥,你怎麽樣?找到家裏人了嗎?怎麽又迴北平了?”</p>


    “我ting好的。”黃曆察顏觀sè的本事厲害,他覺得事情不象珍娘說得那麽簡單,但追根究底又太好,以後從杜百升那裏了解一下吧!</p>


    “前些日子,我,我在大街上好象,好象看到了你,坐著黃包車,旁邊還有一個年輕姑娘。”珍娘吞吞吐吐地說著,偷偷瞅了黃曆一眼。</p>


    “哦,那是,那是我的太太。”黃曆遲疑了一下,坦然地說道。</p>


    “嗯,很漂亮,真好。”珍娘真誠地讚道,她是真替黃曆高興。</p>


    喝完一壺茶,付了茶錢,黃曆和珍娘又走了一xiǎo段路,路過一家點心鋪,買了幾樣糕點讓珍娘帶迴家給孩子們吃,並把自己的地址給了珍娘,笑著囑咐道:“有事來找我,不過,你不要把我在北平的事情告訴別人,除了你,誰也不許說。”</p>


    珍娘使勁點了點頭,隻要黃曆在北平,她就感到安全,她無須再怕任何人,任何事,黃大哥就離她不遠,一定會保護她!</p>


    直到黃曆坐著黃包車消失在街口,珍娘才慢慢地挪動腳步,向家裏走去。沒有告訴黃曆xiǎo鎖已經吃上了鴉片,用麻醉劑抵消空虛與羞慚的事情,她覺得這很難啟齒,畢竟xiǎo鎖是她的丈夫。而且,她還抱著希望,希望xiǎo鎖在她的溫存體貼下,能從鴉片煙中掙脫出來,盡管他已經不能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可她不在乎,她很想xiǎo鎖迴到在山溝裏的樣子,那時,窮是窮,可日子過得安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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