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恩這個國家,在包圍著富裕階級所居住的地區外,散布著貧窮人家居住的地區。艾爾莎成長的街道在這之中格外貧窮,與其稱做是陋巷,還更呈現出貧民窟的風貌。艾爾莎奔馳在昏暗的街道上。踏在陸地上的腳赤裸,咬緊的牙齦之間吐露著喘息聲。


    她飛越滲出汙水、散亂在街道上的木箱,飛越過不知是睡著了或是死亡的野狗,毫不躊躇地驅動著單薄的胸部和細瘦的肩膀,輕快地奔馳。她一頭黑發長度毫不造作也不加以整理,發梢散亂各自翹起。唯有她的瞳孔,不論何時都不改其強烈,顯得赤紅。


    艾爾莎向自己的家奔馳著。在陋巷之中多的是住在街頭的人們,但是她有可以居住的家。在名義上,是養育艾爾莎的親人,唯一遺留下來,有如屍首的家。她暫且迴到這個家一趟;速度不曾減緩,在她奔馳的時候——


    「艾爾莎。」


    街道上伸過一隻手來,抓住了她的肩頭。艾爾莎反射性地扭過身喊叫:


    「別這樣!放開我!」


    「你會有緊急的要事?還真出乎意料之外呢。」


    壓住艾爾莎肩頭的巨大手掌毫不動搖。聽在耳裏的低沉嗓音是聽慣了的聲音,艾爾莎因此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氣,閃爍著燃燒般的火紅色瞳孔瞪他。


    「和你沒關係吧,約瑟夫!」


    即使被叫出名字,被拒絕,男人仍然毫不動搖。男人吐氣後,皺起精悍的眉毛。阻止艾爾莎前進的,是在這條街上格外知名的男人。這條街上淨是些缺德與怠惰的人們,在這些人之中,他對艾爾莎表示過關照之意,是少數好管閑事的人之一。


    約瑟夫擔任酒館保鑣的工作,比艾爾莎大上十多歲,他是個鍛鏈過體格的男人。


    他高大的身軀穿著立領外套,剃了短短的棕色頭發,瞳孔和頭發顏色相同。和身軀以及工作正相反,眼睛如同少年般閃爍著。他詫異地眯起平常溫和而快樂的眼睛,低頭望著艾爾莎說道:


    「你手中拿著什麽?拿出來吧。」


    「!」


    對於他威脅的話語,艾爾莎顯得非常不愉快,她皺起眉頭將拿著的皮袋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向自己單薄的胸前。像是要隱藏起來似的,她交叉著雙臂口吐惡言。


    「我什麽都沒拿呀!」


    約瑟夫毫不躊躇地繼續抓住她的肩膀,想要奪走她手中的皮袋。艾爾莎掛在脖子上混濁的綠色石頭,暴露在外麵的空氣之中。


    「喂,住手呀!你這個變態!強奸魔還真是墮落!我要告訴梅莎麗!」


    「小鬼就一張嘴巴厲害。就算是小雞也比你有女人味得多了。」


    艾爾莎握緊拳頭抵抗,約瑟夫卻有如麵對小蟲般毫不在乎,在眼前高舉皮袋說道:


    「扒手?」


    艾爾莎搶迴皮袋叫道:


    「還我啦!小偷!」


    約瑟夫不再拿著皮袋,然而他訝異的表情卻絲毫不曾改變。


    「你說要我還你?那不是你的東西吧。」


    「那是我的!」


    艾爾莎哼地抬起了下顎,用傲慢的語氣說:


    「我撿起掉落在街上的東西,讓它成為我的有什麽不對?我做的事就和撿垃圾沒什麽不一樣啊!你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去斥責這種人的話,我倒是願意洗耳恭聽!你這好管閑事的約瑟夫!」


    「這和那不一樣。」


    「沒什麽不一樣!」


    佇立在原地的艾爾莎嘴巴不停地說著:


    「裹在被丟棄在垃圾場的破毛毯裏,空有人的軀殼罷了!分辨不清前後的醉漢,是比老山羊還沒用的廢物。幹脆也告訴梅莎麗吧,這種男人的喝酒花費,讓他脫得精光來還!」


    約瑟夫聽著艾爾莎的話,似乎屈服於她的話似地歎了一口氣。


    「你真是……」


    「我要做什麽,都不關你約瑟夫的事。你要說教,就請向那裏的柱子說教吧!」


    艾爾莎翻開手掌揮了揮,讓約瑟夫瞧了一眼。她原本想就此離開,約瑟夫卻再度用力抓住艾爾莎的肩膀。


    「等等!那我倒要說說和你我都有關的話。艾爾莎,你又翹了洛基店裏的班了吧。多虧我介紹那份工作給你啊——」


    艾爾莎甩開約瑟夫巨大的手掌,仿佛要打他似的。


    「我才不要!我絕不要被洛基壓榨使喚!做那麽難吃的菜還向人家收錢,根本就該遭到天譴!」


    之前艾爾莎翹掉的工作,是約瑟夫拜托人家幫她找到的。就連約瑟夫也扭曲了臉,粗聲粗氣地說:


    「光是練就了一張厲害的嘴。你是生來隻帶了一張嘴吧?你要說得冠冕堂皇,就等你有能力工作養活自己再說吧!」


    「是是,又是約瑟夫那套說教!」


    艾爾莎不掩輕蔑的神色,不屑地說。


    他總是這樣。艾爾莎認為他斥責的話與其說是施恩,更是過度的好管閑事。艾爾莎很明白約瑟夫說的話是出自於對自己的關心。她滿懷類似虛張聲勢的想法,想著自己不再是隻知接受的孩子,挺起了胸膛。


    「以毒吐之名口吐惡毒言語活下去,有什麽不對!」


    約瑟夫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用雙手拂了拂自己的發絲。這個男人動作粗魯,偶爾讓人感覺到有異樣的氣氛。


    「像你這種小鬼,一個人又能做得出什麽事來!」


    聽到約瑟夫壓低聲音說出的話,艾爾莎嘲弄般「哈」地笑了出來。這聲嘲笑是對著約瑟夫,也是對著自己笑的。


    「我什麽事都肯幹!」


    她嘲笑著,嘴裏淨是不停地吐出話語。


    「我啊。」


    這個世界隨她說出口的話流轉,約瑟夫的臉龐扭曲了起來,如同滴入水裏的墨水。


    「隻要有這聲音和話語——」


    一切的一切就此中斷了。


    (不管是什麽事,我都幹——就連聲音也是。)


    艾爾莎的嘴唇觸到冰冷的石頭地板,這樣的觸感讓她醒了過來。冰冷石頭地板的味道,讓艾爾莎感到絕望。


    而艾爾莎很清楚地知道她絕望的理由。


    絕不是因為身在牢房裏,夢到還自由時的夢所致。也不是因為詛咒至今為止活過來的日子,不是因為詛咒了相遇的人們,更不是因為自己遭到囚犯般的待遇,任憑她躺在冰冷地板上的緣故。


    而是因為無意識之中,隨著夢境被牽引到過去,讓她動嘴的緣故。


    (我的聲音啊。)


    她還想張嘴說些什麽。伏在地板上,從她的嘴唇吐露出的,是喘息的聲音。


    狹窄的牢中也有床鋪,但是艾爾莎橫躺在冰冷的石頭地板上。


    她舔著石頭地板,暗自飲泣。即使絕望化為眼淚,也得不到任何發泄,更沒有任何益處。


    黯淡的視野中,有著混濁的綠光。艾爾莎以痙攣般的動作向著綠光移動了手指。掉落在眼前的,是艾爾莎胸前垂掛的星之石。


    在維恩,隻要有嬰兒誕生,就會照著嬰兒出生的星象位置,賦予星之石。不管是貴族或者是貧民,每個人都會有那麽一顆伴隨一生的石頭。顏色和形狀各有所異,艾爾莎的石頭光滑而表麵呈混濁的綠色,其中散放著紅色。


    據說在艾爾莎出生時,占卜師們從空中排列的星象位置,解讀出她的誕生是兇兆。


    也就是說,他們解讀出「她將成為詛咒這個國家的公主,口吐惡毒話語」。


    即使是這樣遺棄於市井的忌諱之子,抑或是流產的孩子,都會被賦予星之石。這是這個國家的風俗。


    這到底稱得上或稱不上是幸福,艾爾莎自己也不明白。她用顫抖的指尖撫摸石頭。然而,不具備特別能力的這塊石頭,並


    不會為她帶來什麽。


    在維恩的城中,雖然身處牢獄,艾爾莎的手腳是自由的。她的嘴也是自由的,不受束縛。占卜師從她身體奪走的自由,唯有她鮮明的聲音罷了。


    唯有她豐富多變的聲音,仿佛被線捆綁一般,拒絕顯現。


    為了讓少女嫁到異國,神殿的占卜師們采取的策略粗暴而卑劣,不把人當人看。


    毒吐姬不斷吐出惡毒言語,他們就將聲音和語言,借由魔法從她身上奪走。


    艾爾莎撫摸著冰冷的地板,以及衣服下擺。這時,傳來皮鞋聲響,然後,令人厭惡的喘息聲和聲音向她說道:


    「公主。」


    少女反射性地瞪了一眼。如果說身體能照著意誌動作,她倒是不想有任何反應。雖然她想成為沒有意誌的娃娃,或者是死屍,然而心中的厭惡感和拒絕,壓抑不住泉湧而上。


    「您又這個樣子……」


    鄭重的口吻並非來自於尊敬,對他們來說這隻不過是公事公辦,隻令人感受到是義務感使然。


    艾爾莎恨不得能搗住耳朵。這時有人在她耳邊說道:


    「——簡直就像個罪人一樣啊。」


    似乎是要故意確認再明白不過的事。是個從未聽過的聲音。


    「不能再鄭重一些嗎?」


    他們深沉、緩慢、裝出了不起的樣子認真說話的聲音和雷語,艾爾莎暗自在心中笑著。她在嘲笑他們。


    鄭重?她心想,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能對占卜師們說這些話。


    「可是,宰相大人——」艾爾莎聽到其中一個占卜師低聲抗議一般的耳語,她的耳朵微微地震動了一下。


    (宰相……)


    這個國家的,這個城的,腐敗的、執掌政務的——……


    艾爾莎在朦朧的意識中動了動眼珠。她原本想看看開口說話的男人臉龐,然而在昏暗的牢裏,隻依稀看得見男人模糊的身影。


    接著,從身影背後傳來女人嬌豔而諂媚的聲音:


    「是啊。她可是維恩重要的公主殿下呢。會有什麽樣的不幸事件降臨在維恩,我是不得而知……」


    含笑的聲音繼續說道:


    「——畢竟是左右這個國家命運的人啊。」


    艾爾莎咬緊牙根,她的口中滿是砂子的味道。


    任憑對手是誰,其實對艾爾莎來說根本就無所謂,這種事情她是無從得知的。隻是,艾爾莎認為這個女人在嘲笑她。艾爾莎憑本能就理解到,她用了重要的嘴,擠出笑容。這是出自於作為一個人的本能,可以說是一個女人的本能。


    盡管感情早已經麻痹,但光是聽到同性的嘲笑,胸膛燃起的激情火焰便如此劇烈,艾爾莎自己也感到很訝異。


    隻要有聲音,隻要有話語,即使身在牢裏也不會任人擺布啊。她想。


    然而被稱唿為宰相的男人,以及接著他說話的女人,在艾爾莎離開牢籠之前,便發出腳步聲從牢房離開。


    他們甚至對左右國家命運的重要公主,不發一語。


    她就像被拖出來一般,從牢裏被放了出來。


    簡直就像罪人一樣,男人說。她有時候甚至會想,如果隻是罪人那該有多好。


    在牢外,艾爾莎被教導如何以公主的身分生活。從用餐,服裝,走路的儀態,到舞蹈的步伐;這一切都是艾爾莎活到今天從來不曾接觸過的。可是,說不定我本來就該擁有這些的啊——艾爾莎在腦海裏的某處想道。


    說不定,如果有什麽稍微不同之處的話——


    「聽好,您要以一個公主的身分生活,絕對不能讓這個國家蒙羞——」


    占卜師們的教訓讓艾爾莎作嘔,她感到很不舒服。他們的話和艾爾莎所知道的,陋巷中約瑟夫的話完全不同,她感到耳朵和頭裏有蟲蟻爬過一般。艾爾莎任憑想像飛馳,想要讓內心放空。


    她夢想著不可能發生的過去和未來——例如說,如果自己不是以毒吐姬之名出生;或者呱呱落地時,隻要星象位置稍微有所不同——即使是在空想,她也無法去想像過著幸福的生活。


    艾爾莎最古老的記憶,是人的死亡。


    據說艾爾莎出生不久便被遺棄,抱養她這個女嬰的是陋巷中的老人。至於該老人和皇室以及神殿有什麽樣的關係,我們無從得知。身為養育她的親人,他並沒能賦予艾爾莎什麽。


    在破舊的屋子裏,到底艾爾莎是如何被養育的?如何從嬰兒長大成少女?隻知道她有記憶以來,老人已經連艾爾莎的臉都未曾再看過了。


    老人說出口的話之中,當時還年幼的艾爾莎所記得的,唯有這麽一句話:


    『——別說話。』


    雖然不清楚老人是懼怕毒吐姬的存在,或者隻是厭惡艾爾莎罷了。她被強迫要求閉嘴,如果不服從就被老人用拐杖毆打。


    艾爾莎緊握自己的石頭,忍住了被毆打的疼痛。


    迴想起來,那是極為悲慘的生活,但是這樣的生活維持得並不長久。從遇見的時候便散發出死亡氣味的老人,不曾給予或教導艾爾莎什麽,在艾爾莎七歲的時候死了。


    然後,艾爾莎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


    她的日子從此就隻為了求生存而活,日複一日真的隻求活過這一天。她乞討,當扒手,也偷盜。如果要說她稍有什麽蒙受恩惠的,那隻能說老人遺留了遮風避雨的住家給她。


    諷刺的是,因為她擁有受人輕視的稱唿,她得以自覺到這些空虛的日子,的確是自己的生活。


    『你就是毒吐姬呀?』


    有些人說著,好奇地施舍她食物。


    在這個國家,占卜就是一切。愈是上流社會的人們,愈重視占卜。被稱唿做是貴族的人們,每個人都有專屬的占卜師;向神殿捐獻的金額造就了他們的地位。長久以來持續的這些行為以及恩典,對於貧民來說遙不可及。然而左右國家命運的占卜,聯係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又在瞬間消失蹤影。艾爾莎的存在也許就是如此傳開的。


    艾爾莎起初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然而,她發現隻要學大人一樣口吐惡言,就能在酒館裏大受歡迎。雖然也有人對遭到占卜師遺棄的她感到恐懼,但是她就像是雜耍團的畸形人士一樣,人們把艾爾莎捧上了天。


    艾爾莎憑著驚人的聰慧,發現自己的話是有力量的,隻要使用語言,她就能在大人之間闖蕩。


    她生來就有「毒吐姬」的名號,她選擇口吐惡言。除此之外,她找不到生存下去的辦法。


    實際上,艾爾莎從不缺惡毒的話語。


    『要我學娼婦?』


    艾爾莎在酒館一角跺起步伐,挺起細瘦的腰。還年幼的她說道:


    『你這個下流卑賤的東西!自以為隻要亮出金錢、踐踏孩子,對你陽萎的陽具口交,就能拾迴你些許的男性雄風自尊?別開玩笑了!我看你不如吸著媽媽的奶作夢還比較適合!這樣一來你的母親也會有生下廢物的自覺!說我是爛貨?那麽你搞上爛貨就能成為勇者嗎?笑死人了!搞上爛貨的隻不過是變態喲。快快丟下你肮髒的錢滾蛋吧!』


    人們要的是她口吐惡言,他們聽著她惡毒的話語感到興奮喜悅。當然,也偶爾會有冒犯到客人的時候。不隻一、兩次,她遭到毆打差點丟了性命。


    『你還真能說,接二連三地說個不停。「毒吐姬」的名號也不是空有其名啊。』


    她記得有人驚訝地這麽說。止住了想要痛毆艾爾莎的大人,同時這麽說的就是保鑣約瑟夫。


    「毒吐姬」的名號,絕不是空有其名。


    她說出的話令人生氣,令人不愉快,還有點自鳴得意。


    她原本心想,要照著她說的話活下去。想著


    就是要生存下去。


    這樣的日子突然被打碎了。幾天前的傍晚,有數名占卜師敲打艾爾莎幾近崩毀的家門。艾爾莎感到訝異而皺起眉頭,她還沒有開口,占卜師便向艾爾莎脖子上垂掛的石頭伸出了手。


    艾爾莎擁有的隻是聲音和語言,以及名字。那是她唯一擁有的石頭,混濁的綠色與紅色相間。


    占卜師們不將艾爾莎的抵抗當作是一迴事,想要奪走石頭,並且說話了。就如同艾爾莎出生時所宣告的,以同樣的口吻說道:


    『錯不了。』


    艾爾莎如同囚犯一般,遭到仿佛如同家畜般的待遇。


    她身上唯獨擁有的一顆石頭明示,她的出生不過如此。連站立也不是出自自己的意誌,而是浮現皺紋的手硬拖她出來的。


    (別碰我!)


    她很想揍他。想要抬起下顎,想要吐他口水,想要用拳頭捶他。如果構不到任何人,她還想幹脆把自己弄傷。


    然而她內心之中的激情,本質上說來還是會先化為語言說出口。伴隨著口水、拳頭、睥睨的同時,或者早在之前,每當惡毒言語就要從口中罵出來時,她被如同雷劈般的絕望感所襲。


    無論是什麽樣的疼痛、痛苦,什麽樣的恥辱,都不曾讓艾爾莎如此受到折磨。


    (發不出聲音啊。)


    我除了聲音,其他一無所有啊。


    隻要她想要開口說什麽,就會痛感於她的出生毫無意義,她的存在毫無價值。


    「到這裏來吧。淨身整裝吧。」


    她有如被拖著走在長長的走廊上。如果是平常的日子,就隻是被帶走罷了,然而這天卻有所不同。


    她麵前的巨大走廊中,響起規律的腳步聲響。隨著聲響,走在前方的占卜師們停住了腳步。


    「……請在這裏稍候。」


    艾爾莎微微抬起頭。她感到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很新鮮。艾爾莎的眼睛無精打采地眺望廣大的走廊,隻見有幾個黑影橫過麵前。


    這個男人帶了好幾名護衛,艾爾莎隻在瞬間瞥見他的側臉;不過,她的的確確捕捉到他的背影,艾爾莎驚訝得屏氣凝神。她是見過他的,雖然不是直接看到他本人,而是由裝飾在城裏的肖像畫。每當她看到肖像畫,不知道向肖像畫吐過多少口水,並且想出了多少的惡毒言語。


    這個城的城主,也就是這個國家的國王,現在正走過她的眼前。


    艾爾莎突然感到恐懼,起了雞皮疙瘩,她的心情激動,難以平複。


    「-——嗚!」


    周圍的人很快地便看出來她想要飛奔出去。艾爾莎雙肩被緊緊抓住,手腕扭在一起,被壓了下來。


    然而她還是想喊叫,從腹部大聲喊叫,對著穿著國王裝束的背影喊叫。


    艾爾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說什麽。然而,她嚐試著嘶吼。


    如果要說她是公主,是這個國家的公主的話,那個男人——身為國王的男人,是自己的父親啊。


    她從來沒有在乎過他。除了嘲笑,對他從來沒有其他的感情,也從來不曾希望他為她做過什麽。事到如今,對,這一切的一切,事到如今又能怎麽樣呢?


    她不希冀他能夠愛她,也不會要他還給她生來就該享有的溫飽。因為,那些原本就不屬於她。


    她也無意追問他,到底她的母親是誰?這些事情真的都已經無關緊要。


    艾爾莎隻想詛咒。她被追捕,而今她想要以所有的激情、心中的惡毒,詛咒國王。


    為什麽?為什麽生下了她?然後在放棄一切之後,事到如今卻——


    然而國王並沒有迴過頭來。他就是沒有迴過頭來,完全沒有注意到被囚的艾爾莎。


    她是受詛咒的公主,毒吐姬。並且,她是孤兒艾爾莎。人們再怎麽藐視她,厭惡她,她都甘之如飴。


    她原本想要詛咒他,以她遭受的厭惡、以絕望之深同等的憎惡,詛咒他。


    (聽不到啊。)


    艾爾莎心想。雖然她被老邁的手壓得緊緊的。


    (他什麽都聽不到啊。)


    她已經放棄去思考:如果能發出聲音,如果能吐露出話語。


    然後,她被命令走在渺無人煙的走道上。


    她被抓住了手腕,拖著腳步,一步又一步地走著。


    如同絲棉般的絕望讓她發狂。有人用冷水清洗,並且用精致的梳子梳了她的頭發,用藥塗在她的肌膚上,磨光了她的指甲。她原本毫不在意地赤腳奔跑,而今她的腳後跟變得柔軟而細嫩。


    艾爾莎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在孤兒的身影消失之際,她終於體會到些許的愛。


    (艾爾莎……)


    她是在陋巷嘲笑,口吐惡毒言語的小小孤兒。


    (我對你——)


    她的出生絕對不是幸福的。她是一個滿身泥濘,肮髒而可厭的女孩。然而,然而啊。


    (——並非那麽厭惡啊。)


    她好不容易發覺到這一點。然而,她想到不會再見到國王,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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