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幽南山住了很久,卻從來沒有跟五師兄淡雲步說過一句話。</p>


    他比她多兩歲,總是靜靜地生活在幽南山,在半山腰一間二層竹屋便是他的居處。記得第一次見到他,他正坐在山頂處吹簫,悠揚的簫音優美怡人,雖然她不懂得如何欣賞音律,卻很喜歡他吹的竹蕭曲。此後,她一有空就來到山頂聽他吹簫,有時小睡一覺,日子過得也滿愜意。</p>


    而他從來都視若無睹,時而吹簫,時而臥在山頂睡覺,不曾對她多一分注視。山頂有一簡陋小亭,亭內擺著木製的桌椅,他有時在亭內擺爐燒水泡茶,茶香四溢,有時她口渴就調皮地趁他走開的時候偷喝茶。</p>


    她爬上不遠處一棵大樹,臥在樹上聽他吹簫。她喜歡坐在大樹上,從高處能夠看到很遠處的風景,能夠將一切收之眼底。</p>


    她坐在樹枝上,雙足懸空輕踢,明亮的雙眸靈活隨意掃過四周環境,眯眼望向快落山的夕陽,耳邊,是悠揚優雅的簫音。</p>


    來到幽南山有一年多了,她有些迷惑,為什麽靈姑姑會把她放在這裏,而且叮囑她學藝未成不準下山,從來都不來看她。問師父,師父似乎有意避開她的疑問,或者是,師父在隱瞞著什麽。為什麽,她腦海中的記憶仿佛有點悠遠,似乎有片刻空白,而她沒有辦法想起那些空白處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p>


    幽南山的生活很快樂,師父和幾位師兄都對她很好,好得簡直算得上溺愛了,尤其是三師兄,寵她寵上天,隻要是她的要求,從不拒絕。隻除了不遠處吹簫的五師兄,他不曾理她。</p>


    倚著樹幹,清風和煦,她迷迷糊糊睡去……</p>


    藍衫少年停住簫音,夜色降臨,他漠然走過,他擁有一張清俊雅致的臉龐,雖然實際年齡隻有十多歲,修長的身軀及卓然的氣質讓他看起來仿佛十三、四歲的少年。他神情淡漠,平靜如水的清眸冷漠得無一絲波瀾,眸子悠遠而清冷,在他眸中,沒有映入任何東西,平靜得仿佛湛藍的天空,深遠而澄清。</p>


    他在走過大樹的時候停頓了一會,微微抬眸看著樹上睡覺的女孩,眸光觸及女孩無邪稚嫩的臉龐,以及臉上淡淡純真的笑容,他清冷的眸子似乎掠過一絲波動。</p>


    他記得她,這名小女孩總是爬上樹,聽他吹簫,也曾經趁他不察時偷喝他泡的茶水。他本無心,個性無情無欲,除了師父,就算是同住在幽南山的另外四名師兄弟他都沒有費心思去記得他們,惟有這名行蹤奇異的小女孩引起他千年難得一見的興趣。</p>


    不知何時開始,他開始注意她。她很小,很單純,有什麽情緒都表露在秀麗白皙的臉龐上,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她明亮如水晶般清澈晶瑩剔透的雙眸,最常見到的是她燦爛快樂的笑容。他本不喜歡有人打擾,但有時見到她頑皮的動作卻默認她的行動,沒有追究她。</p>


    他隻是靜靜看了她一刻,便漠然走過大樹,仿佛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似乎他剛才心緒的波動都是錯覺……</p>


    她漫步羅泊湖旁邊,迴憶起初見師兄們的情景,此時的幽南山很靜,除了風聲鳴啾,樹葉飄零外,似乎難覓其他聲響。</p>


    她的腳步忽然一頓,雙眸直直看向湖的另一邊,高大的樺樹後,一隻石桌,四隻木椅,大樹後飄起儒雅青衫。她一怔,那邊有人。</p>


    身形一閃,足尖輕點湖麵,片刻她已經到達湖的另一邊。</p>


    青袍儒衫,年約五旬的老者端坐在木椅上,自娛自樂地下著圍棋。他須發黑中帶白,慈眉善目,一副仙風道骨,高風亮節的智者風範。</p>


    “師父!”相當意外會碰到她的師父幽南子,飛翼錯愕之餘揚起驚喜舒心笑容。</p>


    “是丫頭啊,來來來,陪為師下一盤棋!”幽南子哈哈大笑,一出聲便破壞儒雅風範,豪邁爽朗大笑,“咱們師徒好久沒下棋了,過來讓為師瞧瞧丫頭的棋藝有沒有進步。”</p>


    人生難得逢一知己,小丫頭飛翼是他的關門弟子,同時是難得一見的圍棋高手,是他棋場勁敵。</p>


    “嗬……”輕笑,心情倏地開朗,飛翼笑開燦爛笑容,“好啊,師父可要小心了,飛翼可不會手下留情。”</p>


    “你要是敢有所保留為師可不饒你!”幽南子睿智深邃的黑眸一瞪,著手將棋盤黑白子歸位。</p>


    在師父對麵落座,飛翼伸手拿了白子,輕輕摩挲著光滑冰涼的棋子。</p>


    “丫頭執白先行,讓為師看看你走了四年,到底學到些什麽。”幽南子隨手拿了幾顆黑子在手,濃眉一挑,睿智眸子打量著闊別四年的徒弟。</p>


    “師父承讓,弟子就先行了。”飛翼微笑,想也不想地下了一子。星!</p>


    “哈哈!還是沒有什麽變化,依然冷靜謹慎啊,丫頭。”他大笑,眉睫間是狂放的豪邁。</p>


    “下棋以大局為重,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飛翼笑笑,雙眸淘氣一眨,笑盈盈看著師父。</p>


    “對弈者最注重的是過程,一個好的布局能夠挽迴頹勢。”幽南子跟著閑聊,下棋速度一點沒放慢。</p>


    兩人一來一往,分毫不讓。</p>


    “沒想到一迴來就能夠遇到師父,師父居然沒有去遊山玩水?”飛翼挑眉,最意外的事情就是碰到長年不歸山的師父。</p>


    “這就說明咱們師徒有緣分。”幽南子哈哈笑道,“想當年,靈帶你上山的時候,為師也剛好在幽南山。”因此才會收她為徒。</p>


    “師兄們都下山了。”微微一歎,飛翼明亮眸子掠過一絲黯然,師兄們她一個也沒有碰上。</p>


    “雲步在你下山後就離開了,小叁和水影也相繼離開,小白為了謝老頭的六十大壽隨後也下山,阿野倒成了最後下山的人。”幽南子不以為意,態度坦然,利眸一掃,捉住一個空隙,毫不猶豫下子。</p>


    飛翼手一頓,一個失神,下子的手遲鈍了一下,便被吃了兩子。她迴過神來,楸住空隙,不再遲疑斷他的路。</p>


    “師父雲遊四海,為何從來不到靜穀作客?”飛翼扯開話題,微笑。</p>


    幽南子的臉色頓時扭曲了一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p>


    飛翼眨眨眼眸,她剛剛是不是看錯了,師父的臉色好像一瞬間變得很難看,眸裏掠過尷尬。</p>


    “咳!沒什麽,一直沒有路過,為師也就不去打擾靜穀了。”幽南子輕咳一聲,輕描淡寫道,“丫頭以後有什麽打算?”他不自在地別開眼,拉開話題。</p>


    “風間家族的仇已經報了,弟子準備隨緣流浪,天地之大,處處都有弟子容身之處。”飛翼微微一笑,眼眸一轉,心頭浮起一個猜測,“師父該不會是,破不了靜穀的迷蹤八卦林陣吧?”</p>


    “亂說,我幽南子是何許人也,區區一個林陣還難不倒我。”他瞪了她一眼,憤憤嘀咕,“為師隻是不想見風間破罷了!”</p>


    盯著師父難掩尷尬憤怒的神情,一點也不符合他外表智者風範的表情,飛翼忍住笑,原來是與破婆婆有芥末。她忽然想起戲子曾經給她的情報中有關於幽南子與風間靈的關係。</p>


    幽南子與風間靈本是情侶,然而不知什麽原因導致兩人最終沒有結合,各分東西。而破婆婆則是靈姑姑的娘親,她忽然想到,師父和靈姑姑沒能結合該不會跟破婆婆有關係吧。她想起破婆婆曾經提起幽南子也是一副冷漠憤怒的樣子。</p>


    眼眸染上傷感,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她身為晚輩,不能也不想幹涉前輩們的情感糾纏,畢竟,事過境遷已多年了。</p>


    “師父也該拿出真功夫,讓弟子見識見識師父名揚天下的高超棋藝。”飛翼勾起笑容,有意移開話題,爽朗笑道,一子落下便吃掉師父十幾顆棋子,得意耳聞師父心疼的低聲抗議。</p>


    可惡!眼睜睜看著棋子被吃掉,幽南子臉色難看起來,都怪剛才失神才讓丫頭有機可趁。</p>


    “丫頭的棋藝有進步了。”幽南子輕哼,不得不讚賞,開始布局。不能再放任丫頭放肆了,不然等下要是輸了他的老臉要往哪兒擱。</p>


    “嗬嗬……”揚起璀璨笑顏,飛翼倒是一點不緊張,輕鬆下著棋,她也該布局了,自己的棋藝是由師父親手教導,師父的本領她比誰都清楚,以前下棋總是以幾子之差落敗,這次她一定要贏。</p>


    ……</p>


    羅泊湖邊傳來斷斷續續談話聲以及棋子落盤的清脆之音,幽雅靜致的幽南山忽然間多了一絲熱鬧氣息……</p>


    冬季的幽南山依然青翠,山地上摻著枯黃的落葉和些許禿頂的樹木,整片山穀看起來仍然綠幽寧靜。白衣勝雪的少女漫步在半山腰,一步一步往上走。</p>


    半山腰臨崖處,一間雅致的雙層竹屋靜靜佇立在林木間。</p>


    她推開翠竹門,屋裏的格局依舊熟悉,簡單的擺設,方形古老木桌上放著一套茶具,上好紫砂壺,白瓷製成光潔可鑒的茶杯,木雕酒杯……角落處倘大的木架上麵放著一些雜物,最上麵放著調酒用的酒具和酒罐。</p>


    地麵和家具上麵都一層薄薄的灰塵,經她一走動塵土便輕微飛揚。</p>


    她踏上樓梯,二樓有兩間房間,她踏入其中的書房。</p>


    書房裏的擺設也顯得簡單,她支起兩個竹窗,明亮的光線流瀉而入,房內南麵擺放簡陋原木書架,零零散散放著圖卷和書。窗邊擺著四尺見方的木桌和兩隻臥椅,兩隻圓木凳,桌上同樣擺放著茶具酒杯,北麵角落一個小木架上放著酒壇酒壺。</p>


    她微微笑了,在五師兄的屋子裏,永遠找得到酒和茶。她走近另一個窗邊的書桌,上麵筆墨紙硯齊全,幾本書疊成堆放在右上方,桌上還有兩張畫卷。她不禁好奇地抽出一張打開。</p>


    這是一幅山間林月圖,一輪明月,清明山間,淙淙流水,幽雅靜致,勾勒出清冷寧靜的景色。凝視著這副圖景,心境也跟著寧靜起來。</p>


    她打開另一幅畫,上麵畫著白雪皚皚的高山淩絕頂,附近幾棵樹木都被壓在厚厚白雪下,唯有山頂一棵傲視寒霜獨自開花的梅樹,枝頭朵朵梅花,傲骨錚錚矗立在雪山上,削瘦傲挺的姿勢,清豔冷麗的姿態,優雅中透著冷傲。有一種清冷的美,令人心感動。</p>


    五師兄擅長丹青,畫風清冷獨樹一幟,她隻見過他的風景圖,從不見他畫人和動物。</p>


    她將畫卷起放迴原地,走到書架前,書架第二層右方格中隻放著七幅畫卷,都用白色絲綢帶綁著。她隨手拿起一卷畫,抽開絲綢帶,慢慢打開,隨著畫麵的遲緩展開,她的笑容漸漸被詫異代替。</p>


    畫中居然是她!</p>


    飛翼的唿吸頓時一窒,心頭震住。她將其餘六幅畫搬到書桌,全部打開,心頭越加震撼。</p>


    第一幅,八歲的她斜倚著樹幹睡去,純真稚嫩的睡容帶著淡淡嬌俏的微笑,清風徐徐拂動衣衫,四周枝葉遮蔽了陽光,寧靜清純的畫麵……</p>


    第二幅,九歲的她蕩著秋千,臉上燦爛快樂的笑容如花綻放,兩隻飄飛的蝴蝶圍繞著秋千飛舞……</p>


    第三幅,十歲的她在羅泊湖上淩波微步,衣袂飄飄,白皙臉龐在陽光下綻放可愛興奮的笑顏,如出水芙蓉……</p>


    第四幅,她在林中演習整套千幻劍法,利落優雅的身姿翩飛,落葉在身邊起伏,在劍光下成為碎片……</p>


    第五幅,十二歲的她與師父在湖邊認真對弈,明亮眸子中的稚氣開始褪去,染上銳利飛揚的眸光……</p>


    第六幅,十三歲的她抱著無意間在樹林裏撿到受傷的灰色飛鷹,落飛身上的血染紅她的手,她低頭凝視落飛的神情,溫柔而快樂……</p>


    第七幅,十四歲的她恢複了記憶,離開幽南山時的背影,吹拂過的風都顯得清冷,飄零的落葉變得冰冷,她的背影優雅中帶著孤寂冷傲……</p>


    每一幅畫中的她都栩栩如生,神情生動真實,看得出作畫者對畫中人專注的觀察和注視,以及其中表現得很淡很淡的熱情。從第七幅畫中,她能夠感受到作畫者的心疼與關懷,以及淡淡的傷感,低首凝視著七幅畫,她唇邊的笑容變得勉強,怔怔站在桌旁,腦中的記憶忽然化開……</p>


    “五師兄為什麽從來不畫樹林裏的小動物呢?”十一歲那年她趴在他背上,探出頭看著正作畫的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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