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炎隨在她身後走:“你還認識元大人?”


    他暗中都看到了,柳韻心樓中碰麵的,竟是原先的少傅,七月剛升太傅的元博。


    馮炎記得,夏宴後賀金傾為她引薦了許多人,但並無這一位。


    而且元博今日不用上朝?


    “我與元大人是舊相識。”


    她這一說馮炎隱隱有了印象,元博多年前好像出使過南國,於金陵宮中拜謁末帝……


    馮炎不再出聲,柳韻心亦不主動攀談,若非兩人並肩同行離著不遠,儼然就是兩恰好同路的陌生人。


    約莫走了半程路,到了一三岔路口,三岔中心處是個靠牆的小攤鋪,支棚兩張桌,攤主爐前掛的牌子隻能瞧見四字:宮小餛飩。


    四字就夠了,柳韻心趕緊轉彎,她繞大圈,這樣能用身擋住馮炎視線,免得他觸景難過。


    馮炎是多年追蹤的視力,早就盡收眼底,緊抿的雙唇內,上下兩排牙齒重重咬住。


    心顫如弦,喉結滑動。


    馮炎緩緩走近攤棚。


    柳韻心見狀,隻得硬著頭皮跟上,心想萬一馮炎想不開,人是活的計劃也是活的,到時候她再想對策。


    馮炎近前,瞧那攤主下小餛飩,良久開口:“這個牌子上的‘南’字掉了麽?”


    攤主執著笊籬的手停在空中,“南”字是他特意擋去的。《南奴令》鬧得沸沸揚揚,有些食客還好,有些食客說他賣的是南人吃的東西,跌份賤食,他為著生意,把“南”字抹去了。


    一般食客也不會管,遇到多事的,他隻說自己姓宮,所以叫“宮小餛飩”,與南人南地沒有關係。


    攤主笊籬浸入滾水裏,嘴上笑道:“不懂客官說的是何意思?咱家姓‘宮’,所以就要‘宮小餛飩’,隻這四個字。”


    “我還以為是‘南宮小餛飩’呢。”馮炎語調平緩無波,緩了數秒,突然續道:“我是南人。”


    攤主猛地抬頭,盯住眼前這位古怪人——他的唇是有點像南人,但鼻子和臉型分明是北人特征,眼睛最特別,不南不北,無法定義。


    倒是他身邊同佇的姑娘,更像南人。


    是南人怎麽沒抓起來?


    穿衣打扮,不似奴隸。


    攤主瞅見馮炎腰間佩劍,任他自報是南人,也不敢囔囔喊官,怕剛喊出來就會被砍。


    攤主尤其畏懼馮炎一雙眼,這種眼神空洞,黯淡無光的人,一般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


    想混鬧著吃霸王餐?


    “來兩碗餛飩。”馮炎道,掏出銅板,按著招牌上的價錢付給攤主。


    接著,不緊不慢繞過攤主,掀袍入座。


    且不說攤主這兩碗餛飩依舊下得墜墜不安,隻說柳韻心,快步追隨馮炎,在桌對麵坐下,疑惑道:“你不是……隻有祖父是南人麽?”


    餛飩下的快,料是現成備好的,過一遍滾水,攤主就給端了上來。


    馮炎並不迴答柳韻心,而是接過攤主的餛飩,嚐了一隻。他向來五味敏感,擅辨才會擅廚,可今日的餛飩,卻一點味都嚐不出來。嘴裏甚至連苦味都沒有,僅剩寡淡。


    馮炎低頭盯著碗裏出神,悠悠浮響今日倩娘的話,許多從前往後,前因後果,他都無力再想。


    隻記得倩娘一句,她根本就不想做他的妻,也絕不可能喜歡他!因為,“你既是個蠻子,也是個南人。”


    原來倩娘一直低就,覺著委屈呢……


    馮炎從小到大,從未因出身自卑過,始終為雙親驕傲。沒想到,身邊人這樣看他……


    馮炎垂下頭,一滴淚,落進餛飩湯中。


    柳韻心坐對麵瞧得清清楚楚,碗中的餛飩也索然無味了。


    柳韻心掏出懷中絹帕,這一隻還是她從南揣來,洗得幹幹淨淨。這時候無論說什麽勸慰的話語,都太過蒼白,叫他不要沉溺情愛走出來,又未免冷情且無感同身受,唯有一方絹帕遞給他拭淚,才是她唯一能給予的支持和力量。


    馮炎接過絹帕,沒有道謝,直接捂於臉上。


    玉京的天氣一貫會在七夕後轉涼,沒想到今年轉得這樣涼骨寒徹。


    整座玉京城的葉子,都開始變黃,落下,到了八月,滿街盡是落葉,掃也掃不完。


    與樹葉一同落下的,還有一張沒有署名的傳單:


    沒了南地菜,不會做米炊;


    沒了南地蝦,不識海中味;


    大天刮南風,家家把窗關;


    人人畏南字,隻敢往東行。


    飯菜都不會做了,吃不著南菜了


    尚隻是聽說,還未施行,不知施行後會鬧成什麽樣子


    這傳單童謠被好些人撿去,其中就有況雲,他拿迴來給賀金傾看。


    賀金傾掃了一遍,漫不經心放置桌腳,而後待況雲走了,再招馮炎進來,先問:“驚天雷那事有進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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