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喜歡上星星的。打從懂事以來,我就常眺望夜空;上小學之後,更常看著星座幻想。


    成為天文學家是我的夢想,但是隨著年歲增長,卻不得不體認到自己的實力相對性地不足。雖然我的學力足以考上中等的國立大學,但是高中進不了想讀的數理科,也考不上有天文學係的東大和專攻宇宙物理學的京大。曾幾何時間,成績單告訴我,我的夢想是無法實現的。


    即使如此,我還沒情緒化到因此便輕易放棄人生的地步。


    我就是這麽一個比任何人都適合「平凡」二字的男人。


    過了高三夏天,確定在升學考試中用不上以後,我在世界史的課堂上總是放空。


    最先在社會科教室窗邊的桌上畫下北鬥七星的人是我。我畫在左上角,隔周卻發現勺子口的前端多一顆北極星;到了下一堂課,右端又多出仙後座。


    我畫下鹿豹座,隔周便多了天龍座——如此這般,我和不知姓名的某人展開的奇妙筆談,在不知不覺間將桌麵化為星空。


    九月下旬,學生會警告我們天文社或許會遭到廢社。由於現在的四個社員都是三年級生,明年春天我們畢業後,天文社勢必會變成零社員的狀況。如果我們無法在十二月之前招攬學弟妹入社,就必須將社辦讓給其他的文化社團。身為考生的我們已經不再進行天文社的社團活動,社辦被我們拿來當成午休時間的集會場所,或是放學後的自習室使用。


    失去社辦已經是件令人憂心的事,一旦廢社,曆代學長姐省吃儉用、終於在四年前買下的高精度天文望遠鏡,也將跟著化為烏有。難道學長姐們代代相傳的會刊《歲時星日記》,就要在今年畫下休止符嗎?


    來者不拒的我們在社辦悠閑度過的三年,是段和平又美好的時光。如果不能把這種時光傳承給未來的學弟妹,將是種莫大的罪過,也是種令人憂慮的事態。


    現在仍在活動中的社團,隻要確保下年度還有一個以上的社員,就能夠繼續保留。不過,我們四個人都沒有認識的學弟妹。雖然希望天文社能夠繼續保留下來,我們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在這個關頭,我突然想到那個星空的筆談對象。


    其實我並未懷抱多大的期待。


    「你是幾年級生?」


    我一麵暗想對方八成不會迴複,一麵在夜空中留下這則訊息。


    隔周,桌上多了個小小的文字「sed」。抱著輕鬆心態畫下的塗鴉,直到此時才變得意義重大。或許我能找到人來接掌天文社。


    我從貼在教室角落的課表和過去的迴複間隔來進行過濾,最後鎖定兩個二年級的班級:一個是來上日本史、以私立理科大學為目標的班級,另一個則是音樂科的地理選修班。下一次上課時間比較近的是音樂科那一班,明天第五節課就是地理。


    我在桌上畫下獵戶座,並用手擦去參宿四星和參宿七星,隻留下些許隱約可見的痕跡。如果對方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一定會加以修正。


    隔天,我蹺了午休後的課,前往社會科教室進行確認。為了避免被老師發現,我小心翼翼地從走廊的窗戶窺探教室,目睹的是意料之外的光景:坐在那個座位上的,是個用憂鬱眼神注視著黑板的美麗少女。


    現在天文社的四個社員都是男生,所以我一直以為畫星座的人也是男生,沒想到居然是這麽漂亮的女孩……


    不,別誤會,塗鴉的不見得是那個女生啊。別的不說,社會科教室在放學以後會開放給學生當自習室使用,所以,就連塗鴉的人是這兩班的學生,都隻是種輕率且過於樂觀的猜測而已。


    打鍾了,待學生全數離開之後,我連忙踏進教室,一直線走向那個座位,確認星座。


    參宿四星和參宿七星恢複了原有的光芒。


    那個少女就是夜空的筆談對象……


    現在立刻追上去,或許能在她迴到自己的教室之前攔住她。我衝出社會科教室,差點撞上某個學生。


    「啊,對不……」


    我把話吞下去。眼前正是那個少女,她行了一禮,閃避我的視線走入教室中,把手伸進抽屜裏,拿出一本筆記本。那是她忘記帶走的東西?


    「請問……」


    聽我出聲唿喚,迴過頭來的她露出詫異的眼神。


    「什麽事?」


    「你喜歡星星嗎?」


    她帶著警戒的眼神凝視我,看來宛若星座的女神一樣美麗。我想,她一定擁有再怎麽高性能的望遠鏡也無法看穿的深奧心靈。


    她立刻察覺我的言下之意,瞄了桌上的夜空一眼。


    「喜歡。」


    女孩用極富特色的低沉嗓音喃喃說道。這就是我和舞原七虹相識的經過。


    2


    她興味盎然地環顧社辦,我則是畏畏縮縮地站在她的身後。


    我在九月這種尷尬的時期邀她入社,沒想到她居然有興趣,所以放學後我帶她來參觀社辦。


    兩年前,天文社還有女性社員,但是她們畢業之後,社辦便失去光彩。不過我會這麽畏縮,應該和天文社有沒有女性社員無關。我是理科類組物理選修班的,班上女生本來就很少,所以我很怕羞。豈止沒女友,我連女性朋友都沒有。


    現在,社辦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從沒和這麽漂亮的女生說過話,而她個子又高,視線高度和我差不多,擁有足以令我畏縮的優異條件。


    「那邊的……」


    「啊,是!請問有什麽問題呢?」


    我連忙迴答,聲音完全變成假音。她似乎覺得我的語調很好笑,掩著口微微地笑了。


    「請學長別用敬語,我是二年級生。」


    「啊,是。非常抱歉,呃,我會改過來。」


    我嘴上這麽說,結果還是用敬語。她露出苦笑,指著社辦中央說道:


    「我可以摸摸那個天文望遠鏡嗎?」


    為了繼續使用社辦,我們表麵上並未自社團引退,但其實在暑假前觀賞完流星雨之後,我們便已停止社團活動。自那以來都沒使用過的望遠鏡,化為社辦的裝置藝術品,滿布塵埃。


    「啊,當然可以,我來說明使用方法。」


    連忙拍掉塵埃。


    「不要緊,我用過同一個廠牌的低階機種。」


    這是句驚人的發言。


    帶她來社辦之前,我曾問她有沒有參加社團,她說她是輕音樂社的。我心想,她看來這麽時髦,就算感興趣的隻有星座占卜,也沒什麽好詫異的。


    「如果對天文觀測沒興趣,我就不會接受你的邀請來天文社玩了。」


    說著,她把手伸向望遠鏡。就在這時候—


    「啊,我好想跟雙胞胎結婚!」


    成了物品堆置處的社辦深處傳來一道呻吟似的聲音。


    糟了。我沒看見任何人影,居然因此疏忽大意。原來那小子在裏麵啊……


    她大概是嚇了一跳,隻見她縮起肩膀,對我投以害怕的眼神。


    「對不起,那應該是我們的社員不知火夕空。我們社團裏有個怪胎……」


    他並不是會躲起來偷聽別人說話的人,大概是又在說夢話吧。


    「喂,夕空!」


    我出聲唿喚,他便從書本和資料堆積如山的桌子彼端采出頭來。他揉著眼睛,看來剛才果然在睡覺。


    見到夕空之後,我可以感覺得出身旁的她在害怕。這也難怪,畢竟夕空的身高近一百九十公分,亂七八糟的長發還遮住大半張臉,從頭發下露出的眼鼻又格外深邃,我剛見到他時,也誤以為他是外國人。


    「這小子雖然長成這樣,但基本上人畜無


    害。雖然是個變態沒錯,不過你不用這麽緊張。」


    「喂,你怎麽趁亂叫我變態啊?」


    夕空用低沉卻銳利的聲音抗議,不過他是變態是無可動搖的事實,我無意訂正。


    「她是二年級的舞原七虹。為了天文社的存亡,我正在邀她入社。」


    「舞原?等等。」


    夕空對她的名字產生反應,從胸前口袋中拿出記事本翻閱。


    「我就覺得這個姓氏好像聽過。」


    夕空笑逐顏開。


    「二年級裏還有個叫『舞原吐季』的人,你和她是雙胞胎姐妹嗎?」


    「吐季是我的堂哥,他是男的。」


    「我的天啊!」


    夕空抱頭仰天。他還是老樣子,動作有夠誇張。


    「是嗎?那你已經沒用處了。」


    夕空露出大失所望的眼神揮了揮手,宛若在叫她出去一般。這小子每年都在新生名冊中尋找同樣的姓氏,記在記事本上,期待會是雙胞胎,並進行各種複雜怪異的妄想。


    「請你別放在心上,或者說請忘了這小子的存在。他是個變態,隻對雙胞胎有興趣。」


    「彩翔,說話小心點,誰都沒有資格嘲笑別人的夢想。」


    「你的夢想是什麽?」


    聽夕空說話明明隻是浪費時間,她卻問了這個問題。聞言,夕空露出賊笑說:


    「我來說明一下吧!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智慧生命體就是雙胞胎。打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兩人為一人、一人為兩人。這麽美好的關係是絕無僅有的。我的夢想就是和雙胞胎結婚。」


    她大可以不理會夕空,卻微微一笑,繼續發問:


    「你比較喜歡姐姐還是妹妹?」


    「人類的本質會透過他所詢問的問題顯現出來。看來,你很有前途。」


    不知何故,夕空變得心情大好。


    「誌向當然是越遠大越好,雙胞胎的姐姐和妹妹都是我的結婚對象。」


    這小子對剛見麵的女生胡說什麽啊?


    「啊!我好想被逼問:『我跟姐姐你到底喜歡哪一個!說清楚!』而且要同時聽到這句話:『今天你一定要在我和妹妹之間選一個!』」


    夕空似乎極為感動,開始用頭猛敲鐵櫃。哎,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唉,這叫我怎麽選呢?姐姐和妹妹我都喜歡啊!真讓人為難!」


    真正讓人為難的是你的腦袋。


    「如果不能和雙胞胎結婚,我就進行另一項計劃。沒錯,我一定要生一對雙胞胎!」


    這小子到底要長篇大論到什麽時候?


    「你知道生雙胞胎的機率是多少嗎?」


    她麵露苦笑地搖了搖頭。居然能夠耐著性子聽夕空說話,她真是個心胸寬大的人。


    「據說是兩百分之一。你不覺得很殘酷嗎?當然,身為雙胞胎狂熱者的我也查過如何提高機率。聽說接受不孕症治療,懷上雙胞胎的機率可以提升到兩倍,但這依然是令人絕望的數字,對吧?平均一百個人裏,隻有一個人會懷上雙胞胎。所以我決定了,我要讀醫學院,成為婦產科醫生,用這雙手接生雙胞胎。」


    從婦產科醫生正逐年減少的社會觀點來看,這是個偉大的誌向,但遺憾的是,這小子隻是個單純的變態。


    發表完妄想之後,夕空撩起他的長發,將自己的臉湊向凝視著天文望遠鏡的她。


    「啊!果然!」


    被夕空在眼前這麽一叫,她的臉上露出怯意。


    「我看過你。你是不是在體驗入社的時候來過一次?」


    「去年來過。」她一麵後退,一麵迴答。


    我們學校的天文社很冷門,就算迴溯曆史,女性社員的數量也不多。不過,或許是因為名號聽起來很響亮,每年四月舉辦體驗入社活動、開放社辦的時候,都會有許多女學生前來。我是完全沒印象啦,不過夕空在這方麵出奇地敏銳。他明明是個變態,卻往往能夠察覺到女生情感上的細微變化。現在迴想起來,一年級時,兩個學姐也特別疼愛他。


    「這個型號滿新的耶。」


    她拿起附在天文望遠鏡上的目鏡,問了另一個問題。即使近距離目睹夕空的變態言行,她依然不為所動。


    「嗯,幾年前才買的。」


    這個望遠鏡是曆代學長姐存了十幾年的社費才買來的,是天文社的至寶。聽說當時要價二十幾萬。所以,如果天文社在我們這一代廢社,我們當真是無顏麵對學長姐們。


    保留天文社的條件,是在十二月之前招攬學弟妹入社。


    「你可不可以入社?當幽靈社員也行。基本上,我們都會待在這裏,隻要天文社能夠保留到明年,到時或許會有新生加入。」


    她用手掩著口,陷入沉思。


    我得設法說服她入社,或者,就算隻是借用她的名字好蒙混過關也行。正當我如此暗想時,她指向上鎖的書架問:


    「那邊放的是會刊嗎?」


    「是,沒錯,叫《歲時星日記》,有幾期的內容等於是學長姐的交換日記,所以傳統上隻供社員閱覽。從三十年前到現在的每一期都有保留下來,尤其是一九八六年的哈雷彗星號特別精采,是曆年最厚的一期。那時候的社員比現在多很多。」


    她凝視著書架,考慮片刻之後——


    「暫時入社也行嗎?」


    這句話成為她加入天文社的契機。


    由於她同時是輕音樂社的社員,因此社長破例由夕空繼續擔任。不過這麽一來,至少天文社度過了廢社的危機。


    在身為考生的九月,我離畢業隻剩下半年。


    3


    成年以後,我常常想起這段戀情。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被她吸引的?


    為什麽我會愛上舞原七虹?


    在她入社之後,天文社的社員成為五人。我和不知火夕空以外的兩個男生都要補習,幾乎不來社辦,但我們則把社辦當成自習室使用,基本上每天都泡在社辦裏。


    輕音樂社在音樂科大樓裏擁有兩個錄音室,但是由於社員人數過多,每位成員平均兩、三天才能進行一次社團活動。久而久之,沒進錄音室的放學後,她就會前來天文社的社辦,我們三人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混熟了。


    我們念書時她就在一旁寫作業,過上不懂的地方便詢問我們,我們的距離因此逐漸縮短。


    我和她都是搭電車通學,同樣是從離高中最近的新瀉站上車,搭乘的路線也一樣,因此,放學後我們自然而然地一起迴家。在一同踏上歸途幾次之後,我發現了一件事。


    「舞原,你老是走靠車道的那一邊耶。」


    聽我這麽說,她吃了一驚,修長的手指抵著淡紅色的嘴唇。


    「保科學長的眼睛真尖。」


    「我好幾次都覺得你那樣很危險。每次一迴過神來,就看見你走在左邊。」


    我們的對話總是很難延續下去,不過,話原本就不多的我們,並不覺得隻是並肩行走的這段時間很尷尬。一邊凝視著車窗外流逝而過的閃亮稻穗,一邊複習她學到的單元,這類話題在他人聽來或許無聊,我們卻覺得這種關係很舒適。


    不擅交際的她與社交能力絕對稱不上良好的我,彼此外貌雖然不相襯,卻能自然地共享時光。


    到了十月,學園祭的季節到來。我們去年製作星座圖,舉辦了展示會,評價還不錯。不過今年,考生點完名後就解散是向來的慣例。我隨便買了些食物,和夕空一起窩在社辦裏念書。就這樣,我們在遠離學園祭熱氣的地方唿吸,過了中午,夕空的手機收到她傳來的簡訊。


    『兩點在主舞台有演唱會,你


    們要不要來看看,順便休息一下?』


    夕空開開心心地把簡訊拿給我看,又一臉詫異地說道:


    「你為什麽沒和七虹交換手機號碼啊?」


    我思考片刻,但是找不到可以成為答案的話語。


    要問為什麽,單純是因為現在天文社沒有活動,沒有互相聯絡的必要;沒有聯絡的必要,我就不好意思開口向女生要手機號碼。既然她和夕空交換了聯絡方式,如果我提出要求,她應該不會拒絕;但我害怕被她發現自己的心思,所以每天隻能窩囊地期待她主動開口問我。


    和夕空暫時擱下書本,一起前往充當演唱會會場的第一體育館。


    窗外的銀杏樹搖曳著變成金黃色的樹葉。


    或許是因為有音樂科之故,美波高中的輕音樂社是規模和管樂社一樣大的社團。能登上主舞台表演的名額隻有三個,而獲得表演權的她所屬的樂團,在校外似乎也頗有知名度,會場中已經擠滿人。聽說她常在本地的live house表演。


    唯一興趣是天文觀測的我,總覺得樂團是種花俏的玩意兒,對於在另一個世界歌頌青春的她,有時會感受到一種精神上的距離。別的不說,我根本無法想像在社辦裏總是文文靜靜的她,在大庭廣眾前唱歌的模樣。


    嚴格說來,她算是內向型的女生,話也不多。她站在舞台上最顯眼的地方發光發熱的模樣,我看了一定會覺得很不習慣吧。即使如此,我對於舞原七虹創作的歌曲還是感到無窮的興趣。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個時候墜入愛河的。


    與其說是充滿希望,不如說是充滿悲哀比較貼切的歌聲,如泣如訴地直搗我的心髒,在胸中最脆弱的部位融化。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她緊緊抓住了。


    她一麵撥弄琥珀色電吉他一麵高聲歌唱的模樣,和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吹奏口琴的模樣,都像是渾然天成一般自然。


    她唱的幾乎都是她的自創曲,我聽過的隻有一首。但是聽了她的歌,我開始強烈地希望能夠多了解舞原七虹這個人。


    4


    不知不覺間,十一一月和冬天的氣息一起到來,三年級生開始上特別編排的課程。


    上午上完必修科目,吃完午餐後,我前往班導所在的數學科教務室,討論今後的出路。我窺探教務室內,看見班導正在解答同學的問題,不好意思催促他,便在走廊上瀏覽布告欄,等待同學出來。


    「保科學長。」


    正當我的視線移向去年的國、公立大學錄取榜單時,背後突然有人唿喚我。


    迴頭一看,原來是舞原七虹,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臉蛋漂亮得令人害怕的男生。那個男生的容貌,完美得好似屏除一切多餘事物、精雕細琢的藝術品。我曾經見過他,每天都搭著傭人開的加長型轎車來上學,幾乎天天遲到的二年級生…,


    那個男生正在觀賞雪景,她敲了敲他的肩膀,並替我介紹。


    「這是我堂哥吐季。」


    近看之下,他果然生了一張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漂亮臉蛋,但是眼神卻有種人工感。被那雙清澈細長的眼睛一瞥,我產生一股被看穿一切的錯覺。


    「你的朋友?」


    「天文社的學長。」


    「謝謝你平日對七虹的照顧。她是個冷淡的家夥,希望你別嫌棄她,請繼續和她當好朋友。」


    他彬彬有禮地向我低頭致意,我也連忙自我介紹。


    之後,我和他們聊了些今後的出路,以及三年級生在這個時期上的特別編排課程等無關緊要的話題。


    舞原吐季用手機確認時間之後,說道:


    「我和綠葉有約,先走一步。」


    「嗯,過年的時候在本家見。」


    聽她這麽說,舞原吐季迴以模棱兩可的微笑之後便離去了。


    目送他離去之後……


    「果然不是隻有我這樣。」


    她一臉開心地喃喃說道,但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吐季難得不怕生。保科學長有種讓人不緊張的特質,或該說存在本身就很自然。」


    「這是在誇獎我嗎?」


    「你可以這麽想。」


    雖然我見識淺短又不懂女生的心思,但我感覺得出她的微笑是發自內心,並非硬擠出來。


    「你和堂哥的感情很好?」


    「普通,我們兩個的妹妹感情比較好。」


    這倒是我頭一次聽說。仔細一想,我們好像從沒談過彼此的家人。


    或許該說她神秘吧?不露空隙的她向來缺乏日常生活感,所以,我完全無法想像她的妹妹是什麽樣的人。


    「我妹妹是普通科的,我要和老師討論她的事,才請吐季替我帶路。」


    原來如此,謎底揭曉了。我才在想,為了使用餐廳而跑到別棟校舍的人不少,但是,音樂科的她跑來數學科的教務室做什麽?


    「我還以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呢。」


    我坦白說出自己的感想,誰知她卻皺起眉頭。


    「如果學長是真的這麽想,我有點難過。」


    「咦?為什麽?」


    對於我的疑問,她在一瞬間露出不愉快的眼神,但又立刻恢複為麵無表情,用比平時略微低沉的聲音說道:


    「請你自己想。」


    說完,她便把視線轉向窗外。呃……我踩到什麽地雷嗎?


    「你的意思是『那種人才不可能是我的男朋友』?」


    「我是對保科學長的本質感到失望。」


    她連看也不看我一眼,用帶刺的語氣說道。


    「咦?不過,我從沒見過長得那麽帥的男人,覺得你和他很登對……」


    「你不用再說了。」


    「可是,我覺得情侶難免有登不登對的問題……」


    過去我從未看過她不高興或是情緒激動的模樣,然而,此刻她迴過頭來時,竟對我投以輕蔑的視線。


    「別再讓我失望了。」


    「等等,我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話嗎?如果是,我道歉……」


    「保科學長有時候太過多慮,但是在重要的地方卻反而思慮不周。」


    我完全聽不懂。她是在指責哪一點?我不過是說,我以為她的堂哥是她的男友而已啊。而且她剛才對堂哥說「過年的時候在本家見」,那應該也不是感情不好,她為什麽這麽不高興?


    我大為動搖。她露出情感上的變化,以及焦慮到無法掩飾變化的地步,都讓我感到困惑。


    冷汗從背上滑落。


    我還以為自己對她而言,勉強算得上是特別的人,為此不禁感到羞愧。


    「你是考生,請集中精神在念書上。再見。」


    她麵無表情地瞥了無言以對的我一眼,頭也不迴地離去。後來,直到那個禮拜結束,她都未曾在社辦露麵。


    5


    進入寒假,到了正月。隨著畢業典禮接近,不上課的日子越來越多,我和舞原七虹見麵的時間大為減少。如果不去社辦,我和她根本沒機會見麵。


    二月時,我為了跟老師討論複試的事,來到睽違已久的學校。


    上午辦完正事之後,我到社辦去散散心,發現夕空獨自在看參考書。他家住得近,現在依然每天都在這裏念書。


    「夕空,會考考得如何?」


    「很難說,或許考不上本地的國立大學。」


    夕空淡然說道,看起來不怎麽沮喪。


    「那你要改考鄰縣的學校嗎?那邊的醫學係錄取分數比較低。」


    「如果考不上本地的大學,我就去關東。我爸媽說讀私立的也行,我已經考上兩所了。家裏有錢真好。」


    這小子還是老樣子,連一般人會放在心裏不說出口的話也直言不諱。我不知道夕空的父母是從事什麽行業,隻聽說是某間公司的老板,所以這小子考慮升學時沒有任何金錢上的限製。


    「彩翔,你要按照原定計劃去北海道嗎?」


    成為天文學家的夢想在剛進高中時就已經放棄了,不過,我還是可以把眺望星空當成興趣。我想在擁有美麗天空的城市生活——這麽一點微小的心願,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擾。


    「我會在前期考試一次搞定的。」(注:日本國立大學入學考試係各校分別招生,分前期及後期兩次考試,考生可自由選擇參加。通常列為第一誌願的大學,大部分名額放在前期考試,後期考試用於補足不足之人數。)


    「老說這種話,小心陣前失蹄。」


    「我會注意。」


    我環顧社辦,望向書架上的《歲時星日記》,發現刊物斜斜地擺放著,似乎有幾期被人抽走。我確認空白處,少的是三年前的兩期。


    「誰把過去的期刊拿走了?」


    「七虹。她每天都來社辦。」


    這是句出人意表的話。


    是嗎?她每天都來社辦啊: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會考的前一天,她寫了封信替我打氣。那已是近一個月前的事。


    我坐在長桌的另一側,從包包中拿出參考書。


    「她雖然沒說出來,但心裏一定很寂寞。我本來要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她,可是她說怕打擾你讀書,所以拒絕了。不過,她心裏其實很掙紮,每天都來社辦就是最好的證據。」


    「她隻是喜歡和你聊天吧?」


    這點不難理解。夕空雖然是個怪人,卻表裏如一。麵對他時或許會覺得煩躁,但絕不會感到不安。像她這樣在人際關係上總是和人保持一定距離的人,麵對夕空,應該反而會感到安心。


    砰!長桌被敲一下。我抬起頭一看,夕空穿著室內鞋跳上桌子。這小子的腦袋生來就欠缺「常識」二字。


    「怎麽迴事?」


    他跨了一步,在我的眼前著地並瞪著我。


    「你再說這種話,我就要向七虹告白喔!」


    我還以為他要說什麽咧。


    「幹嘛向我報備啊?」


    「可以嗎?」


    我歎了口長長的氣。


    「我看你好像誤會了,所以我把話說清楚。如果你認為,我和她以後有可能交往,那你可就大錯特錯。她才不可能喜歡上我這種不起眼的男人。」


    「你在說什麽啊?」


    夕空輕蔑的視線刺痛我,我忍不住說出心底話。


    「我每天照鏡子看到的都是自己,因此很清楚自己有幾兩重。」


    「你是白癡啊?」


    「我不是,所以才這麽說。」


    當然,我曾想過若能和她這麽美好的人成為情侶,那該有多好?


    我也知道胸口的痛楚是戀愛造成的。可是,無論容貌、性格及將來的發展性都是平凡無奇的我,怎麽配得上她呢?她不可能喜歡上這樣的我。


    夕空啼笑皆非地俯視著我,接著用挑戰的口吻說:


    「我喜歡七虹。雖然她不是雙胞胎,但是我從沒看過這麽可愛的人。」


    「你的性癖好很病態耶。」


    「不過,很遺憾的是,我知道七虹的心不在我身上,所以我不會抱著必死的決心告白。可是你不一樣吧?」


    「哪裏不一樣?」


    「你可別後悔啊!」


    要胡亂臆測或是期待我們的關係,都是你的自由,不過——


    「夕空,你知道我們現在是處於什麽時期嗎?我們正麵臨升學考試耶。」


    「別逃避。」


    「你今天幹嘛一直針對我?」


    「因為我每天都看到七虹寂寞的表情。」


    「我覺得這樣不像你。」


    「怎麽樣才像我,不是由你決定。」


    夕空既沒說笑,也沒搞笑,而是開門見山地說話。這種事三年難得發生一次,換句話說,進入高中以後才認識夕空的我,頭一次見到他這副模樣。


    我半是震懾於夕空的魄力,於是說道:


    「知道啦!等我考上大學以後,我會正視自己的感情。現在先讓我專心應考吧!」


    6


    一切按照計劃,我通過前期考試,考上誌願中的國立大學。


    放榜一個禮拜後,美波高中舉辦了較其他學校稍晚的畢業典禮。


    我不是會在這種場合掉眼淚的類型,不過迴顧過去,心中仍是湧現不少迴憶。我的高中生活並沒有任何值得後悔之處,但實在太過平凡,稱不上是「如夢似幻的每一天」。


    畢業典禮結束、和同學道別過後,為了將這三年來陪伴我最久的風景再一次烙印在眼底,我決定前往社辦。


    我的高中生活是從數理科甄試落榜的挫折開始。即使如此,有星光照耀、朋友為伴,還談了場小小的戀愛,我想,這三年應該稱得上與懊悔無緣^


    我打開吱吱作響的門,某種物體隨著破裂聲攀纏而來,令我不禁往後仰;待我用手撥開白煙,才發現舞原七虹正在煙霧之後微笑。我望向她的手,這才知道她用拉炮迎接我的到來。


    飛出的彩帶黏在我的身體和製服上,火藥味刺激著鼻子。


    「學長,恭喜你畢業。」


    她是為了道賀才在這裏等我?


    「啊……嗯,謝謝。」


    「喂喂喂,你的反應未免太無趣了吧?難得七虹替你慶祝,就算用裝的,你也該表現得開心一點啊!」


    在社辦深處開口訓誡我的果然是夕空。


    「對不起,嚇到你了。」


    她露出孩子般的淘氣笑容,替我拿下頭上的彩帶。


    我是個平凡的男人,生長在一般家庭,沒有值得特書一筆的專長或才能,每天過的是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卻有朋友為如此微不足道的我準備驚喜,卻有朋友等待這樣的我。這應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要不要一起拍照留念?」


    她從書包中拿出數位相機,夕空立刻從旁一把搶走。


    「我來拍。來,你們一起站到天文望遠鏡前麵。」


    我們在他的催促之下並肩而立。


    「保科學長,笑一個。」


    在她的催促之下,我拚命擠出笑容。但是該怎麽說呢?就根本上而言,我果然是個笨拙的人,顯現在數位相機小熒幕上的表情有點僵硬,但是,雙人合照中的她笑得很幸福。


    接著,我替她和夕空拍攝合照,我們小小的畢業派對就此落幕。


    在正門口和騎腳踏車通學的夕空道別之後,我和她一起走在仍有些許涼意的三月天空下。人家說「三寒四暖」,今天應該是歸類於「寒」的那三天吧(注:「三寒四暖」意指冬天時若連續冷了三天,接著便會有四天左右溫暖的日子。這是朝鮮半島、中國大陸東北、日本等地常見的天氣型態。)。


    一如平時,當我迴過神來,她又走在我的左邊。


    「你什麽時候出發?」


    「大概五天後。」


    「時間過得真快。」


    放榜之前,時間流逝的速度緩慢得教人痛苦,但是,現在迴過頭一看,記憶中的高中生活似乎流動得格外快速。


    「舞原,你想上哪所大學?」


    「我想上東京的藝大。」


    「你果然要讀音樂係?」


    「對,我想進有大眾音樂課程的學係,從事更正式的樂團活動。我實在無法放棄。」


    「無法放棄當歌手?」


    「這是間接的理由。


    」


    「間接?」


    麵對我的疑問,她隻是輕輕一笑,隨即改變話題。


    「我總覺得和保科學長像是最近才認識的。學長怎麽不早一點在桌子上畫星座?」


    聽她這麽說,我忍不住笑了。


    「那是我們認識的契機呢。現在迴想起來,當時的我居然敢那樣突然找你說話。」


    「我覺得很羅曼蒂克。」


    我們聊著這些無關緊要——要問有沒有收獲的話,收獲量遠比期待值低——的話題,不知不覺間便抵達新瀉站。


    我們在月台上等待電車進站。


    「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搭電車。」


    她喃喃自語,我無言以對。


    坐上電車後,隻要再過三站,就是她下車的車站,屆時,便是別離的時刻。我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和電郵信箱,沒有聯絡的手段。


    如果我現在詢問她的聯絡方式,或許我們的故事還可以再繼續一陣子。雖然我即將搬到遙遠的北海道,但是或許仍能與她繼續交流。


    我握緊口袋中的手機。「要不要交換聯絡方式?」如果我這麽說,她應該不會拒絕。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看待我的,不過,就算她覺得我有點煩,應該還是會告訴我電話號碼吧。


    「……舞原。」


    聽我擠出聲音,她露出笑容,但是電車在這時候進站了。


    錯失機會的我沒能繼續說下去,隻能夠走進電車。


    7


    電車行駛的速度似乎比平時更快。


    遠方連綿不絕的山峰棱線仍是白的。


    轉眼間,電車駛過兩站,真正的別離逐漸逼近。


    「保科學長。」


    眺望著車窗外的她突然唿喚我的名字。


    「恭喜你畢業。」


    「嗯,謝謝。」


    電車開始緩緩減速。


    「有一件事我覺得很遺憾。」


    「遺憾?」


    「今天是保科學長最後一次穿這套衣服吧?」


    月台的風景流動於車窗彼端。


    「我很喜歡保科學長穿製服的模樣。」


    我尋找著話語。我想,此刻我腦袋轉動的速度,大概不輸進考場的時候,但仍找不到適當的公式及解答。


    「再見。」


    隨著這句理所當然的話語,她走出車門——帶著泫然欲泣的憂鬱眼神。


    「再見。」


    在我喃喃道別的同時,車門關上了。


    毛玻璃彼端的她似乎說了兩個字。我聽不見她的聲音,隻能從嘴唇的動作想像她的話語。


    「傻瓜」。


    似乎是這樣的字眼。


    我無從確信,也無從確認,更找不出她這麽說我的理由。


    我們的季節就這麽結束了。


    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在某處重逢——我這個膚淺的希望,直到十年後的今天仍然沒有實現。


    成年後,我在腦海中描繪的舞原七虹,依然和手邊唯一的一張照片——夕空寄給我的畢業典禮那天的照片一模一樣。


    每當凝視著她那和表情僵硬的我正好相反的美好微笑,我總是不斷後悔當初沒把「我喜歡你」說出口。


    不知她在和我沒有交集的未來之中,現在過著怎麽樣的生活?


    在星空遼闊的北方大地,我至今仍常如此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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