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並沒有在峨眉住很長時間,實際上,他在這裏待了大約三四天之後就離開了。嚴格來說也不能完全說是離開,因為陳彥最終住在了峨眉山腳。他雇人在峨眉山下蓋了一間屋子,這個地方其實還是隸屬於峨眉,蜀地官府也並不太會太過幹涉這裏,而滅絕對此似乎也沒有什麽意見。


    事實上,這樣的處理其實更合滅絕的意思,畢竟峨眉多是女子,而且門派之內總不能一直住著一個外人。


    “丁師姐,陳先生來了。”


    丁敏君遠遠就聽見方碧琳的聲音,轉頭看過去,見方碧琳正衝著自己走來,笑容有些促狹。


    丁敏君把陳彥帶迴峨眉,半是為公半是為私。以峨眉的門風,對抗元義士,素來不吝幫助。丁敏君去廣州將陳彥帶出來的事情,原本就是得了滅絕的答應的,因此此事也算得上是有一半為公的。


    但是丁敏君將陳彥帶迴來之後,卻沒有在峨眉將陳彥‘山風居士’的名聲挑開,倒不是她不信任師姐妹,而是覺得人多口雜,難免露了消息。


    陳彥在軍中一直帶著麵具,離開了朱光卿、聶秀卿等人就把麵具卸了,一路上隻和丁敏君以兄妹相稱,也有這個原因在裏麵。


    這些種種為的就是隱匿陳彥行蹤,避免泄露消息引來元兵追殺。這一點,丁敏君也向滅絕詳述了。滅絕也覺得,陳彥不會武功,還是小心些的好。如此,丁敏君在向諸位師姐妹介紹的時候,也隻說陳彥是當初救了自己的人。


    丁敏君看見方碧琳的表情,心裏又是別扭又是有種隱隱的歡喜,但麵上仍是平日沉靜的表情,開口問道:“他來了?”


    這時方碧琳已經走到丁敏君麵前,方碧琳的性格在眾多師姐妹裏最是活潑,此時略微歪著頭,仍舊是促狹的表情:“嗯,來了,在廳裏等師姐你呢,靜玄師姐讓我來叫你。”方碧琳一臉笑嘻嘻的表情,看著丁敏君那細微的不同於平日的神色,笑的更歡。


    丁敏君複嗯了一聲,便跟著她朝著外麵走去了。


    峨眉大廳。


    丁敏君走進去的時候,發現隻有陳彥一人坐在廳中,愣了一下,開口問道:“怎麽隻有你一個人?”


    “你師姐有事情要忙,我和她說不用管我。”陳彥看見丁敏君走了進來,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方碧琳聽到陳彥的話,在丁敏君身後笑嘻嘻的說:“丁師姐,我也有事,我要練功,你們聊。”說罷就轉身離開了。


    丁敏君抿了抿嘴:“方師妹生性活潑……”


    陳彥的唇角微微上翹,沒在這上麵多做糾纏:“你今天有事情嗎?”


    “沒事。”丁敏君看向陳彥,詢問道:“先生有事情要我去辦?”


    “嗯……”陳彥迴道:“也不算是有事,隻是我想去城裏走走,想看看你有沒有空。”


    丁敏君愣了一下,她知道陳彥這段時間並非隻在山下屋子中居住,而是獨自來往於蜀地和湖廣之間,此時聽到陳彥要找她進城,就覺得有些奇怪:“我要問問師傅……”丁敏君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應該可以。”


    陳彥點了點頭,示意丁敏君他在此等她。


    丁敏君走進滅絕禪房,向她說了來意。滅絕倒也沒阻攔她,隻是在最後問了丁敏君一句,陳彥將來有什麽打算。


    丁敏君被滅絕問住,便說會問問陳彥。


    陳彥帶著丁敏君下了峨眉,丁敏君這才發現原來陳彥早已經備好馬匹,她原以為陳彥不過是要帶著她去附近的城鎮,如此看來卻是不是。


    兩人結伴在郊外行走並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二人從海外歸來,後來丁敏君把陳彥從廣州接來,都是二人結伴而行。但丁敏君感覺今日的行進格外沉悶。她時不時的瞧著陳彥,覺得他尤其沉默。


    “蜀地果然人煙稀少,你我也走了有兩刻有餘,可是卻隻見到寥寥數戶人家。”陳彥忽然開口。


    丁敏君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見一個婦女正吃力的推著犁在耕地,她身邊跟著一個小男孩,站著還沒有她彎腰的高度,也在推,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道給那婦女減輕些負擔。


    隻聽陳彥長歎一聲:“如今巴蜀之地,村民不若前朝十一之數。可惜‘沃野千裏,蕩然無民,秋不得收,春不得種’。”


    丁敏君轉頭看向陳彥:“隻要將韃子祛除出中原,就可以還黎民百姓一個安康。”


    陳彥點了點頭,忽然揮鞭,策馬而行。丁敏君見他加速,便也揮鞭而行。


    兩人一路向東,過城不入,直到行到一座山下,陳彥才勒馬停了下來。他轉頭看向丁敏君:“此處是釣魚山。”


    丁敏君抬頭仰望,隻見修建在山體之上的城壁,經過戰火洗禮的牆壁尤為滄桑。


    陳彥翻身下馬,領著丁敏君朝上走去:“此處三麵環水,是兵家必爭之地,當年蒙古可汗蒙哥就是因此地而殞身。”


    “我從前跟你說,幾年前我父母生了病,後來過世了,是騙你的。”陳彥忽然換了話題。


    丁敏君一時有些愕然,不知該如何迴答,便嗯了一聲。


    陳彥卻沒等丁敏君的迴答:“我們陳家,雖然送了我這一支出到海外留存血脈,可是出去的人卻沒有一個不想著複國。”


    他頓了一下:“我祖父,我父親、叔伯,他們在島上日日夜夜食不下咽睡不安寢,心之所念都是將元蒙逐出中原。我是在島上出生的,並不能理解他們那樣激烈的感情,我隻知道,我祖父過世的時候,把我父親叔伯叫道房裏,後來沒幾天他們就出海了。”


    陳彥停了一會,又說道:“那幾年裏我幾位嬸嬸先後病逝,到後來,島上隻有我和我母親了。有一天,一個仆從歸來,身負重傷,帶來了我父親叔伯過世的消息,而我娘沒多久,也因為傷心過度而過世了。所以你來島上的時候,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丁敏君聽陳彥言語平靜,臉上也是沉靜的表情,但是心中卻覺得他此時必然十分難怪,下意識的朝著他走近了一步。


    “我那時候並不明白,為什麽要複國。”陳彥轉過頭來看向丁敏君:“一直到我迴到這裏,我才知道,他們為什麽心心念念的要將韃子驅逐出中原。”


    他帶著站在數十年前的戰場之上,心中不約而同的產生了一種蒼涼的感覺。兩人靜靜的站在那裏,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陳彥忽然開口,打破了寂靜:“廣州府,被攻破了。”


    丁敏君聽到陳彥說廣州府被攻破了,情緒也難以自抑的翻騰起來。雖然這個結果陳彥一早就推斷過,但是當事實真的發生的時候,仍然讓人覺得難以接受。


    陳彥轉頭眺望遠方,一麵望著遠處一麵對丁敏君說道:“我走之前,給朱光卿和聶秀卿留下三策。第一策是攻城策,用的是裏應外合,先派人混入城中,趁著城中缺兵少馬之時,將城攻下。第二策是安民策,朱光卿和聶秀卿他們進城之後就會開倉放糧,安撫百姓。”陳彥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


    丁敏君有些擔心的看向陳彥,向他問道:“第三策呢?”


    “我對朱光卿和聶秀卿說,等他們覺得守不住廣州府的時候,便可按照此策在城中設伏,之後開門迎戰敵兵,將敵兵誘如城中,之後便可借城中之勢,將他們絞殺。”陳彥微微抬頭,聲音中透著一股愴然:“第三策,名曰‘不歸’!”


    陳彥把馬上的包袱打開,裏麵隔著兩個酒壇:“朝廷三千兵卒,盡數死於城中。”他轉頭看向丁敏君:“而朱光卿、聶秀卿的一千餘兵馬,也盡數死於城中。”


    丁敏君抿了抿嘴唇,走上前去,接過一壇酒,拍開泥塑:“今日,便在此祭這千餘將士吧!”


    兩人各自拿了一壇酒,也不講究,就這壇子咕咚咕咚的喝了幾口,之後盡數澆於地上,陳彥所帶的十餘壇酒被他們一一用來祭軍。


    丁敏君望著登上高台的陳彥,餘暉之下,那人仿若生了光暈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吳昌裔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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