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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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辦公室裏的爭吵,門外隻聽見一下又一下拍桌子的聲音,嚇得所有人都不敢吱聲了,更無人敢靠近一步。


    玲玲測量了病人的各項生命體征,將記錄了數值的小紙條、下級醫生做的病人心電圖以及最新的檢驗單遞給實習醫生:“給你的上級。”


    一幫實習醫生個個躲開她,道:“饒了我們吧,這會兒進去,炮灰都不剩。你自己拿進去吧。”


    王曉靜接過單子翻了翻,說:“生命體征挺穩定的,檢驗結果也不錯,但是得給他們看,讓他們決定改不改醫囑。”


    玲玲小聲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兩個的脾性,發起火來是不講情麵的。”接著瞅到許知敏,驚喜道,“對了,可以叫新同事拿給他們。”


    許知敏正想不通他們倆為何起爭執,以自己的了解,他們怎麽可能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遲疑時,玲玲已是不容分說地將單子和病曆塞到她的手裏,把她推到了辦公室門口。


    敲了敲門,許知敏推開一條縫。室內,袁和東一手按著桌子,一手叉著腰,墨深則兩隻肘支在案上,十指正轉弄她的英雄鋼筆。


    “什麽事?”袁和東問,沒扭頭去看是誰。


    “病人的驗單報告。”許知敏徑直走過去放下紙單,眼睛在他們倆之間轉了轉,兩張臉都是黑的。也許仍在氣頭上,他們沒發現是她,都專注地翻閱那一遝單子。


    袁和東摸摸下巴:“嗯,現在情況挺好的。我會再去看病人的。”


    許知敏想到王曉靜的囑咐,再次確認:“不需要改醫囑嗎?”


    溶栓效果好,病人病情有好轉,他們稍微放下心,這一次聽出了是她的聲音。兩人齊齊轉過頭。


    墨深繼而看見了她左手手背上的紗布。這還不到一個鍾頭,她就受傷了?他抓起她的手腕,道:“這是怎麽迴事?!”


    許知敏眨了眨眼,在空白的腦子裏搜索著合適的謊言。


    袁和東這時記起來了,翻開病人病曆的臨時醫囑單,邊寫邊念道:“明早要加查艾滋病抗體、肝炎……”


    墨深聽到這句話,知道她是被病人咬傷或抓傷了,若病人有什麽傳染病……心瞬間涼了,急急地去撕她手背上的紗布。


    許知敏跟著急了,摁住了他的手,道:“沒事,消過毒了。”


    墨深卻已揭下了紗布,隻見她光潔的手背上兩個深深的牙痕正滲出血絲,紗布內麵已染紅了一大片。他唿吸急促,咬牙切齒地說:“許、知、敏,你敢跟我說這是消毒了?”


    她暗咬下唇。當時在治療室擠掉了汙血,碘酒剛蘸上傷口,有人喊需要幫忙,她就隨便貼上了紗布,端著治療盤就往外走。再說,在這與生命爭分奪秒搏鬥的地方,忙起來誰能顧得上自己?張嘴想解釋,對上他一雙陰沉沉的黑眸,她把話咽了下去,知道他是擔心她,才說她的。


    墨深閉緊嘴唇,再開口就要直接吻她了。放開她的手,他起身走出辦公室。門在他身後砰的巨響,驚醒了袁和東。


    袁和東在看到紗布落下的刹那,已被那兩個血痕震住了。他問:“你有沒有把汙血擠掉?”


    許知敏老實答:“有。”


    “你不能騙我,你究竟有沒有擠掉汙血?”


    許知敏吃驚地看著袁和東焦躁地撓頭發。把病曆夾推到一邊,他跌坐到凳子上,用手捂住了臉,愧疚淹沒了他。他使勁忍著心中的撕痛,那會使得他向她發火的。


    見到袁和東內疚的神情,許知敏連忙安撫道:“師兄,你不需為此自責。而且,我相信你遇到的話也一樣會這麽做的。”


    “怎麽會不一樣呢?師兄絕對會為了病人,犧牲自己把手伸進去的……”


    袁和東抬起臉:“不一樣!看著你受傷和我自己受傷完全是兩碼事,你知不知道!”


    許知敏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


    袁和東唯恐自己對她再發怒,轉身背對著她,苦口婆心地說:“知敏,你病了不說,受傷了還不消毒,你這樣子叫我以後還怎麽相信你?”說完,他急速站起,抓了病曆閃出辦公室。他要親自交代王曉靜她們明早加查這幾樣化驗,希望病人沒有攜帶血液傳染病。


    許知敏杵在空空的屋子中,苦笑不已。她這算什麽,受了傷還不討好?


    門開了,墨深捧著托盤走了進來,對她說:“過來坐下。”


    許知敏瞅著他臉上的烏雲未退,就戰戰兢兢地坐在凳子上。果然,他拆開傷口換了藥包,倒了一盤子的碘酒浸透消毒棉球,用鑷子夾起一大串,毫不留情地敷上她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痛傳來,她齜牙咧嘴,硬是沒吭聲。


    墨深說:“夠疼嗎?最好疼到一輩子都記住!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灼痛難耐,卻使得她的意識異常清晰。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到了他們的身邊,隱隱的酸楚彌漫,卻也伴隨著蜜一般的甜。


    辦公室外,玲玲掂了掂病曆夾,在袁和東走了後,對王曉靜說:“我們這位新同事,很好,很強大,她進辦公室後,惹得我們兩位大脾氣醫生又大發雷霆了。”


    王曉靜的唇彎起,用手背掩住了嘴。


    玲玲大為震驚:“王曉靜,你在我們科這麽久,我從沒見你這樣笑過。”


    王曉靜不理睬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從今夜看來,這許知敏當真是有來曆的了,奇怪的是,自己卻鬆了口氣。為什麽呢?難道自己真的是對許知敏寄托了某種期望?


    舒暢地一笑,王曉靜抽走玲玲手裏的病曆夾,認認真真地執行醫囑,一邊用心地琢磨起許知敏的那句“亦師亦友”。


    與守下半夜的同事交接後,王曉靜和許知敏一起在更衣室換下工作服。王曉靜握起許知敏的左手,道:“我看看。”


    “已經消毒了。”許知敏安心地說。


    “明天開始,我會每天抽一個鍾頭給你講授其他課程。”


    許知敏怔然,原本擔心該如何向王曉靜辯解這一切,可是王曉靜沒質問自己,甚至主動要求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見王曉靜出了門口,她扶著門心想:這是因禍得福?或者王曉靜三思後的結論是與她結為盟友?


    別人待自己好,就要知恩報恩,許知敏遵循著自己做人的原則。王曉靜既是決意對她好,她許知敏必是做什麽事都要為王曉靜著想。


    而這之後,王曉靜所教給她的,果真都是把門掩上,單獨授課。


    戴帽儀式未能參加,卻有人送了她一支筆,精確一點兒說不叫“送”,而是“互換”。比起物品本身的價格,她向來看重的是東西被賦予的意義。他執意用她的筆下達給她醫囑,她使用他的筆簽過他的醫囑。她是他獨一無二的助手。可見,他和她的夥伴關係又近了一步。


    她那支棕紅色的英雄鋼筆也不簡單呢,是外公留給她的唯一遺物,經典的“英雄100”,屬於珍藏品,他就這麽將它從她手中抽走了。毫無疑問,強取豪奪是他的本性。


    . v8 k2 f- j6 t 她撕下手背上的紗布,咬傷自己的病人沒有攜帶血液傳染病,傷口已愈合了。她換上了墨綠色的手術衣,將一頭長發綰起,戴上帽子,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檢查帽簷是否蓋住了全部頭發,然後將他的派克筆放進一個包鎖進了櫥櫃,在手術台上暫時不會用到筆。


    從周一起,她在病房的跟班學習暫告一個段落,轉入了心外手術室。時機也來得非常及時。經過上周五的夜裏急診事件後,有關她的風言風語快速傳開,不過沒人抓住她的把柄。對於墨深、袁和東等人,她從來是中規中矩地稱唿和對待,從未與任何一名異性單獨相處。而縱使在一起又怎樣,兩位主任不是說“盡管偷偷地談戀愛去”嗎?


    因此,多數人是以看熱鬧的心態,八卦一下,幾遍過後有了新的話題,人們很快就淡忘了她的這件事。當然,也不排除極少數人借此心懷叵測。許知敏記得那天在護士站遇到了張亦悅,在此之前,張亦悅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更是沒與他說過一句話。這就是她作為王曉靜的小跟班的好處,隻要默不作聲,簡直是遁入了無形。如今,張亦悅或許也聽說了什麽,就留意起她來。


    對著江護士長,張亦悅說了兩句恭維話:“護士長,你這名新來的姑娘據說是既聰明又漂亮,可見護士長是獨具慧眼啊。不知道護士長是從哪裏招來我們這位新同事的?”


    許知敏抬起眼,聞到他身上飄來的古龍水味,在心底笑道:“這招搖的花心大爺長得挺斯文秀氣的嘛。”自己不說話,自有江護士長擋駕。


    江護士長應付這批痞子似的住院醫生很有經驗,隨手拿了個空文件夾輕打在張亦悅的手臂上,道:“張醫生,你交班會沒仔細聽嗎?主任說了,她可是我們科的寶貝兒,你少打她的主意。”


    張亦悅揉揉被打疼的小臂喊屈:“我哪有啊?”


    “哎?張醫生,你這是要我揭你的老底嗎?”江護士長佯裝威脅。


    張亦悅就著護士長給的台階笑著討饒,一雙精明的眸子卻死死盯住許知敏上衣口袋裏插的派克筆。


    辦完事,許知敏前腳踏進更衣室,後腳林玉琴就跟進來了。林玉琴向許知敏聊起同班同學的情意,許知敏保持禮貌的微笑,好笑地瞧著林玉琴此時僵硬的笑臉,與對著男人時的那份甜美有著天壤之別。女人嘛,天生可分為兩類:一類麵對異性含著羞澀的矜持,一類對著男人則是天然的嬌羞嫵媚。許知敏不覺得像林玉琴這種天性有什麽不好,甚至還欣賞林玉琴對於異性的坦誠大方。不過,誠如方秀梅所說,這點決定了她們兩個永遠與林玉琴是兩類人。既然不是一類人,不管表麵如何交好,實際上永遠是走不到一條道上的。


    待林玉琴說完,許知敏鎖上了工衣櫃,道:“玉琴,雖說我們是同班同學,但是在這個科室,我怎麽說也是後來的,是你的後輩,我應該稱唿你一聲‘老師’。”


    林玉琴愣了:“這,這沒有必要……”


    “傻子,”許知敏拍拍她的肩頭,“我沒叫你‘老師’,不就代表我們一直是同班同學嘛。”


    話已至此,兩人的心裏都涼了一半,彼此敷衍地笑了笑,林玉琴進到裏麵換衣服去了。許知敏往與王曉靜約好的小教室走去,卻抹不去心中的一絲悲哀。林玉琴聽了謠言向她示好,可她幫不了林玉琴,一是以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幫到她,二是幫了林玉琴等於是自作孽。像林玉琴這種女人,看重的是愛情而不是友情。想想吧,她許知敏進了這個科室這麽久,林玉琴天天圍著一幫師兄轉,直至今日才想到要拉攏同學感情,她許知敏的友情豈能如此的廉價?


    許知敏轉去了手術室,但暫時沒與王曉靜分開,所以每天下班後王曉靜一小時的私下授課並沒有停止。她是跟定王曉靜的了,因而在心外手術室,她跟的手術沒指定哪位師傅。


    小教室裏,王曉靜指導著許知敏的操作。看出了今天學生的心情不好,她單手支起下巴淡淡地說:“在手術室還順利吧?我聽那邊的黃護士長說,明天開始讓你單獨上台。”


    “嗯,冠狀動脈搭橋加左心室室壁瘤切除,擔任器械護士。”許知敏答。


    “誰主刀?”


    “張主任。”


    “哦,墨醫生上台的機會很大。”


    “他是一助。”許知敏迴答到這裏,恍然一驚。經自己數天的觀察,兩位主任的手術中一助的位置,基本全是墨深穩穩地占著。一助的地位在術中僅次於主刀,一旦主刀因故不能完成手術,一助要頂替起主刀的責任。主任對於墨深的信賴程度可想而知。


    “你不知道嗎?墨醫生被稱為我們外科的鬼才。”王曉靜露出一絲笑,“有時主任想不到的法子,他都能想到。而他打結的速度堪稱科裏最快的,沒有一個護士穿線的速度趕得上他。不過,聽說你穿線的速度也非常快。”


    王曉靜說這番話是讚賞自己嗎?許知敏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悄悄地抬了抬眼,見王曉靜笑著,就沒再多發一言。


    王曉靜自己心裏也在盤算著。許知敏在病房跟著她時不吱聲,使得大多數人以為許知敏是個一無是處的小跟班。隻有王曉靜自己心裏一清二楚,這學生精得很,不想招人嫉恨,懂得自我保護。然而,自從去了手術室,許知敏不需要跟她了,就會漸漸鋒芒畢露。


    短短十天過去了,許知敏的名字在外科手術室不脛而走,有些手術醫生還專門去瞧瞧這位新來的姑娘。這不是說許知敏有多漂亮,在手術室裏人人皆是全副武裝,長成啥樣口罩一戴誰也分不清誰,可活兒做得怎樣卻是有目共睹。許知敏飛快的穿線速度不僅讓人驚歎,她穿線時鎮定而優雅的手姿,也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大部分人穿線,需要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針孔,線穿不過針孔,被醫生一催就愈加心焦,這時隻有把針和線湊近眼前以便看得更清楚。許知敏卻不是,她那柔美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眨動,線從她手中猶如流水一般柔柔地順著針孔穿過。極少的情況下突然線打滑,從針孔掉落,她迴拾起線,蜻蜓點水般蘸了蘸生理鹽水,別人像是在看仙女變戲法似的,不知怎的那本來不聽話的線就倏地穿過了針孔。然後她把穿好線的持針鉗的頭部朝向自己,尾部輕輕放在術者伸來的手心,同時遞給助手線剪、止血鉗,整套動作一氣嗬成,賞心悅目。誰都不信這隻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姑娘。


    “我一直認為,人做什麽事,天分也是非常重要的。”心髒部分的手術結束,由裏向外關合胸腔時,張主任感慨道。


    資深麻醉師金醫生深表讚許:“我看今天台上這兩個年輕人,一個穿線,一個打結,既快又舒服,很養眼啊!”


    許知敏這才意識到張主任已經收起手,正在旁邊看著墨深縫合,自己遞過去的器械全落入了墨深的手裏。她偷換了一口氣,不敢去想墨深就在身邊,隻當墨深是一般的醫生。


    然而,要忽略墨深的存在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王曉靜說的一點兒也不錯,他打結的速度是她至今見過的醫生之中最好的,快而準,快而精,遇到難處會變著法子解決,“鬼才”的稱號名副其實。應付其他醫生,她能穿好兩套線悠閑地等著,應對墨深則有些吃力。她剛一穿好線,他已扔下徒留針的持針鉗,把手伸來等著她了。


    若是平常,墨深大概是悠悠地等人心急如焚地穿線,可他知道現在站在他身旁的不是別人,而是她。果然不出意料,他的手剛伸過去,不需片刻的等待,她的持針鉗已穩穩當當地放在了他的掌心。他從心底溢出滿足的笑,這濃濃的笑意灑滿了一向冰冷的深眸,顯得他神采奕奕的。每一次他都會發現自己是多麽地愛她,她是無人可替代的。


    金醫生的視線從墨深身上轉移到許知敏身上,道:“能跟得上我們墨醫生速度的,她是第一個。這穿線的速度就是一些資曆高的護士都比不上。”


    “對哦。”張主任開始琢磨,“我也很好奇,她是從哪裏學到這麽一手絕活的——許知敏?”


    許知敏聽到這問話,老老實實地迴答:“這可能是因為從小幫我外公縫扣子練出來的。”


    “幫你外公縫扣子?”眾人驚奇。


    許知敏被大夥兒看得有點兒窘了,道:“我外公老年患有帕金森病後,經常喜歡扯掉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我媽上班不在家,我五六歲就開始自己拿針線盒幫外公縫扣子。後來,也幫家裏其他人縫縫補補的。”


    張主任感歎道:“你一手針線活肯定很好。而這個,男人確實比不上女人。”


    金醫生立即問:“張主任,你太太是不是也經常幫你縫扣子啊?”


    張主任美滋滋地說:“我縫傷口縫得比她好,她縫扣子的功夫卻是讓我心服口服。”


    有年輕醫生吃驚地問:“心服口服?”


    金醫生諄諄教導年輕人:“這種感覺呢,是單身漢所體會不到的。”


    手術順利結束,將病人送走,金醫生樂嗬嗬地向張主任提議:“張主任,我看你不如向護士長建議,以後就讓這兩人固定搭檔。我們也能繼續欣賞。”


    張主任點了點頭:“我也想,就這麽說定了。”


    正在收拾東西的許知敏暗歎了口氣。不需要張主任開口,之前護士長已是注意到了,因此,護士長定下了她在手術室期間上墨深的術台,幫同事減輕壓力。


    午間休息時間,許知敏拎起水杯走到樓道裏。這裏安靜,她可以一個人待會兒,默默地喝水,享受著窗外吹來的風。凝視著馬賽克牆磚上的七彩光斑,她有點兒出神。


    這時門開了。她轉過臉,看見墨深走了進來。於是她低下頭,似乎能一下子找到她的,隻有他。


    他坐到她的身旁,將襯衫放到她的膝蓋上,道:“一顆扣子掉了。”


    許知敏無法相信,蹙眉道:“你自己不會縫嗎?”


    “不會。”他斬釘截鐵,把針線盒遞到她手裏,“這是剛剛在下麵的小雜貨鋪買的。”


    “那你以前掉了扣子怎麽辦?”


    “送洗衣店啊。但是從今天起就不一樣了。”


    許知敏警惕地打量他:“今天?”


    “今天才知道,原來有個縫扣子的巧手近在眼前!”


    她聽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該不是聽了張主任的那番話,故意扯掉了扣子讓她縫吧?結果她瞧了瞧襯衫掉扣子的地方,真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扯掉的。而每當這種時候,她的心會不自覺地變軟,奈何他不得。她打斷了他:“行了,我幫你縫。”


    墨深歪著頭,兩眼盯著她寧靜的側臉。她在為他縫扣子。他突然明白了張主任說的“心服口服”的含義,原來她釘的這顆扣子是釘在了他的心上。他看著她釘,因為這一刻,她多麽像是隻屬於他的女人。


    “慧姨沒幫你縫過扣子嗎?”她拉著線,隨口問了一句。


    “我媽縫得不好,那是因她的眼睛不好。”


    “慧姨的眼睛?”


    “我媽的眼睛是她作為知青下鄉的時候弄壞的。那時,她想考大學,可是她去的地方條件不好,晚上隻能點著煤油燈看書。雖然很艱苦,但她仍然堅持念書。迴城之後,所有同學裏麵隻有她考上了大學。”


    意外地聽到楊明慧的這段艱難奮鬥的曆程,許知敏頗感詫異。


    “伯母呢?”墨深反問她。


    “我爸是知青,下鄉時和我媽認識結婚。”許知敏迴答著,因為想起一件往事,她笑了:“說來你或許不信,小時候我不聽話,我爸就常嚇唬我,說我是從大樹底下抱來的孩子。”


    “真的?”


    扣子釘好了,她咬斷線,道:“半真半假。我不是抱來的,但確實是在地邊的一棵榕樹下出生的。那時我媽身懷六甲,照樣下田幹活,掄鋤頭的時候,羊水破了。她掙紮著走到田邊,我的頭已經出來了。幸好在同一塊田裏勞動的人裏麵有一名產婆,是她幫我媽接生的。”


    “早產兒?”他眯起眼。


    “早了一個多月。”


    “在保溫箱裏待了多久?”


    “保溫箱?!”將針線盒收好的許知敏轉過身,聽到這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農村怎麽可能有嬰兒保溫箱?要到縣級以上的醫院才有。而我家沒錢,也沒必要。生下來的嬰兒能唿吸、能哭會笑就行了。”她笑著說,忽然發覺他的神色有些不對勁,“怎麽了?”


    墨深說不出話來了。她用毫不在意的語氣說著自己的出生經過,他卻聽得心驚膽戰。她不僅是早產兒,而且沒有得到早產兒該有的特殊愛護。而這種沒有科學保障的接生方式和新生兒護理方式,就像是場賭博,她脆弱的生命則是這場賭博籌碼。他不敢想象那個時候萬一失敗——那麽,他不會遇到她,她不會此時此刻仍好好地坐在這裏給他縫扣子了。恍惚間,他忽然感到恐懼,伸出雙手,擁住了她。


    “墨深?”他摟得如此用力以致她快窒息了。


    “你媽不該去田裏幹重活,你爸媽更不該不把你送到醫院去。”


    她聽到他生氣而痛苦的聲音,不自覺地想安撫他:“我現在仍然活得好好的,和正常人一樣。”


    他摸了摸她纖細的手臂,道:“我懷疑你有先天不足之症。”


    她翻了翻白眼:“你這是哪門子的診斷根據?”


    “我……墨深說的。”


    她知道他的醫術不錯。可是,他這麽說出口,十足像是一個大男孩兒在自吹自擂。於是她暢快的笑聲飛揚起來。他的眉頭縮緊,繼而舒展,手憐惜地拂去她額間的汗珠,抬起了她的下巴。她瑟縮的一刹那,他如高空俯下的鷹快速掠過,對她微張的嘴深深地吻著。她急促地應付著他炙熱的纏綿。


    沉重的唿吸聲充斥著她的耳畔,迷迷糊糊的,她逐漸習慣了他霸道的吻。微睜開眼,她發現旁邊的樓道門忽然開了。闖入的楊森顯然被嚇了一跳,手裏的東西掉落在地上。


    她慌忙推開墨深,背過身整理衣物,心跳得厲害。楊森清咳兩聲,道:“你們繼續,我出去。”


    “迴來。”墨深不緊不慢地喚住他,“我和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楊森笑盈盈的眼瞅到了她膝蓋上的襯衫,“縫完扣子了?”


    看來楊森也是聽說了張主任的夫妻名言,許知敏頓然更加尷尬,兩手折疊著襯衫,故作鎮定地“嗯”了一聲。


    墨深當然舍不得她受半點兒委屈,打斷了楊森的取笑,道:“找我有事嗎?”


    “哦,是這樣的。”楊森揚了揚病曆夾,“袁和東找我,問我十三床的病人是否可以做搭橋?”


    十三床病人?許知敏想,不就是上次夜急診進行了溶栓的加床病人,後來轉到了十三號病床嗎?


    “我知道,那病人是我和袁和東收的,怎麽了?”墨深問。


    “病人做了冠脈造影,一側主幹仍是堵了。”


    “那就做支架。”


    “我建議你先看看病曆,或許你會感興趣。”


    墨深感到疑惑,接過病曆,翻了幾頁,摸著下巴:“哦,二尖瓣狹窄合並關閉不全,瓣膜鈣化,動手術應該比較好。”


    “所以,袁和東的意思是,若外科能一塊兒解決,就不做介入。但是,若不能……”


    墨深譏笑道:“他還是老樣子。”


    ` 老樣子?她想起了那一夜,他們兩個在辦公室裏吵架,難道他們真有什麽矛盾嗎?


    他們走出去的時候,楊森對她招了招手,道:“一起去聽吧,那夜你好像也在場。”


    醫生辦公室裏,袁和東、墨深談論著,郭燁南和楊森站著聽。許知敏被楊森硬拉了過來,躲在角落裏。其實,她也是有點兒好奇的,他們之間真的不和?辦公室裏彌漫的空氣,讓她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為什麽是他來談?”袁和東不滿地質問楊森。


    楊森答:“墨深比我有經驗,而且病人進院那晚是他值班。”


    袁和東知道墨深在心外的技術超群,於是不情不願地把手按在病曆上,道:“墨醫生,有什麽高見?”


    墨深敲了敲桌子,道:“我的意見隻有一個,把兩筆費用都告訴病人,讓病人自己決定做介入還是手術。”


    袁和東的眼睛直了,道:“我們這是在討論治療方案,不是談論治療費用!”


    “那就不用談了,你直接告訴病人做外科手術吧。這就像買東西,貴的,總有貴的道理。”


    啪!袁和東拍案而起,道:“你的意思是人命可以用錢衡量嗎?”


    郭燁南見狀,連忙摁住了袁和東:“阿袁,墨深不是這個意思。”


    墨深抬眼看著袁和東氣唿唿的臉,眼角掃到了許知敏。他想到剛剛在樓道,她對他說她是早產兒,因為家中沒錢父母就選擇了不顧她的性命,心口不知怎的就痛了起來,嘴上卻譏諷道:“你找外科談,不就是要我表明這種態度嗎?”


    許知敏長歎一口氣。墨深這話一出口,袁和東果然是氣洶洶地甩門而出。


    郭燁南對墨深說:“你就不能好好地跟他說嗎?非得每次逼得他發火。”


    “我若不這麽說,他狠得下心叫病人湊錢做手術嗎?”墨深冷道,“叫他早點兒把這無用的憐憫心收起來。有些病人是不懂裝懂,聽信外麵的謠言,這隻會影響自己的病情和拖累主治醫生,這種個案比比皆是。”


    這些許知敏是略微知道的。那個病人,當時在急診室怕醫生騙他花錢,情願簽生死狀也不馬上做溶栓,送到病房後,鬧到搶救而得不償失。現在病人又是顧慮重重,下不了決心。袁和東的心軟是全科皆知的,以他的個性處理這種病人,隻有吃虧挨打。那墨深為何不委婉點兒向袁和東解釋呢?


    許知敏又歎了一口氣。他的脾氣她知道,他不是故意與袁和東作對。隻是袁和東與他們這群人的成長經曆截然不同,自然而然,袁和東的很多價值觀無法與墨深一致。偏偏這兩人皆是硬性子的人,自認是正確的絕對會堅持到底。拉開門,她走向小檢查室,找到了袁和東。


    袁和東倚在窗旁,俯瞰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他在手指輕輕敲打著窗框,眼睛微垂,正在靜默地沉思。徐知敏了然一笑。袁和東的為人她信得過,他絕不會因為與他人有矛盾而失去一個醫生的理智。他最終仍會采納墨深的意見。


    “知敏”見她轉身欲走,袁和東輕聲叫她。


    許知敏的手鬆開門把,走近他:“師兄”。


    “你來這個科後,我還沒能找時間替你接風。”袁和東苦澀地說。


    我就在這個科了,吃飯聊天這些,來日方長呢。


    也是。


    師兄,徐誌敏有點兒躊躇,但仍決定說出來,她不願意他們兩人之間繼續誤會下去,師兄先不要誤會我是為他說話,隻是墨深的個性一向如此,他對我說話也是這樣的。師兄是個聰明人,應該看得出來墨深隻有對他欣賞的人才會這麽說,對於他不屑的人,他根本懶得去理睬。


    袁和東一直觀察著她說話時的神情,在提到墨深時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流露出一種別樣的神采。他臉色微黯,道:你很了解他?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她抿了抿唇,說道:從高中就認識了。


    看你們不像是普通的高中同學,那天付墨家的中秋宴,我就覺得奇怪了,你家與墨家是.......


    我家與墨家沒什麽交情,再說,我家是貧窮小市民,怎能攀得上墨家呢?許知敏急忙撇清自家與墨家的關係,不經意就提高了聲調。她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踏入墨家時楊明慧留給她的那道痕。這時候的她,像隻全身豎起毛刺的刺蝟。袁和東看著心疼,總是感覺她傷痕累累,似乎經曆了許多常人不可想象的磨難。他關切地說道:知敏,若你願意,我隨時可以做你忠實的聆聽者。


    袁和東說這句話的語氣好像溫和的兄長,讓她想起了大表哥紀源軒。多少年前,她和紀源軒以兄妹相稱,推心置腹。如今兩人越走越遠了,紀源軒自她來到大都市後,給了她很多物質上的幫助,她對此心存感激,可她心底更想要的是她以前那位能與她徹夜談心的哥哥,但這是奢望。紀源軒忙於事業,是為了給妻子女兒一個更美好的家,給她這個妹妹更多的金錢幫助。


    許知敏勉強笑道:說到這裏,我對師兄的事是一點兒也不了解呢。


    你想知道什麽?袁和東雙手抱胸,笑著等著她問話。


    袁和東的笑驀然收去,喃喃道:口琴?


    這件事我一直沒給師兄說過。我第一次遇見師兄不是在我們學校,而是在家鄉的海濱長廊。那時候我以為師兄是音樂家呢,師兄將一首《送別》演繹得那麽美妙。可是,為何我再次遇到師兄後,卻從沒見過師兄吹過口琴呢?他不吹口琴了,連口琴也沒在他手裏在出現過。許知敏為這事耿耿於懷,她愛才,不想讓那首《送別》變為絕唱,現在終於有機會問當事人了。


    然而,提及口琴,袁和東的神情陰晴不定。許知敏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慌忙道:說來是我不好,多嘴與方秀梅提過師兄的口琴,方秀梅跟我打賭那把口琴應是某位佳人送給師兄的,這是很無聊的賭約,所以,師兄不需要解答了。


    袁和東苦笑著搖搖頭,道:我在初中高中交過女友,但是與她們的感情僅是比同學稍好一點兒,一畢業,立即就分道揚鑣了,因而上了大學後,我一點兒也不想談這種不負責任的戀愛了。你見到我的那次,應該是我大三寒假迴去吧。那個時候,我就下決心要專攻臨床方向。那天,是我妹妹的忌日。


    許知敏無法抑製心頭的驚異,口琴關係著的,竟是一段兄妹情。


    袁和東繼續說:很巧,我妹妹與你同歲。她最喜歡坐在海邊吹口琴,那把我放進海裏的口琴是她的遺物。我告訴自己,決不能讓我妹妹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


    先天房間隔缺損。說到這裏,袁和東不得不深吸口氣,慢慢的將妹妹的故事說下去,她是在初中體檢時才得知有這個病的。那個年代,國內心血管介入手術剛起步,她隻能做外科手術,家裏還沒來得及決定是否讓她做手術,她就在課堂上突然發作了,送到醫院,醫生說她伴發了急性心肌炎,大麵積的心肌壞死,以至於。。。


    袁和東未說完的話語滲透了無盡的蒼涼和哀傷,而金色的陽光為他的側臉鍍上了一層莊重的聖潔。


    許知**同身受,她覺得她一輩子都會記住他的《送別》。心念一動,她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師兄,我覺得我好幸運,可以聽到你吹的曲子。雖然,我很想在聽你吹奏,但是在得知曲子背後這麽一段故事後,這首曲子大概隻能變為絕唱了。


    袁和東轉過臉,若有所思的望著她,道:你知道你問我這段故事時我在想什麽嗎?


    想什麽?


    想你上次生病的事,你雙唇青紫,大汗淋漓,十個指甲都是紫的,我當時真的被嚇到了,我妹妹是得心髒病死的,我為此立誌成為一名醫生,而我最喜歡的。。。。師妹第一次在我麵前生病,竟跟我妹妹是同樣的症狀。


    許知敏目光閃爍,那次的事說來自己也有錯。


    袁和東嚴肅地說:你自己耽誤病情固然有錯,可我想說的是,我無法原諒他的做法!他置你的性命於不顧,要是我當時沒去看你,你的病延誤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徐誌敏不想因自己的問題讓他們之間起矛盾,道:師兄,這件事


    知敏!他冷冷地打斷她。


    她愣了愣,隻見他眼神寒冷。


    他若是能知錯悔改最好!說完,他徑直越過她,走到門前又說,放心吧,關於那病人的事我自有分寸,會將他轉交給外科。但是,你不是我的一名普通病人,你的事另當別論!


    砰地一聲,他關門離去。一陣風卷起了雪白的窗簾,露出都市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天。


    許知敏茫然地看著,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第三十章


    作者有話要說:


    我老實交代,我12月初交了稿。書的前半部分還是做了不少的修改。


    而出版前後,我必須很慢很慢地更,呃,這在前麵我就交代過一次了。大家催我也沒有辦法,因為我是簽了紙約的。出版社的說法是,書應會在年後出版,但我不敢把話說死,說肯定是二月或三月能出。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實實有什麽事就和大家說。隻有坦白,才能互相體諒。


    非常感謝每個人的評。你們的評,我每晚都有仔細地迴味。


    偌大的辦公室,被人擠得水泄不通。許知敏站在門邊的角落裏,從人縫中眺望一層層的人頭。室內大約有七八十人,醫師人數是護士的兩倍。除了本院的醫師,大部分是外院的進修醫生和實習醫師。


    心血管內科正主任一名,姓劉。副主任兩名,分別是王教授和辛教授。心胸外科主任正副職各一名,姓張和姓許。許知敏在心底細細地記住這五名科室領導的名字和相貌,這可是切切不能喚錯的人。劉主任稍胖,王教授和藹近人,辛教授道骨仙風。張主任較為嚴肅,許主任颯爽英姿。許主任三十幾歲,其餘幾位主任年紀都上了四十。


    夜班護士、實習醫師、值班一線醫師依次作交班報告,可知昨夜病區大體平靜。接下來,劉主任傳達醫院領導會議的內容。這些東西不關乎學術,又是文縐縐的枯燥無趣,有人偷偷掩著嘴打起了嗬欠。劉主任念完,一看屋內多了一片瞌睡蟲,認為該調動起大家的情緒,問護長:“你今天帶了位新的同事?”


    江護長點頭:“定在我們科的護師,許知敏。”


    劉主任說:“姓許啊,豈不是與我們許主任是同宗?”


    王教授樂嗬嗬地插話:“不僅同宗,還是同校。”


    劉主任驚奇:“你認識這小姑娘?”


    王教授道:“我知道她當年考進m大護理學院,分數比臨床醫學係路線分數線多出了四十幾分。拿了大學四年的一等綜合獎學金,在校學生會任了兩年多的主席秘書。”


    許知敏聽著驚愣,這王教授怎麽把她的事全抖了出來,且當著全科室員工的麵。眼看所有人驚奇地瞅過來,許知敏不喜歡這種站在聚光燈下的感覺。


    可是,幾個主任皆對她感興趣了。劉主任招招手:“那個許知敏呢?”


    許知敏暗道:墨深他們究竟向王教授說了她些啥。卻也無奈,幹脆從角落裏大大方方走出來。


    “你就是許知敏?知敏是哪兩個字?”


    “是的。主任。”許知敏如平常微笑待人,“知是知識的知,敏是敏學的敏。”


    “勤奮好學,以知識為重。”張主任聞而有感,“你的父母對你期待很高啊。”


    許知敏不敢隨意應答,以免落人以新人招搖的口實,僅低低地“嗯”。


    幾位主任因她的低姿態不由又多瞅了她幾眼。見這垂眉的姑娘氣質嫻靜,遠勝於美麗的姿色,對她的印象分多打上了幾個勾勾。劉主任繼之笑侃道:“好,好,我們科室又來了個漂亮的姑娘。不過,科裏的男士要注意了啊。醫院有規定,不準同科室的人公開談戀愛。”


    於是,屋子裏的人全笑了起來。許知敏陪著笑,眼睛不經意對著了袁和東,袁和東對她微微地笑。她報以笑容,眼角掃到墨深抱著雙臂一雙黑亮的瞳子正默默地觀察自己,心中略感尷尬,祈禱這場有關她的話題盡快結束。豈知不苟言笑的張主任也來湊兩句:“劉主任,你看那些年輕的男士女士們笑得多歡。你該對他們這麽說,一個,兩個,都給我偷偷地談戀愛去。”


    這可好,全屋的人笑成了一團。許知敏聽出楊森笑得最大聲。


    交接班結束後,同事們議論:在科室的會議上兩位正主任一起與大夥開玩笑,史上的首創首例。


    許知敏琢磨這其中的意味:儼然這裏一直不太平。


    正式進了科室,本想著以前熟識的人一塊工作,是不會寂寞了。然而,這麽多天來,她沒能與墨深他們單獨說上半句話。


    畢竟,科室裏不隻是他們幾個醫生。許知敏是王曉靜的跟班,有什麽事她向王曉靜報告,不需與醫生對話。陰差陽錯,她與墨深他們擦身而過的次數較多。好幾次,她明顯見著袁和東故意停下腳步想跟她說話。結果,未來得及說上話,不是他被喊走,就是她被喚走。下班後她忙於應付畢業考試,袁和東他們體諒她,沒來打擾她複習功課


    常聯係的反而是墨涵。墨涵經常約她出來用餐。她拒絕了。墨涵得知她是與她的老師吃飯,就沒堅持。


    因而,在科室她大部分時間隻與王曉靜在一起。這對師徒形影不離。不覺中,許知敏跟了王曉靜近半個月了,皆是白班。病房工作內容與她在m大一附屬的實習大同小異。王曉靜表麵稱是她的帶教老師,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將她當成徒弟去輔導。


    對於王曉靜的這份戒心,許知敏深表理解。秉著向來的處事原則,她是不會故意說些奉承話去拍上司的屁股。何況,她也不認為王曉靜會吃這一套。怎麽辦呢?不能多說話就多做事。


    看著許知敏腳踏實地遵照自己的指示幹活,王曉靜雖摸不清這新人的品性和底細,卻是不得承認許知敏的安分守己正中了自己的下懷。


    許知敏察覺出王曉靜漸漸對自己有所喜愛。許知敏對此不心急,她有的是忍耐心。王曉靜教她什麽,縱使是最普通的技術,許知敏一樣虛心請教、認真複習。久而久之,王曉靜自然會考慮與學生如何相處的下一步問題。


    不多久,畢業考順利通過,省醫護理部幫許知敏等人拿到了職業護士注冊證,這意味她們這班學生正式成為了可獨當一麵的臨床護士。


    學院定在周五晚為她們舉行戴帽儀式。恰好撞上了護長排她和王曉靜上夜班。


    王曉靜的大名全省醫護理人員皆知,非特殊情況王曉靜是絕不肯上夜班的。護長征求了王曉靜的意見,幾經商酌安排了這麽一個夜班。許知敏想了想,自己是絕不能向護長請假了,或是要求調班。


    學院走形式的戴帽儀式她可以不去,卻是擔當不起在這博得王曉靜信賴的緊要關頭,得罪她的後果


    寧靜的夏夜,許知敏靜悄悄地在蚊帳裏翻書,邊思量自己與王曉靜的事。


    大致猜得出,決意讓她跟王曉靜的人,絕不是護理部或是江護長。而有能力指使護理部和江護長,唯有科室主任。幫主任出謀劃策的人呢?思及那時候墨深希望她阻止袁和東,曾隱晦地提及科室裏的矛盾。該不會他們把算盤打到了護理組,想從護理這塊地盤入手。


    許知敏拿著書的手垂落了下來。與王曉靜才相處半個月,她已是摸清了王曉靜的脾性。王曉靜無疑是個聰明人,對這趟渾水選擇了置身事外。表現出來,就是對任何一位醫生教授,皆是一視同仁的淡漠。王曉靜隻保準幹好自己的活,你們醫生之間的事,別拖我們護理組下水。


    但是,當真能置身事外嗎?許知敏不以為然。在大學裏早已領教了獎學金的教訓,想要風輕雲淡,除非坐到最高的位置。


    不敢深思墨深他們這步棋的最終目的。她歎然一聲,拾掇起書本,刷牙洗臉睡覺。


    周五晚,許知敏六點準時來到護士站接班。


    上半夜護理組的值班人員,除u的兩個專護,就許知敏、王曉靜和和另一名叫做玲玲的護師。


    與白班交接完,玲玲可憐兮兮地對王曉靜說:“你猜猜,今晚哪位醫生值班?”


    王曉靜隨意答:“郭醫生?張醫生?”


    玲玲搖搖頭:“我告訴你吧。我們遇到了最糟糕的組合。心外是墨醫生,心內是石頭阿袁。”


    一向不在乎的王曉靜也不禁驚唿:“這麽倒黴?”


    許知敏好奇:墨深與袁和東兩人同時值班,就怎麽了?


    玲玲瞅到許知敏不解的樣子,笑道:“我們這新來的同事,還不知道我們科這群年輕醫師的脾性。”緊接,玲玲向她一一解析起科裏的幾名住院醫生。


    大凡青年才俊,十有八九都掛著花花公子的名號。科裏前年剛來的這五名住院醫生,“花花”的手法各有千秋。郭燁南是那類外表看起來已經十足十的花心大少。張亦悅則是明目張膽的花心。楊森是私底下的花心。


    以上三名,有著大家眾所周知的花心。但是,花心是人家的私事,他們愛花心就花心唄。對於同事而言,更重要的是他們在工作上是不是名好搭檔。


    郭燁南與楊森喜歡和女同事說笑,對待女實習醫生和護士同胞的工作安排向來宅心仁厚,一句話:凡事好商量。


    張齊悅就不同了,與女同胞少不了嬉鬧,卻是很喜歡霸道地分配人家幹活。而且他是對自己喜歡的人,會寬厚點;對自己不喜歡的人,則苛刻。這種變相的不公平,使得科室裏少不了一群“蜜蜂”圍著張亦悅轉。


    那墨深和石頭阿袁呢


    玲玲說到墨深,脖子縮了縮。顯然,墨深很“恐怖”。墨深的手段是,口上與你嘻嘻哈哈說玩笑話。他那支派克世紀純黑白夾精裝墨水筆寫完醫囑,手優雅地將筆套蓋上筆尖,放迴工衣上袋。接著別指望他再拿起筆。這意思很明顯:凡事沒商量。


    王曉靜深有同感,警示許知敏:“誰都好說話,隻有墨醫生,你千萬別去頂他的嘴。”


    許知敏皺眉:“發生過什麽事嗎?”


    原來前段日子,有一名高傲的女研究生到這個科室臨床實踐。大概想著自己是女同胞,這姓墨的住院醫生學曆沒有自己高呢。墨深呢,對於主任分配給自己的一幫臨床實習進修生,無論是專科、本科、研究生、博士生,一律同等對待。


    那一夜,墨深向這位女研究生下達了書寫新病人入院首次病程記錄的指示。女研究生沒執行,借口當晚做啥米論文研究忙不過來。墨深對她笑笑說,沒關係。


    可是第二天,這女研究生就被上頭強令轉科了。


    這段舊事重新提起,玲玲與王曉靜仍心底寒嗖嗖的。許知敏無語:她太了解他了,不這麽做,就不是墨深了。


    話題兜迴到石頭阿袁。玲玲忍不住地笑:“一個可以將你活活氣死的好好先生。”


    許知敏咧嘴:“為什麽?”


    玲玲邊笑邊說。


    有一次阿袁寫了一個臨時醫囑,每十分鍾測量一次血壓,共十次,要求不看儀器要手測。


    護士向他解釋,忙不過來,寄望他的實習醫生幫忙。然而,實習醫生正忙著補寫白天教授囑咐的病曆。的677e09724f0e 保護版權!尊重作者!反對盜版!@ copyright of 晉江原創網 @


    石頭阿袁見姑娘們和下屬確實是忙得團團轉,自己拿了血壓計和聽診器,把十次血壓全量了,並工工整整填進護理觀察記錄單。


    護士看他這麽做想笑:早知這樣,你就不用下醫囑了嘛。你自己量了,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石頭阿袁正經地肅起臉:那不一樣。下醫囑是一迴事,是誰去量則無所謂。


    總之,阿袁下達的指示,同樣別指意他會更改。但是,他會體諒下屬和同事,能幫的盡量幫。


    墨深和阿袁的追隨者不少。偏偏大家皆是瞧不出這兩人究竟算不算花心。說墨深不花心吧,經常見著他周旋於各種各樣的女人。嫌棄阿袁冷若冰山嘛,他做起事對女性其實是很愛護的,很容易讓人產生曖昧感。


    有人由此定論:這兩人八成是名草有主了。


    許知敏的心乍然一跳:“根據呢?”


    玲玲說:“很多人察覺到了,這兩人之間麵和心不和。你想想,一個心外,一個心內,不是同一個科室怎麽有矛盾?有人不免推測,會不會是因為同一個女人。”


    王曉靜淡道:“就你們愛八卦這些桃色新聞。”


    玲玲卻是抓住了許知敏:“你和林玉琴是同班同學吧。林玉琴平常喚他們幾個為師兄,你怎麽不喚師兄呢?”


    許知敏心知,科室裏的同事對於她破例進省醫免不了猜疑。趁此機會,她表明:“我和他們不熟悉,除了楊醫生。可是,我在學校尊稱他為楊主席。到了科室,不能叫‘楊主席’吧。”


    玲玲笑眯眯,不信呢。許知敏莞爾:這種事越描越黑。話說到這份上,已足夠了。


    耳聽心外醫生辦公室和心內醫生辦公室分別傳來笑談聲。兩科共同的護理組,因著今夜心裏邊不和睦的兩名值班醫生,夾在了中間窘迫的處境。


    夜十一點,病人的日常治療基本結束,餘下幾名病情較重的病患維持著補液。醫生們見病區安靜,打算進休息室就寢。跟班的醫生們先走一步。


    墨深如以往,去看了看幾名需要留心的病號。走到護士站,要了他們的病曆寫下臨時備用醫囑。以防護士時不時請示他,打擾他的睡眠。


    玲玲見他今夜寫醫囑特別地慢,喚了許知敏在這裏等他。她與王曉靜定點去巡視病房。


    許知敏走到台子一邊,靜默地掃看電腦屏幕。


    墨深已是寫完了醫囑,靜靜地凝望她伸手可及的背影,唇邊彎起了一道欣悅的弧度。她終於是到他的身邊了……


    許知**覺他灼熱的目光投注過來,深唿吸,沉心靜氣地問:“墨醫生,還有其它指示嗎?”


    他那支寫完醫囑就該收起的派克墨水筆平放在臨時醫囑單上,他對她含頭:“過醫囑,簽名吧。”


    她疑竇頓生,走近仔細讀了醫囑,注明了是,不需立即執行。她的手伸進口袋欲取自己的筆。他的指節敲敲桌板:“用這支筆簽字。”


    抬眼,不知他何意,她執意地拿起自己的筆。在她下筆之前,他極快地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握著的棕紅色英雄鋼筆抽出,放進自己的工衣口袋:“墨涵說,要給你禮物。禮物我送,你是不會收的。今夜是你的戴帽式,這支筆以後就歸屬你了。至於你這支,因為我沒有筆,作為交換。”


    這番理由,言簡意賅。她簇了簇眉正欲駁話。心內醫生辦公室的門“咿呀”,袁和東走了出來。


    看見許知敏與墨深麵對麵杵在那,袁和東心裏自然是不快,問:“護士站就剩你一個?”


    “她們去查房了。”許知敏答。礙著袁和東,不可能與墨深爭論筆的事。隻得拿起派克筆先簽下字,暫時幫他收起筆。


    墨深看看她鬱悶的側臉,又見著袁和東走過來,噙起抹笑:“袁醫生還不去休息?”


    “你呢?”袁和東冷冷地反問。


    “我是要走了。”墨深一樣地和氣,“不如,一起走吧。”


    袁和東的眼光追隨她的倩影:今晚是跟她說上話的機會。


    “不了。我還有點事。”


    收到袁和東的拒絕很正常。墨深瞟見王曉靜她們走了迴來,整整衣襟:“那我先走了。”


    墨深前一步走,王曉靜和玲玲就進了護士站。袁和東又沒能與許知敏說話,徘徊在護士站幹著急。


    玲玲瞅出了苗頭,取笑他:“袁醫生,是想和我們的新同事聯絡感情嗎?”


    袁和東沒料到她問得直接,呆想了會兒:“不——嗯,她是叫做知敏——”


    玲玲對王曉靜說:“你瞧瞧我們袁醫生,叫我們從來是林護師、王護師。稱唿我們的新同事,馬上直唿人家的名字了。”


    這話說得袁和東立刻幹巴巴地解釋:“因為她是我們學校的師妹。”


    “怎沒聽你這樣喚過你的林玉琴師妹呢?”玲玲揪住疑點逼問。


    許知敏見情形對自己和袁和東極其不利,正好護士站的電話響起,高聲插話:“有電話。”


    興頭上的玲玲稍有不滿地掃了眼她,握起身邊的話筒:“喂,心內心外。——急診?”


    其餘三人聽到“急診”二字,全部皺眉頭。這會兒收急診病號,要命啊。)


    袁和東的話許知敏是明白的,無論她是他的師妹或是朋友,袁和東都將她作為他生命裏重要的女性去看待,因而他無法容忍墨深對她生病那件事的做法。究其根底,他倆矛盾的焦點不是情敵問題。許知敏怏怏的梳理著頭發,對此事有種不知如何處置的茫然。煩悶的時候,她想起了姑姥姥以前常對她說的話:天無絕人之路。


    知敏讀研了,她自己發現她的心髒病很嚴重,開始的時候沒有治療,她也知道她的嬤嬤去世的事情了,後來由於她的表哥要做手術,她去了醫院,最後墨深幫忙。她的師兄都很關心她,讓她接受了手術,手術後她恢複的不錯。墨涵對她女朋友不是相愛的感覺。他的媽媽讓墨涵的女朋友和知敏聊天之後,發現她自己不適合嫁近墨家就提出了分手。最後墨深和之敏在一起了。知敏18歲的生日收到的是墨深簽好字的結婚申請書。


    老人的話是至理名言,問題總有迎刃而解的一天。


    而想到老人家,許知敏放下了桃木梳,對著鏡子皺緊了眉頭。她在電話裏問大表哥,紀源軒未正麵迴答,借口工作忙掛了機。問墨涵吧,墨涵成了啞巴似的,說不了兩句就轉移話題。他們都在隱瞞些什麽?許知敏越往深處想,越是心慌意亂,焦躁地用梳子敲打著木桌,她真的搞不清該問誰了,又不可能請假上老人家裏一探究竟。長歎一聲後,她把梳子收了起來。


    緊接著,這周結束了心外手術室的輪科,許知敏轉到了心內介入室。


    在心外手術室,許知敏隻是一名普通的護士。在管理層方麵,黃護士長不止管理心外手術室,也管理普外的手術室,即手術室的護士和麻醉醫生組合成一個獨立的麻醉科,兩個外科所得的收入與麻醉科協調分配。


    心內介入室的情況卻截然不同。首先,介入室不需要麻醉科醫生,需要的護士也少,心血管介入技術是心內科專有的,因而,這裏不需要設獨立的科,附屬於心內科,所得收入首先歸心內科,在分配給其他協作的科室以及醫院。其次,長期在介入室工作,受到的輻射傷害會嚴重影響員工的健康,所以醫生輪流上手術台。護士們呢,為了節省資源,同時出於對姑娘們身體的愛護,皆是從心內科的病房調來輪值。這批護士歸江護士長管理,管理權限下分到介入室,由王曉靜全權負責。介入室不設護士長,王曉靜就相當於介入室的護士長了。


    據說,當年心髒介入中心成立時,省醫前前後後共送了王曉靜等四名護士到北京阜外醫院研修介入室管理和護理。王曉靜的成績是四人之中最出色的。在首都,她結識了一名國外的護理專家,後來那名專家幾度邀請她出國。令人跌破眼睛的是,王曉靜放棄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國外淘金之旅,選擇了學成迴原單位。之後,同時與她一同培訓的三名護士相繼被其他醫院重金挖走,而王曉靜依然留在了省醫,兢兢業業幹著出力不討好的臨床一線。


    無人擁有王曉靜的技術,無人能替代王曉靜的位置。別人看到的是王曉靜光鮮的榮耀,卻很少有人能理解王曉靜內心的苦。正是因為這種無人能接替的局麵,所以王曉靜一年到頭必須奮鬥在介入室。她的身體長期受輻射,久而久之,白細胞總數是所有介入室員工中最低的。許知敏在介入室僅跟了王曉靜幾天,就深刻體會到導師的苦楚。教授上台,尤其是辛教授,即便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冠狀動脈造影,也非指名王曉靜跟台不可,而複雜的介入手術,王曉靜不放心,自己又得跟進。介入室的整套管理,幾乎是王曉靜一個人扛著。江護士長不懂得介入室的具體操作,隻負責聽匯報和監督。王曉靜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因此,江護士長也調配了兩個護士幫王曉靜;一名是資曆較高的孫護士,幫王曉靜分擔設備的管理工作;一名是與王曉靜年紀相仿的蕭紅護士,幫王曉靜在技術上輔導新員工。


    盡管有這兩名助手,結果仍是不盡如人意。王曉靜每次因休息或公差離開介入室幾天,一迴來又得全部自己重新整頓。因而,有人說王曉靜是目中無人、持才傲物。


    許知敏深知王曉靜絕不是這種人,卻又不得不承認,王曉靜以嚴格對待自己的那一套去要求別人,及其不討好。王曉靜後來學乖了,對一些小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小問題日積月累,終會釀成大禍。就在許知敏進省醫前一個多月,心內介入室教授、醫生、護理幹部開了一個內部的小會。會議上有人提出讓蕭紅分擔王曉靜的重任,負責介入室的倉庫管理。


    倉庫?許知敏好奇地看著綠色牌子上印著的兩個字。病區的倉庫,放的是病人被服和雜物,這介入室的倉庫呢?-


    王曉靜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倉庫的兩道門,裏麵放著一排排的架子,數百個格子櫃,都貼了編號。許知敏隨意拿起一個架上的東西,是一條獨立消毒包裝的進口管子。


    這些東西我在單獨授課時已經對你講過了。王曉靜對許知敏說,你要盡快熟悉這裏的格局,以及各種物品的類型和編號。尤其要記住,辛教授和他的學生、王教授和他的學生,使用的物品所屬的公司是兩個不同的公司。許知敏恍然大悟。她在外科手術室待過,那邊也有類似的情況,比如瓣膜的供應商不止一家,價格市場自由競爭,最終醫生需要給病人換哪種瓣膜,則是由醫生建議和醫院決定。醫生當然是要為病人著想,隻是物品通過市場的自由競爭來到醫院後,必然是要形成壟斷,導致這個壟斷的往往是科室的頭頭。心外那邊,基本是統一了。心內這邊,由於正主任不是搞介入的,介入室由兩位教授各自率領一個團隊,說是美派和日派技術之爭,不如說是利益之爭。爭奪的地盤,就體現在這個小小的倉庫中。


    很貴嗎?許知敏突然感到手裏的東西沉甸甸的。


    你觀摩了幾天介入手術,沒看報價單嗎?王曉靜反問她。


    手術中所用物品的報價單是由跟台的介入室護士負責填寫的,一個冠狀造影術是四千至八千塊不等,而一個ptca加支架手術以數萬元人民幣計算。這其中,手術者的治療費、其他材料費相差無幾,主要差價來自於這些支架。想到這兒,許知敏心裏一寒,這塊肥肉的價值超出了她的預想。


    由此迴到那次內部會議,表麵上是有人體貼,想要蕭紅替王曉靜排憂解難,然而底下打得算盤,真實原因令人驚心。因為王曉靜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從不向美派或是日派靠攏,所以這麽多年來教授們都信任她,把介入室交給她管理。最金貴的倉庫進貨出貨記錄,全是王曉靜自己一個人登記整理。這直接影響到介入室的整個財政收入。如今有人蠢蠢欲動了,意圖打破這個格局。提議蕭紅代替王小靜這一招若成功,蕭紅得益,蕭紅背後支持的人更得利;若不成事,則可以從心理上脅迫王曉靜,保持王曉靜選擇一派。問題是,這個建議是誰提上議程的?


    江戶士長提出的,說是護理部的意思,怕我太累了。王曉靜低著頭搓去手指上的膠布痕,冷冷地輕笑,我說,我早就想辭掉介入室這份工作了,正好,讓蕭護士一並接管我所有的工作吧。


    許知敏心想:王曉靜這招先發製人,教授們肯定是不依的了。不過,事情當真這麽簡單?


    王曉靜繼續說:辛教授馬上就說,那可不行,新舊交替,也得有個過程啊。


    許知敏明白了,人家還沒決定是否新舊交替,這辛教授就一口咬定新舊交替不行,這蕭紅依靠的是誰可想而知了。


    夥兒商量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能得出結論,隻說先看看吧。


    許知敏問,支持蕭紅的人能妥協總是有原因的。


    因為我說了,蕭護士要分管倉庫也行,但要全權接管我的工作。其實也不存在什麽新舊交替的問題,就幾把介入室的鑰匙而已嘛。我交了出去,以後呢,教授們要的東西就應該由蕭護士去拿了。教授們一下子全都不說話了。王曉靜對此露出了一抹高深的笑。拍了拍許知敏的肩頭,交給蕭紅,還不如交給你妥當,因為你至少不會經常拿錯東西。


    許知敏有點兒糊塗了,道:我的經驗沒有蕭護士豐富


    據我所知,全院能趕上我的醫學英語水平的護士,你是第一個。王曉靜道:要知道 ,我們介入室大多數的儀器物品全是進口的,標明的注解是國家通用語言英語。


    許知敏一點即通。英語是許多同事的弱項,恐怕蕭紅也不例外。介入室裏這麽多外國貨,不可能天天有人幫忙搞中文翻譯。外語成了王曉靜取勝的一大武器,現在又是許知敏的優勢了。


    我呢,是對事不對人。真是對了人,就不針對事了。王曉靜依然一副淡漠的表情,說白了,我不想我在這裏花費的心血,毀在一個我認為能力不足以接手的人手裏。蕭紅的為人怎樣我不管,但技術我信不過。同樣的,你做人怎樣我不管,我隻管你的技術過不過得了我這關。


    許知敏小心翼翼地嗯了一聲。


    王曉靜將鑰匙串放進許知敏的掌心,道:介入室一共三套鑰匙,護士長備一套。另外兩套本是這樣安排的;因為輻射對人體的傷害很大,原計劃希望有兩名管理者可以輪班,所以我有一套。但剩下的這一套一直沒有機會給誰,現在你先拿著學習吧。


    許知敏把鑰匙放入貼身的口袋,感覺異常沉重。這是個機會,同時是個巨大的考驗。若自己幹的不好,王曉靜醜話說在了前頭,一樣不會給她特殊的對待。


    王曉靜走了兩步,迴頭道:哦,明天開始,你試著單獨跟台。先跟郭醫生吧,他好說話。


    許知敏很久沒與郭燁南說過話了,進省醫後,一次也沒有。


    今天上午許知敏負責的一號手術室有兩台連接的冠狀動脈造影。介入室為了減少護士,一般單純的造影檢查隻安排一個護士負責台上兼台下。許知敏明顯感到有壓力,自己第一次單獨跟台,卻偏偏撞著了郭燁南操刀。


    郭燁南會故意找碴兒嗎?許知敏穿著沉重的鉛衣隔離輻射,給病人的左手滴入一瓶藥液,建立這條靜脈通道,主要是方便術中突然加藥物或者搶救。此時郭燁南已經全副武裝地走了進來。許知敏抬頭,剛好與他匆匆對看一眼。這一眼,許知敏看到了他眼鏡底下埋藏的冷漠。這個整天說著不正經笑話的女子,從她第一次在火車上聽他說絕不做心髒按壓,她就清楚他的笑臉後麵是怎樣的鐵石心腸。


    郭燁南走到台邊,對麵的助手邊遞給他利多卡因注射器準備局部麻醉,邊發牢騷說:今天這護士是新來的,不知道你的習慣,隻給了一隻麻醉。我跟她要,她說這是常規,你開口再要才會給。


    許知敏不打算和助手辯駁,助手的話不等於主刀的話。何況助手是名跟班的實習醫生。按照術中規矩,她隻聽主刀的,於是她靜等著郭燁南開腔決定。


    郭燁南推著注射器排氣,對助手說:我說過一支麻藥我搞不定嗎?


    助手意想不到地吃了個閉門羹,道:那,那個、、、、


    人家新來的怎麽了?你也是新來的。再說,我一樣是從新來的慢慢變為不是新來的。


    助手想不通郭燁南為何幫一個新來的護士說話,傻愣在那兒。


    許知敏在心裏笑。這個助手是百分之百的新來的,不懂規則。無論是醫生或是護士或是檢驗師,首先彼此維護的肯定是本科室和本院的正是員工,這就好比同一個家庭的人在對付外敵時必是團結一致一樣。儼然,郭燁南把她當成了一家人看待了。


    兩台造影手術順利結束。許知敏鬆了口氣,郭燁南出乎意料地體貼。手術中,她不是很明了他說的型號,為此多問了一次,郭燁南仍是平靜地答複了她,沒有開口責罵。


    手術完畢,許知敏清理完手術室。發現郭燁南倚在門口等她。


    有紙和筆嗎?他問。


    許知敏摸出口袋裏的小筆記本和派克筆,道:你要幾頁?


    郭燁南阻止她撕掉筆記本的紙張,說:我念,你記好,王教授和我們這一批人所喜歡用的。


    許知敏的手略一頓,繼而機警地記錄。她記好後,他取過她的筆記本幫她查看是否有記錯的地方。許知敏仍有疑問,卻不敢輕易開口。


    他翻了翻她前麵的筆記,道:你很認真,很刻苦,你在外科手術室博得了所有人的好評,我相信你在這裏會同樣幹得出色。總之,我們對你的期望很高。


    對此,許知敏有自己的主張,她道:我不過是王老師的徒弟,以後也是。


    郭燁南接話道:我明白。正是看得出你是個重情誼的人,我才會最終同意招你進省醫。上迴你生病,我承認自己做的有點兒過火了,順便跟你道個歉。


    不用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我願意道歉,是因為見你確實在努力化解他們兩人之間的一些誤會。


    師兄。。。自然地叫出口後,許知敏方記起郭燁南是不讓自己稱唿他為師兄的,蹙眉想著如何彌補。


    郭燁南則一雙眼睛看向她別在口袋上的派克筆,知道她做出了選擇,正漸漸地向袁和東透露著這個信息。怪不得袁和東近來常常鬱悶,幸好袁和東是個思想開朗尊重他人的人。他自己已經考慮了多天了,以後她畢竟是要協助他們工作的自家人,何必將關係弄僵呢?再說,她將來跟了他的好友,自己得稱唿她一聲嫂子呢。墨深前段日子也是經常敲打他,他若是再難為她,無疑是與墨深和袁和東兩人都過不去。


    郭燁南認輸了,笑眯眯地說,我知道你從不在公開場合稱唿我們師兄的,私下叫師兄是可以的。


    他允許了?!許知敏驚異之後,立馬識趣地拍拍筆記本,道:郭師兄,謝謝你的提點。


    她果然是非常聰明的一個人。而對於這種太過聰慧的女人,他向來是愛恨交加。郭燁南的目光又冷了,從這支派克筆想到她需要提放的某一人,他善心地發出忠告:你以後把這支筆放在口袋裏麵,需要用的時候再取出來。


    許知敏笑了:瞧我,總是忘了這事。


    然你叫了我聲師兄,可以老實告訴我,這筆是墨深的吧?


    林玉琴送走病人路過一號手術室門口,恰好聽到了郭燁南的最後一句話,接著傳來許知敏略顯矜持地應了一聲。林玉琴加快腳步進了無人的更衣室,反鎖上門。一手抓著胸前的衣物,她感到心煩意亂,腦海裏不斷浮現出有關許知敏的種種事情。


    晚上迴到宿舍,她向王雅麗哀哀地說:她一進我們科就跟王曉靜,我可是費了多少工夫,才磨得護士長同意讓我進介入室學習幾天。


    這不奇怪。她跟我們醫院簽了五年的合同,我們才簽了兩年。王雅麗用指甲鉗慢慢的修著指甲,再用專業的藥水塗抹美甲,舉高五指問林玉琴,好看不?


    好看什麽,我現在都煩死了。我敢保證,她跟墨師兄肯定有非同一般的關係。


    那又怎樣?你們主任不是同意你們偷偷地談戀愛嗎?


    就是這點更氣人,是她進我們科的那天主任才說的。


    別生氣了,你跟師兄們的關係也很好啊。


    林玉琴搖搖頭:墨師兄從不肯讓我叫他一聲師兄。還有,我跟你說,我曾想與她聯絡感情,她居然說什麽本該是稱唿我為老師,看在同學一場的麵子上才沒有叫。我一聽真是火大了。她這不分明是得了勢就眼中無人了嗎?


    王雅麗咬牙切齒地說: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從入學第一天,她明明是拿了第一名的人,卻裝成謙虛的乖寶寶。而且,她每天晚上學習到那麽晚,有沒有體諒到我們這些人的心情?大學幾年同宿舍,她的書呆子精神差點兒沒把我給逼瘋了。林玉琴拍打著枕頭說:不甘心,不甘心!


    想看她出醜嗎?


    林玉琴歪了歪腦袋,看見王雅麗高高地舉起十個亮晶晶的手指,露出了鬼黠的笑。難道你沒發覺嗎?自我們認識她起,從來沒看見她脫下過腳上的襪子。


    許知敏不知道有人打起她她襪子的主意。而她左腳上的那條傷疤,從來是除她墨家人和姑姥姥,無人知曉的,連她家裏人、梁雪、方秀梅等都統統不知情。


    她之所以把傷疤的事嚴實的掩蓋住,一方麵可以免去閑言閑語,一方麵是為她墨涵,後者對她而言更重要。這麽多年來,她和墨涵並沒有因意外傷害而疏遠她感情,相反,正是一塊兒承受過她傷害的痛苦,他們比任何人都能互相諒解。


    一天,許知敏走過茶水間,忽然旁邊閃出一個人。閃躲不及,她們迎麵相撞,對方捧著的馬克杯傾倒近一百八十度,滾燙的開水準確地灑在她她的兩腳上,肉色的絲襪瞬間起來層白霧,熱氣灼傷著肌膚。許知敏咬緊她牙關。


    二天,玉琴邊道歉邊急急忙忙地彎下腰,道:哎,要快點脫下襪子從冷水!


    不用她!許知敏狠狠地打開她伸來的手。


    林玉琴心裏一驚,真是被王雅麗猜中她,這襪子底下藏有秘密。


    林玉琴撫摸著被打的手背,道:我不小心撞上她,開水灑到她腳上她,想幫她脫掉襪子查看傷處,她大概是惱我吧,不讓我幫手。


    那可不行,要趕緊把襪子脫下來,不然要起泡的。張亦悅看到許知敏濕她大半的襪子,放下手裏的東西,欲出來幫忙。


    不需要她!我自己能行。說完,不等張亦悅再開口,許知敏急速轉身,強忍住痛,扶著牆快步離開,來到衛生間,得以逃開她那兩人的視線。衛生間裏沒人,她把冷水潑在腳上,緩慢地退下襪子查看。顯然那林玉琴是故意的,所以開水的熱度並不足以燙傷皮膚,但是使得她那條常年會複發炎症的傷疤起她層小水泡。


    麻煩她!許知敏知道自己處理不她這麽複雜的傷口,需要找個外科醫生,而且那人必須是個知情人,但不包括墨涵。她單腳跳著找到墨深去她。


    來到對麵的麻醉科,她詢問她護士站的同事。


    墨醫生可能在醫生辦公室,你進去瞧瞧他在不在。


    許知敏推開醫生辦公司的門,隻有兩名實習醫生在默默地看著電腦上的病曆。她問:墨醫生出去她嗎?墨醫生剛剛出去,應該一會兒就迴來她,你在他辦公桌那兒等等他吧。他們答複她。於是,她拉開墨深的椅子坐她下來。不料從書裏掉落出她一張信紙,撿起信,她掃她一眼,暗紋信紙上麵寫著:經多方查問,附近的周村和幾個山頭,都找不到劉玉霞女士的墳地。我們會再拓寬搜索範圍,接下來往牛村的方向找。


    劉玉霞?這名字好熟悉,是誰呢?她正絞盡腦汁想,門嘩的一聲敞開她。墨深進門看到她手裏拿著他的信,臉色一變。他徑直衝上去奪走信紙,匆匆將信塞進辦公桌抽屜裏,鎖好後把鑰匙放入她貼身口袋。


    一連串的動作看得她目瞪口呆。


    墨深換她一口氣,扶著桌沿的手一時從恐慌中平複,有些顫抖,腦子裏緊張地思索著她是否看到她信裏寫著的內容。都怪自己,沒有把今天剛收到的信及時鎖起,也是沒料到


    會突然來找自己。若是


    真的從中得知


    嬤嬤去世的消息。


    他小心地用眼角觀察著她,見她正一臉好奇地瞅著自己。墨深的心頓時鬆弛下來,他差點兒忘了,信紙上寫的是嬤嬤的姓名。她不一定知道老人家的名字。


    整了整白大衣,他轉過身看向她,恢複了以往慵懶的神態,道:怎麽有空來找我?


    許知敏本想詢問那頁信紙是怎麽迴事,以至於他的神情大變,轉念一想,這或許是墨家的私事,貿然過問並不妥。舔了舔幹裂的唇角,她指指腳踝處,道:被開水燙了。


    他一聽,立馬俯低身子欲察看。她則攔住他,道:這裏不方便,找個地方。


    就近找了個無人的小手術間。他撕開一個外科傷口換藥包,戴上手套給她處理傷口。她疼得臉色發青,幾乎說不出話了。他看在眼底,吸了支麻藥,準備先局麻再進一步清理傷口。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誰潑的開水?


    她說:是自己不小心。


    既然她不說,他私下會查出來的。輕輕哼了一聲,他將針尖刺入她的皮膚,她感到疼痛漸漸緩解。他用紗布壓著針口的滲血,又說:幫我摁一下那邊的對講器,告訴護士站,叫她們通知墨涵過來一趟。


    別告訴他。許知敏不讚同。


    我們瞞著他,他將來會怨我這哥哥的。墨深據理力爭,他最在意的就是你的這條傷疤了。


    許知敏想想也不無道理。墨涵沒多久就跑了上來,看著她那條慘不忍睹的傷疤,又是心疼又是懺悔。


    墨涵,這次是我自己弄傷的。許知敏看不下去了,不關你的事!


    墨涵把頭垂得很低很低,心裏很難受。今天得知他們墨家所委派的人依然未能找到嬤嬤的安葬之地,不知嬤嬤當時是否走的安心?


    而自己當年向嬤嬤所立下的誓言未能實現,沒能讓她避免受傷害。


    許知敏疑惑地看著墨涵,他的樣子很哀傷。出了什麽事嗎?看著墨深幫她上了藥,用繃帶裹上了傷口,她不禁想起墨深在辦公室的表情也很奇怪。那頁信紙上所寫的劉玉霞女士?忽然間靈光一閃,她記起這個姓名屬於某位長輩。那麽,這名過世的老人是墨家的親戚,又是自己認識的?經過推斷,許知敏慌張了,墨家的親戚自己一個都不認得,唯一有關聯的老人是姑姥姥。劉玉霞肯定就是姑姥姥,難道姑姥姥她.


    她急需確認,慌裏慌張地推了推墨涵,道:墨涵,告訴我,是不是誰出事了?明顯感覺到墨涵身體僵硬了,她又急問,是姑姥姥嗎?姑姥姥怎麽了?你說啊!


    墨涵哪敢吭聲,他不像哥哥那樣能對著她自如地撒謊,頭越垂越低,幾乎磕到**。許知敏幾乎要崩潰了。


    墨深心裏一驚,大概她猜到了信紙上寫的誰,看來瞞不住她了,他悲傷地抓住她的手。她緩緩轉過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姑姥姥她,過世了?


    墨涵悲傷地背過身。墨深則有些猶豫,摩挲著她的掌心,最終點了一下頭。


    胸口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許知敏屏住氣,道:那我得迴去,什麽時候舉行葬禮?


    葬禮?老人過世至今已有大半年了,他們甚至還不知道老人的墳地在哪裏呢。墨涵直直地瞪著地麵。墨深的臉陰沉下來,握緊她的雙手,道:你不需要迴去了,葬禮已經辦過了。


    辦過了?那我怎麽不知道?她用力甩開他的手,大聲質問。


    知敏姐,我們一家人也都不知道啊!墨涵忍不住了,迴答她。


    許知敏大驚:你們都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他們兩人想起了母親的提醒,都沉默了。許知敏氣憤地站起來,道:我有權知道這一切,你們必須告訴我!墨涵,假如你還叫我一聲姐的話


    墨涵看了看哥哥,後者似乎是默許了,於是他將過年時探訪紀家所發生的一切慢慢地、哀戚地告訴了許知敏。聽完之後,許知敏呆了,隱瞞她的不僅僅是墨家兄弟,還包括兩位表姨、紀源軒等親戚,還有自己的母親!為什麽?就因為自己與墨家人關係比較好,然後他們就蠻橫地剝奪了她送別老人的機會?她竟是最後得知真相的那一人


    她分不清心裏排山倒海地翻湧著的是憤怒還是哀楚,隻知道這股急流突如其來地淹沒了自己,她的心迅速下沉,她覺得自己的心裏空蕩蕩的。墨深抬頭募得看見她死灰般的臉色,被嚇壞了,角她:“許知敏!”他將她緊緊地抱在胸前,使勁拍打著她的背,“哭出來!你哭出來啊!!”


    她哭不出來。因為心是空的,她已經沒有淚了。


    他們怔怔地看著她的右手漸漸垂落下來,砰的一下掉在了床沿上。


    墨深慌忙接住她滑落的身子,大拇指用盡力氣掐她的人中穴,一邊朝弟弟喊:“快去叫人來幫忙!


    墨涵像被電擊了般倏地躥出門,跑到護士站攔住了一個護士,道“要,要……”


    “要什麽?”護士看他語無倫次的樣子,疑惑的問道,“墨醫生,你怎麽了?”


    “要參附,要腎上腺素,不對,先要一瓶糖,量血壓……”邊說他邊往配藥室裏衝。護士急忙追著他問:“是那個病人要搶救啊?”


    袁和東正好在那邊做完造影手術,順道到麻醉科諮詢十三號床的病人手術的安排,就過就看到了墨涵和護士捧著托盤急匆匆地從配藥室往外跑。袁和東皺眉道:“這會兒搶救?”出於看看需不需要協助的善意,他跟著墨涵來到了小手術間。他往裏探了探頭,隻見墨深正把一個女人平放在**,那女子長長的頭發如瀑布般垂下,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一看是許知敏,袁和東臉色瞬變,大踏步衝上前,“她怎麽了!?”


    “受到強烈的精神刺激。”墨深仍努力地掐她的人中,心急如焚大叫著她的名字:“許知敏!許知敏!”另一側,墨涵和護士在給她打點滴。


    袁和東急忙把她的左手脈,脈搏的跳動像是隨時會消失般微弱。他慌忙拿出了隨身攜帶的針灸針,拉住她的左手,來不及消毒就取了三根一寸針,分別紮入她的合穀、內關和少商穴,慢慢的旋轉著銀針,以加強穴位的刺激。過了一會,或許是藥物起作用了,或許是針灸的功效,許知敏總算是醒了。


    清醒後,許知敏見床前站著的這幾個人皆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水災,大汗涔涔地望著自己。她動了動唇,輕聲說:“疼。”


    “哪裏?”墨深問。


    她稍稍抬高了手,道:“拔掉針。”


    眾人皆歎氣。感覺她的脈搏平穩了,袁和東把針拔了出來。但是那些人為她著想,堅持不肯拔掉吊針,道:“這怎麽能拔?人才剛剛醒,病因沒查清,要是再突發昏厥呢?”


    墨深說:“拔掉!有什麽事我承擔全部責任!”


    那個護士與袁和東對望了一眼,對墨家兄弟的做法感到奇怪。那個護士替許知敏拔了吊針,嘟囔了幾句後就托著藥盤走出了小手術間。墨深扶著許知敏坐起來,對她說:“慢點兒。”她一坐起來就想跳下床,他們三人連忙阻止。


    墨深說:“難受就說出來,會舒服一點兒。”


    許知敏冷著臉,推開他,道:“我沒事。”


    墨深咬了咬下唇,是在受夠了她的每一句“沒事”,說:“你可不可以不要把什麽事情都一個人放在心裏?”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說‘沒事’,最後就是剛才這種結果!”


    “沒事。”


    這兩個字從她口中順暢地吐出。


    墨深抓緊床單,對上她無神的眼,喉嚨裏滾燙的東西被生生地咽下去了。他吸著鼻子,心頭像是被五隻利爪死命地抓著,又像被什麽死死的壓著。忽的一拳砸向桌子,他起身疾步離開。墨涵輕聲說:“知敏姐……”不知該如何勸起,有擔心著走出去的兄長。


    袁和東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剛剛墨深的言行舉止卻讓他大開眼界。他深思的眸子久久停駐在許知敏蒼白的臉上。


    三十三章


    或許墨深這個人並不是無情無義,袁和東矛盾地思索著下午在小手術室裏發生的事。他從不會故意針對一個人或是某件事,因為他早已經受過與最愛的親人生離死別的痛苦,所以認為萬事萬物皆是可以被理解的。愛情固然有他的盲目性,難道真的如知敏所說,他誤解墨深了?


    墨涵陪著知敏,袁和東還有工作要忙。迴到病區整理了幾位長期住院病人的病曆,袁和東聽著電腦旁的打印機嘩啦啦地吐出一張張他寫好的病曆,腦海裏也一頁一頁地翻過許知敏的笑容。


    r市的雷陣雨常忽然而至,讓人防不勝防。窗外轟的一聲電閃雷鳴,辦公室裏的人全被嚇了一跳。袁和東聽到雷聲心煩意亂,想起自己第一次主動接近她,就是因為她沒有帶傘。她有些習慣很難改變,比如常不帶傘。不過——他煩躁的疊起病曆紙——有墨涵的陪伴,她應該不會有事。


    下班了,袁和東收拾好台子上的東西,換掉工作服,帶上了一把藍格子傘。住院大樓門口,雨稀裏嘩啦的下著,寒風從雨絲中間嗖嗖地鑽過,吹在皮膚上,帶來一股涼意。他打了個激靈,撐開傘柄,走入了雨、車與人的洪流中。


    雨越來越密集,花花綠綠的傘遮擋了人的視線。一輛四輪小貨車想拐進巷口,奈何許多行人來往穿梭,好不容易等到一群人過了馬路,司機踩下油門想趁著這個空隙進入巷子。吱——刺耳的急刹車聲響起,離車頭僅一尺距離,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杵在路中央,驚魂未定地放聲大哭起來。


    袁和東見狀,急忙從人群中穿過去。他還沒到男孩兒身邊,卻見有人已快速抱起了小孩兒。原來是她!他露出一抹會心的淺笑,看到許知敏用手拂去小男孩兒臉上的淚珠哄道:“再哭就成小花臉了。瞧瞧,那多難看啊!”


    而司機已慌慌張張下了車子,道:“他沒事吧?我的車子沒撞到他啊!”


    許知敏轉過頭,冷冷地說:“去買支棒棒糖,若你不想讓他進急診的話……”


    司機撓了撓頭,衝到對麵的雜貨鋪拿了支棒棒糖,把糖紙剝開,塞到小男孩兒的嘴裏。小男孩吮吸著糖汁,淚也幹了。


    許知敏蹲下身,幫男孩兒整整衣服,又將傘塞到他的小手心裏,說:“好了,去找你的爸爸媽媽吧。”


    小男孩兒說:“我要到鄰居家叫奶奶迴家吃飯。”


    奶奶?腦海裏頓時浮現出姑姥姥慈愛的臉,許知敏神情黯然,說:“不要跑,慢慢走,好好地帶你奶奶迴家,知道嗎?”


    “嗯。”小男孩兒點點頭,打著他的小傘走了。


    許知敏站起來,才發現頭頂上多了把藍格子傘,道:“師兄……”


    “你自己不帶傘,現在也不借了嗎?”袁和東眉頭緊鎖,見她上半身的外套濕了一大半,雨水順著她的頭發一滴滴地垂落。


    許知敏低頭不語。傘是有的,墨涵借給了她,但是她走到醫院門口,又把傘讓給了一位因為沒帶傘而迴不去的老年病患。


    袁和東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多加責備,隻說:“我租的房子就在前麵這幢樓上,你跟我上去先把頭發擦幹,換件衣服,不然,你要感冒的。”


    她推拒不了。每當袁和東遇到這種事,都會非常霸道。她隻好跟著他上了樓。公寓是兩室一廳,他仍與郭燁南一塊兒住。郭燁南的夜生活很豐富,不到十一二點是不迴來的。袁和東的夜間除了值班,就是看書。在他的房間裏,最顯眼的是大大的書櫃,堆滿了各類醫術。房間除了書櫃、衣櫃,還有一張床,床的一端放著一張書桌和一把轉椅,簡簡單單的,沒有任何裝飾品。


    他給她拿了條幹毛巾。她坐在他書桌旁的轉椅中,脫下了濕漉漉的外套,接過毛巾擦著頭發。他將他的皮夾克披上她的肩膀,到床邊坐下,拉開抽屜,從裏麵取出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許知敏看到他手裏拿著的口琴,怔住了。


    “新買的,不到一個星期,還沒用過。”他的手指拂過口琴草綠的水晶殼,說。


    她遲疑道:“那……”


    “想聽什麽?”說完,瞅了瞅她眼底隱含的悲傷,他舉起口琴緊貼嘴唇。不一會兒,她熟悉的《送別》緩緩的流淌出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個個樂符將所有的記憶勾起,她的姑姥姥在幼兒園門口對她說再見,她立在酒店門口向老人揮手,姑姥姥迴頭心疼得說:“迴去,快迴去吧。”


    滾燙的淚珠不知不覺地從她的眼裏滑落,啪嗒……啪嗒啪嗒……她淚如泉湧,比外麵的雨還大……


    琴聲嘎然而止,他伸出一隻手,將她輕輕地攬入自己懷裏。她抽著鼻子,用手背拭淚,接著又是一陣委屈的抽噎。他沒有說話,靜靜大看著她流淚擦淚、擦淚流淚。這種感受他曾經親身經曆過,人,隻有在每一次的淚河中才能再次獲得生命的堅強。過了很久,她擦幹了淚水,堅定的從他懷中抽身,道:“謝謝你,師兄。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歎了一口氣,道:“你若想聽我吹口琴,隨時歡迎,因為這可是你建議我買的。”


    她帶著淚痕笑了,道:“沒問題,我絕對是師兄的第一號粉絲。”


    “很好。”他用力地點頭。


    “師兄,我該走了,我得趕著去我表哥家。”


    “外麵在下雨……”


    “沒關係。”她起身,向他伸出了手,“師兄,我又得跟你借傘了。”


    於是,他把傘放入了她的手中。在窗邊看著她撐著他的藍格子傘走出樓下的防盜門,直奔公交車站,袁和東遙遙頭輕輕地笑了。他願她好,願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好。雨無情,可人有情。


    經過近兩個鍾頭的顛簸,許知敏風塵仆仆地站在了紀源軒的家門口。這次上門,她沒有事先打電話通知表哥表嫂,隻是突然拜訪,會不會撲了個空呢?她深吸一口氣,手指摁住門鈴。


    美妙的音樂聲響起,來開門的是表哥的女兒。紀秋兒見是她,高興的朝屋裏喊:“媽媽,是姑姑。”


    在廚房裏洗碗的於青皖擦幹手,出來迎接,道:“知敏,你什麽時候過來的?怎麽沒聽你表哥說起?”


    “嫂嫂,表哥他在嗎?”


    於青皖扶了扶眼鏡,這會兒才看到許知敏紅腫的雙眼,嚇了一跳,道:“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不順心的事了?你先坐下,秋兒,給你姑姑倒杯水。”


    “沒事,嫂嫂。”許知敏拉住了於青皖,“我隻想和表哥說句話,他究竟在不在?”


    於青皖看了看被她揪緊的衣袖,說:“他剛出差迴來,在房間裏睡覺呢。你等等,我去叫他。”


    於是,許知敏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一會兒,紀源軒帶著一臉的倦容走出了臥室,於青皖便把秋兒帶迴房間了。表兄妹麵對麵坐著,他們大概一年多沒見麵了。


    “怎麽了?”紀源軒喝了口水,問。


    許知敏聽出了表哥話音裏夾帶的疲憊,可這件事必須問個明白,才對得起逝去的老人。她挺直腰板,道:“哥,你打算將姑姥姥的事瞞我瞞到什麽時候?”


    紀源軒拿著水杯的手抖了一下,她知道了!他繼而抬眼,見表妹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不禁有點氣憤:“哦,你聽墨家的那兩兄弟說的?”


    “哥,這不是我聽誰說的問題。”許知敏提高了聲調。


    砰!紀源軒將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道:“你不如說是他們唆使你過來的!”


    許知敏愣了,無法相信一向明理的表哥忽然間變得如此不可理喻,眼睜睜地看著紀源軒甩門進了臥室。於青皖聽到動靜,慌忙走到客廳安慰她:“知敏,別埋怨你哥啊!”


    “可是,嫂嫂……”


    “你別急,先聽我說。這事不是你表哥的錯,當然瞞著你也是不對的,可也是沒有辦法。”


    許知敏從於青皖接下來的講述中,知道了事情前前後後的真實內幕。之前,墨涵曾表示了墨家的擔心,紀家是否會虐待生病的老人,致使老人病情惡化。其實不然,老人迴到了自己的家,兩個女兒怎麽會不孝順呢?尤其是紀楚麗,因為以前做的一些事覺得愧對母親,更是百般地對母親好。然而,老人……


    先是中秋家宴,是紀家上上下下一家難得的團園。本是樂融融的宴桌上,老人時不時的說出一個“墨”字,不是墨振,就是墨振的兩個兒子。老人自然不是故意說的,隻是這麽多年習慣了,有年紀大了,健忘,一不留意就說漏了嘴。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紀家人對墨家人的成見不是一天兩天了。紀楚麗更是忘不了墨家給她的錢,使得她產生了貪欲,犯下過錯。說到底,不能怨母親,不能怨自己,那隻能怨——墨家,怨墨家這種自私自利的商人,用錢誘使他們將自己的母親送出去給墨家的孩子當奶娘,致使他們紀家與老人分散了將近四十多年。


    啪!紀楚麗忍無可忍,摔了筷子:“媽,你難道不能少提他們兩句嗎?你迴到紀家了,這裏不是墨家!”


    老人的嘴唇直哆嗦。


    紀楚麗的妹妹紀楚燕可常年鬱悶呢,主要是因為:墨家給的錢全部裝進了不爭氣的姐姐的口袋裏;況且當年母親可是斷了她的奶去給墨家喂小孩的,被不公平對待的不是姐姐,而是她這個妹妹。趁著這個機會,紀楚燕直接說出了心中的苦悶。


    紀楚麗聽妹妹訴苦,越聽火越大,這不是拐著彎兒來指責她這個做姐姐的嗎?很快,兩姐妹在飯桌上吵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誰都勸不住。


    眼看好端端的中秋家宴成了散夥飯,老人的淚掉了下來:“你們兩個別吵了,我還有一些儲蓄。”


    當時,紀家兒女根本沒有想到老人的這筆巨款是哦墨振給老人的治療費用。老人呢,本就沒有打算告訴家裏人自己生病的事。而偏偏紀家討厭墨家,不接墨家的任何電話,墨振他們也就沒法將老人生病的事通知紀家了。墨振他們也沒有想到老人在人生最後的一段日子裏,會選擇對自己的一雙女兒隱瞞自己的病情。


    老人謊稱這是自己多年省吃儉用的積蓄。紀楚麗因為有前麵的教訓,死活不拿這筆錢。紀楚燕則信了母親的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母親這筆補償給她這個小女兒的巨款。恰逢那陣子流行“集資放高利貸”,紀楚燕與她愛賭博的老公把錢盡數投了進去。


    沒有了這筆錢,老人不可能去醫院繼續化療,也不想去化療。早在獲知自己是癌症晚期時,老人已放棄了生存的願望。她此刻最大的心願,是靜靜地坐在老屋裏,摸著去世了的老伴的相片,等著老伴來接她。


    老人日漸消瘦,紀楚麗覺得不對勁了。一天,紀楚麗發現老人倒在房裏不省人事,趕緊將老人送往醫院。一聲告訴她:肝癌晚期,時日不多了。紀楚麗拿著一張病危通知單,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她立即將妹妹叫過來,道:“媽給你的錢呢?”紀楚燕傻了眼,慌忙和老公去集資會要錢。集資會會長迴話說:“錢都放出去了,即使你殺了我,我也沒錢給你。”


    兩姐妹隻好動員起家裏所有人,賣的賣,湊的湊,紀源軒將自己這幾年的存款全部帶迴了老家。這些錢隻延續了老人近一個月的生命。最終,老人仍是不行了。臨終前,老人處於昏迷狀態,喊了幾個人的名字,除了先她而去的老伴,就是墨振、墨深和墨涵。


    許知敏聽於青皖講完,整個身子都軟在了沙發裏。她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天兩位表姨的內心該有多麽的痛苦,母親離開人世前的那一刻,念叨的仍是別人家的孩子。然而這又能怨誰?畢竟,老人與墨家的三個孩子朝夕相處,這是母子深情,也就說不清誰是誰非兩了。


    “你大表姨差點就瘋了,在老人過世後屢次想自殺,就恨自己當年拿了墨家那麽多錢。你大表哥毫無辦法,抱著母親說:‘媽,這不是你的錯,都是墨家的錯!’你大表姨這才緩過氣來,‘沒錯,是墨家的錯。不然媽怎麽會忘了我呢?我才是她女兒!’”於青皖說到這裏,表情更加憤恨,“你二表姨也好不了多少,整天和丈夫鬧離婚,因為當時是她老公慫恿她進集資會,才把母親給的錢花光了。最讓你大表姨嫉恨的是這筆錢還是墨家給的。”


    “所以他們才故意瞞住墨家,時不時打算永遠瞞著?”


    於青皖搖頭:“知敏,你表哥的為人你還信不過嗎?這隻是暫時的,等你兩位表姨消氣了,我跟軒已經說好了,到時會告訴墨家的。”


    “那麽,為何不告訴我呢?我不是墨家人!”


    於青皖歎氣:“我本想對你說的,但上迴你同學不是和你一起來我們家嗎?她吃中午飯時說漏了嘴,我們才知道你參加了墨家的中秋宴,而且還坐在墨家女主人的旁邊,那可是墨家未來兒媳婦的位子啊,你表哥心裏非常不高興,卻不能說你,那時我有意私下告訴你,以為你不知道墨家和紀家有這麽深的矛盾。”


    許知敏心灰意冷,自己終究逃脫不了紀、墨兩家的這個漩渦。既然是逃不掉了,她能做的隻剩下麵對。這是聽了袁和東的《送別》後作出的決定。


    “嫂嫂,我要跟表哥說清楚。”許知敏看向紀源軒的房間,眼裏透著堅毅,“是的,我必須表明我的態度!”


    於青皖想了想,沒阻攔她。許知敏走過去敲門。砰砰兩聲後,紀源軒不耐煩地喊:“誰啊?”


    “哥,有句話我要跟你說。你聽了罵我也好,你不聽也行,但是我必須說——哥,你知不知道整件事受傷害最大的是誰?不是你們,也不是墨家,而是我!”


    隔著門板,許知敏聽見紀源軒徘徊的腳步聲停下了。這會兒不表明態度還等何時?她吸了口氣接著質問:“哥,你平心而論,若你還當我是你妹妹的話,你舍得我這個妹妹受這麽大的不明不白的委屈嗎?”


    說到激動處,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而門裏麵沒有了動靜。許知敏深吸一口氣,慢慢平複了情緒,道:“哥,你是許知敏的哥哥,這點永遠不會變的。”說完,她平靜的向於青皖告別。


    “知敏,這麽晚了,你在這裏住一晚再迴去吧。”於青皖挽留她。許知敏搖搖頭,急匆匆的下樓。於青皖著急地喊:“你一個人迴去安不安全啊——軒。”


    紀源軒在樓道門口抓住了她,道:“我送你!”


    許知敏沒吭聲,站在路旁等著紀源軒開了輛國產的紅色西耶那過來。來開前座的車門上了車,她係安全帶的時候,紀源軒雙手緊握著方向盤說:“敏。”


    哥哥的這聲“敏”,她等了有多久了?一絲久違的欣喜出現在她彎起的唇上,“哥。”


    “我隻想說,你永遠是我的妹妹,所以,我道歉。”


    “嗯。”她應答,覺得不夠,又大聲地“嗯”了一聲。紀源軒摸著她的頭發,向以往那般溫和地揉了揉,才縮迴手踩下了油門。


    許知敏從車前鏡裏看到紀源軒滿意的笑容,心中的一塊石頭放下了。摸了摸冰涼的車窗,窗外是黑色的夜幕,她想到了墨深那雙執著的眼睛。她和他,究竟該怎麽辦呢?


    雨後,空氣非常清新。許知敏比往常早起了一個小時,燙衣服、刷鞋子、擦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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