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或許是二月份的那場淋雨烙下了病根,天氣迴暖,許知敏依然不時地咳嗽。臨床的老師幫她找了個內科醫師,開了些消炎藥和止咳劑。許知敏每隔一段時間發作,遵從醫囑吃藥,就是未見痊愈。


    人病了,很容易顯得懦弱。混著水吞藥片,她會時不時想起那年她受傷在墨家,有人日日夜夜握著她病中的雙手。她睜開眼就能看到墨深沉思的臉。他對著她一字一字吐出:我不喜歡你病的樣子。


    因而,她不會告訴他生病的事,連家裏、墨涵和袁和東都瞞著。又不是大病,不該說出去讓人操心。


    躲在被坑裏咳嗽,咬牙隱隱忍受因著病痛帶來的思念的煎熬。閉上眼,她不能想他,不能想他……終,卻念叨著他的名字入了夢。


    六月份了,離畢業愈近,班上未找到單位的人更是心焦如火。陳茗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個子太矮,連續被數家醫院拒絕。方秀梅與林玉琴、王雅麗搬去了省醫附近住。宿舍另兩人上夜班。半夜傳來嚶嚶低泣,許知敏下床,輕喚道:“陳茗,陳茗。”


    “老師說,要我迴家找。”陳茗掩麵,止不住兩條淚河。


    許知敏無從安慰起,m大一附屬招聘在八月,自己的前途一樣渺茫。靜靜地撫摸室友的手,直到對方安靜了下來,幫著蓋好被子,她這才鑽迴自己的被窩。


    打開手機,屏幕上顯示一條短信,是袁和東發來的。不知為何,近段日子他習慣在值夜班時偶爾發一兩條短信給她。內容皆是些不著邊際的話題,語句顯得紊亂。話說,這個月他們應是迴了本科室。出什麽事嗎?許知敏撐起前額思慮。雖說這幾年來,她和他並未進展為戀人關係。但是,她是曾為他心動過的。沒有愛情,也有友情,她會關心任何一位真心交往的朋友。


    袁和東確實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誰都知道,現在國內的介入手術領域是塊肥肉。偏偏心血管內科有這麽兩個權威教授,一個姓王,一個姓辛。王教授是從美國留學歸來的,所率領的介入團隊被譽為美派。辛教授的一套介入技術來自於日本,帶領的團隊是日派。郭燁南一直跟著王教授。袁和東剛迴省醫那時,辛教授的愛徒張齊悅就親自找上了袁和東談心,對袁和東的日常工作生活愛護有加。


    袁和東心知張齊悅可能奉了導師的命令,有拉攏自己的意向。因此袁和東用盡各種法子推拒他們的種種好意。可是,若與郭燁南一起跟了王教授,聯想到郭燁南和墨深竟是多年的老友,心裏又有了塊疙瘩。對於墨深這個人,他說不上厭惡至極,也確實沒有好感。其中,許知敏的因素除外,他與墨深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對待醫學和生命的某些態度。最糟糕的是,對於這些爭執的觀點,郭燁南似乎傾向於墨深的看法。


    搖搖頭歎口氣,輪完科迴到本科室,袁和東更不得安心了。


    張齊悅天天找他談話。科室裏有辛教授安排的介入手術,助手的位置不是張齊悅就是袁和東,簡單的手術則由他們兩個自己做。袁和東與張齊悅相處久了,覺得張齊悅這人也有點“差強人意”。


    大部分醫學生懷著懸壺濟世的遠大夢想踏入了醫學院,然而,當曆經艱辛終是邁進了社會醫學體製的門檻,卻發現夢與現實畢竟有差異。想實現身著白衣的夢,則必須先成為一個能在社會裏生存下去的人。無論袁和東如何掙紮,他必然不能脫離集體,隻能選擇一方求得共存。


    經再三考慮,袁和東開始向張齊悅靠攏。天平失衡的原因很簡單,王教授對中醫一竅不通。張齊悅則向袁和東表示了辛教授對中醫很感興趣的看法。


    郭燁南這下可著急了。美派和日派相爭,終究必定有人要落敗。郭燁南不想和大學裏最好的死黨變成對手。


    那夜,張齊悅約了袁和東,打算將袁和東正式引見給辛教授。這次麵對麵的會晤之後,袁和東可能會就此加入辛教授一派。


    郭燁南別無它法,找墨深商量。


    墨深知道自己苦等的時機到來了,於是認真地反問:你確定要阻止,無論我用什麽辦法?


    郭燁南正色道:是的!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張齊悅又是個什麽樣的家夥,你和我都很清楚。


    墨深笑:我承認,他是我們羨慕的那類人,讓他落到張齊悅手裏是不妥。ok,我幫你,也算是為了自己。


    翻開手機蓋,尋到號碼摁下,墨深靜心聆聽一聲嘟後,是許知敏略微沙啞的嗓音。


    “你好,請問哪位?”


    墨深**的神經因著她的兩聲咳嗽倏地繃緊,道:“感冒了?”


    許知敏愕疑。以他的性格,無事不登三寶殿。忍住咳嗽,她迴道:“不是感冒。找我有什麽事嗎?”


    墨深望向炎涼的夏夜,低語:“這件事隻有你能做到。”


    許知敏肅起眉:“你說吧。”


    由是他長話短說,用最概括的言語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給她聽。


    她聽完後,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我阻止他?”


    “是的。”


    “你就這麽有把握?”問這話的同時,她心裏隱隱地作痛。對於他而言,她究竟是什麽。關鍵時刻為了利益,他也可以將她拱手讓給其他男人?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了他這句“是的”而難受起來。


    “我希望你明白。這樣做對他有利無害。”他對此曉之以理,又道,“我相信你和我自己,才會讓你這麽做。”


    這末一句算是什麽?變相的表明?她沒有欣喜之情,卻是他說這話的口吻讓她想起了那天在教堂,他說他會為了某些人而向神祈禱。許知敏突然感覺,因著某些事他變了,明顯的收斂了。那麽這改變他的緣故必是不同尋常的了。一陣心慌意亂,她猛地咳了起來。


    “許知敏!”他的口氣加重。


    她摸摸胸口順了順氣,思緒兜迴到袁和東的問題上。誠如他所說的,他叫她這麽做是迫不得已。據她所知,心髒中心的外科基本掌握在墨深和楊森的導師手裏。心髒介入手術有風險,一旦內科失敗必得找外科解決,外科與內科息息相關。若袁和東與他們成了敵手,袁和東在省醫的前景將令人堪憂。再有,她儼然不信袁和東如此一個重感情的人,怎麽會想與郭燁南真正決裂。袁和東這一步邁錯,終遭罪的還是他自己。一番推論後的結論,袁和東隻不過在迷茫,被對方抓住了這個弱點進行誘導。想必在省醫的人說的話袁和東都聽不進去了,隻剩下她這個置身事外的。


    “你放心吧。我這麽做不是為了你們,而是為了他。”道完,許知敏掛斷,喝了口水。接著事不宜遲地撥袁和東的號碼。


    袁和東正與張齊悅走到了醫院門口。張齊悅去停車場將車開出來。袁和東接到了許知敏的電話。


    “師兄,你在哪?。”


    袁和東乍聞她的聲音,唇角微揚起。這是她首次打電話給他。


    “我剛下班。你呢?怎麽有空——”他話到半截,聽到她頻繁的咳嗽聲,緊張道,“你生病了?”


    “沒事。”


    他知她憋拗的個性,她口中的“沒事”令他更擔憂,道:“知敏,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感冒了?有沒有吃藥?”


    “我的事等會兒再說。現在,我想說的是,師兄你是不是和郭師兄鬧別扭了?”


    袁和東皺眉:“你郭師兄打電話給你?”


    “無論郭師兄有沒有打電話給我,主要是師兄怎麽想?師兄覺得和什麽人一起工作比較好呢?”


    袁和東本來就很猶豫了。與郭燁南這麽多年的友誼,他比郭燁南更舍不得。


    “師兄不是說過要與我一起工作嗎?”


    “知敏。”他低啞地喚她。他是很想和她在一起工作,自遇到她的初刻起,就覺得她應是最能理解他的那個人。


    “師兄,那你可以想象一下嗎?若我和你、郭師兄在同一個科室工作,你卻與郭師兄不和——”


    “我不可能與他不和!”


    她輕輕地,滿意地笑了出來:“那就對了。”


    袁和東心頭的結塊因她的這一笑而豁然,不禁也笑道:“行,我被你打敗了,說出了心裏話。雖然不知是誰叫你打的電話,不過今晚我還是得去,得去明確拒絕人家。”


    許知敏可不像袁和東如此的單純和樂觀。若放了袁和東去了那裏,說不定他又被對方給說服了。絕對不能功虧一簣。聽力全集中在對方的動靜上,她的掌心濕漉漉的,手機幾乎握不住。


    “知敏,就這樣,結束後我再打電話給你。”


    “等等!”她脫口而出,心髒跳得厲害。


    “怎麽了?”


    她要怎麽辦?她能以什麽名義留他?既然確定了自己不能去愛他……張口她什麽都不能說,又酸又澀的東西噎在氣管,她拚命地咳著。


    袁和東愈聽愈是害怕:“許知敏?許知敏,你迴答我啊!”


    總不能讓他擔心。她邊咳邊道:“沒、事。”放下手機,她跑到洗手池邊幹嘔。


    袁和東聽著嘀的長鳴,久久地盯視地上的影子。他不是個盡糊塗的人,誰叫得動她打電話來,他大致猜得中。眼睛眯起,迴想大學時墨深的那一拳,恐怕這一輩子都會深烙在他們幾人的心底。與這個人為敵絕不是件明智的事。他袁和東會以自己的方式去爭取喜愛的人,會尊重許知敏的任何決定。可平心而論,把許知敏交給這麽個人怎樣都不能安心。


    見張齊悅的車出現在路口,袁和東步下台階。停駐在車門前,他忽然察覺到什麽,轉首,望到三樓的某個窗口墨深巍巍的身影。袁和東的手放在門把上直打顫:他這叫愛她嗎?明知她生病了,既不陪在她身邊,還讓她憂心其它事。而自己呢,明明聽出了她病得不輕,卻一樣……


    “和東?”張齊悅從車裏探出個頭,疑問。


    眉頭狠狠皺起,袁和東垂下了手:“張醫師,抱歉。我今晚不能和你去見教授了。”


    “什麽?”張齊悅訝異,“和東,已經跟教授說好的啊。”


    “你跟教授說一聲,我有位急病患。”袁和東迅速迴身,繞過轎車,揚手截了輛的士。他不是墨深,會去到她身旁的,無論她最終選擇愛的是誰。


    “喂!和東!”張齊悅慌然下車,來不及叫住袁和東。出租車飛馳而去,他氣急敗壞地跺跺腳,抬頭見著三樓墨深那雙幽迥的眸子隱沒於暗處,憤怒地一掌拍向車板。


    陳茗打開宿舍的門,屋內漆黑一片,喊:“都不在嗎?”伸手摸到牆上的開關摁下,燈管放亮,照出了軟倒在洗手盆邊的許知敏。


    “啊?!”陳茗驚惶地拍她的臉,“許知敏,你說話啊?別嚇唬我啊。”


    許知敏嗯嗯瞎應,努力地握住陳茗的手撐起身子。挨上床邊坐下,大汗涔涔,喘著氣說不了話。


    陳茗看她整張臉蒼白無血,被嚇到了:“你在這裏躺著,我去叫人來幫忙。”疾步走到門口,迎麵撞上個人,仰頭一望驚唿:“袁師兄?”


    袁和東眺望屋內,一眼掃見許知敏扶著床架渾身在哆嗦,連忙推開陳茗。三兩步走過去,一手將許知敏攬入懷裏,驚覺她瘦了整一圈。自己的唿吸由是跟著她急促起來。慌忙搭住她的寸關處,脈浮緊。他焦躁地朝向陳茗質問:“她沒去看病嗎?”


    “有啊。她一直有吃藥,藥都在這裏。”陳茗把桌上一盒藥遞給袁和東。


    袁和東看藥名,是頭孢類抗菌素,又問:“她的病曆呢?”


    “病曆應該沒有吧。是臨床老師找了熟悉的醫生幫她開的——”見袁和東聽了這話兩隻眼直瞪著自己,陳茗將後半句硬吞下肚子。


    袁和東猛地把藥扔迴桌上:“胡來!”隨手抓了件毛巾被裹住她的全身,緊接抱起她大步往外走。


    陳茗小步跑跟在他後麵,急問:“師兄,我先跑去附院急診掛號吧。”


    “不用了!”他冷冷打斷她。現在他是誰都信不過。隻覺得滿滿地疼惜和氣憤。疼她,恨她。她以為自己的身子是鐵打的嗎。病成這樣,誰也沒告知一聲。


    鑽入出租車後座,他深吸口氣,將她的臉貼緊自己的頰邊,輕聲道:“別怕,我會治好你的。”


    許知敏模模糊糊的意識聽不清他說什麽,疲憊得撐不開眼皮。車子的顛簸使得她無力地靠入他懷中,車輪滑過沙礫的聲響充斥她的耳膜。風拂過的一刻,淡忘掉人世間的憂愁而靜靜地沉睡。她真的是累了。


    墨深握著手機在屋內徘徊,不時向窗外俯瞰底下的車輛,辨識每個進出急診的人影。頓步,舉拳頂住額頭,壓抑不住心中一波波的焦躁。


    郭燁南從外麵打探了情況走進來,欣喜道:“他沒去教授家。”


    “她生病了。”


    “許知敏病了?”


    “是的。”而且應該不是普通的小感冒,不然不會促使袁和東走得那麽急。墨深跌坐到椅上,耳畔仿佛響著她不停斷的咳嗽聲。她叫他放心。以他了解的她,是大病她也必定對誰都說是小病。他抓握手機的手抖了起來,他放心不下。


    恰好墨涵推門入來,說:“哥和郭大哥都在啊。”


    “嗯。”郭燁南應了聲,追問墨深,“你確定她真的病了?”


    這話無疑激怒了墨深。嘴角勾起一抹譏笑,他道:“她想裝病,量她也沒這個膽識欺騙這裏所有的醫生。”


    郭燁南自知說錯話了,搔搔頭。


    墨涵不解地立在旁觀望,口袋裏的手機震響,接通:“袁師兄?”


    另兩人立即看向墨涵。墨涵聽著對方的話,眉心微皺。在簡短幾句交通之後,他忽然發出訝叫:“什麽?是知敏姐?!——我馬上下去急診!”慌然拉開門,墨涵急匆匆地消逝在樓梯口。


    墨深見狀臉色全變了,急急起身。


    郭燁南擋住在他麵前:“等等。我們先看看情況。”


    墨深伸手就想推開他。


    豈知郭燁南紋絲不動地對著他:“你不是想讓她進省醫嗎?假若你現在去看她,就別指望我同意她進省醫!”


    墨深一雙壓抑著怒火的眼珠儼是要把對方生吞活剝。


    郭燁南歎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墨深,你冷靜想想,你去了,不是更令她為難嗎?”墨深不為所動仍然欲要往前走,郭燁南忍不住大喊:“兄弟!算我求你,行不?!我實在不想見我兩個好兄弟起正麵衝突!而且,你不是相信她嗎!”


    相信?墨深的臉上浮現出難以言語的痛苦。他是相信她。可是世事難料。嬤嬤不是一樣嗎,臨走時說兩年後健健康康與他們兄弟再見麵。結果呢,他們兩兄弟連老人最後一麵都見不上。輕握住好友的臂膀,他低沉道:“燁南,也算是我求你。我會躲在一邊遠遠地看著她。隻要能讓我看到她安好,就夠了——”


    對方嗓音裏夾雜的顫抖,使得郭燁南鐵了的心不覺地動搖。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麽呢,應道:“好。”


    墨深即刻奔下樓梯。在走下最末一個台階時他幾乎踉蹌了下。撞開通向急診大廳的彈簧門,他的雙手不停地撥開擋住視線的路人,尋覓的視線最終落到了大門口。袁和東抱著她穿過自動玻璃門,墨涵和同事推著車床迎上去。袁和東將她輕輕放落於潔白的床單。在墨深的眼裏,她沉靜的臉若是雪一般,觸動的是他帶她去看雪的那一幕,漫天的雪花像是要把她淹沒了。墨深慌亂地邁出腳。


    郭燁南在他身後死死地拉住他。墨深眼睜睜地望著他們將她推入搶救室,門一合,全世界變成了死寂的灰色。


    呃,這章碼得好感性。。。。。。


    這章依照讀者大大梨落的建議,放上首歌,汗,聽得我自己都感動得半死。。。。謝謝!


    歌太悲了,就放一天,歌名叫做:是非——竇智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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