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就在眼花繚亂之中過去。
玖朗遵照愛麗絲的指示，向圓環族的醫生和解剖學者報告有關《寄生種殺手》的種種。
他本人也接受幾近嚴苛的健康檢查，因而非常疲倦。
不知何時開始下雨了。
在落日餘暉下的學生會辦公室，玖朗筋疲力盡地靠在沙發背上休息。
「今天辛苦你了。」
愛麗絲親自泡茶，遞給玖朗。
其他學生會成員全都外出，所以隻剩玖朗和愛麗絲兩人。
「不好意思喔，有勞你了。」
「像這種時候，客套話就免了。」
玖朗坐在沙發上啜飲熱茶,邊仰望在旁邊苦笑的愛麗絲。
「不，你真的很可靠，幫了大忙，說到底，我們隻是經驗不足的烏合之眾，就連危機處理的作業程序也很不完善，沒有你和可耶的指示，大家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麽。」
因為是熱食發放日，碰巧聚集人群的校舍陷入恐慌。
這時立刻出聲，用確實的指令使狀況冷靜下來的，是玖朗和可耶。
特別是平常文靜又大方的可耶，像變個人一樣有條不紊地下達指示，這對愛麗絲來說是相當值得感歎的事吧。
「那家夥和我不同，她總是希望能夠靠自己一人救許多人，我們常在爭辯，基本上為了讓可耶和我自己活下去，我會舍棄其他絆手絆腳的人事物，但她跟我不同，她擅長說服或聚集根本是累贅的普通人——不對，是因為想救他們，所以才會變得擅長吧。」
「這樣啊——可耶真了不起。」
「可耶現在怎麽了？」
「她把來參加熱食發放的人群集中在體育館，讓他們接受身體檢查，我把指揮權交給她，托此之福，身體檢查在毫無混亂也沒人受傷的情況下結束了。」
「檢查結果呢？」
「全員都是清白的，聚集在現場的人當中，沒有人接觸過《寄生種殺手》——唉，雖然我也不認為策劃這起事件的犯人會蠢到在犯後還逗留在現場。」
「是嗎……這樣啊，果然製造出那隻巨蜂的，是哈斯醫族吧。」
「哈斯醫族的暗殺者中，有個代號被稱為瘋狂醫生的家夥，現在似乎是和人類共生，圓環族的高層似乎認為會不會是那家夥盯上了我們——今天早上摩托車快遞才將這訊息送來，不過遲了一步。」
聯係城鎮和《碎片》之間的通訊網，隻能靠人力。
使用飛行摩托車的摩托車快遞，隻需最低限度的道路便能維係城鎮彼此間的聯絡，是圓環族的主要通信網，但就算使用摩托車快遞，要把訊息從圓環族的起始站傳到《學校》，也要耗時一天。
傳達情報的速度，跌落到相當於地球曆史上的中世紀。
「瘋狂醫生嗎——這麽說來，鴻上一郎先生的筆記本上有提到，背叛探索隊的人自稱是醫生。」
「嗯，而且記號一致，根據巨蜂的解剖結果，據說遺傳基因的改造特征被視作是瘋狂醫生特有的記號。」
「殺死穗阪小姐的……果然是同樣的《寄生種殺手》？」
「跟你們從遺跡帶迴來的樣本相比較，似乎進化了一些，從被產卵的犧牲者身體誕生出新的《寄生種殺手》，這段期間被大幅縮短了。」
「是在短時間內吃光圓環族的共同體以促使進化嗎？」
「嗯，大量微小的卵會在犧牲者體內有寄生種的情況下立刻孵化，吃光寄生種後就反覆同類相食好成長，最後吃穿犧牲者的身體跑出來，新種的生長過程就是這樣，由於激烈的生存競爭導致兇暴度增加，取而代之的五官知覺能力大幅衰減，不過要在鎮上大鬧一場絕對是沒有問題。」
「所以是都市特化型囉——也就是說，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要散布在《學校》……」
「對吧——隻不過那玩意的成長條件終究是犧牲者要和寄生種共生，像你這種沒有和任何寄生種共生的人，是絕對安全的。」
「這正是巧妙的地方，可以煽動和寄生種共生的人類的本能恐懼。」
玖朗說出了愛麗絲沒說出口的推論。
「也就是說犯人……瘋狂醫生想要離間圓環族和《學校》的人類，是這樣吧，愛麗絲。」
「正是如此，步美會在今天早上被植入蟲卵，走在走廊上……一定是想達到剛剛我們推論出來的心理效果，呿！真是高明到叫人討厭的手段，托這件事的福，圓環族擬定的融合政策都一塌糊塗了。」
「你認為犯人……還在《學校》某處嗎？」
「對呀——瘋狂醫生那家夥在哈斯醫族中似乎是個討厭鬼，據說他被趕出他們的團體，所以總是單獨行動，所以那家夥沒有同伴，隻能采取隻身潛入敵團，從內部發動攻擊的方法——嗯，如果對手是瘋狂醫生，那狀況就是這樣，就算不是，也要以哈斯醫族的暗殺者潛入我們的前提來規劃行動，沒錯吧，玖朗。」
「嗯，我也這麽想不過，就現況來看，嫌疑犯是……」
「我們最近接納的某個移民吧。」
玖朗緊盯愛麗絲的瞳孔。
湛藍的瞳孔閃動，顯示些微動搖。
「接納移民的，是我，所以責任在我。」
「責任什麽的怎樣都沒差——移民的檢查狀況如何？我也有接受寄生種檢查……但他們是要全員接受吧？」
簡易的寄生種檢查，是將人工培養的擬似寄生種埋進體內然後觀察排斥反應，是既原始又單純的方法，玖朗在被《學校》接納之前，也曾在體內埋入凝膠狀的人工生命體。
像電腦遊戲中出現的史萊姆，緩緩融進手臂裏的樣子，實在不是看了會舒服到哪去的光景。
「全員都有義務接受，但圓環族的醫生說那根本是小孩子遊戲，唯一的暗殺者真有心要藏住寄生種的話，有各種手段可以瞞過檢查。」
「就算檢查也毫無意義啊……」
「頂多阻止流氓混進來，唉，隻能做到這種裎度……就算想要進行正式檢查，但所費不貲也花時間，還得把血液樣本送到起始站才能調查。」
「沒法個別檢查移民啊……」
「問題是恐慌，要是發表暗殺者以移民的身份混進來的話……」
「移民和原居民之間的對立就會越來越大。」
「對，那群移民是拚了命地在gate world活下來，好不容易才抵達了《學校》……想說終於能在這裏踏出新的一步，偏偏在這麽重要的時候，發生這種事……」
愛麗絲露出自嘲的笑容。
「哈斯醫族那些家夥真不是蓋的，在圓環族共同體最討厭的時候，做了最討厭的事。」
「我是有聽說哈斯醫族和圓環族是敵對關係啦……」
因為打一開始就一直逃離、避開這類的情況。
「那個，玖朗。」
愛麗絲難得猶豫萬分地開口。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其實.就是……」
「我隻是為了保護可耶才寄居在《學校》，或許聽起來隻顧自己方便，但正因為《學校》安全，我和可耶才會在這……不過。」
玖朗緊握雙拳。
「不過，這次的事，請讓我插手，隻有這次我會幫忙，隻要是我能做的，我會全力以赴。」
伴隨著堅毅的決心，玖朗仰望愛麗絲。
但是……愛麗絲嘴角上揚，頭撇向一旁。
「不是啦，和哈斯醫族戰鬥是圓環族的工作，我要拜托你的不是那些。」
「——咦？」
抱著覺悟的玖朗聽到到這番話不禁目瞪口呆，他就著傻唿唿的表情再次看向愛麗絲的臉。
她正笑得賊兮兮的。
「不過既然你說『會全力以赴』，那事情就簡單了！」
「咦？咦？咦？」
玖朗不禁翻白眼的，愛麗絲賊臉湊近他的鼻頭笑道。
「我想拜托你的，是小悠啦，請你當那家夥的韁繩，別讓她做多餘的事，那家夥現在很混亂，而且自暴自棄，處在最危險的狀態，你要設法幫她，你的話沒問題的，應該說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無法勝任。」
「咦？可是，那個，我……」
「你還不懂嗎，小悠……她的好友被殺了。」
「這個……我當然知道。」
玖朗用不輸給愛麗絲的目光瞪著眼前的少女。
失去重要的人。
那是多麽難過的事，玖朗不是不知道。
這半年來，邂逅了許多人。
然後他們幾乎都死了。
幸存的人都在哀悼、悲歎同伴的死。
然後從喪失存活力量的人開始，逐一死去。
「隻要現在就好，說謊也無所謂，那家夥需要有個人陪在她身邊。」
「我不是很機伶人，而且她也不希望這樣吧。」
「鳥你喔，現在那家夥就是需要你，還是說你剛剛講的『會全力以赴』是騙人的？」
「這、這個嘛……」
「咿嘻嘻！」
「可惡！不要笑得那麽惡心啦！」
「好，拜托你了，我可不希望連小悠都失去了。」
愛麗絲說完臉撇開，寂寞一笑。
玖朗無法對這樣的她再說些什麽。
正要離開學生會辦公室時，玖朗差點和小鳥撞個正著。
「啊，玖朗先生。」
「唉喲，抱歉。」
玖朗盯著她的臉看。
她的表情十分疲憊。
這也難怪，今天一大早就天下大亂，到處都亂糟糟的。不僅如此，被殺害的還是小鳥認識的人。
「——也不在學生會辦公室啊……對不起，打擾了。」
不過小鳥的眼中似乎沒有看到玖朗，她迅速瞄了辦公室裏頭一眼，就立刻轉身。
「等、等一下。」
有不祥預感的玖朗叫住小鳥。
「你在找誰？」
「小悠學姐和洋子學姐。」
小鳥似乎很著急。
「學姐她們離開醫務室後，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不久前我去醫務室探望的時候，她們兩人都直喃喃念著『殺了他，殺了他，替步美報仇』所以我有點擔心……」
「殺了他……要殺了誰？」
「這……我不知道。」
「喂，小鳥！」
愛麗絲從堵住學生會辦公室入口的玖朗旁邊探出頭來。
「小悠她們知道嗎？」
「咦——知道什麽？」
「今天早上步美有去交文件給鬆耀會的重信這件事。」
察覺到愛麗絲的話的意思，玖朗背脊一陣寒。
「我想……知道吧，因為昨天晚上她們有一起磋商業務。」
玖朗和愛麗絲互看彼此一眼，點點頭。
「移民平常待在哪？」
「你昨天去的飯店附近的小學，應該有臨時搭建的屋子。」
「知道了！」
玖朗推開小鳥就拔腿狂奔。
「什麽？等等，怎麽了啊！」
不明所以的小鳥混亂得不知所措。
但很遺憾，現在沒空理她。
衝下樓梯，跑向鞋櫃。
不耐煩地換好鞋子，就衝出校舍外。
「可惡！別做傻事！」
他不得不這麽祈禱。
雖然下過雨，但天空卻還是烏雲密布。
玖朗飛奔過住宅區。
越過飯店所在的山丘，就看到目的地——小學。
操場上搭建了許多臨時住屋。
旁邊組成了人牆，似乎發生了什麽騷動。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果不其然，在臨時住屋旁邊和叫做重信的中年男子對峙的，就是小悠和洋子。
站在一名青蛙臉男子後方的重信眉頭深鎖，時而閑得發慌玩弄長長的絡腮胡，那表情不隻傲慢，還帶著挑釁。
小悠很激動，雙手握著長槍對著重信叫罵。
洋子不發一語，但左手拿著尚未出鞘的武士刀，惡狠狠地瞪著重信。
人群在她們身邊包圍了好幾圈。
眾人的樣子都很嚴肅，很明顯的他們是重信的同伴。
「你、你是昨天那個人！」
蛙臉男看到玖朗，欣喜若狂。
他誰啊？玖朗思索……這麽說來，昨天談話時，這個男人站在重信身旁。
「你是昨天有來的《學校》的人吧！請、請你幫忙！阻止她們倆！」
「我隻不過是在《學校》叨擾的食客，你不會以為我是站在她們那邊的吧？」
「如果你有心要殺害重信先生，早就不容分說就攻過來了吧。」
「哦，這倒也是。」
（這家夥嘴巴挺精的。）
聳聳肩，玖朗看向小悠她們。
「玖朗同學，不要礙事！這家夥…就是這家夥殺了步美他們！」
披頭散發的小悠指著重信。
被指的重信表情絲毫沒有改變，一臉麻煩至極地搖搖頭。
「我都說請停止這種莫須有的指控，說起來，那個哈斯醫族……沒說錯吧？那個種族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反對和任何種族共生，請不要把我卷入你們那無聊的紛爭好嗎。」
「無聊是什麽意思！都是你害死步美！」
「你說的是亡故的穗阪步美小姐吧，剛才我有接獲報告，我見過她很多次，她是很聰明的女生，可是在共生方麵似乎進展得不順利，才會因為這樣猝死吧。」
「共生失敗？哪有可能啊——！她那是…她那是！」
「等一下，小悠。」
玖朗硬是抓住不情願的小悠的肩膀，用力讓她麵向自己。
「不要妨礙我，玖朗同學！這跟你沒有關係！」
「怎麽會沒有關係！我也是當事人！而且……」
「走開，我不讚成無意義的暴力行為，但這次不一樣。」
「你也冷靜點，宮阪小姐！」
「我很冷靜，小悠也是。」
「說自己冷靜的家夥有試著冷靜過嗎——！基本上小悠你……」
「步美她！她是我的好友啊！」
小悠的氣焰讓玖朗不禁後退。
「步美……步美她是個好女孩！她總是開朗地要大家加油，說即使現在很痛苦，隻要開懷笑著總有一天會發生好事……所以她老是笑盈盈地開玩笑……可是那都是為了讓大家感到幸福……」
淚珠滑過小悠的臉頰。
「在《學校》裏第一個會想到要讓大家笑的就是步美……可是她卻……」
（可惡。）
玖朗眼神離開小悠，環顧周圍。
默默包圍玖朗三人、住在臨時住屋的男女，將近一半都手持棍棒或利器，一副隨時都會飛撲過來的樣子。
「玖朗同學，我隻是做不得不做的事，要在出現下一名犧牲者之前幹掉元兇，那樣子步美他們也會高興的。」
「我都說等一下了！平常的你是不會說這種話的吧！」
玖朗抓著小悠的雙肩用力搖晃。
洋子抓住他的手。
「把手從小悠身上拿開。」
她巧妙地按住手筋，導致玖朗的手無法使力。
小悠強行甩開他的手。
然後解除長槍的保險裝置，站到玖朗麵前。
「等等，混帳！宮阪小姐，小悠！」
「噫、噫噫！重信先生，危險！」
蛙臉男慘叫。
「喂，小悠！」
「閉嘴看著，玖朗，馬上就結束了。」
洋子狠瞪玖朗。
手筋依舊被牢牢抓住，不服輸的玖朗迴瞪她。
另一方麵，即使被小悠拿槍指著，重信依舊待在原地，一步也沒動。了不起的家夥，玖朗心想，這家夥打算當殉教徒嗎？
但不可以讓事態變那樣，那會是最糟糕的事態。
「你以為做了這種事穗阪小姐會開心嗎！」
「你又懂步美什麽了！」
被小悠這麽一吼，玖朗頓時語塞。
確實，玖朗和步美第一次相遇是在昨天放學後，總計相處時間也才十分鍾，而且也隻不過是說過話。
但，盡管如此。
玖朗確信。
他知道就算小悠替她報仇，穗阪步美也不會高興。
「宮阪小姐，你想連小悠都變得不幸嗎！」
「我……」
「穗阪小姐是會對小悠陷入不幸而感到開心的人嗎」
「這、這個……」
拘束玖朗的力道減緩。
玖朗掙脫洋子的手，衝到小悠身旁，一把抓住她手上的槍身。
「玫朗同學！」
「如果這個人真的是犯人，愛麗絲他們會使盡各種手段把他逼上絕路，所以現在先別動手。」
玖朗正麵凝視小悠的臉。
平常剛強的少女，眼角浮現豆大淚珠，咬著嘴唇瞪著玖朗。
無可奈何，焦躁不已。
既氣憤又難過，可是卻又無計可施的強烈著急感。
（可惡，這任務太吃虧了。）
玫朗舉起手。
啪，小悠的臉結實的吃了一掌。
「小悠！」
洋子往前踏出一步。
玖朗從腰際拔出刀子，抵著洋子。
「不準動！」
周圍的人牆開始騷動。
「那邊的人也是！不想見血的話都不準動！」
「——你是在保護我嗎？」
背後傳來重信的聲音。
「明明昨天才痛罵我一頓。」
「那跟現在沒有關係吧！我隻是在思考怎樣做對小悠才是好的！」
「玖朗……同學？」
小悠按著臉頰，仰望他。
玖朗滿臉認真，瞪著小悠。
「沒錯，我認為小悠很重要，所以為了你好，我不希望你做出傻事，僅此而已——你有什麽要抱怨的？」
「我、我……可是……」
唉——玖朗歎氣。
閉上眼睛……稍微讓心情沉靜。
話又說迴來。
想起昨天對重信放話說「力量就是一切」的人是我呢，玖朗苦笑。
睜開眼皮，看著小悠。
阿佐悠花滿臉通紅，淚水直流，哭得花容失色仰望他。
玖朗笑出來。
「小悠，聽我說，gate would確實是很殘酷的世界，在那不輕鬆的世界裏，紛爭大致上都是隻能透過暴力解決，所以我昨天才會說唯有暴力才是解決事情的手段，我認為那在gate world是無庸置疑、純粹的事實，因此，當你舉槍對著對你來說是壞人的家夥，這行為並沒有錯。」
「——玖朗……同學？你在說什麽啊？」
她瞪著玖朗。
「可是呢，小悠。」
毫不在意她的反應，玖朗繼續說。
「你心目中的世界，不是這樣的吧。」
小悠咬住嘴唇。
「製造一個用暴力以外的法則，對談商量和笑容來解決問題的世界，下這個決心的人，是你吧——小悠！你要保護這個《學校》吧！守護弱小的人，創造一個大家都幸福的世界！我不討厭你這魯莽的地方，不對，我非常喜歡，所以說，小悠！不要讓這麽無聊的家夥踐踏你所選的道路！」
「玖朗……同學。」
小悠瞅著玖朗好一陣子。
「啊哈！」然後笑出聲。
她慢慢放鬆手上的力氣。
確認她放鬆後，玖朗把她握著的槍拿走。
「我說，玖朗同學。」
「幹、幹嘛？」
「我可以把剛剛那個當作是你的告白嗎？」
「哈？——咦？啊，那個？咦？咦咦咦咦？」
「——自爆。」
表情驚訝的洋子歎氣。
「我大吃一驚。」
「那、那就好。」
玖朗大口歎氣。
受到影響的洋子，原本無表情的臉蛋，現在嘴角洋溢著微笑。
小悠則是害臊地嘿嘿笑。
這樣子看起來悠閑到和現場氣氛很不搭，玖朗知道原本殺氣騰騰的人群都鬆了一口氣。
環視周圍。
不知何時，蛙臉男不見了，重信也跟著消失無蹤。
（那個蛙臉男不好對付。）
算了，玖朗搖頭。
至少現在這樣就好……
《學校》是以位在山丘上的國中和高中校舍為中心，約有五千名人類居住的《碎片》。
現在再加上新加入的一千兩百名移民……
北部是一座樹林茂密的小小高山，東部有河和田畝，由南往西則是一整片的住宅區。
高中的校舍比國中的稍微高了一點。
所以從高中校舍屋頂看出去的景色，除了北方的山以外，是觀賞《學校》景致的最佳場所。玖朗喜歡從屋頂眺望《學校》整體。
眺望和平的世界，能讓心靈平靜。
跟半年前幾乎一樣，和平又平凡的日常生活。
那是原本以為不可能再有的事物，但離它這麽近使人安心。
閑暇時他會爬上屋頂，靠在欄杆內側發呆。
因此，那天放學後。
發現在屋頂發呆的玖朗，小悠主動找他說話，也不是什麽值得吃驚的事。
「先前很對不起，實在太忙了，都沒時間和玖朗同學說話……」
小悠和玖朗並肩，眺望南部的街道。
自步美死亡，已過了三天。
忙著葬禮和其他事情，這三天一眨眼就過去。
同時也將移民和原居民之間的對立，共生派和反共生派的爭執忘得一幹二淨，小悠忙到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瞥了一眼她的側臉，玖朗覺得她的臉頰有點消瘦。
甚至還有了黑眼圈，應該都沒什麽睡吧。
「是沒差啦，基本上你又沒做出什麽要向我道歉的事。」
「哪有，衝去重信那尋仇，是我眼光太短淺——不可原諒，那家夥絕對和步美的死有關，一這麽想，眼前就一片紅……不過，我不應該那麽做的，因為那就全盤否定了我至今以來所做的事。」
「任誰都會有腦袋衝昏頭的時候，大家都知道，別去在意才是最好的。」
「那樣也不成。」
小悠說完，搖搖頭。
「——我打算辭去學生會的職務。」
「要負起責任嗎？」
「嗯，現在的我沒有資格引領《學校》，雖然我還沒和愛麗絲會長說……」
「就愛麗絲的左右手而言，我認為沒有比你更適任的人選了。」
「太瞧得起我了，我隻是勇猛地高舉荒誕無稽的幻想為目標，自
認為很偉大地指使大家罷了，驕傲得以為什麽都辦得到，可其實卻什麽也做不成，我隻是個無力的普通人，所以……步美才會遇到那種事。」
「又不是你的錯。」
「是我強行把《學校》的工作塞給步美和洋子的——拜托步美和圓環族共生的也是我，我應該要知道風險的，可是，我說到時責任都歸我，步美和洋子隻是輔助我而已……說得這麽好聽，卻沒注意到真正的風險，就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讓步美深入險境。」
玖朗默默地聽小悠的自白。
自己不是應該要說些什麽嗎？小悠一定也希望自己為她說些什麽吧。
然而現在的小悠，需要一個聽眾。
至少承受眼前少女吐露的心事，玖朗心想。
「——而且玖朗同學，最糟糕的是，在我的指示下死人，這已經不是第一起了，至今我製訂各種計劃並付諸執行，像之前的探索隊，隻一個命令就要到許多地方……有時沒有被害者，但有時結果很悲慘，但是那都是必要的，我斷然地下結論……是的，小鳥她對我的評價過高……我沒想過要保護所有人，而是覺得能救多少是多少，可能的話想盡可能多幫助一個人的心情是真的，可是，總會有人沒法得救，這個我很清楚——但是，我從來沒感到後悔，直到這次的事，我頭一次知道，素不相識的人不管被殺了多少，都比不上重要的人被殺，那是多麽痛，多麽難過的事。」
沒錯，玖朗很想迴答。
所以他才沒有嫌棄為了保護一個重要的人，而犧牲其他所有人的行為。
「玖朗同學是對的，隻保護可耶一人，看到……這麽果斷決定的玖朗同學，一開始我很生氣……想說你這個人的視野為何這麽狹隘呢，但我不同，我看得更前麵，看得更遠，有一天玖朗同學也會像我一樣，想要拯救更多的人，我原本這麽想。」
你說的沒錯，玖朗想。
赤羽玖朗是個不起眼又心胸狹窄的人。
自己能做的，就是一開始便放棄那少得可憐、不過是所有人類中一小部分的人，舍棄可耶以外的所有。
那是很殘忍的。
他不打算找藉口，眼前的少女有足夠的權利可以責備、嘲笑、痛罵玖朗。
然而……
「結果我錯了，我隻是不知道真正的痛而已，我隻是自大到以為重要的事物和不重要的事物，一切我都能守護——當重要的人在眼前消逝，我才注意到，我……保護不了步美，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該拿步美當盾牌，學生會和《學校》，其實所有的一切，都隻是保護我自己和我重要的人的道具而已……然而我卻為了保護道具，而犧牲掉真正重要的人……」
「不是那樣。」
玖朗沒打算開口。
但是等他察覺，話已出了口。
「我隻是卑鄙而已，你可以斷然地說我卑鄙，我隻想保護可耶，為此……無罪之人我也殺得了手，我是認真這麽想，但是……那單純是我太軟弱，麵對廣大毫無憐憫的gate world，就我和可耶兩人相依為命，所以，無可奈何的我們，舍棄了其他所有，隻要我們兩人能活下去就好，我們這麽發誓——可耶很清楚，那家夥為了讓我們活下去，也曾犧牲過其他人，我和可耶互相理解這點，了解這點，所以……我們是共犯，我不認為那是壞事——隻是，你和穗阪小姐……不一樣吧。」
「——不一樣？」
「來，小悠，看這邊。」
小悠那被淚水濕潤的眼眸看向玖朗。
見到順著臉頰滑下的水珠，雖然有失體統，但玖朗還是覺得很漂亮。
他輕輕微笑，小悠以為他把自己當笨蛋吧，不高興地鼓起腮幫子。
「你想說什麽啦，玖朗同學。」
「對不起，呃……我沒有當你是笨蛋的意思，隻是呢，我想跟你說件事，這有可能是我誤會，我所說的話，絕對是多管閑事，對你來說可能一點幫助都沒有，或許你會對我失望，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跟你說件事。」
「——說說看。」
「欸，小悠，穗阪小姐是按照你的命令從事《學校》的工作嗎？因為你拜托她，所以就算討厭她還是跟圓環族共生嗎？」
「咦……？這個……我……」
凝視玖朗的漆黑瞳孔顯示動搖。
「不對喔，小悠，盡管我幾乎不了解穗阪小姐……但她和你一樣喜歡《學校》，也很喜歡自己的共生對象……所以說，她會死不是你的錯，不，我不會說小悠完全沒有責任這種安慰的話，隻是不覺得這件事隻有你一個女孩子要負全責……不就是因為你很重視穗阪步美這個女生，才會覺得自己有責任嗎？」
玖朗想起。
步美曾說過：「小悠就麻煩你了。」
還說過：「我們的目標是要讓人類自立自強。」
那不是「小悠的目標」，而是「我們」的目標。
和小悠一樣，步美也在編織夢想。
那夢想可能是小悠一個人或步美一個人怎麽也無法實現的幻想。
但是，若是兩個人。
不，若是有更多人。
如果十個人不行，那就一百個人。
如果一百個人不行，那就一千個人，要是這樣也不行，那就一萬人，十萬人。
這樣都還不行的話……
「創建《學校》，就是這麽一迴事吧。」
玫朗想。
那確實不是他所選擇的路。
但，他不認為那是錯誤的路。
說起來，什麽是正確的？什麽是錯的？
正確的路就隻有一條嗎？
剩下的全都是錯的嗎？
不對，沒那迴事。
哪條路是正確的，哪條路是錯的，是由走在那條路上的人們自己來決定的。
「穗阪小姐認為《學校》是正確的，所以說小悠，你做的事並非否定《學校》吧，而且……」
玖朗搔搔後腦杓。
這件事該講嗎？他猶豫了片刻……
現在不講要等到何時講，他注意到這點。
「穗阪小姐在死前的前一天傍晚，曾和我說：『對小悠有點過意不去，』」
「步美……她？」
「嗯，接著又說：『我無法幫小悠分憂解勞。』她知道小悠你對她和洋子很內疚——不，或許不是那樣，怎麽說呢……」
這點到了現在玖朗才察覺到。
步美那時想說什麽？
她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帶著什麽樣的想法凝視玖朗燦爛地笑呢？
答案非常單純。
「穗阪小姐認為自己死了的話……她很擔心屆時你是不是會自暴自棄。」
「啊……」
豆大淚珠自小悠眼眶滴落。
「步美……我……」
手搗著嘴巴，低下頭，讓淚水自由墜落的小悠發出哽咽。
「我……對不起……就連現在都還讓你擔心……」
小悠不斷流淚，停不下來。
玖朗靜靜地站在她身旁，不過視線卻朝著南方街道，凝視著被夕陽染紅的天空。
玖朗和可耶住在幾乎無人居住的公寓二樓的某一戶。
一開始隻打算借住個幾天。
然而不知不覺間，卻滯留在此地超過一個月。
不過，玖朗有兩個禮拜和小悠她們遠征到其他《碎片》去……
「——待在一個地方這麽久，這還是第一次呢。」
玖朗躺在客廳沙發上，打了一個大嗬欠。
現在躺著的沙發，天花板的燈泡，所有的一切都是之前的住戶使用的
東西。
以前的居民消失在《門》的對麵，然後就沒有迴來。
「我喜歡這個《碎片》喔——可能是最喜歡的。」
背後傳來可耶的聲音。
一陣濕暖的空氣和沐浴乳的香氣鑽進玖朗的鼻腔。
「玫朗哥——我洗好了，換你洗囉——」
「哦——我不用了。」
「咦，你不洗？髒死了——！」
「旅行期間也曾好幾個禮拜沒洗澡啊……」
「可是我們現在在《學校》啊。」
「——你完全習慣這兒的生活了呢。」
「這裏是好地方啊——玖朗哥怎麽想？」
「好地方是無庸置疑，隻是……我還無法信任圓環族，在還不知道那些家夥真正在想些什麽的情況下……」
「要是有什麽萬一，愛麗絲會長和小悠小姐會保護我們的。」
「那些家夥可是和圓環族共生，你以為她們能保護我們到什麽地步……」
想到這邊，玖朗憶起小悠的話。
她不是曾說過嗎。
就算要背叛圓環族，也要保護玖朗，她曾這麽發誓。
「——玖朗哥曾對小悠小姐和小鳥坦露『那件事』吧，可是她們兩人似乎都沒對圓環族的人說，所以我們的秘密可以一直隱藏下去的。」
「現在是這樣沒錯啦。」
「要是這個《學校》能保持安全就好了。」
可耶從沙發背後探出身子。
是隻用浴巾遮住上半身的模樣。
濕潤的漆黑頭發碰到玖朗的臉。
「嗚哇！噗！」
「看招看招——頭發炸彈——！」
「王八，住手啦，可耶！可惡，咬你喔！」
「哇啊！不可以吃我的頭發啦！」
作勢要咬頭發，可耶就慌張地拉迴自己充滿光澤的黑發。
她雙手忙亂地將頭發弄到背後。
「嗚嗚，你欺負人……」
「先出手的人不是你嗎……」
「哼！玖朗哥是壞孩子……」
可耶不高興地鼓起臉頰，挺起胸膛。
這動作強調出她豐滿無比的胸部，浴巾看起來快要掉下來。
玖朗連忙撇頭。
（可惡，幹嘛發育得那麽好。）
他和可耶從小就是鄰居，總是玩在一起。
因此彼此從不覺得對方是外人……理所當然的兄妹青梅竹馬關係，在地球被gate world吞噬後，讓玖朗依舊有著要以哥哥的身份保護她的義務感。
玖朗發誓即使要舍棄所有向他求救的人，也要保護可耶。
對無力的玖朗來說，光要守護一名少女都很困難。
結果，憑自己一人根本無法完全保護可耶，她不但精神衰弱，肉體也快到了極限，好不容易到了《學校》，總算是恢複成現在開朗的她……
（我一直搞錯了呢。）
之前小悠曾對《學校》的有用性產生懷疑，當時玖朗說自己選擇的路和她選擇的路不一定是錯的，也不一定是對的。
不過，玖朗寧可……自己選擇的路是錯的。
人類是無法單獨或兩個人活下去的……
像《學校》聚集這麽多人類，一開始人們會很安心，接著發揮人性繼續活下去。
既然如此，接下來自己該走的路就是……
「玖朗哥。」
果然，可耶預測到玖朗的思考走向。
她依舊用浴巾裹著身子，繞到沙發正麵端坐在玖朗旁邊。
「——可耶。」
「我想一直待在這裏，為此，隻要有必要，我想幫《學校》的人們一把，玖朗哥你怎麽想？」
「我……可是，可耶，你的力量……」
「謝謝你，玖朗哥。」
可耶伸出手，撫摸玖朗的頭發。
她溫柔地撫摸睡在沙發上的腦袋瓜。
「因為有玖朗哥保護，我才能活過這半年，但是，夠了……太難受了，在gate world，就我們倆一直逃跑，太艱辛了——我受夠玖朗哥為了保護我而受傷。」
可耶笑了。
明明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但笑容卻毫無陰影。
啊啊……玖朗想起。
這麽說來，紀野國可耶從以前就是這樣。
和玖朗吵架吵輸了哭著迴家後，可耶會哭天搶地。
然而被附近的小孩欺負時，她卻會笑著說：「我不要緊的。」
「就算我會被怎樣，都沒關係。」
可耶說。
「可是，我討厭看到玖朗哥受傷，我更討厭你是為了我受傷，隻要你能過得有朝氣，就夠了。」
她這麽說。
（這家夥到現在都沒變呢。）
正因為可耶是這樣，玖朗才會發誓賭命保護她。
可是……就結果來看，赤羽玖朗一個人根本無法保護紀野國可耶。
「不要那種表情嘛，玖朗哥，我這半年因為和你在一起，所以都不覺得寂寞喔，隻是，看你總是難受地過生活，讓我很難過，玖朗哥比誰都深深愛著我，讓我很高興，可是，我討厭你為了我而遍體鱗傷，討厭得不得了，你總是警戒四周，睡得很淺，稍有風吹草動就膽顫心驚，神經繃得緊緊的……看你累到筋疲力盡、萬分痛苦的樣子……我也很難過。」
「可耶……你……」
「所以，待在這個《碎片》的一個月裏，我一直都很開心，因為，隻要待在這玖朗哥就不會受傷，隻要待在這裏，玖朗哥就能打從心底笑出來，隻要待在這裏……玖朗哥就能放心入眠。」
啊啊……這樣啊。
事到如今，玖朗才知道自己有多笨。
一直以為隻有可耶很痛苦。
自己的腦袋都隻有這件事，完全沒注意自身的苦惱方是讓可耶痛苦的根源。
「——我真是個沒用的哥哥。」
「對啊，玖朗哥老是隻想著我，完全不在乎自己，真的是很沒用的哥哥呢。」
「我……該怎麽做好呢？」
「就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就行了，隻要這樣，我就會覺得幸福。」
「我……想做的事……」
盯著表情恍惚的玖朗，可耶笑了出來。
「不過因為玖朗哥是個大笨蛋，所以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吧。」
「——或許喔，可耶，告訴我，我該做什麽？」
可耶暫時閉上眼睛。
深深吸一口氣。
然後把氣吐出。
深唿吸，是她在真正下定決心時會有的習慣。
而且玖朗知道。
一旦她用這種方式下定決心，就會堅持己見到最後。
變成這樣的可耶，玖朗不管說什麽都沒用，最後都是被她拉著走，這是他從許多經驗中領悟到的。
果然……可耶睜開眼，黑色的雙眸緊盯玖朗，接著嘿嘿笑。
「拯救《學校》吧。」
「你是要我針對問題出手幫忙到最後嗎？」
「嗯。」
可耶用力點頭。
「我和玖朗哥一起來幫助《學校》，隻要我們齊心合力，一定可以解決《學校》麵臨的問題。」
「或許吧，不過，說不定連你都會遇到危險。」
「到時候，玖朗哥來救我就好啦。」
「——不要說得那麽輕率。」
「反正就算我什麽都不說，玖朗哥也會來救我吧。」
「這倒是。」
可耶微笑。
玖朗也受她影響
，跟著輕笑。
「那，該怎麽做？——果然是去痛毆重信那家夥，逼他吐實嗎……」
「我跟哥哥不一樣，才不會那麽暴力咧……」
「不是啦，剛剛隻是玩笑。」
「真是的，討厭，玖朗哥開的玩笑都聽不出來是玩笑。」
「——抱歉，那，說到這地步的可耶老師，可有妙策？」
可耶滿意地微笑，挺起大大的胸部。
「明天讓愛麗絲會長去想吧！」
根本就是丟給別人嘛！
秋天的天氣，就是時雨時停，變來變去讓人鬱悶。
隔天一大早就開始下小雨.是可以撐傘也可以不撐傘的細雨，像這種要下不下的雨最是惱人。
因為很麻煩，所以通常都任身體被淋濕……
相較之下，一起上學的可耶心情很好，轉著紅傘小跳步，那是玖朗無法理解的感覺，但她就是莫名喜歡下雨。
那開心的小跳步，在走到高中所在的山丘前便停下。
「那個，玖朗哥……」
可耶畏懼地躲在玖朗的身後。
「有奇怪的人……」
「什麽？」
一看前麵，就看到蛙臉男立在前方。
「兩位早，敝姓衝田，可以借點時間說說話嗎，赤羽玖朗先生。」
這個等在他們上學路段的人物，玖朗曾見過一次。
幾天前，阻止小悠和洋子逼近重信的，就是這男人，因為外表令人印象深刻，所以就自動記起來了。
「可耶，你先去學校。」
「知、知道了。」
可耶擔心地迴頭看好幾次，然後往山丘離去。
「到那邊的公園聊聊如何？那兒有休息區，可以稍微躲雨。」
自稱衝田的男子說。
你不是青蛙嗎，下雨對你來說沒差吧，雖然這麽想，但玖朗明智地沒說出口。
附近公園的休息區，有屋頂也有長椅。
一屁股坐在長椅上的衝田，一開始先為幾天前的事致上謝意。
意外地很紳士呢。
不，就是要這種人，才能成為重信的親信吧。
「容我事先聲明，我並不是共生派也不是反共生派，請想成我是居中調解兩派的人。」
「這樣的人，為何會屈就重信之下呢？」
玖朗站在長椅旁，狐疑地俯視衝田。
「他們認為自己是被害者，覺得《學校》的各位都不了解他們的感受。」
「你是想說大家都是被害者，被吞進gate world的人們，全都遭遇了不幸吧，不過，那倒是好理由，但我認為道理站在《學校》這邊。」
「先前發生那件事後我就這麽想了，玖朗先生，你比你想像的還要偏袒《學校》呢。」
「那是因為我認為愛麗絲她們做的是正確的。」
「所以，我想知會你一件事。」
「——到底什麽事？」
衝田皺起他那張蛙臉，像是在譏笑。
「現在，這個《碎片》裏有多名普通人類失蹤，原因不明。」
「真的嗎？那是怎麽迴事？」
「《學校》目前正在調查，尚未對外發表，但是根據我個人的調查，傳聞確實屬實，——這兩個禮拜至少就有五十三名失蹤者，全都是和重信先生一同來到這裏，也就是你們俗稱的『移民』。」
玖朗領悟到他話中的含義，表情一僵。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學校》拐走他們嗎？」
「不知道，但有件事可以肯定，重信先生和他率領的移民成員對《學校》的懷疑與日遽增，而且還不是沒有理由，他們認為是《學校》的人暗中帶走他們的人，前些天你的朋友逼問重信先生的時候，周圍的人殺氣騰騰也是基於這個理由，還請理解。」
玖朗呻吟。
無法判斷他的情報是否正確，這個叫衝田的男人很可疑，可是又不覺得他口中的情報是騙人的。
不對，玖朗搖頭。
整理情報的事之後再做，要確認真偽隻要製造機會即可。
「你要說的就這些了吧，我可以走了嗎？」
「是，非常抱歉占用了你的時間。」
禮貌地鞠躬後衝田便離去。
學生會辦公室內，數名男女圍著中央桌子而坐。
學生會的核心人物是愛麗絲和小悠。
戰鬥部隊的代表是洋子。
然後是玖朗和可耶。
「關於那項情報，我們也已經得知了。」
聽過玖朗發言後，小悠說。
「似乎是每天都有幾名移民下落不明，其實……步美擔任的業務之一，就是這個失蹤事件，不過，就算想進行詳細調查，重信先生卻不肯配合讓我們調查營區周邊……」
「是因為他們不信任學生會嗎？」
「對學生會的態度確實如你所言，但移民與原居民之間的情感對立也是一大原因，移民之中有人想擅自住到營區以外的地方，而這些人就跟原居民產生了摩擦……結果，我們決定限製移民的行動一陣子，所以他們才會完全不信任我們。」
「自作自受啦，這就叫自作自受——」
愛麗絲還是一樣，坐在椅子上翹起椅子的前腳，雙手抱胸伸腿向後靠。
雖然小悠勸她別這樣很多次，但她完全沒有要改的意思，最後小悠也放棄了，結果愛麗絲的沒教養行為，就成了學生會的特有景致。
「不過呢，既然我們接納了他們，就有責任保護他們。」
「關於失蹤者，我們也有進行調查，也增加移民居住區附近的巡邏次數……」
從洋子的表情看不出感情，但口氣卻滲著遺憾。
「原來如此，不過，跟瘋狂醫生這個人有關係嗎——」
擔任書記的可耶，邊振筆疾書邊發出疑問。
「不知道，不過，移民全都沒有共生的人，因為他們大部分到現在都是反對共生派。」
「反對共生派的勢力增長了多少？原居民裏頭也增加了不少吧？」
「大部分的原居民都信任愛麗絲會長，即使她是這種人，但工作上的能力有目共睹，而且知道跟圓環族合作生活才變輕鬆的，也都是以前就住這的居民，這個《碎片》若沒有圓環族的支援就無法維持，幾乎所有原居民都能理解——隻是……在步美那件事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要來和圓環族共生了。」
體內被蟲吃光、殺害的步美，悲慘的姿態完全展露在前來領餐的人們眼中。
那確實是非常具衝擊性的事件。
姑且不說原因為何，在那件事之後，不會有人還想要共生了吧。
「雖然有十八歲以下的人希望能共生，但我們剛決定十八歲以下的人必須要有監護人的同意才能共生，本來大人就很排斥共生，認為自己的身體就算了，怎能獻出孩子的身體，再加上這次的事件，就更……」
就連愛麗絲也都露出苦瓜臉。
「瘋狂醫生那家夥真的很行，能在最關鍵的事上引爆最具效果的炸彈。」
「但也不是沒有值得開心的事，今天早上，增援部隊從圓環族的轉運站抵達《學校》，分別是七台浮遊戰車，和三十名烏魯拉司士兵，就算我們在遺跡中遇到的女王出現在這個《碎片》，光憑這個戰力就能輕鬆擊退。」
原來如此，玖朗點頭。
圓環族也是認真地想要保護《學校》而行動。
對他們來說，《學校》是貴重的人類基地樣本吧。
最新加入gate world的種族，就是地球上的人類
。
人類對寄生種來說，是適合共生的種族之一。
人類很弱小。
但同時也是有用的種族。
為了幸存，人類會活用長處，投入某個寄生種團體的庇護下是最明智的手段，《學校》這麽認為。
玖朗也認為這個方針是正確的。
隻是，他和可耶有個小秘密……
話雖如此，也有即使背負風險，仍舊必須果敢采取積極行動的時候。
而現在正是那時候。
可耶視線瞥向玖朗。
玫朗默默點頭。
參與會議的其他人，一定都注意到他們的舉動了吧。
全場安靜無聲。
可耶舉手，愛麗絲迴：「說吧。」
「其、其實，我和玖朗哥在這次的事件中會全麵協助《學校》，因此……有沒有我們能做的……或正因為是我們才能辦到的事情呢？」
原本這場會議就是玖朗和可耶召開的。
在這個時間點召開會議，愛麗絲應該早就知道會有這個提案了吧。
「有啊。」
所以愛麗絲立刻就肯定可耶的話。
「瘋狂醫生的目標很明顯，就是離間圓環族和人類，因此，要是發生圓環族和人類的羈姅變穩固的事情，那家夥一定會上鉤——所以說，玖朗，可耶會變成誘餌……可以嗎？」
「你打算做什麽呢？」
「發表可耶要和圓環族共生。」
愛麗絲賊笑。
「要共生的圓環族今天早上才剛到，而且是種族的權威，我們將舉辦盛大的共生儀式，就像祭典一樣，會有棉花糖啦，章魚燒和糖蘋果可吃，還會有許多活動讓氣氛熱到最高點，不僅如此，儀式最高潮就是可耶的演講，這半年來到過gate world各個地方的紀野國可耶，終於領悟到和圓環族共生正是自己的使命，於是決定歸順圓環族，還會宣告《學校》方是人類希望的堡壘，所以她決定要和與《學校》敵對的各種事物奮戰——怎麽樣，很帥的計劃吧？」
原來如此，玖朗點頭。
那確實……是讓瘋狂醫生不得不插手幹預的計劃。
「別擔心，我一定會保護可耶的身體，隻不過，玖朗你也要幫忙。」
「那當然啦。」
玖朗表情嚴肅地頷首。
「——這樣可以嗎，可耶？」
「嗯，交給我吧——」
可耶樂觀地微笑。
「嗚哇啊，祭典耶，好期待喔。」
她興奮地臉頰泛紅。
小悠和洋子傻眼，互看彼此。
這麽說來……可耶從以前就很喜歡祭典。
她最喜歡熱鬧又愉快，大家都笑開懷的場合。
（可耶這家夥，都沒變呢。）
玖朗忍不住輕笑。
（結果……我繞了一堆遠路，反而讓可耶的笑容越來越遠離我……）
「好，就這麽決定了，可耶本人幹勁十足，身為她的監護人，我允許她共生，所以……」
「哦，交給我吧，就來垂下掛上釣餌的魚鉤，釣一條瘋狂醫生來嚐嚐！」
說完愛麗絲露出無所畏懼的笑容。
順帶一提，她還因為太往後靠而跌下椅子。
玖朗遵照愛麗絲的指示，向圓環族的醫生和解剖學者報告有關《寄生種殺手》的種種。
他本人也接受幾近嚴苛的健康檢查，因而非常疲倦。
不知何時開始下雨了。
在落日餘暉下的學生會辦公室，玖朗筋疲力盡地靠在沙發背上休息。
「今天辛苦你了。」
愛麗絲親自泡茶，遞給玖朗。
其他學生會成員全都外出，所以隻剩玖朗和愛麗絲兩人。
「不好意思喔，有勞你了。」
「像這種時候，客套話就免了。」
玖朗坐在沙發上啜飲熱茶,邊仰望在旁邊苦笑的愛麗絲。
「不，你真的很可靠，幫了大忙，說到底，我們隻是經驗不足的烏合之眾，就連危機處理的作業程序也很不完善，沒有你和可耶的指示，大家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麽。」
因為是熱食發放日，碰巧聚集人群的校舍陷入恐慌。
這時立刻出聲，用確實的指令使狀況冷靜下來的，是玖朗和可耶。
特別是平常文靜又大方的可耶，像變個人一樣有條不紊地下達指示，這對愛麗絲來說是相當值得感歎的事吧。
「那家夥和我不同，她總是希望能夠靠自己一人救許多人，我們常在爭辯，基本上為了讓可耶和我自己活下去，我會舍棄其他絆手絆腳的人事物，但她跟我不同，她擅長說服或聚集根本是累贅的普通人——不對，是因為想救他們，所以才會變得擅長吧。」
「這樣啊——可耶真了不起。」
「可耶現在怎麽了？」
「她把來參加熱食發放的人群集中在體育館，讓他們接受身體檢查，我把指揮權交給她，托此之福，身體檢查在毫無混亂也沒人受傷的情況下結束了。」
「檢查結果呢？」
「全員都是清白的，聚集在現場的人當中，沒有人接觸過《寄生種殺手》——唉，雖然我也不認為策劃這起事件的犯人會蠢到在犯後還逗留在現場。」
「是嗎……這樣啊，果然製造出那隻巨蜂的，是哈斯醫族吧。」
「哈斯醫族的暗殺者中，有個代號被稱為瘋狂醫生的家夥，現在似乎是和人類共生，圓環族的高層似乎認為會不會是那家夥盯上了我們——今天早上摩托車快遞才將這訊息送來，不過遲了一步。」
聯係城鎮和《碎片》之間的通訊網，隻能靠人力。
使用飛行摩托車的摩托車快遞，隻需最低限度的道路便能維係城鎮彼此間的聯絡，是圓環族的主要通信網，但就算使用摩托車快遞，要把訊息從圓環族的起始站傳到《學校》，也要耗時一天。
傳達情報的速度，跌落到相當於地球曆史上的中世紀。
「瘋狂醫生嗎——這麽說來，鴻上一郎先生的筆記本上有提到，背叛探索隊的人自稱是醫生。」
「嗯，而且記號一致，根據巨蜂的解剖結果，據說遺傳基因的改造特征被視作是瘋狂醫生特有的記號。」
「殺死穗阪小姐的……果然是同樣的《寄生種殺手》？」
「跟你們從遺跡帶迴來的樣本相比較，似乎進化了一些，從被產卵的犧牲者身體誕生出新的《寄生種殺手》，這段期間被大幅縮短了。」
「是在短時間內吃光圓環族的共同體以促使進化嗎？」
「嗯，大量微小的卵會在犧牲者體內有寄生種的情況下立刻孵化，吃光寄生種後就反覆同類相食好成長，最後吃穿犧牲者的身體跑出來，新種的生長過程就是這樣，由於激烈的生存競爭導致兇暴度增加，取而代之的五官知覺能力大幅衰減，不過要在鎮上大鬧一場絕對是沒有問題。」
「所以是都市特化型囉——也就是說，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要散布在《學校》……」
「對吧——隻不過那玩意的成長條件終究是犧牲者要和寄生種共生，像你這種沒有和任何寄生種共生的人，是絕對安全的。」
「這正是巧妙的地方，可以煽動和寄生種共生的人類的本能恐懼。」
玖朗說出了愛麗絲沒說出口的推論。
「也就是說犯人……瘋狂醫生想要離間圓環族和《學校》的人類，是這樣吧，愛麗絲。」
「正是如此，步美會在今天早上被植入蟲卵，走在走廊上……一定是想達到剛剛我們推論出來的心理效果，呿！真是高明到叫人討厭的手段，托這件事的福，圓環族擬定的融合政策都一塌糊塗了。」
「你認為犯人……還在《學校》某處嗎？」
「對呀——瘋狂醫生那家夥在哈斯醫族中似乎是個討厭鬼，據說他被趕出他們的團體，所以總是單獨行動，所以那家夥沒有同伴，隻能采取隻身潛入敵團，從內部發動攻擊的方法——嗯，如果對手是瘋狂醫生，那狀況就是這樣，就算不是，也要以哈斯醫族的暗殺者潛入我們的前提來規劃行動，沒錯吧，玖朗。」
「嗯，我也這麽想不過，就現況來看，嫌疑犯是……」
「我們最近接納的某個移民吧。」
玖朗緊盯愛麗絲的瞳孔。
湛藍的瞳孔閃動，顯示些微動搖。
「接納移民的，是我，所以責任在我。」
「責任什麽的怎樣都沒差——移民的檢查狀況如何？我也有接受寄生種檢查……但他們是要全員接受吧？」
簡易的寄生種檢查，是將人工培養的擬似寄生種埋進體內然後觀察排斥反應，是既原始又單純的方法，玖朗在被《學校》接納之前，也曾在體內埋入凝膠狀的人工生命體。
像電腦遊戲中出現的史萊姆，緩緩融進手臂裏的樣子，實在不是看了會舒服到哪去的光景。
「全員都有義務接受，但圓環族的醫生說那根本是小孩子遊戲，唯一的暗殺者真有心要藏住寄生種的話，有各種手段可以瞞過檢查。」
「就算檢查也毫無意義啊……」
「頂多阻止流氓混進來，唉，隻能做到這種裎度……就算想要進行正式檢查，但所費不貲也花時間，還得把血液樣本送到起始站才能調查。」
「沒法個別檢查移民啊……」
「問題是恐慌，要是發表暗殺者以移民的身份混進來的話……」
「移民和原居民之間的對立就會越來越大。」
「對，那群移民是拚了命地在gate world活下來，好不容易才抵達了《學校》……想說終於能在這裏踏出新的一步，偏偏在這麽重要的時候，發生這種事……」
愛麗絲露出自嘲的笑容。
「哈斯醫族那些家夥真不是蓋的，在圓環族共同體最討厭的時候，做了最討厭的事。」
「我是有聽說哈斯醫族和圓環族是敵對關係啦……」
因為打一開始就一直逃離、避開這類的情況。
「那個，玖朗。」
愛麗絲難得猶豫萬分地開口。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其實.就是……」
「我隻是為了保護可耶才寄居在《學校》，或許聽起來隻顧自己方便，但正因為《學校》安全，我和可耶才會在這……不過。」
玖朗緊握雙拳。
「不過，這次的事，請讓我插手，隻有這次我會幫忙，隻要是我能做的，我會全力以赴。」
伴隨著堅毅的決心，玖朗仰望愛麗絲。
但是……愛麗絲嘴角上揚，頭撇向一旁。
「不是啦，和哈斯醫族戰鬥是圓環族的工作，我要拜托你的不是那些。」
「——咦？」
抱著覺悟的玖朗聽到到這番話不禁目瞪口呆，他就著傻唿唿的表情再次看向愛麗絲的臉。
她正笑得賊兮兮的。
「不過既然你說『會全力以赴』，那事情就簡單了！」
「咦？咦？咦？」
玖朗不禁翻白眼的，愛麗絲賊臉湊近他的鼻頭笑道。
「我想拜托你的，是小悠啦，請你當那家夥的韁繩，別讓她做多餘的事，那家夥現在很混亂，而且自暴自棄，處在最危險的狀態，你要設法幫她，你的話沒問題的，應該說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無法勝任。」
「咦？可是，那個，我……」
「你還不懂嗎，小悠……她的好友被殺了。」
「這個……我當然知道。」
玖朗用不輸給愛麗絲的目光瞪著眼前的少女。
失去重要的人。
那是多麽難過的事，玖朗不是不知道。
這半年來，邂逅了許多人。
然後他們幾乎都死了。
幸存的人都在哀悼、悲歎同伴的死。
然後從喪失存活力量的人開始，逐一死去。
「隻要現在就好，說謊也無所謂，那家夥需要有個人陪在她身邊。」
「我不是很機伶人，而且她也不希望這樣吧。」
「鳥你喔，現在那家夥就是需要你，還是說你剛剛講的『會全力以赴』是騙人的？」
「這、這個嘛……」
「咿嘻嘻！」
「可惡！不要笑得那麽惡心啦！」
「好，拜托你了，我可不希望連小悠都失去了。」
愛麗絲說完臉撇開，寂寞一笑。
玖朗無法對這樣的她再說些什麽。
正要離開學生會辦公室時，玖朗差點和小鳥撞個正著。
「啊，玖朗先生。」
「唉喲，抱歉。」
玖朗盯著她的臉看。
她的表情十分疲憊。
這也難怪，今天一大早就天下大亂，到處都亂糟糟的。不僅如此，被殺害的還是小鳥認識的人。
「——也不在學生會辦公室啊……對不起，打擾了。」
不過小鳥的眼中似乎沒有看到玖朗，她迅速瞄了辦公室裏頭一眼，就立刻轉身。
「等、等一下。」
有不祥預感的玖朗叫住小鳥。
「你在找誰？」
「小悠學姐和洋子學姐。」
小鳥似乎很著急。
「學姐她們離開醫務室後，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不久前我去醫務室探望的時候，她們兩人都直喃喃念著『殺了他，殺了他，替步美報仇』所以我有點擔心……」
「殺了他……要殺了誰？」
「這……我不知道。」
「喂，小鳥！」
愛麗絲從堵住學生會辦公室入口的玖朗旁邊探出頭來。
「小悠她們知道嗎？」
「咦——知道什麽？」
「今天早上步美有去交文件給鬆耀會的重信這件事。」
察覺到愛麗絲的話的意思，玖朗背脊一陣寒。
「我想……知道吧，因為昨天晚上她們有一起磋商業務。」
玖朗和愛麗絲互看彼此一眼，點點頭。
「移民平常待在哪？」
「你昨天去的飯店附近的小學，應該有臨時搭建的屋子。」
「知道了！」
玖朗推開小鳥就拔腿狂奔。
「什麽？等等，怎麽了啊！」
不明所以的小鳥混亂得不知所措。
但很遺憾，現在沒空理她。
衝下樓梯，跑向鞋櫃。
不耐煩地換好鞋子，就衝出校舍外。
「可惡！別做傻事！」
他不得不這麽祈禱。
雖然下過雨，但天空卻還是烏雲密布。
玖朗飛奔過住宅區。
越過飯店所在的山丘，就看到目的地——小學。
操場上搭建了許多臨時住屋。
旁邊組成了人牆，似乎發生了什麽騷動。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果不其然，在臨時住屋旁邊和叫做重信的中年男子對峙的，就是小悠和洋子。
站在一名青蛙臉男子後方的重信眉頭深鎖，時而閑得發慌玩弄長長的絡腮胡，那表情不隻傲慢，還帶著挑釁。
小悠很激動，雙手握著長槍對著重信叫罵。
洋子不發一語，但左手拿著尚未出鞘的武士刀，惡狠狠地瞪著重信。
人群在她們身邊包圍了好幾圈。
眾人的樣子都很嚴肅，很明顯的他們是重信的同伴。
「你、你是昨天那個人！」
蛙臉男看到玖朗，欣喜若狂。
他誰啊？玖朗思索……這麽說來，昨天談話時，這個男人站在重信身旁。
「你是昨天有來的《學校》的人吧！請、請你幫忙！阻止她們倆！」
「我隻不過是在《學校》叨擾的食客，你不會以為我是站在她們那邊的吧？」
「如果你有心要殺害重信先生，早就不容分說就攻過來了吧。」
「哦，這倒也是。」
（這家夥嘴巴挺精的。）
聳聳肩，玖朗看向小悠她們。
「玖朗同學，不要礙事！這家夥…就是這家夥殺了步美他們！」
披頭散發的小悠指著重信。
被指的重信表情絲毫沒有改變，一臉麻煩至極地搖搖頭。
「我都說請停止這種莫須有的指控，說起來，那個哈斯醫族……沒說錯吧？那個種族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反對和任何種族共生，請不要把我卷入你們那無聊的紛爭好嗎。」
「無聊是什麽意思！都是你害死步美！」
「你說的是亡故的穗阪步美小姐吧，剛才我有接獲報告，我見過她很多次，她是很聰明的女生，可是在共生方麵似乎進展得不順利，才會因為這樣猝死吧。」
「共生失敗？哪有可能啊——！她那是…她那是！」
「等一下，小悠。」
玖朗硬是抓住不情願的小悠的肩膀，用力讓她麵向自己。
「不要妨礙我，玖朗同學！這跟你沒有關係！」
「怎麽會沒有關係！我也是當事人！而且……」
「走開，我不讚成無意義的暴力行為，但這次不一樣。」
「你也冷靜點，宮阪小姐！」
「我很冷靜，小悠也是。」
「說自己冷靜的家夥有試著冷靜過嗎——！基本上小悠你……」
「步美她！她是我的好友啊！」
小悠的氣焰讓玖朗不禁後退。
「步美……步美她是個好女孩！她總是開朗地要大家加油，說即使現在很痛苦，隻要開懷笑著總有一天會發生好事……所以她老是笑盈盈地開玩笑……可是那都是為了讓大家感到幸福……」
淚珠滑過小悠的臉頰。
「在《學校》裏第一個會想到要讓大家笑的就是步美……可是她卻……」
（可惡。）
玖朗眼神離開小悠，環顧周圍。
默默包圍玖朗三人、住在臨時住屋的男女，將近一半都手持棍棒或利器，一副隨時都會飛撲過來的樣子。
「玖朗同學，我隻是做不得不做的事，要在出現下一名犧牲者之前幹掉元兇，那樣子步美他們也會高興的。」
「我都說等一下了！平常的你是不會說這種話的吧！」
玖朗抓著小悠的雙肩用力搖晃。
洋子抓住他的手。
「把手從小悠身上拿開。」
她巧妙地按住手筋，導致玖朗的手無法使力。
小悠強行甩開他的手。
然後解除長槍的保險裝置，站到玖朗麵前。
「等等，混帳！宮阪小姐，小悠！」
「噫、噫噫！重信先生，危險！」
蛙臉男慘叫。
「喂，小悠！」
「閉嘴看著，玖朗，馬上就結束了。」
洋子狠瞪玖朗。
手筋依舊被牢牢抓住，不服輸的玖朗迴瞪她。
另一方麵，即使被小悠拿槍指著，重信依舊待在原地，一步也沒動。了不起的家夥，玖朗心想，這家夥打算當殉教徒嗎？
但不可以讓事態變那樣，那會是最糟糕的事態。
「你以為做了這種事穗阪小姐會開心嗎！」
「你又懂步美什麽了！」
被小悠這麽一吼，玖朗頓時語塞。
確實，玖朗和步美第一次相遇是在昨天放學後，總計相處時間也才十分鍾，而且也隻不過是說過話。
但，盡管如此。
玖朗確信。
他知道就算小悠替她報仇，穗阪步美也不會高興。
「宮阪小姐，你想連小悠都變得不幸嗎！」
「我……」
「穗阪小姐是會對小悠陷入不幸而感到開心的人嗎」
「這、這個……」
拘束玖朗的力道減緩。
玖朗掙脫洋子的手，衝到小悠身旁，一把抓住她手上的槍身。
「玫朗同學！」
「如果這個人真的是犯人，愛麗絲他們會使盡各種手段把他逼上絕路，所以現在先別動手。」
玖朗正麵凝視小悠的臉。
平常剛強的少女，眼角浮現豆大淚珠，咬著嘴唇瞪著玖朗。
無可奈何，焦躁不已。
既氣憤又難過，可是卻又無計可施的強烈著急感。
（可惡，這任務太吃虧了。）
玫朗舉起手。
啪，小悠的臉結實的吃了一掌。
「小悠！」
洋子往前踏出一步。
玖朗從腰際拔出刀子，抵著洋子。
「不準動！」
周圍的人牆開始騷動。
「那邊的人也是！不想見血的話都不準動！」
「——你是在保護我嗎？」
背後傳來重信的聲音。
「明明昨天才痛罵我一頓。」
「那跟現在沒有關係吧！我隻是在思考怎樣做對小悠才是好的！」
「玖朗……同學？」
小悠按著臉頰，仰望他。
玖朗滿臉認真，瞪著小悠。
「沒錯，我認為小悠很重要，所以為了你好，我不希望你做出傻事，僅此而已——你有什麽要抱怨的？」
「我、我……可是……」
唉——玖朗歎氣。
閉上眼睛……稍微讓心情沉靜。
話又說迴來。
想起昨天對重信放話說「力量就是一切」的人是我呢，玖朗苦笑。
睜開眼皮，看著小悠。
阿佐悠花滿臉通紅，淚水直流，哭得花容失色仰望他。
玖朗笑出來。
「小悠，聽我說，gate would確實是很殘酷的世界，在那不輕鬆的世界裏，紛爭大致上都是隻能透過暴力解決，所以我昨天才會說唯有暴力才是解決事情的手段，我認為那在gate world是無庸置疑、純粹的事實，因此，當你舉槍對著對你來說是壞人的家夥，這行為並沒有錯。」
「——玖朗……同學？你在說什麽啊？」
她瞪著玖朗。
「可是呢，小悠。」
毫不在意她的反應，玖朗繼續說。
「你心目中的世界，不是這樣的吧。」
小悠咬住嘴唇。
「製造一個用暴力以外的法則，對談商量和笑容來解決問題的世界，下這個決心的人，是你吧——小悠！你要保護這個《學校》吧！守護弱小的人，創造一個大家都幸福的世界！我不討厭你這魯莽的地方，不對，我非常喜歡，所以說，小悠！不要讓這麽無聊的家夥踐踏你所選的道路！」
「玖朗……同學。」
小悠瞅著玖朗好一陣子。
「啊哈！」然後笑出聲。
她慢慢放鬆手上的力氣。
確認她放鬆後，玖朗把她握著的槍拿走。
「我說，玖朗同學。」
「幹、幹嘛？」
「我可以把剛剛那個當作是你的告白嗎？」
「哈？——咦？啊，那個？咦？咦咦咦咦？」
「——自爆。」
表情驚訝的洋子歎氣。
「我大吃一驚。」
「那、那就好。」
玖朗大口歎氣。
受到影響的洋子，原本無表情的臉蛋，現在嘴角洋溢著微笑。
小悠則是害臊地嘿嘿笑。
這樣子看起來悠閑到和現場氣氛很不搭，玖朗知道原本殺氣騰騰的人群都鬆了一口氣。
環視周圍。
不知何時，蛙臉男不見了，重信也跟著消失無蹤。
（那個蛙臉男不好對付。）
算了，玖朗搖頭。
至少現在這樣就好……
《學校》是以位在山丘上的國中和高中校舍為中心，約有五千名人類居住的《碎片》。
現在再加上新加入的一千兩百名移民……
北部是一座樹林茂密的小小高山，東部有河和田畝，由南往西則是一整片的住宅區。
高中的校舍比國中的稍微高了一點。
所以從高中校舍屋頂看出去的景色，除了北方的山以外，是觀賞《學校》景致的最佳場所。玖朗喜歡從屋頂眺望《學校》整體。
眺望和平的世界，能讓心靈平靜。
跟半年前幾乎一樣，和平又平凡的日常生活。
那是原本以為不可能再有的事物，但離它這麽近使人安心。
閑暇時他會爬上屋頂，靠在欄杆內側發呆。
因此，那天放學後。
發現在屋頂發呆的玖朗，小悠主動找他說話，也不是什麽值得吃驚的事。
「先前很對不起，實在太忙了，都沒時間和玖朗同學說話……」
小悠和玖朗並肩，眺望南部的街道。
自步美死亡，已過了三天。
忙著葬禮和其他事情，這三天一眨眼就過去。
同時也將移民和原居民之間的對立，共生派和反共生派的爭執忘得一幹二淨，小悠忙到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瞥了一眼她的側臉，玖朗覺得她的臉頰有點消瘦。
甚至還有了黑眼圈，應該都沒什麽睡吧。
「是沒差啦，基本上你又沒做出什麽要向我道歉的事。」
「哪有，衝去重信那尋仇，是我眼光太短淺——不可原諒，那家夥絕對和步美的死有關，一這麽想，眼前就一片紅……不過，我不應該那麽做的，因為那就全盤否定了我至今以來所做的事。」
「任誰都會有腦袋衝昏頭的時候，大家都知道，別去在意才是最好的。」
「那樣也不成。」
小悠說完，搖搖頭。
「——我打算辭去學生會的職務。」
「要負起責任嗎？」
「嗯，現在的我沒有資格引領《學校》，雖然我還沒和愛麗絲會長說……」
「就愛麗絲的左右手而言，我認為沒有比你更適任的人選了。」
「太瞧得起我了，我隻是勇猛地高舉荒誕無稽的幻想為目標，自
認為很偉大地指使大家罷了，驕傲得以為什麽都辦得到，可其實卻什麽也做不成，我隻是個無力的普通人，所以……步美才會遇到那種事。」
「又不是你的錯。」
「是我強行把《學校》的工作塞給步美和洋子的——拜托步美和圓環族共生的也是我，我應該要知道風險的，可是，我說到時責任都歸我，步美和洋子隻是輔助我而已……說得這麽好聽，卻沒注意到真正的風險，就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讓步美深入險境。」
玖朗默默地聽小悠的自白。
自己不是應該要說些什麽嗎？小悠一定也希望自己為她說些什麽吧。
然而現在的小悠，需要一個聽眾。
至少承受眼前少女吐露的心事，玖朗心想。
「——而且玖朗同學，最糟糕的是，在我的指示下死人，這已經不是第一起了，至今我製訂各種計劃並付諸執行，像之前的探索隊，隻一個命令就要到許多地方……有時沒有被害者，但有時結果很悲慘，但是那都是必要的，我斷然地下結論……是的，小鳥她對我的評價過高……我沒想過要保護所有人，而是覺得能救多少是多少，可能的話想盡可能多幫助一個人的心情是真的，可是，總會有人沒法得救，這個我很清楚——但是，我從來沒感到後悔，直到這次的事，我頭一次知道，素不相識的人不管被殺了多少，都比不上重要的人被殺，那是多麽痛，多麽難過的事。」
沒錯，玖朗很想迴答。
所以他才沒有嫌棄為了保護一個重要的人，而犧牲其他所有人的行為。
「玖朗同學是對的，隻保護可耶一人，看到……這麽果斷決定的玖朗同學，一開始我很生氣……想說你這個人的視野為何這麽狹隘呢，但我不同，我看得更前麵，看得更遠，有一天玖朗同學也會像我一樣，想要拯救更多的人，我原本這麽想。」
你說的沒錯，玖朗想。
赤羽玖朗是個不起眼又心胸狹窄的人。
自己能做的，就是一開始便放棄那少得可憐、不過是所有人類中一小部分的人，舍棄可耶以外的所有。
那是很殘忍的。
他不打算找藉口，眼前的少女有足夠的權利可以責備、嘲笑、痛罵玖朗。
然而……
「結果我錯了，我隻是不知道真正的痛而已，我隻是自大到以為重要的事物和不重要的事物，一切我都能守護——當重要的人在眼前消逝，我才注意到，我……保護不了步美，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該拿步美當盾牌，學生會和《學校》，其實所有的一切，都隻是保護我自己和我重要的人的道具而已……然而我卻為了保護道具，而犧牲掉真正重要的人……」
「不是那樣。」
玖朗沒打算開口。
但是等他察覺，話已出了口。
「我隻是卑鄙而已，你可以斷然地說我卑鄙，我隻想保護可耶，為此……無罪之人我也殺得了手，我是認真這麽想，但是……那單純是我太軟弱，麵對廣大毫無憐憫的gate world，就我和可耶兩人相依為命，所以，無可奈何的我們，舍棄了其他所有，隻要我們兩人能活下去就好，我們這麽發誓——可耶很清楚，那家夥為了讓我們活下去，也曾犧牲過其他人，我和可耶互相理解這點，了解這點，所以……我們是共犯，我不認為那是壞事——隻是，你和穗阪小姐……不一樣吧。」
「——不一樣？」
「來，小悠，看這邊。」
小悠那被淚水濕潤的眼眸看向玖朗。
見到順著臉頰滑下的水珠，雖然有失體統，但玖朗還是覺得很漂亮。
他輕輕微笑，小悠以為他把自己當笨蛋吧，不高興地鼓起腮幫子。
「你想說什麽啦，玖朗同學。」
「對不起，呃……我沒有當你是笨蛋的意思，隻是呢，我想跟你說件事，這有可能是我誤會，我所說的話，絕對是多管閑事，對你來說可能一點幫助都沒有，或許你會對我失望，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跟你說件事。」
「——說說看。」
「欸，小悠，穗阪小姐是按照你的命令從事《學校》的工作嗎？因為你拜托她，所以就算討厭她還是跟圓環族共生嗎？」
「咦……？這個……我……」
凝視玖朗的漆黑瞳孔顯示動搖。
「不對喔，小悠，盡管我幾乎不了解穗阪小姐……但她和你一樣喜歡《學校》，也很喜歡自己的共生對象……所以說，她會死不是你的錯，不，我不會說小悠完全沒有責任這種安慰的話，隻是不覺得這件事隻有你一個女孩子要負全責……不就是因為你很重視穗阪步美這個女生，才會覺得自己有責任嗎？」
玖朗想起。
步美曾說過：「小悠就麻煩你了。」
還說過：「我們的目標是要讓人類自立自強。」
那不是「小悠的目標」，而是「我們」的目標。
和小悠一樣，步美也在編織夢想。
那夢想可能是小悠一個人或步美一個人怎麽也無法實現的幻想。
但是，若是兩個人。
不，若是有更多人。
如果十個人不行，那就一百個人。
如果一百個人不行，那就一千個人，要是這樣也不行，那就一萬人，十萬人。
這樣都還不行的話……
「創建《學校》，就是這麽一迴事吧。」
玫朗想。
那確實不是他所選擇的路。
但，他不認為那是錯誤的路。
說起來，什麽是正確的？什麽是錯的？
正確的路就隻有一條嗎？
剩下的全都是錯的嗎？
不對，沒那迴事。
哪條路是正確的，哪條路是錯的，是由走在那條路上的人們自己來決定的。
「穗阪小姐認為《學校》是正確的，所以說小悠，你做的事並非否定《學校》吧，而且……」
玖朗搔搔後腦杓。
這件事該講嗎？他猶豫了片刻……
現在不講要等到何時講，他注意到這點。
「穗阪小姐在死前的前一天傍晚，曾和我說：『對小悠有點過意不去，』」
「步美……她？」
「嗯，接著又說：『我無法幫小悠分憂解勞。』她知道小悠你對她和洋子很內疚——不，或許不是那樣，怎麽說呢……」
這點到了現在玖朗才察覺到。
步美那時想說什麽？
她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帶著什麽樣的想法凝視玖朗燦爛地笑呢？
答案非常單純。
「穗阪小姐認為自己死了的話……她很擔心屆時你是不是會自暴自棄。」
「啊……」
豆大淚珠自小悠眼眶滴落。
「步美……我……」
手搗著嘴巴，低下頭，讓淚水自由墜落的小悠發出哽咽。
「我……對不起……就連現在都還讓你擔心……」
小悠不斷流淚，停不下來。
玖朗靜靜地站在她身旁，不過視線卻朝著南方街道，凝視著被夕陽染紅的天空。
玖朗和可耶住在幾乎無人居住的公寓二樓的某一戶。
一開始隻打算借住個幾天。
然而不知不覺間，卻滯留在此地超過一個月。
不過，玖朗有兩個禮拜和小悠她們遠征到其他《碎片》去……
「——待在一個地方這麽久，這還是第一次呢。」
玖朗躺在客廳沙發上，打了一個大嗬欠。
現在躺著的沙發，天花板的燈泡，所有的一切都是之前的住戶使用的
東西。
以前的居民消失在《門》的對麵，然後就沒有迴來。
「我喜歡這個《碎片》喔——可能是最喜歡的。」
背後傳來可耶的聲音。
一陣濕暖的空氣和沐浴乳的香氣鑽進玖朗的鼻腔。
「玫朗哥——我洗好了，換你洗囉——」
「哦——我不用了。」
「咦，你不洗？髒死了——！」
「旅行期間也曾好幾個禮拜沒洗澡啊……」
「可是我們現在在《學校》啊。」
「——你完全習慣這兒的生活了呢。」
「這裏是好地方啊——玖朗哥怎麽想？」
「好地方是無庸置疑，隻是……我還無法信任圓環族，在還不知道那些家夥真正在想些什麽的情況下……」
「要是有什麽萬一，愛麗絲會長和小悠小姐會保護我們的。」
「那些家夥可是和圓環族共生，你以為她們能保護我們到什麽地步……」
想到這邊，玖朗憶起小悠的話。
她不是曾說過嗎。
就算要背叛圓環族，也要保護玖朗，她曾這麽發誓。
「——玖朗哥曾對小悠小姐和小鳥坦露『那件事』吧，可是她們兩人似乎都沒對圓環族的人說，所以我們的秘密可以一直隱藏下去的。」
「現在是這樣沒錯啦。」
「要是這個《學校》能保持安全就好了。」
可耶從沙發背後探出身子。
是隻用浴巾遮住上半身的模樣。
濕潤的漆黑頭發碰到玖朗的臉。
「嗚哇！噗！」
「看招看招——頭發炸彈——！」
「王八，住手啦，可耶！可惡，咬你喔！」
「哇啊！不可以吃我的頭發啦！」
作勢要咬頭發，可耶就慌張地拉迴自己充滿光澤的黑發。
她雙手忙亂地將頭發弄到背後。
「嗚嗚，你欺負人……」
「先出手的人不是你嗎……」
「哼！玖朗哥是壞孩子……」
可耶不高興地鼓起臉頰，挺起胸膛。
這動作強調出她豐滿無比的胸部，浴巾看起來快要掉下來。
玖朗連忙撇頭。
（可惡，幹嘛發育得那麽好。）
他和可耶從小就是鄰居，總是玩在一起。
因此彼此從不覺得對方是外人……理所當然的兄妹青梅竹馬關係，在地球被gate world吞噬後，讓玖朗依舊有著要以哥哥的身份保護她的義務感。
玖朗發誓即使要舍棄所有向他求救的人，也要保護可耶。
對無力的玖朗來說，光要守護一名少女都很困難。
結果，憑自己一人根本無法完全保護可耶，她不但精神衰弱，肉體也快到了極限，好不容易到了《學校》，總算是恢複成現在開朗的她……
（我一直搞錯了呢。）
之前小悠曾對《學校》的有用性產生懷疑，當時玖朗說自己選擇的路和她選擇的路不一定是錯的，也不一定是對的。
不過，玖朗寧可……自己選擇的路是錯的。
人類是無法單獨或兩個人活下去的……
像《學校》聚集這麽多人類，一開始人們會很安心，接著發揮人性繼續活下去。
既然如此，接下來自己該走的路就是……
「玖朗哥。」
果然，可耶預測到玖朗的思考走向。
她依舊用浴巾裹著身子，繞到沙發正麵端坐在玖朗旁邊。
「——可耶。」
「我想一直待在這裏，為此，隻要有必要，我想幫《學校》的人們一把，玖朗哥你怎麽想？」
「我……可是，可耶，你的力量……」
「謝謝你，玖朗哥。」
可耶伸出手，撫摸玖朗的頭發。
她溫柔地撫摸睡在沙發上的腦袋瓜。
「因為有玖朗哥保護，我才能活過這半年，但是，夠了……太難受了，在gate world，就我們倆一直逃跑，太艱辛了——我受夠玖朗哥為了保護我而受傷。」
可耶笑了。
明明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但笑容卻毫無陰影。
啊啊……玖朗想起。
這麽說來，紀野國可耶從以前就是這樣。
和玖朗吵架吵輸了哭著迴家後，可耶會哭天搶地。
然而被附近的小孩欺負時，她卻會笑著說：「我不要緊的。」
「就算我會被怎樣，都沒關係。」
可耶說。
「可是，我討厭看到玖朗哥受傷，我更討厭你是為了我受傷，隻要你能過得有朝氣，就夠了。」
她這麽說。
（這家夥到現在都沒變呢。）
正因為可耶是這樣，玖朗才會發誓賭命保護她。
可是……就結果來看，赤羽玖朗一個人根本無法保護紀野國可耶。
「不要那種表情嘛，玖朗哥，我這半年因為和你在一起，所以都不覺得寂寞喔，隻是，看你總是難受地過生活，讓我很難過，玖朗哥比誰都深深愛著我，讓我很高興，可是，我討厭你為了我而遍體鱗傷，討厭得不得了，你總是警戒四周，睡得很淺，稍有風吹草動就膽顫心驚，神經繃得緊緊的……看你累到筋疲力盡、萬分痛苦的樣子……我也很難過。」
「可耶……你……」
「所以，待在這個《碎片》的一個月裏，我一直都很開心，因為，隻要待在這玖朗哥就不會受傷，隻要待在這裏，玖朗哥就能打從心底笑出來，隻要待在這裏……玖朗哥就能放心入眠。」
啊啊……這樣啊。
事到如今，玖朗才知道自己有多笨。
一直以為隻有可耶很痛苦。
自己的腦袋都隻有這件事，完全沒注意自身的苦惱方是讓可耶痛苦的根源。
「——我真是個沒用的哥哥。」
「對啊，玖朗哥老是隻想著我，完全不在乎自己，真的是很沒用的哥哥呢。」
「我……該怎麽做好呢？」
「就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就行了，隻要這樣，我就會覺得幸福。」
「我……想做的事……」
盯著表情恍惚的玖朗，可耶笑了出來。
「不過因為玖朗哥是個大笨蛋，所以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吧。」
「——或許喔，可耶，告訴我，我該做什麽？」
可耶暫時閉上眼睛。
深深吸一口氣。
然後把氣吐出。
深唿吸，是她在真正下定決心時會有的習慣。
而且玖朗知道。
一旦她用這種方式下定決心，就會堅持己見到最後。
變成這樣的可耶，玖朗不管說什麽都沒用，最後都是被她拉著走，這是他從許多經驗中領悟到的。
果然……可耶睜開眼，黑色的雙眸緊盯玖朗，接著嘿嘿笑。
「拯救《學校》吧。」
「你是要我針對問題出手幫忙到最後嗎？」
「嗯。」
可耶用力點頭。
「我和玖朗哥一起來幫助《學校》，隻要我們齊心合力，一定可以解決《學校》麵臨的問題。」
「或許吧，不過，說不定連你都會遇到危險。」
「到時候，玖朗哥來救我就好啦。」
「——不要說得那麽輕率。」
「反正就算我什麽都不說，玖朗哥也會來救我吧。」
「這倒是。」
可耶微笑。
玖朗也受她影響
，跟著輕笑。
「那，該怎麽做？——果然是去痛毆重信那家夥，逼他吐實嗎……」
「我跟哥哥不一樣，才不會那麽暴力咧……」
「不是啦，剛剛隻是玩笑。」
「真是的，討厭，玖朗哥開的玩笑都聽不出來是玩笑。」
「——抱歉，那，說到這地步的可耶老師，可有妙策？」
可耶滿意地微笑，挺起大大的胸部。
「明天讓愛麗絲會長去想吧！」
根本就是丟給別人嘛！
秋天的天氣，就是時雨時停，變來變去讓人鬱悶。
隔天一大早就開始下小雨.是可以撐傘也可以不撐傘的細雨，像這種要下不下的雨最是惱人。
因為很麻煩，所以通常都任身體被淋濕……
相較之下，一起上學的可耶心情很好，轉著紅傘小跳步，那是玖朗無法理解的感覺，但她就是莫名喜歡下雨。
那開心的小跳步，在走到高中所在的山丘前便停下。
「那個，玖朗哥……」
可耶畏懼地躲在玖朗的身後。
「有奇怪的人……」
「什麽？」
一看前麵，就看到蛙臉男立在前方。
「兩位早，敝姓衝田，可以借點時間說說話嗎，赤羽玖朗先生。」
這個等在他們上學路段的人物，玖朗曾見過一次。
幾天前，阻止小悠和洋子逼近重信的，就是這男人，因為外表令人印象深刻，所以就自動記起來了。
「可耶，你先去學校。」
「知、知道了。」
可耶擔心地迴頭看好幾次，然後往山丘離去。
「到那邊的公園聊聊如何？那兒有休息區，可以稍微躲雨。」
自稱衝田的男子說。
你不是青蛙嗎，下雨對你來說沒差吧，雖然這麽想，但玖朗明智地沒說出口。
附近公園的休息區，有屋頂也有長椅。
一屁股坐在長椅上的衝田，一開始先為幾天前的事致上謝意。
意外地很紳士呢。
不，就是要這種人，才能成為重信的親信吧。
「容我事先聲明，我並不是共生派也不是反共生派，請想成我是居中調解兩派的人。」
「這樣的人，為何會屈就重信之下呢？」
玖朗站在長椅旁，狐疑地俯視衝田。
「他們認為自己是被害者，覺得《學校》的各位都不了解他們的感受。」
「你是想說大家都是被害者，被吞進gate world的人們，全都遭遇了不幸吧，不過，那倒是好理由，但我認為道理站在《學校》這邊。」
「先前發生那件事後我就這麽想了，玖朗先生，你比你想像的還要偏袒《學校》呢。」
「那是因為我認為愛麗絲她們做的是正確的。」
「所以，我想知會你一件事。」
「——到底什麽事？」
衝田皺起他那張蛙臉，像是在譏笑。
「現在，這個《碎片》裏有多名普通人類失蹤，原因不明。」
「真的嗎？那是怎麽迴事？」
「《學校》目前正在調查，尚未對外發表，但是根據我個人的調查，傳聞確實屬實，——這兩個禮拜至少就有五十三名失蹤者，全都是和重信先生一同來到這裏，也就是你們俗稱的『移民』。」
玖朗領悟到他話中的含義，表情一僵。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學校》拐走他們嗎？」
「不知道，但有件事可以肯定，重信先生和他率領的移民成員對《學校》的懷疑與日遽增，而且還不是沒有理由，他們認為是《學校》的人暗中帶走他們的人，前些天你的朋友逼問重信先生的時候，周圍的人殺氣騰騰也是基於這個理由，還請理解。」
玖朗呻吟。
無法判斷他的情報是否正確，這個叫衝田的男人很可疑，可是又不覺得他口中的情報是騙人的。
不對，玖朗搖頭。
整理情報的事之後再做，要確認真偽隻要製造機會即可。
「你要說的就這些了吧，我可以走了嗎？」
「是，非常抱歉占用了你的時間。」
禮貌地鞠躬後衝田便離去。
學生會辦公室內，數名男女圍著中央桌子而坐。
學生會的核心人物是愛麗絲和小悠。
戰鬥部隊的代表是洋子。
然後是玖朗和可耶。
「關於那項情報，我們也已經得知了。」
聽過玖朗發言後，小悠說。
「似乎是每天都有幾名移民下落不明，其實……步美擔任的業務之一，就是這個失蹤事件，不過，就算想進行詳細調查，重信先生卻不肯配合讓我們調查營區周邊……」
「是因為他們不信任學生會嗎？」
「對學生會的態度確實如你所言，但移民與原居民之間的情感對立也是一大原因，移民之中有人想擅自住到營區以外的地方，而這些人就跟原居民產生了摩擦……結果，我們決定限製移民的行動一陣子，所以他們才會完全不信任我們。」
「自作自受啦，這就叫自作自受——」
愛麗絲還是一樣，坐在椅子上翹起椅子的前腳，雙手抱胸伸腿向後靠。
雖然小悠勸她別這樣很多次，但她完全沒有要改的意思，最後小悠也放棄了，結果愛麗絲的沒教養行為，就成了學生會的特有景致。
「不過呢，既然我們接納了他們，就有責任保護他們。」
「關於失蹤者，我們也有進行調查，也增加移民居住區附近的巡邏次數……」
從洋子的表情看不出感情，但口氣卻滲著遺憾。
「原來如此，不過，跟瘋狂醫生這個人有關係嗎——」
擔任書記的可耶，邊振筆疾書邊發出疑問。
「不知道，不過，移民全都沒有共生的人，因為他們大部分到現在都是反對共生派。」
「反對共生派的勢力增長了多少？原居民裏頭也增加了不少吧？」
「大部分的原居民都信任愛麗絲會長，即使她是這種人，但工作上的能力有目共睹，而且知道跟圓環族合作生活才變輕鬆的，也都是以前就住這的居民，這個《碎片》若沒有圓環族的支援就無法維持，幾乎所有原居民都能理解——隻是……在步美那件事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要來和圓環族共生了。」
體內被蟲吃光、殺害的步美，悲慘的姿態完全展露在前來領餐的人們眼中。
那確實是非常具衝擊性的事件。
姑且不說原因為何，在那件事之後，不會有人還想要共生了吧。
「雖然有十八歲以下的人希望能共生，但我們剛決定十八歲以下的人必須要有監護人的同意才能共生，本來大人就很排斥共生，認為自己的身體就算了，怎能獻出孩子的身體，再加上這次的事件，就更……」
就連愛麗絲也都露出苦瓜臉。
「瘋狂醫生那家夥真的很行，能在最關鍵的事上引爆最具效果的炸彈。」
「但也不是沒有值得開心的事，今天早上，增援部隊從圓環族的轉運站抵達《學校》，分別是七台浮遊戰車，和三十名烏魯拉司士兵，就算我們在遺跡中遇到的女王出現在這個《碎片》，光憑這個戰力就能輕鬆擊退。」
原來如此，玖朗點頭。
圓環族也是認真地想要保護《學校》而行動。
對他們來說，《學校》是貴重的人類基地樣本吧。
最新加入gate world的種族，就是地球上的人類
。
人類對寄生種來說，是適合共生的種族之一。
人類很弱小。
但同時也是有用的種族。
為了幸存，人類會活用長處，投入某個寄生種團體的庇護下是最明智的手段，《學校》這麽認為。
玖朗也認為這個方針是正確的。
隻是，他和可耶有個小秘密……
話雖如此，也有即使背負風險，仍舊必須果敢采取積極行動的時候。
而現在正是那時候。
可耶視線瞥向玖朗。
玫朗默默點頭。
參與會議的其他人，一定都注意到他們的舉動了吧。
全場安靜無聲。
可耶舉手，愛麗絲迴：「說吧。」
「其、其實，我和玖朗哥在這次的事件中會全麵協助《學校》，因此……有沒有我們能做的……或正因為是我們才能辦到的事情呢？」
原本這場會議就是玖朗和可耶召開的。
在這個時間點召開會議，愛麗絲應該早就知道會有這個提案了吧。
「有啊。」
所以愛麗絲立刻就肯定可耶的話。
「瘋狂醫生的目標很明顯，就是離間圓環族和人類，因此，要是發生圓環族和人類的羈姅變穩固的事情，那家夥一定會上鉤——所以說，玖朗，可耶會變成誘餌……可以嗎？」
「你打算做什麽呢？」
「發表可耶要和圓環族共生。」
愛麗絲賊笑。
「要共生的圓環族今天早上才剛到，而且是種族的權威，我們將舉辦盛大的共生儀式，就像祭典一樣，會有棉花糖啦，章魚燒和糖蘋果可吃，還會有許多活動讓氣氛熱到最高點，不僅如此，儀式最高潮就是可耶的演講，這半年來到過gate world各個地方的紀野國可耶，終於領悟到和圓環族共生正是自己的使命，於是決定歸順圓環族，還會宣告《學校》方是人類希望的堡壘，所以她決定要和與《學校》敵對的各種事物奮戰——怎麽樣，很帥的計劃吧？」
原來如此，玖朗點頭。
那確實……是讓瘋狂醫生不得不插手幹預的計劃。
「別擔心，我一定會保護可耶的身體，隻不過，玖朗你也要幫忙。」
「那當然啦。」
玖朗表情嚴肅地頷首。
「——這樣可以嗎，可耶？」
「嗯，交給我吧——」
可耶樂觀地微笑。
「嗚哇啊，祭典耶，好期待喔。」
她興奮地臉頰泛紅。
小悠和洋子傻眼，互看彼此。
這麽說來……可耶從以前就很喜歡祭典。
她最喜歡熱鬧又愉快，大家都笑開懷的場合。
（可耶這家夥，都沒變呢。）
玖朗忍不住輕笑。
（結果……我繞了一堆遠路，反而讓可耶的笑容越來越遠離我……）
「好，就這麽決定了，可耶本人幹勁十足，身為她的監護人，我允許她共生，所以……」
「哦，交給我吧，就來垂下掛上釣餌的魚鉤，釣一條瘋狂醫生來嚐嚐！」
說完愛麗絲露出無所畏懼的笑容。
順帶一提，她還因為太往後靠而跌下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