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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一早上發生的事之中,對我來說具有重要涵義的有兩件。


    第一點是堀不在教室裏。


    也許是因為感冒了,也有可能隻是因為不想來上學,但我覺得她的缺席跟真邊有關。


    昨天堀和真邊兩人單獨見麵。聽真邊說,那個沉默寡言的堀說了很多話。真邊常常會毫無自覺地傷害到別人,過度相信正確事物的正確性。如果堀因此受傷,那並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點是真邊在教室裏。


    昨天晚上她應該爬上了階梯,與魔女見麵,離開這座島,去和大地的家人見麵——真邊的這項計劃恐怕從第一步就失敗了。


    假如真邊由宇真的無聲無息地從這座島上消失就好了,那會是最好的結果。我可以找迴宛如窗邊的觀葉植物般安靜平穩的生活,就隻要邊進行光合作用,邊等待澆水的時刻。但事情卻不是那麽一迴事,所以我還得暫時承受一些辛苦。


    堀不在教室裏、真邊在教室裏,除了這兩件事之外,其他都無所謂。做了令人懷念的夢也好,因為稍微感冒而腦袋有點昏沉也好,或是真正的塗鴉犯身分揭曉也好。


    這些全都不重要。


    *


    「為什麽要自首呢?」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問。


    「不是自首,是被人發現了。」


    我倚靠在屋頂的欄杆上,拆開鮪魚三明治的包裝。這鮪魚三明治是我從學校餐廳買來當午餐的,外觀看起來不太可口。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將番茄汁的吸管湊到嘴邊,微微朝我瞥了一眼。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被發現吧。」


    「為什麽這麽說?」


    「從第一次就顯而易見了啦。你故意挑了一個絕對會被懷疑的時間點。」


    「湊巧啦。我隻是什麽也沒考慮。」


    「那個塗鴉有什麽含意呢?」


    「沒什麽意義,就跟在半夜裏奮力毆打抱枕是一樣道理,偶爾會想要發泄一下情緒嘛。」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哼笑一聲。


    「你可以再誠實點迴答我吧?我可是差點就被當成犯人了喔?」


    我對這件事深感抱歉。


    「可是我覺得我已經盡可能老實地迴答你了。」


    「你對老師也緘口不提動機吧?」


    「一直都待在屋頂上的你為什麽會知道這種事呢?」


    「貓很擅長隱身於各種地方。」


    「你聽誰說的?」


    我本以為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一定會找話隨便蒙混過去,可是他卻老實地迴答我。


    「真邊由宇。」


    「她來過這裏?」


    「在第二節課結束後的休息時間。」


    「為什麽?」


    「不知道啦。看來我們似乎被當成哥兒們了。」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你們說了什麽?」


    「她來問我你為什麽要塗鴉。我迴答她我不可能知道,就這樣囉。」


    「是喔。」


    我終於咬了一口鮪魚三明治。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把雪球餅幹丟進嘴裏,那看起來似乎跟番茄汁的味道不太搭,不過每個人各有所好。


    「那你為什麽要塗鴉呢?」


    「你意外地很纏人呢。」


    「看推理小說的時候,我最在意的就是動機,犯罪動機最具影響力。隻要動機能夠讓人接受,犯人或密室,甚至詭計都隻要跑跑龍套就行了。」


    「動機啊。」我歎了口氣。


    有些事無法具體說明,就像雲的形狀、初戀的理由、微碳酸飲料喝起來的感覺。但是我確實給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添了麻煩,所以我盡可能迴答他。  「說得誇張一點的話,是因為我想要保護手槍星。」


    「手槍星?」


    「嗯。」


    「它位在距離地球很遠的地方,實際上是顆非常巨大的星星。」


    「對啊,比太陽還要大。」


    「手槍星上存在著什麽危機?」


    「手槍星必須一直高掛在遙遠的天邊,不可以被丟進階梯下的垃圾桶裏。」


    「你畫塗鴉就能保護得了手槍星嗎?」


    「誰知道呢,我也不確定。」


    真的不知道。


    即使如此我仍不能袖手旁觀。過度的悲觀主義者等同於過度的樂觀主義者,既然做什麽都沒有意義,我決定把我認為最具有價值的結局當作目標。從我與真邊由宇重逢的那天早上起,我就如此決定了。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把臉轉向我。就像真正的貓,用毫不動搖的眼神觀察我。


    「我似乎隱約明白你的目的了。」


    我並不想聽他的推理,不管他猜對或猜錯都無所謂。


    「這次害你無端卷進這灘渾水,我必須好好向你道歉。」


    對不起。


    關於這次的事,我必須跟許多人道歉。匿名老師沒怎麽斥責我,隻是很有耐心地問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責備我的人反倒是班長。佐佐岡則對我說:「你也邀我一下嘛。」


    包含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在內的四個人,我想竭盡所能地鄭重對他們道歉。但是鄭重道歉比想像中還要難,因為我不太懂如何把感情注入言語中。


    「隻不過是塗鴉而已嘛。」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說。


    「不管是誰,就算是我,偶爾也會想任性一下,在活著時給這個世界添些麻煩。單純隻是你這次的任性有些明顯罷了。」


    「是這樣嗎?」


    「對啊,貓可是任性的專家喔。」


    即便如此,塗鴉還是不對的行為。這跟人類隻要活著,就會在無可奈何下替周圍帶來麻煩是不一樣的。


    而且我還有其他不得不道歉的事。


    「對於給你添麻煩,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真的。但是我一點都不後悔。」


    就算時間可以重來一次,我肯定還是會畫下塗鴉。就算我知道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可能被懷疑是犯人,我也不會改變任何行動。


    「我差不多該走了。」


    我從他身邊站了起來。


    「我會祈禱你能夠一直不後悔地過下去。」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說。


    「謝謝。」我迴答。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是好人,我很喜歡他。但即使如此,無論會給他帶來多少麻煩,我都有想守護的東西。


    從很久以前,我就有一樣絕對不能放棄的東西。


    *


    放學後我被真邊叫住。


    「有件事希望你迴答我。」她說。


    今天還沒真正跟真邊交談過。


    我搖搖頭。


    「抱歉,我趕時間。」


    「你要去哪裏?」


    「去探望堀。」


    「我可以跟去嗎?」


    「不,我一個人去比較好。」


    帶著真邊一起去的話,問題似乎會變得更複雜。而且現在我並不太想跟她在一起。


    真邊看似還有話想說,卻很難得地欲言又止,一副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表達的樣子。


    或許就這麽離去比較好,但我還是開口說:


    「堀很不善於表達。」


    「嗯,似乎是這樣呢。」


    「她不擅長的程度,是你和我都無法想像的。」


    北極熊有北極熊的難處、深海魚有深海魚的苦衷,堀的難題也隻屬於她,周圍的人不容置喙。


    「你有什麽話想托我帶給她嗎?」


    真邊無言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表示:


    「我聽說記住很多小知識的話,日常對話就會變得比較容易。」


    她總是正確的,但這並不代表


    她能理解問題的本質。


    這一次我轉過了身,背對真邊,快步走出教室。


    *


    與堀相遇大概是在三個月前。


    也就是我來到階梯島的那天——與其說是來到,感覺更像是被人丟進這座島。


    印象中最初看到的景色是海。那是片未曾見過的狹小海灘,八月的太陽毫不留情地暴露在藍天上,烤炙白色的沙。


    當下,我自然無法理解為何眼前會出現一片大海,畢竟前一刻我明明還在住家附近的公園裏走著。可是環顧四周,仰望天空,這裏毫無疑問是片沙灘。風把海潮特有的鹹濕氣味送進鼻腔,波浪反覆重重拍打沙岸發出確實的聲響。


    我出神地眺望著地平線好一陣子,又或者我其實什麽都沒在看,隻是感到一陣混亂。雖然心裏有些不安,但就連那份不安都很模糊,未使我產生想要大喊或大哭的情緒。


    一會兒過後,我總算想到該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我把手伸進口袋裏,打算拿出智慧型手機,可是卻發現裏頭什麽也沒有,最後隻在另一邊的口袋裏找到一個扁扁的錢包。我身上穿的是夏天的輕鬆打扮,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口袋了。


    雖說如此,知道錢包在身上,多少讓我安心了一些。總之先迴家再說,雖然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但隻要走到車站就總會有辦法吧,打定主意後我便轉身想要離開。


    海灘上沒看到腳印,海岸被堅硬裸露的岩崖包圍著,角落有道水泥砌成的階梯,階梯前有個女孩佇立著。那女孩的年紀跟我差不多,個子很高,眼神不太和善。


    我朝她走近,帶著高溫的沙粒在鞋底下不穩地潰散開來。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


    她看起來依稀有點不高興,另外也有種難過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她的左眼下有顆淚痣吧。


    不管怎樣,她看起來都不太和藹可親,所以我盡可能露出禮貌的微笑開口。


    「請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她什麽也沒迴答。如果她就此離開的話,我也能放棄詢問,但她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好吧,現在究竟該怎麽辦呢?


    「我真的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完全沒個頭緒,正覺得束手無策。你知道這附近有車站嗎?就算是公車站也行。」


    女孩緩緩地啟齒。


    「你叫什麽名字?」


    那是一種尖銳得詭異又不安定的聲音。


    為什麽問路的我反而被人問叫什麽名字?搞不懂這段對話的相關性,但無可奈何下,我還是迴答了。


    「我叫七草。」


    女孩再度陷入沉默。


    我繼續把想到的話說下去。


    「就是七草粥的七草。雖然我覺得這是個奇怪的姓氏,但因為也不算難念,所以並沒有什麽不滿。而且托這個姓氏的福,我從國小的時候就默記了七草有哪些。你知道嗎?除了春天的七草之外,還有夏天跟秋天的七草喔,不過就我所知,冬天的七草並不存在,感覺冬天有點可憐呢。」


    然後我一一列舉出水芹、薺菜、鼠曲草、繁縷、寶蓋草、蕪菁、蘿卜,感覺像在念咒語。


    當我接著要背誦起夏天的七草時,女孩皺眉開口說:


    「抱歉,我、不善言辭。」


    原來如此。


    因為不善言辭,所以不太說話,非常簡單易懂。


    「我明白了。拿你不擅長的事拜托你,真的很抱歉。慢慢來也沒關係,你可以告訴我這裏是哪裏嗎?」


    我靜靜地等她開口。


    不發一語地對望感覺有點尷尬,於是我便在途中加了句:「如果你無論如何都不想開口的話,隻要搖搖頭,我就會到別的地方去。」


    她沒有搖頭。


    而是用一種宛如樹葉飄落的速度,緩緩說道:


    「這裏是被丟棄的人的島嶼。想離開這座島,七草……就必須找出……失去的東西。」


    感覺好像童話中的一個章節——半夜玩具兵會突然動起來,森林深處裏住著邪惡的魔法師和烏鴉們,而我則誤入了被丟棄的人的島。然後如果要離開這座島就得找出失去的東西,一定就像吉吉兒與米吉兒尋找青鳥那樣。


    因為這番話太偏離現實,所以我認定這名少女的想像力非常豐富。在麵對一臉正經地說著幽靈或外星人的同學時,有個管用的方法——


    我堆起笑容迴答她:「原來如此,謝謝你。」


    她搖了搖頭。


    「這是、真的。」


    至少她不善言辭這件事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她的表情滿是悲戚,眼底含著淚水。


    就算如此,這仍不構成使我相信她話的理由,然而——


    ——即使被騙,又有什麽關係。


    我覺得自己不太輕易相信別人,但相對地我很擅長放棄。隻要一開始就做好被騙的準備,那我就能裝出什麽都相信的模樣。


    「我懂了。這裏是被丟棄的人的島嶼,不找出失去的東西,我就迴不了家。」


    試著說出口後,我吃了一驚。


    這句話太過自然了。就像蘋果從樹上掉下來、一到冬天氣溫就會下降般理所當然。


    但是女孩搖了搖頭。


    「不是你,是七草。」


    又來了,莫名其妙。


    「我就是七草啊。」


    女孩點頭同意。


    「不說出名字就不行嗎?」


    女孩再度點頭。


    「為什麽?」


    她歪著頭說:


    「我不知道,不過規定是這樣的。」


    規定是怎麽迴事?果然莫名其妙。


    「那是誰決定的呢?」


    她什麽都沒有迴答。


    我再次微笑。


    「總之很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老實說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我會先在周圍繞一繞。」


    她搖了搖頭。


    這反應讓我感到意外。我不明白她在否定什麽,就連那是否真的代表否定也不知道。


    她說:


    「我也、剛到這裏不久。我帶你去找清楚詳情的人。」


    然後她低下頭,補了一句:「如果你方便的話。」


    這就是我和堀的相遇。


    堀帶著我前往學校,去見了匿名老師。明明正值暑假,老師卻還是待在教職員室。


    在抵達學校之前,印象中我們幾乎沒有交談,隻有我對映入眼簾的東西,有一句沒一句地發表感想。


    平常的堀十分沉默寡言、在那片海岸上跟我說話對她來說有多麽勉強,我沒花上太多時間就理解到這些事。


    我曾經問過她:


    「為什麽當時願意跟我說話呢?」


    她隻是困窘地笑了,沒有做出迴答,周末收到的信裏頭也沒有提及這件事。想必答案單純到根本無須說出口,因為她是一個善良的人。我雖然不輕易相信他人,但還是相信堀的善良。即使被騙也無妨。


    我認為真邊由宇與堀的善良屬於完全不同的性質。


    說起來,我比較能對堀的善良產生共鳴。


    我不知道昨天她們之間進行了怎樣的對話——但那兩個人會相互排斥是極其自然的事。盡管如此,堀還是選擇去找真邊談話,就像在那片海岸與我說話一樣,無論這對她而言是多麽痛苦的一件事。


    所以如果她受了傷,我不想就這麽放著不管。


    2


    在離開教室一個小時之後,我終於開始前往堀居住的宿舍。


    這一個小時內,我去了趟圖書室,寫了封信。我想既然有事想傳達給不善言辭的堀,那麽比起口頭表達,還是用書信的方式比較好,況且女生宿舍也


    禁止男學生進入。


    但是寫這封信卻讓我大費心思。如果是那些沒必要說出口的話,我可以輕易地一句接著一句寫下——身體還好嗎?最近天氣變得相當地冷,早晚請留意別著涼了,保重身體。


    然而一旦要提到真邊的事,文字就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了。感覺各種單字都不合適,所以我還特地拿來字典翻查了好多次。


    把好不容易寫好的信放進書包、踏出校園時,太陽已經要下山了。我跨越伸長的影子,走到書店,買了一本文庫本。那本小說描寫的是一位熱愛電影的平凡男性的日常生活。


    我大概一年前讀過這本小說。是一本既沒有什麽戲劇性發展,也無讓人心神不寧的戀愛情節的小說。老實說大部分的故事我者忘光了,但是我還記得這本小說從頭到尾讀來都讓人心情愉悅。我想既然是要帶去探望人,比起懸疑或者推理小說,這種讓人心情愉悅的故事更合適。


    我請店員幫我把它包裝在送禮用的漂亮深綠色紙袋裏以後,前往堀所住的學生宿舍。我是第一次拜訪她的宿舍,隻知道大概的位置和宿舍名,還好最後順利到達了。


    那是一棟以磚瓦砌成,似乎會在童話故事中登場的雅致建築。褪色後色調轉為柔和的金漆門牌上寫著『搖籃之家』。


    我按下門旁邊的門鈴,立刻傳來長而尖銳的鈴聲,不久後門打開了,一名年約三十中句的女性露出臉來。雖然嘴巴比平均大小還要大了一點,不過是個五官漂亮的女性。


    「我是堀的朋友,我來探望她。」我說明自己的來意。


    那名女性笑著說:「是嗎?那就請進吧。」替我打開了門。我沒想到對方會這麽幹脆就放我入內,對此稍微感到吃驚。「我聽說這裏禁止男性進入。」


    「凡事都有例外,像修理漏水的工人啊,聖誕老人啊,還有來探訪蹺課女孩的男孩子。」


    這個人說話就像春哥一樣,該不會這種個性的人很適合舍監這個職業?


    這下我也不好說出「沒關係,我放下信和書就離開」,順從地走進了搖籃之家。


    「堀不是因為生病嗎?」


    「是啊。」


    「你知道她為什麽向學校請假嗎?」


    「你覺得那孩子會跟我說這些嗎?」


    「其實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不知道她是怎麽跟學校通知缺席的。」


    我在玄關脫下鞋子,踏上走廊,聞到了甜甜的香氣,那是有別於點心和水果的香味。借此我再次認知到這裏是女生宿舍。


    「那孩子的房間是二〇一號房,就在二樓第一間。」


    「謝謝。」


    我向舍監低頭致意,走上又窄又陡的樓梯。某處傳來女孩子的說話聲,透過牆壁聽起來很微弱,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麽,隻有偶爾夾雜其中的笑聲鮮明無比。


    我站在掛著二〇一牌子的房門前,敲了敲門。


    沒有迴應。我望著乏味的木門發呆,這時門把默默地轉動了。


    從門縫中探出頭來的堀發出微弱的哀號,一種近似「哈」與「嘿」融合在一起的奇妙哀號。她穿著純樸的運動服,看起來比在學校的時候還要年幼了幾分。


    我對她微笑道:


    「抱歉,突然跑來。這是慰問品。」


    我把書店的紙袋交給她,她接下後困擾地皺起眉頭。也許空手過來對她來說比較輕鬆。


    「我有話想跟你說,方便嗎?」


    堀以緩慢的動作一點一點地拉開門,我穿過縫隙,走進她的房間。裏頭有幾個玩偶、牆上裝飾著兩幅已經完成的拚圖、窗邊有棵拇指大小的仙人掌、床上的毛毯有點亂。除此之外,在這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內,沒有其他稱得上是特色的東西。


    堀指了指書桌前的椅子,應該是示意我坐那裏吧,於是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她依舊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一臉不可思議,就好像在水族館裏發現了在遊泳的長頸鹿一般。


    「身體怎麽樣?」我問。


    她沒有迴答。


    「為什麽今天向學校請假了呢?」


    她果然還是沒有迴答。


    問太多問題也隻會讓堀感到困擾吧。我思索著別的話題,不過怎麽樣都找不著,明明剛剛才在圖書館裏歸納好自己要說的話而已。


    當我猶豫著該怎麽開口時,堀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間。


    我沒能叫住她,沉默寡言的她所采取的行動往往出人意表。門關上時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停留在耳畔遲遲不散。


    ——這下傷腦筋了。


    對不善交談的堀而言,訪客突然到來應該不是她樂見的情況。我當初還是應該隻把信托付給舍監就好。但至少她允許我進到房間,還讓我坐在椅子上,我也不願就這麽空手迴去。


    正當我這麽煩惱時,門再度開啟了。


    堀拿著兩個茶杯,將其中一個放到書桌上,輕聲說:「請用。」


    我坦率地笑了,迴了句「謝謝」。她點點頭坐到床上。


    我就著茶杯杯緣啜了一口,紅茶淡淡的甘甜在嘴裏擴散開來。堀仿佛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把茶杯放迴書桌上,再度露出微笑說:「很好喝喔。」盡可能表現出誠意。


    看到她也微微地笑了,令我感到安心。


    接下來終於要進入正題。


    「要是我猜錯的話,請別介意。你之所以向學校請假是因為真邊嗎?」


    一如往常,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沒有迴應的對話就好像在黑暗中找東西。我想起真邊曾經說過類似的譬喻。但我很習慣黑暗,所以不論何時手槍星幾乎都不會照耀我。


    「我想真邊一定又說了什麽過分的話吧,也許我應該把她帶來向你道歉才對,不過那是件相當困難的事,因為真邊在傷害別人時往往都毫無自覺。」


    至今為止發生過好幾次。


    真邊由宇不管對誰都不溫柔,言行舉止中沒有顧慮——又或許她本人其實有心要顧慮,但總是無法切中核心。就某方麵來說,她太堅強了,所以無法設想弱者的心情。


    「你如果真的很氣真邊,氣到無法原諒她,或者討厭她到連臉都不想見到,我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雖然我無法為你做些什麽,但說出來說不定能讓心情舒坦一些。而且關於她的壞話,不論多少我都說得出來,我想肯定有很多地方跟你有所共鳴。」


    真的。關於真邊的壞話,不管多少我都說得出來,甚至要我每個禮拜舉辦一場發表真邊由宇壞話的會議也行。如果這麽做能夠稍微排解他人對真邊的憤恨,總比讓真邊自己在人際關係中惹出糾紛來得好。


    可是堀搖搖頭。


    我不清楚她究竟在否定什麽。


    我繼續說:


    「今天是真邊來到這座島上的第五天,我這五天內一直在試著把真邊趕出這裏。」


    這是我唯一的願望。隻要真邊從這座島上消失就行了,其他事我都不管。


    「雖然很難,但我還是想盡可能去試。順利的話,也許你很快就能找迴平穩的生活,畢竟隻要她消失在這座島上,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堀又搖了搖頭。


    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你向學校請假不是因為真邊的關係嗎?」


    這一次她點頭了。


    然後堀以帶著苦惱的嘶啞聲音說:


    「我是不想跟七草同學見麵。」


    「我?」


    我有點混亂。


    難道我在不知情之下傷害了堀嗎?就算試著迴想也完全沒有頭緒,真是的,這下我就沒資格批評真邊了。


    「方


    便告訴我原因嗎?」


    堀輕輕地點頭。


    可是她遲遲沒有打算開口,我漫無目的地盯著從她茶杯裏冒出的白煙。白煙像是融化一般,消失在染上夕陽餘暉的赤紅空氣中。


    終於,堀開口了。


    「因為我和真邊同學談了七草同學的事。明明並不了解實情,卻擅自這麽做,我想這樣不太好。」


    堀說的話很難懂,讓我抓不太到主題。感覺就好像眼睛盯著樂譜,但其實並不認識音符代表的意義,連旋律都想像不出來,然而其中肯定存在著某種規律。


    「我的事?」


    「關於七草同學的心情。」


    「你們其實並不太了解,卻談論起我的心情?」


    「是。」


    「我的心情是指?」


    「像真邊同學正在給你添麻煩之類的。」


    「意思是,你想像著我的心情,幫我出頭了?」


    「是。」


    「然後現在你正為這件事感到後悔?」


    堀深深地點了頭。


    「我本來想趕快道歉的,但覺得很難為情。」


    她低下頭說了聲對不起。


    「這種事需要那麽在意嗎?」


    她神情嚴肅,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我。


    「我認為擅自解讀別人的心情並加以談論是很不好的行為,非常不好,那不是我該插嘴的事。」


    我不禁笑了出來。


    真是意外,原來堀和真邊很相似。兩個人都在自己的心中有著一套頑固的準則,極端厭惡超出準則的事情。差異隻在於她們的準則完全不同,但態度卻是共通的。


    我想要告訴她不用在意也沒關係,但又發覺這樣做似乎不妥。堀想對什麽背負罪惡感,這種事由她自己決定就好了。


    「我不在意喔。既然真邊沒有給你添麻煩,那就沒事了。」


    真邊很遲鈍,就算她已經深深傷害到某人,這件事還是不會出現在她的想像之中。然而,一旦她得知有這麽一迴事,也不難想像她會露出意誌消沉的模樣。我想盡可能不看到真邊消沉的模樣。


    堀微微歪著頭。


    「七草同學是……」


    「嗯?」


    「為了真邊同學而來見我的嗎?」


    「並不是。」


    完全不是這樣。至今為止,我不曾有過為了真邊而打算做點什麽的想法。


    「采集沙金進行煉製、切割岩石找出鑽石等行為,全都是為了自己吧?不可能是為黃金或鑽石著想才這麽做的。兩者是一樣道理。」


    我單純是為了自己的欲望,才跟真邊由宇扯上關係,其中並無關她的利益。


    堀低頭盯著自己手邊的茶杯。


    「我想是我誤會了。我以為真邊同學認為把七草同學牽扯進去是理所當然的事,而覺得這樣不太好。」


    看在旁人眼中也許確實是那樣。


    小學時期,每當真邊引起問題而被叫到教職員室時,我總是被交代同樣的一番話——不可以老是乖乖聽從真邊同學說的話喔,不願意的時候就要勇敢說不。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是我自己選擇跟真邊走在一起的,她沒有強製我,隻是邀請我而已。她有邀請的權利,我也有拒絕的權利。」


    她總是非常公平,因為過於理所當然地表現出公平,所以有時看起來反而好像很不公平。


    「原來如此,抱歉。」


    堀慢慢地將手中的茶杯送到嘴邊。


    我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等我把茶杯放迴書桌後,堀才開口:


    「七草同學為什麽會跟真邊同學走在一起呢?」


    我在上星期五也被問過類似的問題。


    那時候我沒有做任何迴答,因為那是個很難迴答清楚的問題。


    「那是非常私人的原因,我想你聽了也會覺得很無趣。」


    堀搖搖頭。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告訴我。」


    真要說的話,我介意。這是非常偏向感情上的事,我不覺得感情這種事能夠用言語來闡述。將一百萬種喜悅都用喜悅這個字眼來表達,一百萬種悲傷都說成悲傷,這樣有什麽意義呢?堀應該最清楚語言的不完整,若非如此,她也不會那麽恐懼說話。


    但既然堀想知道答案,要我說也無妨,我早就習慣接受不情願的事了。


    「會跟真邊來往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沒有人強迫我,我也沒有被扣上手銬,更不是什麽命運之類的因素。隻是一些小小的偶然讓我們相遇、曾經分開,然後現在又重逢而已。」


    堀點點頭。


    我接著說:


    「這世上有些東西沒有湊成一對就沒有意義。像鞋子隻有一隻的話就派不上用場;少了球的話手套就沒有用途;隻有一台無線電,就等同是在朝著無底洞叫喊。可是我和真邊的關係並不是那樣,沒辦法用簡單易懂的道理來解釋。」


    如果我和真邊剛好是左右腳的鞋子,那事情就簡單多了,隻要思考如何互相協調就好。但我們是不同的兩個人,就算獨自一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所以不得不去考慮更複雜的問題。


    「這兩年,我和真邊各自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場所,而這段期間我沒想過要見她,隻要她能在遠處好好地過日子就夠了,我並沒有想要跟真邊在一起。」


    相隔兩地最好,遠到看不見彼此的身影,遠到像星星與星星之間的距離。


    「堀,你聽過手槍星嗎?」


    她搖搖頭。


    於是我對她說明手槍星,就像我昨天深夜裏跟大地說的一樣——那是一顆巨大的星星,人類在二十世紀末發現它時,手槍星是銀河中最大的星星,但是因為距離地球相當遙遠,所以映在我們眼中的光芒微乎其微。手槍星很不起眼,但它強烈地、高貴地綻放光輝。我很喜歡手槍星的光芒,就算這道光不曾照亮我的黑暗。


    說起來這就是我對真邊的所有感覺。


    「我並非想要待在真邊身旁,隻希望她能夠一直維持她原本的樣子。隻要像個傻瓜一樣勇往直前、像道強烈光芒一樣繼續追逐理想的她,還存在於這世界的某個地方就夠了。」


    我和她完全不一樣。


    想法也好,生活態度也好,都不一樣。她的理想並非我的理想,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像真邊由宇那樣活著。


    盡管如此,真邊由宇仍是我的英雄。


    在我眼裏她是最美麗的事物。


    我不想看到她沾上髒汙。隻要能夠讓她保持那份美麗,我願意付出任何犧牲。


    就算個性完全不一樣,理想格格不入,真邊由宇還是比什麽都令人憐愛。


    我這樣肯定很矛盾吧,不然要怎麽辦呢?她因為追逐著理想而美麗,但這份理想卻會傷害她,為了保護持續追逐理想的她,我有時會否定這份理想。


    對我來說,真邊由宇的理想並不重要,我也不在乎她的目標在哪。


    她那朝著某一點勇往直前的身影,就是我的全部。


    「要是真邊能到一個我看不到的地方,那就再好不過了。把美麗的迴憶掛在牆上裝飾就足以讓我活下去。可結果我們卻在這座狹窄的島上重逢了,這不是讓我很沒轍嗎?隻要真邊由宇在附近,我的目光無論如何都會追著她跑。」


    所以,我束手無策。


    冗長的解釋結束後,我告訴了堀一個簡單的結論。


    「我一點都不想看到她出現什麽缺陷,無論如何就是不希望。」


    這是非常感情上的話題,果然無法客觀地去解釋。


    堀緩緩地點頭。


    然後開口說:


    「你喜


    歡真邊同學啊。」


    肯定不是。


    我對她的感情並不是用愛情、戀愛這種美好而簡單的詞語就能替換的,那是更複雜、不透明且單方麵的感覺。


    不過,我說了謊:


    「大概就是這麽一迴事吧。」


    我為了結束話題而撒了謊。


    但一把話說出口之後,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謊話了。


    戀愛是否為美好的事物,我並不知道。


    *


    走出搖籃之家後,我穿越窄巷走到主要大道上。


    巨大的雲層橫亙在日落時分的天空上,深藍色的雲朵帶著一絲灰,看起來相當沉重,沒有從天落下真教人感到不可思議。


    這片雲將天空的顏色一分為二,雲層下方透出的天空是濕潤的紅色,雲層上方則是飄然的藍色,兩者看起來不像是同一片天空,仿佛同時間看到了兩個屬於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天空。


    我走在主要大道上,街燈已經點亮,但看不清楚與我擦肩而過的人的臉龐,光線不夠充足,景色顯得模模糊糊。


    我思考著真邊由宇的事,無論何時我總想著她的事,就算她的理想與我的理想不同,我還是想要保護她一直追逐理想的身影。我放棄了其他一切,唯有一點從不放棄。


    昏暗的前方射來兩道並列且剌眼的光,來自野中先生的計程車。在這座島上,汽車的頭燈比什麽都醒目。


    我停下腳步,揚起手。


    野中先生仿佛下沉般地減低速度,車子停下時,後座的門剛好在我身旁的位置。


    我一麵坐上去,一麵告知:「到失物招領處。」


    門關上後,野中先生問:「你找到失去的東西了?」


    我點點頭。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答案了。」


    計程車駛動。


    3


    海邊的燈塔一如往常把光投射到島外,強烈的光芒因夜空與海而顯得朦朧,看起來就像孤獨的光芒。


    從車內就可以看到燈塔前站著一名留著長發的女性,她穿著粗呢連帽外套。是時任小姐。


    計程車就停在她旁邊,付了起跳價後,我下了車。


    時任小姐望著我,雙手還插在粗呢連帽外套的口袋裏頭。


    「嗨,小七。」


    我迴她一聲晚安,可以聽到身後計程車的引擎聲正逐漸遠去。


    時任小姐稍微低著頭說:


    「今晚好冷啊,每天晚上都在變冷。」


    「那你待在郵局裏頭不就好了。」


    「我剛送完信件,不知為何心血來潮地想仰望一下這座燈塔。」


    「為什麽?」


    「不知道啦,高的東西任誰都想仰望吧。」


    時任小姐就像隻膽小的烏龜縮著脖子,視線朝向燈塔最高的地方像頂貝雷帽般的屋頂,孤單地待在巨大的燈火上頭。


    「時任小姐,你想負責失物招領的人真的在這裏麵嗎?」


    「誰知道呢?我希望不在。」


    「為什麽?」


    「那是當然的啊。沒有點燈,也不發出聲響,簡直就像石頭下的昆蟲一樣,一個人生活在這種地方,誰會開心啊?」


    時任小姐唿出白色的氣息,緊盯著燈塔。


    「那魔女呢?」


    「嗯?」


    「一個人生活在山上的魔女,你又怎麽看呢?」


    「啊,兩者的確很像呢。」


    來到階梯島,知道魔女的存在時,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悲劇性。要是換個象征,把她想成是從山上俯視整座島的絕對權力者,那的確跟可憐八竿子打不著。盡管如此,若是真的有人獨自一人、從不露麵,一直守護著這座島的安穩,我會很同情那樣的生活。所以我才登上階梯,想要跟魔女見麵,聽聽她說話。


    「對了,我寄了信給魔女。」


    星期五和星期日,我寫了兩封內容幾乎完全一樣的信給魔女,但還沒收到迴信。


    「你幫我送出去了嗎?」


    「當然。」


    「魔女真的在山上嗎?」


    「大概吧,雖然我沒有見過她。」


    「可以的話,我希望魔女住在鎮上。」


    既然是無人知曉真麵目的魔女,不管她待在哪裏都一樣。隻需要假裝成一般的居民,過著平穩的日常生活。她又不是電腦遊戲中的魔王,沒必要特意隱藏在迷宮最深處,也不需要害怕拿著聖劍的勇者。


    時任小姐點點頭。


    「燈塔裏頭跟山上,如果都空無一人就好了。」


    「是啊。」


    「垃圾桶裏麵還是空無一物最好。」


    「說得對。」


    「不過,不管怎樣,隻有那道階梯不是空無一物喔,從學校後頭通往山頂的那道階梯。」


    「什麽意思?」


    「意思是想知道這座島的事,就隻有登上階梯這個方法。」


    從她的聲音中感覺得到一種接近確信的東西,冷靜、安定,又有點悲傷。


    「我曾經試著爬上去一次。」


    「結果怎樣了?」


    「沒有到達山頂。」


    「是嗎?」


    「為什麽會那樣呢?」


    時任小姐笑了。


    「我怎麽會知道。那裏是個非常隱私的地方。」


    時任小姐打著寒顫,背對燈塔,朝著旁邊的郵局慢慢走去。


    「對誰而言都是個非常隱私的地方喔,就像在床鋪上、睡夢中,沉浸於迴憶裏頭一樣。所以我不知道小七的階梯是什麽樣子,小七也不知道我的階梯。」


    不可思議的一段話,但隱約能夠理解。


    那裏非常孤獨,隻能一個人不停地爬上狹窄的階梯。看不到頂點,即使隻有一條路也還是會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那是任何東西都無法相對化的孤單地方。


    時任小姐將手放在郵局門把上,轉過頭來看我。


    「要到裏麵喝杯熱牛奶嗎?」


    「不了。」


    我並不是為了找時任小姐才到這裏來。


    她笑著,把視線朝向道路另一端。


    「現在的確不是喝茶聊天的時候。」


    我把目光移往和時任小姐一樣的方向。


    有個女孩從道路的彼端跑了過來。她的兩手用力擺動,披頭散發,盡管有段距離,還是能聽到她喧騰的腳步聲;就算在薄暮之中,她的身影依舊鮮明耀眼。比計程車的頭燈還更加具有特色,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那再見囉。」時任小姐說。


    聽到關門的聲音,我知道她走進郵局了,但我沒有往那邊看,也沒有迴答她。


    真邊由宇筆直地朝我跑來。


    她兩手撐在膝蓋上,身子往前屈,喘了好一會兒氣。


    「還好嗎?」我問她。


    真邊頻頻點頭,迴答:「空氣、不夠。」她有時會忘記人體存在著極限。


    等到唿吸聲平複之後,我問她:


    「你為什麽在這裏?」


    「因為我看到你。」


    「所以你就跑過來了?」


    「沒辦法啊,誰教七草你坐上了計程車。」


    「為什麽非得追上我呢?」


    她皺起眉頭,抬頭看我。


    「莫名地就覺得要追上。」


    「聽好了,真邊。高中女生不應該不明所以地就全力快跑。」


    「為什麽?」


    「天氣冷的時候一旦流汗,很有可能會感冒。」


    其實並不是這種理由,但為了讓真邊接受,我姑且給了一個簡單好懂的答案。她點點頭表示:「我知道了,下次


    我會盡可能在天氣暖和時再這麽做。」


    「啊,不過,我有事要問你。」


    「很不巧,我現在有事要處理。」


    「很快就好,隻要你迴答我就行了。」


    我小聲地歎了一口氣。


    「什麽?」


    「告訴我,為什麽你要塗鴉呢?」


    從今早開始,我就被不同人詢問過一樣的問題,塗鴉的理由真的那麽引人興趣?算了,畢竟我是自作自受。


    「沒有什麽特別含意,我隻是隨興亂畫而已。」


    「騙人。你這人最討厭那樣的事了。因為任性而給他人帶來困擾的舉動,你總是能避就避。如果你真的是犯人,那就不可能什麽理由都沒有。」


    真邊筆直地凝視著我,那是張沒有表情的臉,宛若物品。不像是人類,而是更簡單、如記號般的美麗臉龐。從她那對黑色眼陣中,難以置信地感覺不到意誌或者決心之類的東西,隻是像兩潭平靜清澈的湖水。


    「從早上我就一直想問了。但我無法把話統整好,猶豫著不知是否該觸及這件事。但請告訴我,你是因為我才去做自己討厭的事嗎?」


    我搖搖頭。


    「為什麽你會這麽說呢?那不過是個塗鴉而已。跟你有什麽關係呢?是我擅自惡作劇,然後被人發現、遭到責罵罷了。」


    「但是堀同學說過,我奪走了七草的決定權。」


    「沒有這迴事。」


    大家都誤會了。


    大家都誤會了真邊由宇。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動的,雖然旁人看來或許是這樣,但至今為止,我從來都沒有被你強製去做過什麽事。」


    「這點我知道。七草你其實出人意料地頑固。」


    「我才不想被你這麽說。」


    「我還滿了解七草喔。你是個秘密主義者,會毫不在意地說謊好把事情蒙混過去,有時很壞心眼,老是無謂地隱藏自己的好惡,整體而言並不坦率。」


    「你是特地來找我吵架的嗎?」


    「而且非常溫柔。」


    真邊的聲音出奇地有力、具攻擊性而且很尖銳。


    「七草比誰都溫柔,所以我有時候會擔心。」


    「才沒那迴事。對他人溫柔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我總是很快就放棄,很輕易地便放棄任何事。」


    和真邊由宇不一樣。


    我無法像她一樣單純地追逐理想。無論對誰都能夠溫柔相待當然比較好,可是那麽辛苦的事我堅持不來,所以至今我拋下了不少事情。


    然而她卻搖搖頭。


    「才不是,隻有七草沒有放棄我。」


    我一時忘了唿吸。


    這是我不想從真邊口中聽到的話。她是個對他人的情緒沒有自覺,遲鈍、粗暴,從來沒有考慮過什麽叫做放棄的女孩。我一直都這麽相信,然而……


    「七草可能覺得我是個笨蛋吧。」


    「嗯,的確是。」


    「也許我真的是個笨蛋,但我的視力挺不錯的,耳朵也很正常。」


    「我覺得這跟眼睛耳朵沒什麽關係。」


    「能夠正常地看見東西、聽到聲音的話,就不可能不感謝你。」


    真邊的手往我的製服袖口伸了過來。


    我無法閃躲,也無法揮開,隻能任由袖口被她抓住,那力道柔弱又纖細。


    「七草放棄的全都是和自己有關的事。你隻會放棄能夠讓自己變輕鬆、得到好處的事情。你總是為了他人放棄自己的事,獨自肩負各種辛苦。」


    不對。我真正無法放棄的隻有一件事。


    我很想不顧一切地反駁她;想對她說別把你個人的理想強加在我身上;想粗暴地把她的手甩開,轉過身去。


    但是我做不到。


    夕陽已經隱藏了蹤跡。在厚重的雲層遮蔽下,月亮似乎也不打算露麵。燈塔的光隻是一直照著海的遠方,我看不清楚真邊的表情。


    盡管如此,從郵局透出來的微弱光線映照出她的淚水,晶瑩透亮。


    「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身在黑暗之中,明明隻要有顆小燈泡就能得救,但我的手上卻沒有。這兩年來,我時常有這種感覺,每每都會想起你。」


    真邊由宇在哭,無聲無息地流淚。


    這是怎麽迴事?她的情緒總會在奇怪的時間點被引發,現在還為了莫名其妙的事,自顧自地哭了起來。果然無論何時都是如此,唯獨真邊由宇會讓我感到煩躁,讓我喘不過氣。


    「我其實心知肚明,七草總是幫我照亮周遭,我一直都被你保護著。」


    我並不要求人生發生好事,也沒想過要讓真邊由宇笑聲不斷,隻是想把壞事阻隔掉而已,我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模樣。


    可是,結果卻是這樣。我早就知道了,最後我一定會失敗。


    「把你打算做的事告訴我啊。」她以沙啞的聲音說。「我絕對不允許你獨自受苦。」


    我不禁失笑。


    她說的話太過偏離事實,這點非常符合她的風格,讓人覺得好笑。


    ——我唯獨不想從你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總是擅自扛起辛勞的人是你吧?無論何時我都隻是在一旁看著你,自作主張地提心吊膽而已。


    「把眼淚用在說服上是犯規的行為。」


    「我又不是想哭才哭的。」


    「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啦。」


    我總是在放棄。


    很久沒有因為消極的事而感到意外了。這跟預定不同,我沒有想到對真邊由宇保密這件事會失敗。


    「我和你一樣,我也打算跟魔女打交道。」


    *


    來到這座島後,我馬上舉出兩個假說。


    第一個是階梯島的形成——說白一點,就是關於我們是被誰拋棄的。由於太過偏離現實,那個假說我自己也不太能接受。但我為了去見魔女而爬上階梯,並於途中遇到了那些難以解釋的事之後,這個假說突然增添了幾分真實性。


    第二點是魔女的事——被稱為魔女的人物,其目的究竟為何。關於她想隱瞞與保護的事物,隻要看過階梯島的現狀就能夠明白。


    至今我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兩則假說,因為我從來就不想揭穿階梯島的秘密,隻要能夠悄悄地在島上生活就行了。


    不過一切都在與真邊由宇重逢時改變了。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容忍她待在這座島上。


    所以我畫了塗鴉。我要跟魔女交涉,說得更直接點是威脅魔女,讓她同意我的無賴目的。


    這點如今也沒有改變,無論要犧牲什麽、使出什麽手段,我都要把她送出這座島,我已這麽決定。


    *


    「我希望你跟我做個約定。」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真邊。


    「今晚,無論你接下來看到了什麽、聽到什麽,都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


    本以為她會問我:「為什麽?」


    但真邊由宇隻是擦了擦淚水,深深地點了頭而已。


    4


    我握住燈塔的門把。


    這次很簡單就轉動了,無須施加什麽力氣。


    一陣宛如微弱哀號的聲音響起後,門打開了。裏頭一片漆黑,空氣中混著塵埃,差點讓人輕咳出聲。


    我們走進燈塔裏麵,任由門敞開。裏頭感覺不到人的氣息,一道螺旋階梯沿著內牆通往上方,抬頭仰望,那裏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出什麽。


    「要爬上去嗎?」真邊問。


    我搖頭迴答:


    「我不是要來找失物招領處的負責人。」


    我慢慢地走進去。其實本來根本不需要來到這裏,可能在三月堂的


    飯廳就能把事情辦成。我要找的東西就在螺旋階梯前方,放在一張木製小桌子上——粉紅色的老舊電話。


    我一走近,電話就響了起來,嘰鈴鈴鈴、嘰鈴鈴鈴,恣意又吵鬧的聲音。我拿起聽筒。


    「把門關上。」


    真邊一關上門,燈塔裏頭幾乎完全陷入一片黑暗。門的縫隙透進了一點夜晚的亮光。跟完全的黑暗相比,夜晚竟顯得明亮。


    將聽筒湊近耳朵也沒聽到說話聲,不過借由傳來的輕微唿吸聲,可以知道另一端有人在。黑暗消除了距離感,我閉上眼睛,想像著耳邊的魔女樣貌。


    「初次見麵,我是七草。」我說。


    聽筒傳來了女性的聲音,並沒有用機器變聲過,但是卻聽不出年齡,聽起來既像上了年紀的人,又似乎非常年輕。


    「我並不是第一次跟七草說話。」那道聲音說。


    確實有這個可能,在我的假說之中也包含這點。


    「但是我已經忘了和你見麵時的事了。」


    「嗯。」


    「是你讓我忘掉的嗎?」


    「是啊。」


    魔女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雀躍,就像對幼兒說話時的那種純真語調。


    「你找到失去的東西了嗎?」


    這個問題並不正確。


    「不,我沒有失去任何東西。」


    使用第二人稱並不正確。在告知這座島上的規則時,一定得稱唿對方的名字——必須找到七草失去的東西、必須找到真邊失去的東西。


    我首先感到疑惑的是這一點。


    為什麽不能用你或你呢?為什麽非得講出名字?


    答案顯而易見。在這個問題之中,七草不是指我,而真邊也不是指她。  「我知道七草失去的東西。」


    這裏是被丟棄的人的島嶼,一個有如垃圾桶的地方,理解到這點時,我便思索了起來。


    ——那麽我們到底是被誰丟棄的呢?


    然後我像往常一樣做了最壞的假設,以最無藥可救的答案為根據擬定假說。


    「我一直想不通為何失物招領處位於燈塔之中。但是想到燈塔的功用後,我就隱約想像到了。它照射的是海的另一邊,是為了從島外前來的人而存在。失物招領處的存在並非為了島上的居民,而是為了從外麵前來尋找失物的人。」


    丟失東西的七草在島的外麵。


    這座島上塞滿了失去的東西。不,失去的東西是一種善意謊言,其實這裏塞滿了被丟棄的東西。


    「是七草把我丟棄的吧?我被自己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裏麵,而終點就是這裏吧?我不是尋找的一方,而是被尋找的一方。」


    這座島上的居民都具有某些缺點。例如害怕學校的老師、愛說謊的友人、無法正常與人對話的女孩,以及凡事都往負麵思考的我。


    我們被自己給丟棄了。


    雖然感覺很不合理,但這麽想卻最為自然。


    「七草舍棄了自己的悲觀人格,把討厭的部分送進這座島,那個分離出來的人格就是我吧?」


    對七草來說,想要成長、變得成熟,必須改善的缺點就是我。島外有個真正的七草,他舍棄了悲觀的我,稍微成長得有模有樣。


    這裏大概盡集結了於成長過程中被丟棄的人格吧。


    在外麵世界的匿名老師本尊肯定已經克服對學校的恐懼了吧。真正的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也不再使用那些虛構的名字。現實中的堀能夠笑著和同學們聊天。這是好事,很棒的事,每個人都得到了幸福的未來。


    可是這些我才不管。


    那跟我沒有關係。跟在這座島上的匿名老師、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和堀都沒有關係。


    這座島上的中心存在著階梯,但是我們無法爬完那道階梯。在成長過程中被丟棄的我們絕不可能成長,隻能待在這個像樂園般的垃圾桶中,與外界毫無交集地過日子。就像懸吊在牆上的秒針,從嚴苛的命運中得到解放,隻能度過形同空白的時間。


    這裏是被丟棄的人的島嶼,想離開這座島,七草就必須找出失去的東西。


    真是廢話。


    既然我不是真正的七草,隻是一個被丟棄的人格,那麽我離開這座島的條件早已確立,那就是由真正的七草翻遍垃圾桶把我找出來。也就是說除非現實中的七草無法成功克服缺點,否則我就隻能一直待在這裏,哪兒也去不了。


    「你說得沒錯。你好棒,竟然明白了這麽多事。」魔女說。


    我緩緩地吸氣、吐氣。


    這種事原本我並不在意,已經放棄得很徹底了。我並沒有想要改變這座島,也不打算揭發這座島的真相。隻要能在這裏安靜平穩地過生活,那就足夠了。


    可是,唯有一件事,一件我絕對無法容忍的事發生了。


    ——為什麽真邊由宇會在這裏?


    是她把自己丟棄了嗎?那個真邊由宇?那個愚蠢、脫離現實,又不明白他人心情,直率到底的理想主義者?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唯有真邊由宇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容忍她產生缺陷。


    我問魔女:


    「為什麽你能夠將人格的一部分分割出來呢?」


    「我可是魔女喔,魔女會使用魔法啊。」


    「既然這樣,你也能夠讓一切恢複原狀囉?」


    「當然有辦法。」


    「你有收到我的信了嗎?」


    「有,不好意思我還沒寫迴信。」


    「沒關係,隻要現在能夠聽到你的答覆就行了。」


    魔女全麵掌控著階梯島,她的支配很和平。也許沒辦法將一些瑣碎的不滿完全消除掉,但即便如此,階梯島依舊維持著自己的平穩,也有屬於階梯島的幸福,是魔女保護了這一切。


    所以魔女才會一直隱瞞階梯島的真相吧。這座島上的居民全都是被自己丟棄過來的,這種悲劇得可以的實情,她應該無論如何都不想公開。


    所以我才畫了塗鴉。為了把對我來說最美麗的東西帶到垃圾桶外,我一點一滴地公布了魔女想要隱瞞的事情。


    ——魔女隻把過去禁錮在這座島上。未來又在哪裏?


    在島的外麵。


    ——你們就身在鏡中,而你們究竟是什麽?


    隻是虛像。


    「失去的東西」就在你身邊。所謂失去的東西是什麽?


    當然就是我們自己。


    「下次我將畫出更具決定性的塗鴉,但是你應該不希望島上的人知道真相吧。」


    魔女以沉穩的語調同意我。


    「對啊,畢竟我還挺喜歡這裏的。」


    終於進入正題了。


    「那麽,你願意答應我一項任性的請求嗎?」


    隻有一件事,把真邊由宇帶迴原本的地方就行,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可是魔女在電話的另一頭笑了。


    「不,那種事不足以成為交易的籌碼喔。」


    「為什麽?」


    「你失去了來到這座島時的記憶,因為我把它消除了。」


    「嗯。」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再做同樣的事喔。隻要把你的記憶消除,事情就解決了。」


    我歎了一聲。


    我並不意外,這是預料中的迴答。不管何時,我總會先設想最壞的可能。


    「最後的塗鴉我已經畫好了,就算我失去記憶,塗鴉也會一直留在這座島上。總有一天,一定會有人發現它。」


    如果這招還是不行,那就沒有辦法了。


    隻能放棄、拋開,另尋他法。


    我在黑暗中沉默不語,緊握著聽筒等待魔女的


    答覆。真邊在後方看著我。我沒有轉身確認,但知道她一動也不動,幾乎屏住唿吸地注視著我。


    「不,你並沒有畫出那樣的塗鴉。」


    「為什麽你會知道呢?」


    「因為我一直注視著。」


    魔女用一種宛如母親的溫柔語調說道。


    「我一直注視著你,所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我被監視了?魔女的能力是如此至高無上的嗎?


    「爬上階梯吧。救贖也好,並非救贖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階梯上找到。」


    留下這句話後,魔女掛斷了電話。


    我有好一會兒都無法將聽筒從耳邊拿開。


    我在黑暗中呆呆佇立於電話前,隻覺得雙腳無力,也忘了如何活動雙手。與魔女的對話讓我深感疲憊,全身的神經都劈哩啪啦地斷了,可是依然沒有得到我期望的東西,到最後我還是失敗了。


    身後傳來真邊的聲音。


    「魔女說了什麽?」


    我伸出手摸索確認電話的位置,在幾乎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把聽筒放迴它原本的位置。


    我慢慢地深唿吸一次之後,重複魔女的話。


    「爬上階梯吧。救贖也好,並非救贖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階梯上找到。」


    「是嗎?」


    和平時一樣,真邊的聲音很冷靜,令人難以相信她剛剛才哭過。


    「那麽我們就去爬階梯吧。」


    沒有其他辦法了。不過,那樣真的行得通嗎?我以前也曾經爬過那道階梯,但是無法抵達頂點。


    「你昨天也有去爬階梯吧?」


    「嗯。」


    「結果怎麽樣?」


    「沒有成功。非常灰心無助,感覺少了什麽東西。」


    我的手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


    「不過,和七草一起爬的話,我想應該能夠爬得上去。」


    聽到這句話的同時,我的手被用力地牽了起來。


    ——是啊。


    我隱約意識到。


    一直以來我都跟在真邊身後。


    這大概是第一次被她牽起手。


    5


    兩人手牽手走在鴉雀無聲的夜路上。


    我們背對燈塔,朝著眼前所見的山前進。直到半山腰都還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光線照亮了階梯,那階梯與學校相通,但是燈光隻到那裏就中斷了。魔女身處的山頂完全籠罩於深沉純粹的黑暗之中,隻有比夜空還要暗而漆黑且巨大的影子橫臥在上頭。


    真邊朝著山筆直走去,那畫麵就像某出古戲中的場景,有些無厘頭,卻又莊嚴神聖。本來我隻是一名觀眾,現在卻被拉著手,在不知道劇本怎麽發展的窘況下,拖到了我不應該在場的舞台上。


    「大地為什麽要丟棄他自己啊?」真邊說。


    我想她這句話肯定不是一個疑問。畢竟她的腦筋轉得很快,既然聽到了我和魔女的對話,想必也已經推測出答案。但真邊的話聽起來也不像是在自言自語,


    於是我明白那雖然不是疑問,但她希望能從我口中聽到答案。


    「他想要正常地成長吧。」


    就像小雞衝破蛋殼,蝌蚪放棄用鰓唿吸登上陸地一樣。那個年幼的孩子就算在痛苦的伴隨下,也想要照原本應有的姿態來成長。


    「大地大概打算努力去愛他的媽媽。」


    大地說他討厭媽媽,說他很害怕自己那種討厭媽媽的心情。


    他是個溫柔的孩子。溫柔的小學二年級學生,竟然會討厭媽媽討厭?覺得害怕,個中原因隻能讓人聯想到悲劇性的事情。


    然而大地肯定是把自己的那種心情給丟了,他決定正眼麵對媽媽、決定去愛媽媽。我覺得這非常了不起,應該要拍手鼓勵他這麽做,所以才會連魔女都不惜打破以往的規則,把他「應該丟棄的部分」接收到這座島上。


    真邊壓根兒沒有迴頭看我。


    她一麵筆直地向前走,一麵以不帶情感的壓抑聲音說:


    「可是這麽一來,島上的大地該怎麽辦?」


    那還用問。


    我們認識的大地隻不過是被丟棄的一部分,是為了讓真的大地正常成長、獲得理所當然的幸福而不再需要的部分。他隻能一直討厭媽媽,一直害怕著這份心情,在這座島上生活下去。用在階梯島上也能尋找到的微不足道東西,來填補我無法想像的深刻傷痛。


    如果就理想麵來說,大地不應該去拜托魔女這種人吧。隻要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問題,這座島上的不幸大地也就不會誕生了吧?


    真的嗎?我捫心自問。


    我知道答案。那種事不可能如此理想。他才小學二年級而已,把責任全部歸咎給小孩子,隨意對他喊喊加油,果然是不對的。那並非我的理想,也不是真邊由宇期望的理想,肯定對任何人來說都不算是理想。


    大地丟棄自己的選擇大概是正確的吧。他肯定正確地思索過、正確地采取了行動吧。魔女的魔法是確實的救贖,是可稱得上奇跡的能力,但卻帶有無可奈何的副作用。當現實的大地往前邁進的同時,就悲劇性地在階梯島上留下了「被丟棄的大地」。


    這種結果又能怎麽辦?


    哪裏會有完美的答案呢?


    充滿錯誤、隻能選擇錯誤方法的問題,在我們身邊到處都是。既然這樣,也隻能接受錯誤、放棄掙紮、忍痛努力堅持下去而已。


    現在我的左手與真邊的右手相連,我感受著她的小手,甚至發覺它很脆弱。然而在我的認知中,她是最強大及美麗的。


    我問真邊由宇:


    「你到現在也還認為應該讓大地離開這座島嗎?」


    要讓他離開島,相原大地——這是指在島外的相原大地,就必須取迴失去的東西,也就是他得重新拿迴討厭媽媽的情感及害怕自身情感的心。


    「那當然。」


    真邊由宇隻是筆直地注視著前方。


    「有人把不該推到大地身上的事推給他,這件事是錯的啊。」


    「那你要怎麽做?」


    「改變現實。讓大地離開這座島後,可以不再哭泣,不用再去拜托魔女。」


    「你知道他的情況嗎?」


    「完全不知道啊。」


    「那不就連辦不辦得到都不清楚嘛。」


    「不可能辦不到啦。」


    她絕對不會偏倚的程度,簡直讓人火大。無論何時,隻有真邊由宇會激怒我,隻有她會讓我情緒激動。


    「媽媽被孩子所愛並不是那麽困難的事,才不需要什麽魔法。這不是什麽理想論,隻是理所當然的事啊。」


    我心想這就是理想論啊。如果這世上所有的理所當然都一個不漏地被保護著,那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是樂園了。


    「也就是說你要離開這座島?」


    「嗯,首先要找出現實中的大地。」


    「喔。」


    我早就猜到了真邊由宇的結論。


    自己把自己拋棄的小孩,這種事她才不會容忍。我這個人不管做什麽都不順利,老是對事情有所誤解,但唯獨猜中真邊由宇的想法,我有自信不會錯。她太過單純,不會違背我的期待,讓我胸口發疼。


    可能是這份疼痛害的,也可能是相連的手產生的溫度影響,抑或是多雲的夜空中找不到手槍星的緣故,我不做任何考慮地說出了沒打算吐露的話。


    「我早就知道了。」


    這是懺悔。


    原本這些話應該要永遠留在我的心中。


    「因為我知道你會這麽說,所以才同意你跟我一起進到燈塔之中。我決定也利用大地。」


    真


    邊終於稍微迴頭看我。


    「利用?」


    「因為聽完我和魔女的對話之後,你絕對會想辦法離開這座島。」


    「我本來就打算要跟七草你一起離開這座島啊。」


    「我不走。」


    我有必要留在這座島。


    「你要一個人離開。」


    「為什麽?」


    「因為那是我的理想。」


    我有一樣想守護的東西,就算舍棄其他所有一切,唯有這樣東西我絕對不願放棄。


    我想讓像傻瓜一樣勇往直前,堅強又脆弱的理想主義者一直保持她的美麗、純粹,沒有絲毫缺陷與動搖。隻要這樣就夠了,這點便是我全部的理想。


    所以我無法容忍真邊由宇出現在階梯島上。


    這意味著她丟棄了她自己。我明白是她自己選擇讓自己產生缺陷,但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然而與此同時,我發覺到更令人絕望的事。


    真邊失去了將近三個月的記憶。而我來到這座島已過了三個月,但我隻失去了四天的記憶。


    換成另一種說法來解釋——真邊和我失去的記憶,是從這個夏天的同一時期開始,直到我們來到階梯島。時間點上奇妙地一致。


    而且我認得真邊身上那套水手製服。那是當然的,因為直到這個夏天為止,我幾乎每天都會看見。那是我所就讀的高中的製服。


    於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到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會不會在三個月前,我和真邊重逢了?


    然後——


    ——因為和她重逢,我丟棄了悲觀主義的我;真邊是否因為和我重逢而丟棄了理想主義的她?


    沒有比這個想像更可怕的事了。我——七草竟然親手讓唯一想守護的東西產生缺陷,這是絕對無法容許的事。


    「我們從一開始就互相矛盾。」


    真邊由宇是我的英雄,是唯一一樣真正美麗的事物,但我無法與她產生共鳴。她的理想的確很高貴、耀眼,但不管在什麽時候,都無法與我的結論一致。我們原本就不可能走在一起。


    ——所以兩年前,我笑了。


    我從一開始就放棄與她在一起,隻希望一切能夠漂亮地落幕。真邊就這麽完美無瑕地從我眼前離去,我對於以後能在美好迴憶的裝飾下過日子感到安心。


    真邊隻要當我的手槍星就好,掛在群青色的天空中,絕對無法伸手觸及。隻要我相信她仍在世界的某處閃閃發亮就好,那道光不需要照射到我。光是這樣就是我的救贖,我的願望就隻有這麽一點,僅此而已,真的。然而……


    肯定在我們重逢之後,我又不禁許下了想要和她在一起的願望。


    說不定我們兩人祈禱著相同的結果。


    所以我們才隻好丟棄彼此互相矛盾的部分吧。七草放棄了悲觀主義,真邊放棄了理想主義。


    「我們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


    所以我要留在島上。


    現實的我一定得確實丟棄悲觀主義,好讓真邊能夠不需要丟棄理想主義。我隻能屏住氣息躲藏在垃圾桶底下。


    「我也早就知道了。」


    真邊依舊筆直地凝望前方。


    「既然是我把自己丟棄了,那點原因我馬上就能明白。但是世上才沒有什麽不應該在一起的人。」


    「的確如此,所以我才會待在這裏。」


    為了讓原本不能一同前進的兩人攜手前進,我把我給丟棄了,並將其視為理所當然的正常成長。


    「我無法接受。」


    「為什麽?」


    「我才不想承認,所謂成長必須舍棄什麽才能前進。」


    「那不過是說法上的問題,所有的成長都是拋下脆弱、錯誤的自己啊。」


    「可是這座島確實存在啊。」


    真邊直瞪著黑漆漆的山頭,一迴神才發覺它已經近在眉梢了。隻靠仰望難以認清它的高度。


    「不隻是說法上的問題,被丟棄的你和我確實都在這裏啊。」


    「隻要你不在這裏,我就能接受這塊地方,甚至可以聲稱這裏是樂園。」


    隻要真邊由宇不在。


    階梯島位於距離不幸很遙遠的地方,或許也距離幸福很遠,但隻要並非不幸,就能堅稱自己很幸福。


    真邊握著我左手的手十分有力,幾乎讓我感到疼痛。


    「我不想把七草留在這裏。」


    謝謝。我沒有出聲答覆。


    「但是你必須離開這座島。」


    真邊由宇不可能就這麽放著相原大地不管。


    比起我,追逐理想的她肯定會優先處理那個小孩的事。


    我們依舊矛盾地牽著手,來到階梯前。


    救贖也好,並非救贖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階梯上找到。


    6


    通往山頂的階梯就位在校舍後麵的暗處。


    那是條間隔緊湊、高度參差不齊的階梯,有些台階是用光滑的石頭砌成,有些的則很粗糙,不過每一階都仿佛在悄悄地隱藏氣息。那模樣感覺不像是人造物,倒像是在偶然之中,曆經漫長歲月,於風吹雨打等自然現象下誕生的東西。階梯蜿蜒曲折,就算抬頭往上看,在黑暗與樹木的遮掩下也看不清楚前方。


    我們手牽著手走上階梯,窄小的階梯讓兩人並排登上顯得有些局促,可是我們依舊照樣前進。


    一路上沒什麽泥土或青草的味道,冬天的空氣將這些氣味都削弱了,給人一種清冷、幹淨的感覺,貼著微微出汗的肌膚十分舒服。


    我們在黑暗中留意腳下,一步一步地爬上階梯。


    這動作頗有一種儀式的感覺,跟現實中的移動性質完全不同。右腳踩上下一道台階,接著左腳又踏上了再下一道台階。看不見階梯的盡頭,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正在往上升。盡管如此我還是往下一級台階前進。目標朦朧不明,我也沒在追求什麽結果,隻是不停往上爬,像在對某種浩大的對象祈求。


    沒有鳥兒啼叫,也沒有風吹拂過來,這道階梯上沒有生物的氣息。黑暗的另一頭也感受不到野獸的唿吸,聽不到蟲聲,就連一片落葉也沒飄下。我曾聽說魚無法在純水之中生存,同理可證,純粹的寂靜也會拒絕所有生物。


    能夠聽見的就隻有我們的腳步聲和唿吸聲。相對地,這些聲音不可思議地融入了這塊地方。我們每走一步,階梯就鼓動一下。視野很差,就有如黑暗站在前方般,樹木也黑壓壓一片。但不可思議地我並不覺得恐怖,就連指尖也一點都感受不到不安。我們成為狹長階梯的一部分,被溫柔地包裹在裏頭。


    我們盡可能放低音量,說著連魔女都聽不到的悄悄話,聊起至今為止的迴憶。我們相互逗樂,偶爾一起嗤嗤地笑了起來。就算階梯永遠延續下去,我們的迴憶也不會在途中就斷掉。我記得連真邊本人都忘了的她的事,真邊記得連我自己都忘了的我的事。結果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隻是注視著她,同時我也知道真邊在黑暗之中也用她那純真的雙眼看著我。那大概跟被神明注視的感覺相去不遠。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任何秘密,因此沒有必要害怕被人看穿一切。


    這一切都是儀式,我再次心想。既不是要奉獻給魔女,也不是要奉獻給階梯,而是為了把真邊從我身邊送出去,就算不神聖仍有價值的儀式。隻要再稍微延遲一下告別的時刻,於這個群青色的星空下把她送迴最重要的地方去就行了。


    以前我也爬過這道階梯,單獨爬行時總伴隨著恐懼,就好像在迎麵而來的強風中壓低身子前進似地,讓人喘不過氣。但是現在不一樣,感覺完全不同。時任小姐曾說「那裏是個非常隱私的地方」。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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