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由於是平日,元必須去學校,空閑時間較長,兔子正在本家的庭院裏喂鯉魚。


    周圍四處設置石塊,修剪得十分整齊的全年常綠樹木,再加上覆蓋大片腹地的草皮,欣賞起來極具雅致。添水發出的敲擊聲在早晨的空氣中迴蕩,給人清新的感受。具備水池的庭院,關鍵正是水的流動。池裏的鯉魚與烏龜們悠遊其中,水麵產生的細微波紋美得令人讚歎。


    兔子雖為元的侍從,但仍會享受自己的時光。也不可能成天伺候著元。


    再說,兔子想起與元的來往。可能是過份合不來的關係,待在他身邊,每每讓自己壓力倍增。


    自己有理由對元抱持同情亦為壓力來源之一。倘若元從小的教養便是以家主為目標,自己就能更無所忌憚地指正。實情是,時常不自主地浮現「因為元還不懂所以沒辦法」的念頭。


    正因如此,能夠獨處、發呆的時間對兔子來說特別重要。藉此洗去沉澱於內心的淤積。


    遠處傳來踩踏草皮的聲音。兔子眯起眼。有人正往這頭靠近。


    腳步聲戛然而止。似乎停在離兔子一小段距離之處。


    「年輕人真有精神呢。早安啊,兔子。」


    「……前任家主。」


    兔子正想起身行禮,瀨作勢阻止。


    「啊,沒關係。不用介意我,你繼續你的。……池裏的鯉魚狀況如何?」


    兔子轉而望向池塘。幾隻烏龜混在大量鯉魚當中遊動。但有一隻鯉魚,被烏龜及其他的鯉魚排擠在外,無法到達飼料落水處。甚至連將嘴巴伸出水麵都辦不到,拚命地掙紮著。與其說它是在顧慮其他同伴,看來更像是能力不足。


    「有一隻鯉魚挺苦命的。」


    「是喔。」


    「……大概正在壓抑吧。下意識地避免前進或是大力主張自己。好像不這麽做,自己就會受到過度的憎恨與憤怒所束縛,什麽都辦不到。」


    兔子的腦中浮現一名少年的臉。


    「過著正常的生活。因此正常般地憤慨。然而這份情緒,隻會阻礙非正常的生活。因而在自己未察覺的情況下逐漸沉淪。當他沉沒時,即便自己沒注意到,旁人仍可理解。因為正常都會這樣想的。」


    瀨的聲音與兔子的交疊。


    「想必是心底懷著對某個對象的恨意吧。或是有某種心境。然而卻不把這些表現在外;不對,應該是無從表現。」


    「——真的是,難以想像是同一種族。」


    說到這裏,兔子想起另一個與主人長得很像的少年。


    「雖然外表很相像,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呢。」


    沉在底部的鯉魚,放棄努力、多次試著遠離,最後卻仍朝著群體靠近,接著同樣受到其他鯉魚與烏龜的阻礙,享用不到飼料。


    反覆、反覆、一次又一次地反覆。


    「反覆並非壞事。隻不過,若是未察覺自己不斷犯下相同的錯,再怎麽痛苦也無法舍棄,那便隻能用這樣的藉口來肯定自己。除此之外無處可避。」


    不願意展現真正的自己,隻好下意識地肯定這樣的自己。矛盾得不得了。


    「你同情?」


    「不。這是兩迴事。不成熟是事實。」


    兔子俐落地站起身,凝視著瀨。


    「我身為七夕族人、身為繼承古老血脈之人,實在不願胡亂將一個一知半解的對象推上祭壇。分家也有分家自己的矜持。」


    另外,兔子進一步補充。


    「我隻是在說鯉魚的事。請別弄錯。」


    「沒問題的。我也是在聊鯉魚。」


    隻不過,搞錯的其實是你唷,瀨如是說道。兔子稍感不悅,仍選擇不作聲。


    「那麽,我也有件事想麻煩分家的你執行,可以嗎?」


    瀨的提議令兔子皺眉。


    瀨剛向兔子說明完他的要求,電話恰巧於此時響起,瀨望著手機熒幕皺起臉。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以照顧得很好的手指撫過手機熒幕。


    「看吧。跟我說的一樣對吧?」


    瀨將電話靠到耳邊,大歎一口氣後繼續說道。


    「霞之關那邊有聯係了對吧?原本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參加春分儀式,絕不可能因為儀式不成就撤迴要求。更別提對方還認為儀式失敗的原因在我方呢。他們是不是要求替代方案?」


    兔子眯著眼傾聽瀨說的話。


    「放心吧。任誰都看得出來你們無力再顧及其他。這部分就由我來安排。……不會,彼此彼此,別介意。我再連絡你,就這樣。」


    瀨掛掉電話,兔子淡然地問道。


    「是春分一族打來的嗎?」


    「不愧是兔子。從剛剛的對話就能猜出對方的身份。想必對現狀已有某種程度的把握。」


    瀨煩燥似地撥攏發絲,兔子則一臉明了地望著瀨,態度平靜地說。


    「春分儀式兼具討好位居霞之關的權力者的效用,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召喚祖先也隻不過是藉由這場表演來誇耀力量用的吧?至於霞之關的人士希望召喚哪一位、打算向這個對象詢問什麽事,就不清楚了。」


    「據說他們希望過去的賢者指點他們的未來。……雖然我懷疑不隻這樣。總之,既然他們想知道的是未來,占卜就能代替,隻是精確程度降低一點而已。我打算替他們介紹能力高強的占星術師。」


    「倘若如此,那麽由見長於解讀太陽與月亮動向的春分一族自行負責不就得了?似乎沒有您特地出馬的必要?」


    無法理解,兔子麵無表情地搖搖頭。反觀瀨卻是一臉愉悅的樣子。


    「哎呀,能在如此公開的狀況下賣她們人情的機會可不多呢。再說……雖然有些對不住春分一族,說實在替代品多的是。還有秋分一族在嘛。剛好趁此機會讓她們明白一下。」


    (……好無情的挖苦兼大費周章的牽製……恐怕也是刻意不讓春分一族事先得知替代方案的細節吧……)


    瀨特地選擇占星術有其用義。占星術有西洋係統及東洋係統兩種,其中前者,也就是十二宮占星術,較適合用於問答形式的吉兇判斷、預演、或是決定行事之吉日吉時。


    然而,此等占星術的關鍵要素,也就是行星運行於天球之上、名為黃道十二宮的該當區域內,則以揭示天體位置之天球座標之一的春分點為基準。而所謂的春分點,誠如其名,更是曆法上訂定春分之日的標準。


    也就是說,占星術理應為春分一族的擅長領域。


    身為本家的前任家主,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最糟的情況是,藉時春分一族將透過我……也就是七夕一族得知……替代方案竟是自族最擅長的占星術——)


    屆時春分一族將如何看待瀨的協助呢?


    (這道牽製將賦予對方超乎預期的傷害,這就是瀨的目的?但也可能是我多慮……瀨的想法依舊難以捉摸。)


    「……著實無法理解。」


    兔子低聲說道,瀨掛著胸有成竹的笑容接話。


    「哎呀,哪裏不懂呢?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呢~」


    麵對瀨輕浮的笑容,兔子一臉嚴肅地迴答。


    「我想知道的不是那個方麵……我不明白的是,明明已經透過繼承術將所有知識都傳給他了,為何還需在短時間內透過各種手段取迴這些知識、代替他執行這些本家家主應當處理的事項?」


    「能對著我講出這些意見的,大概也隻有你了吧,兔子。」


    瀨苦笑著聳聳肩。


    兔子將視線拉到別處,繼續說道。


    「他沒有身為本家家主的自覺,這點十分棘手。難保正是您錯誤的縱容方式使得他學


    會怠惰的行事方式。不是應該盡量協助他陸續接下家主的工作為上嗎?」


    「正因現況如此,才希望他隻要專心找出背叛者就好。所以才要你跟著他呀。希望你明白我的用意。」


    「恕我無法明白。」


    語畢,將手裏剩餘的飼料隨意灑進池裏。鯉魚與烏龜們為了搶奪散落於池麵各處的飼料而成鳥獸散狀態。


    「……看起來隻像是在偏袒它。」


    即便如此,先前談到的那隻鯉魚仍然未能享用到飼料。好不容易成功靠近,卻被其他鯉魚瞬間搶走。可惜兔子已經兩手空空。


    經曆競爭而落敗,僅止於此。想獲得勝利就得成長,趁著下一個時機來臨之前。


    「關於他的事,這是我唯一理解的部分。」


    兔子堅定地說。


    「是也沒錯。」瀨將食指觸上下巴。悠然地附加說明。


    「不斷反覆,也可能是不甘願放棄。」


    啪喳一道水聲。


    兔子迴過頭,大感驚愕。方才那隻搶不到飼料的鯉魚,正在衝撞其他鯉魚、逼得它們把飼料吐出來,再搶奪食用。


    「就我個人來說,還挺想讚助這個部分的。」


    ◇


    ◇


    ◇


    頭頂著澄澈無比的藍天,元的心情卻很沉重。


    救出遙佳。目標是很了不起。卻沒有可行計劃。當下完全沒想到這一點。


    步伐好沉。由於現已住到本家,前往學校的路途已不再是熟悉的光景,每看一眼,都替心底增添幾分重量。自己住慣的家早已消失。


    (——已經沒有能夠讓心緒平靜的場所了。)


    元低下頭。


    (那麽,還有能依靠的人嗎?)


    元思索著。他很信任家人。父親會采取放任主義,肯定源自不知如何對待與他保持遠距離的元,或者有元所不明了的複雜苦衷。若是如此,也不好逼迫他馬上表明心意。再看到春分一族,大概隻有浪江算是站在自己這邊;然而事況演變至此,也無法再奢求她幫忙。


    兔子則是很難信任。有股猜不透的心思。


    再來就隻剩元擁有的本家家主身份以及繼承術了。而且繼承術尚處於無法隨意操使的狀態。繼承術,也就是累積至前任為止的本家家主之知識,很有機會構築出拯救遙佳的方法。本該是最後希望的能力卻無法善加使用,更令元感到煩燥。


    「真是沒用。」


    忍不住如是自嘲。


    「怎麽會呢,對我來說挺有用的唷☆」


    有道聲音迴答。同時一聲喵叫聲傳來。


    元緩緩抬起頭,瞠目結舌,止住腳步。


    眼前站著一名與元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唯一不同的隻有發色。相對於染過色的元,對方則是一頭漆黑。少年坐在步道旁的黑色柵欄上望著元。


    「哥哥……?」


    元出聲唿喚,對方微笑點頭。


    他抱起蹭到腳邊的貓。


    「好久不見啦!有多久啦?六年?」


    附著貓耳造型的白色帽子、身穿黑色薄外套的少年——旦腳蹴上柵欄、站直身。朝著元走近。


    突如其來的事態令元全身僵硬。


    遙佳與兔子都說別與哥哥見麵。因此原以為得等上好一段時間才能講上話,沒想到卻在這裏重逢。


    元奪走了旦的地位。無論怎麽找藉口,事實仍是事實。


    然而,也是旦先行放棄家主的地位。


    他基於何等理由、以何種心情這麽作?


    (為何會出現在我眼前……?)


    反觀於身著製服的元,旦穿著便服。現在可是平日的早晨耶。元感到奇妙。


    「哥哥沒有在上學嗎……?」


    麵對元的疑問,旦輕笑迴答。


    「因為身心受創嘛,所以正在休長假囉!」


    目睹元一臉的陰霾,旦露出苦笑。


    「跟元沒關係唷!從我手中奪走家主地位——這點事還不足以讓我生氣、甚至不服氣!我心胸可是很寬闊的。」


    說什麽奪走,是旦不要,元才代為接下的。然而堂堂正正講道理隻會引來更多怒氣。沒必要刻意惹惱對方。元不發一語地凝視著旦,等對方先出招。


    旦神清氣爽似地張開雙臂說道。


    「不過好像不必再休息了呢!因為元幫我找到背叛者了嘛。」


    「——啥?」


    為什麽旦的身心狀態會跟創造轉生術的背叛者有牽連?


    元難掩困惑之情,下意識將手伸向旦。


    「等一下,哥哥,這什麽意思……」


    「哪有什麽意思,因為我們這一代是最後的機會呀。」


    什麽叫作最後的機會?元壓抑不住心中不斷膨脹的疑惑,咬緊唇瓣。


    眼見元的反應,旦一臉不可置信似的。


    「看你那表情……難不成,你不知道?」


    旦捧腹大笑。


    「這還真精彩呀!是因為我逃走了,他們才故意不跟你說的嗎?說得也是呢,要是再把人嚇跑就麻煩了。」


    旦的話語讓元更加確定。本家果然對元隱瞞了重要的事實。雖然也可能是誤以為有繼承術就會知曉。無論原因為何,本家判定無需特地多所提點。


    目睹元咬牙切齒的樣子,旦露出天真的笑容說道。


    「……那我來告訴你吧!誠如我剛剛所說,我們這一輩是最後機會。若是我們沒找出背叛者並解除轉生術的詛咒,全族都將失去祝祭術的力量。失去了賴以維生的能力,所有族人都將麵臨流落街頭的命運!」


    旦將一手高高伸向天空。


    「力量已來到底限。若再繼續因轉生術而耗費大量能量,將對其他事務產生影響。整個祝祭都會被拖累。這就是我被迫接下的重責大任!」


    旦眯起眼繼續說。


    「不過,再也不用擔心了。因為元代替我接下了工作。」


    話語的字裏行間全無對元的體貼之情。隻有對他自己的保護。


    「——為此,我非常感謝你。所以可以把家主的位置還給我了。」


    「恕我拒絕。」


    元斜睨著旦,堅定宣言。


    他對家主的權力沒有興趣,然而即便是無法隨意操使的繼承術,仍然不想就此交給旦。


    元怎能輕易放棄最後的希望。


    好好說明,哥哥一定能理解的。元一臉認真地向旦說明他拒絕的理由。


    「我還有事要做。哥哥說遙佳是背叛者,但我不認同。為了證明,務必需要繼承術。所以無法馬上還給你。至少再給我一點時間……」


    旦手裏的貓兒不開心似地眯起眼,發出不友善的鳴聲——同一時間。


    「你~少~囉~嗦~~~~~!」


    震天價響的怒吼聲嚇得元睜大雙眼。不僅止元,連步道上的其他人都一臉困惑。


    困窘於聚集而來的他人視線,元朝後退了一步。


    旦的表情扭曲,氣息紊亂地大吼。


    「你乖乖聽我的話就得了!什麽叫有事要做!像你這種人渣,哪來的義務跟權利!?人渣就要像個人渣一樣黏到角落去!少來妨礙我!少說那些我聽不懂的話!」


    「哥哥。」


    「誰準你叫得這麽親熱。想到跟你這種人渣唿吸一樣的空氣都讓我覺得惡心。拾人牙慧才當上家主,還以為自己是被選上的嗎~?真遺憾呀,從一開始就沒有你的位置,存在價值也跟灰塵沒什麽兩樣啦~」


    「……這樣啊。既然你那麽想要家主的位子,為什麽儀式當天要躲起來?大家都很頭痛耶。」


    「啥?我本來就是


    要讓他們困擾的啊,這有什麽好問的?白癡!那些人隻會說我是最後機會,沒有選擇餘地、被迫接受那些麻煩又沉重的事情,早就看他們不爽了。我一直在想怎樣才能讓他們最困擾。沒錯,要破壞當然要選他們最重視的東西!讓重要儀式開天窗是最有效的!就像把東西從最高處扔下去一樣!」


    旦將手中的貓抬到最高處,接著把它往地麵摔。貓大受驚嚇,以敏捷的動作平安著地後,以怯懦的視線仰望著旦。


    元一言不發。旦似乎誤以為這表示元感到退卻,得意的笑容進一步加深。


    「聽懂了嗎?那就乖乖聽我的話,把位子讓出來!這個白癡!」


    「——恕我拒絕。」


    被旦張牙舞爪的樣子給震懾住,元仍堅定地主張。


    「你竟敢拒絕~~!?」


    旦似乎沒想到元會堅持拒絕,或者感覺到自己在大馬路上曝露醜態的恥辱才令他大為光火。他滿臉通紅地喊叫。


    「既然我迴來了,我才是家主。沒你的事了!」


    「這我同意。……隻要哥哥願意,我也不想再背負責任。所以隻要等事情結束我就會把位置還給你。希望你接受。」


    「——啥?憑什麽我得聽你的……」


    啪當一聲。旦應聲雙眼翻白、隨著一股悶響倒在水泥地上。


    他的後方站著兔子,身穿熟悉的傳統家事服,袖子蜷到手肘處。手裏握著一把看起來頗為威風的綠色竹槍。原本膩在旦腳邊的貓兒嚇得逃之夭夭。


    「不好了,打中了。」


    語氣沒有一絲愧疚。


    預料外的突擊,對手瞬間被討伐。突如其來的發展令人來不及理解,引得步道上的人們不禁停下腳步。


    (慘了。這太過頭了。)


    「兔子小姐,你在幹嘛?」


    「我射中了。瞄準旦大人的頭。像這樣。」


    「不必重現動作。我不是問這個。我問的是根源的動機。」


    「使用竹槍的訓練。沒人能預測敵人何時會發動襲擊。任何事都得未雨綢繆。」


    說著用竹槍朝著天空咻咻咻地發射好幾次。


    「然後就打中旦大人了。偶然真是恐怖呀。」


    兔子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覺得恐怖的樣子。給元的第一句解釋怎麽聽都像是刻意的,接著馬上又說是偶然。從頭到尾眼尾都沒抽一下。真是個不可小覷的女人。


    兔子習以為常似地叫了救護車,接著攫住元的手臂。


    「請往這邊。快逃吧。」


    元不知該作何反應。兔子竟然主動對元伸出援手?


    元任由兔子拉著自己穿過步道。越過許多行人、來到學區路線外圍的商店街。因奔跑而氣息不穩,兔子隨後放慢速度。並瞄了元一眼。


    「臉色不太好呢。果然打擊過大嗎?沒想到旦大人是那種性格。」


    腳下未有停歇的兔子連滴汗都沒流。身上的和服套上家事服照理會使人很難行動才是。


    元皺著眉應道。


    「突然有點明白兔子小姐或遙佳叫我別跟他見麵的理由……不過說老實話,還是覺得你反應過度了。」


    元的話語令兔子訝異得皺眉。元觀察著她的反應,稍微整頓唿吸後,繼續說道。


    「哥哥跟我不一樣,從小生長於特殊環境之下。再加上若是自己這一代沒找出背叛者、全族命運岌岌可危的威脅,會變成那樣也是情有可原。肯定是壓力大到無法承受。」


    兔子默默眯起眼。她麵向前方,語氣冷漠地放話。


    「……您當真如此認為?」


    元沒有立刻迴答。兩人默默地跑了一段路。拭去滴到睫毛上的汗水,元才又低聲說道。


    「與哥哥開心遊玩的記憶仍深植在我心中。……希望你能理解。」


    「受到美化的迴憶不僅與現實有差距,除了讓人浸淫於自憐情緒之外毫無用處,還是早點忘記為上。」


    兔子永遠都是這麽不留情麵。


    ◇


    ◇


    ◇


    據兔子所言,原為家主正統繼承者的旦重新現身於本家,坐鎮家主之位的卻是元,造成了一些紛爭。本家內部似乎有一部分人主張應改由一路培養而來的旦擔任此職,反之亦有另一派認為既已即位便不該更動;形成了一觸即發的氣氛。因此兔子建議元在事態穩定下來之前,暫且隱藏行蹤、製定對策是為較妥當的辦法。


    「我沒想到會這麽嚴重。」


    「也難保不會有人認為隻需單純的減法,就是除去一人即可解決所有狀況。」


    兔子的意思是說,最壞的情況是元可能會被殺害嗎?


    元雖聽從兔子的建議,卻為課業感到憂慮。他老實訴說後,兔子表示至少需要請個一、兩天的假,但期間應能得出一個應對的方向。


    還有另一件元聽完說明仍弄不明白的事。


    「身為正統家主候補的哥哥已經迴來了,為什麽你還要幫助我?」


    「這樣說可能不太好聽,不過無論怎麽不中用,您還是我的主人。」


    兔子淡然答道。


    雖因不中用一詞而受到打擊,隨後還是打起了精神。不該因這點程度的事態便陷入沮喪之情。


    「哥哥的出現引發騷動,這點我已經理解了。但我不能就此放棄遙佳。」


    「我明白。我已經安排好能從長計議的適當地點。」


    其後,她引著元來到一棟充滿高級感的房子。黑與藍兩色俐落地妝點,充滿異國風情的建築物。從外觀無法猜測其用途。


    與一個身穿製服的高中生極不搭調。一句話即可形容完畢。


    「……所以這棟房子是幹嘛的?」


    「微奢華旅館。」


    「微奢……?」


    「簡單來說就是近代風的愛情賓館。」


    聽聞兔子的迴答,元全身硬直。兔子似乎未察覺元的此等反應,以漠然語調逕自說明。


    「本家的人乃至旦大人肯定也猜不到我們會躲在這種地方。作為隱蔽所非常適合。」


    「我、我們要一起住在這裏嗎?」


    「是的。」


    「分開住對吧?」


    「何必分開?不是要商量要事嗎?」


    (言之有理。)


    沒什麽好心虛的。那我又為什麽要確認哩?


    感覺雙頰越來越熱。元像是要掩飾似地覆上手心。透過指縫偷看兔子。兔子手放在下巴處思索,接著囁嚅似地說道。


    「翹課的兩個高中生在賓館密會。這樣聽起來,違背倫常的感覺好強烈呀。」


    元大失方寸。手指顫抖到好像會敲出聲音一般。試圖冷靜卻徒勞無功。


    沒救了。被發現自己想到那邊去了。元決定改變話題。


    「……兔子小姐也得翹課嗎?」


    「那是當然。我跟主人可是同年唷。這問題還真失禮。……不然你以為我幾歲?」


    兔子對元投以不滿的表情。然而隨後轉為訝異、緊盯著元。


    「怎、怎樣啦。」


    元將手抽離臉孔。思及別過眼神反而更可疑,努力定住視線。隻不過還是沒用。


    「我話說在前頭,我會選這裏,是因為老板為我族內之親戚。對此等事態有基本程度的理解,比較願意通融。」


    兔子全無起伏的話語繼續著。


    「您有何必要如此慌張呢?真是惡心。」


    元與兔子相視無語。


    也不必說成這樣吧。元把這句抗議偷偷收迴心底。


    ◇


    ◇


    ◇


    房間內的裝潢以茶色為主調,


    使人感覺平靜。


    「由我代替腦筋不好的主人來確認現況吧。」


    兔子落坐於看似很柔軟的雙人床上,一開口便嫌棄元。


    「遙佳小姐是因為儀式失敗而有了嫌疑。主人相信遙佳小姐並非背叛者。那麽應該怎麽做才好呢?」


    元坐在深茶色的沙發上,正對著兔子說道。


    「查明儀式失敗的理由就行了嗎?」


    兔子的眼底浮現輕蔑的神色。


    「主人真的是笨到不行。這樣是不夠的。無論理由多麽正當,一旦有了嫌疑便很難消除。……畢竟還是會有人認為那隻是其中一個理由。」


    「想辦法讓大家相信春分大人與轉生術無關如何?」


    「找出創造轉生術的真正兇手,或是再度舉行儀式並成功。至少要有這個程度的成果。」


    兔子認為,非得達到這個地步才能救出遙佳。


    元一邊思索著,向兔子提議。


    「……你說過本家的命令是絕對優先的嘛?那麽若是我向兔子小姐要求某件事,兔子小姐必定會幫我達成?」


    「您打算叫我做什麽?該不會是期待我作出符合這個場所的行為吧?」


    元一開始並未聽懂兔子所指為何,仔細一想才憶起這裏是賓館。微紅著臉應道。


    「別開玩笑了。現在在商量重要的事。」


    「那是何等要求呢?為了讓儀式成功、需要準備的東西嗎?若是如此,就讓我提醒一下愚蠢的主人吧。要求我做這件事實在太不負責任了。主人不是應該自行找出讓儀式成功的方法嗎?既然您那麽想救遙佳小姐的話。」


    「……兔子小姐不想救遙佳嗎?」


    「這說法還挺難入耳的呢。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再說,也不隻您一個人想幫助遙佳。例如我在這裏與您商量,亦是出自此等心境。」


    「……不隻我一個?還有誰?」


    兔子貌似深感猶豫,卻仍老實道出。


    ——原來是遙佳的祖母,浪江。


    元迴想起她嚴厲卻溫柔的樣貌。


    原來她沒有對遙佳見死不救。她仍然支持著遙佳。這個事實令元心中大喜。


    「再者,我也無法在這個時候卸下本家家主的職位。」


    「您有幹勁那是最好的。那麽對於如今擋在眼前的問題,救出遙佳小姐的方法,已經有答案了嗎?」


    ——正因為小元總是如此率直,才能坦然麵對所有問題呀。


    腦中莫名浮現詩名所說的話。


    (率直是嗎?)


    即便知曉自己前途茫茫。


    即便不斷反覆同樣的情況。


    麵對絕望的狀況也不逃避、不放棄,辦不到的事便老實承認,持續掙紮。找出所有的可能,無論其可行性有多低。元堅定地想著。


    既然詩名已對這樣的態度表達肯定,認為是率直。那我也該堅持下去。


    「答案就在我腦裏。」


    望著杏眼圓睜的兔子,元繼續說道。


    「……就是前任家主為止的記憶與知識。雖然現在我還無法隨意操使,至少有辦法控製。……重點在於關鍵字。在繼承儀式上,原本一無所知的我,藉由兔子小姐的問話,成功從中挖掘出答案,雖然不是很完整。……請你給我幾個與春分一族連結的關鍵字。這樣說不定可行……」


    「原來如此。這個著眼點確實不錯。」


    這點事還辦得到,兔子如是說著並表示讚同。


    「首先請針對春分一族與秋分一族仔細思索。各分家均起源於祝祭日,您是否知曉存在於各個時期的祝祭日呢?」


    元思考一會兒後迴答。一邊努力在腦中反覆默念兔子的提問。


    「……春分之日與秋分之日似乎是較新的祝祭日。兩個日子均於明治十一年製定。當時的名稱分別為春季皇靈祭與秋季皇靈祭……」


    元努力拚湊知識的碎片。然而浮現的情報全是既知資訊,根本沒能派上用場。兔子似乎也從元的表情察覺到進展並不順利,她露出平時不常見的困擾表情說道。


    「古老的事物不太會有改變,新的就不一樣了。尤其春分與秋分這兩個分家,一直以來對於新事物的接受度都很高。就結果來說,比起其他分家,關於咒法的規製較鬆散……春分一族想必嚐試過許多堪稱為挑戰的事項。或許也可以認為,若想有所顛覆,在春分一族內的可行性是最高的。」


    想要相信眼下的狀況是能解決的。然而仍無法輕易構思出決定性的方法。


    「……什麽都沒想到嗎?完全挖不出來?」


    「再給我點時間。」


    聽聞元的話語,兔子露出憂慮的表情。歎口氣,將隨身的包包扔到床上。感覺好像很重。


    「兔子小姐,你在做什麽?」


    元問道。兔子一邊翻找包包,一邊迴答。


    「思考時間多得是……但我想若能振奮一下,或許會有靈感。」


    「……振奮?腦子嗎?」


    「那部分當然也行,但還有其他可以提升效果的方式。」


    「其他還能有什麽?」


    「非得要我說出口才行嗎?若為命令,那我隻好迴答。我準備了很多dvd。為了提升您對遙佳小姐的心意,所以全都是蘿莉係統的內容。我來念出片名;懂事少女的魅力滿點行為、黝黑〇學生補習放課後·晴空下的熱情、體態柔軟的小〇生們……」


    「……你給我等一下。」


    怎麽聽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元的背後仿佛汗腺失常似地流滿汗水。而兔子仍連續執起dvd的盒子,一一念出片名。


    「把〇學生當妹妹又何妨、今天起化身家庭教師、最喜歡你稚嫩的身體……」


    「拜托,停下來。那些東西……我沒興趣。」


    為什麽兔子偏要在這種方麵多管閑事呢。


    「沒有感興趣的片名是嗎?真是可惜。不過片子還多得是。下一個是……稚齡誘惑·中村紅葉小妹妹……」


    「可以了,已經夠了。請讓我接受你的心意就好。……等等,你剛說紅葉?」


    宛如喉嚨卡了魚刺一般,不舒服的異樣感產生。


    「您這麽中意『稚齡誘惑·中村紅葉小妹妹』,呀?片名簡單易懂呢。我會在房外靜候,請您慢慢欣賞。」


    「不必重念整個片名!好不好懂也不重要。我不是那個意思……」


    紅葉。這個語詞勾出元的迴憶。紅葉婆婆。


    元與春分大人初次邂逅的場所,當時流傳的一則相關傳言。紅葉婆婆會出現在公園擄小孩。


    此時元才終於明白一直以來覺得不對勁的原因。


    「我想起來了。我跟春分大人初次見麵是在秋天。」


    不是春天。春分大人理應僅於春分之日出現。這之間明顯有矛盾。


    察覺此事的同時,元的腦中浮現模糊的畫麵。不是自己、而是別人的記憶。


    那是本家腹地內的風景,寬闊庭園當中,盛開的櫻花樹下蹲著兩個小孩。那是元與遙佳。


    (秋天也有櫻花……?對了。)


    「是沃維克……」


    從國外引進的櫻花品種。元憶起在遙佳家裏見過的花卉。


    「在春天與秋天綻放的櫻花……原來我那天與遙佳見過麵。所以……」


    遙佳曾經強烈主張曾與元見過麵。


    實際上,元至今仍迴想不起來。剛剛見到的肯定是父親的記憶。瀨目睹元與遙佳在本家一起遊玩的景象,元才透過繼承術得知這段記憶。


    元跟春分大人邂逅的那一天,也跟遙佳打了照麵。


    這是為什麽?為何會產生此等


    矛盾的情況?元拚命思考。


    接著針對春分之日深入探索。春分之日並無固定日期。於其他節日同樣透過官方公告的曆法要項而決定。從這個角度來說,春分之日、秋分之日實則以天文學為基準來判定。


    至於究竟是如何判定的,則要看太陽的動向。太陽的位置總在各行星之間遷移,太陽運行之路線被命名為黃道。另外,將赤道延伸到天空中的直線則稱為天之赤道。黃道與天之赤道勢必有所交錯,該交錯點其中一個名為春分,另一個則喚為秋分。


    太陽通過春分點及秋分點的時間點即為春分與秋分之定義。而以該時間點起始的那一天各自稱之為春分之曰與秋分之日。


    也就是說,春分之日需透過人類的觀測結果來判定。


    那麽,遙佳化身為春分大人的變體儀式,不也同樣依賴人類的自主判斷嗎?


    「兔子小姐,如果你知道的話,請告訴我。還有其他人也能執行變體儀式嗎?」


    「各族情況不同。像七夕固定在七月七日、年夜日亦固定於十二月三十一日,這兩方的儀式就不需要施術者。春分與秋分就不同了。必需要有能催化儀式的術者方可進行。」


    (果然如此。)


    而變體儀式的日期,很有可能亦由這名施術者決定。


    「……等等。你剛剛說催化?這是什麽作用?」


    「即便放著不管,轉生者也會自行變體。但是沒人知道何時何地會發生變體作用,於是為了善加控製變體的日子,才有了負責管理的施術者。」


    從另一個角度來解釋兔子的迴答,可得出春分一族其實能在某個程度上控製儀式日期之結論。


    既然春分一族過去曾嚐試過各種挑戰,那麽連元都能察覺到的日期問題,他們肯定亦已多次摸索、測試過。於是造成元在那等時期見到春分大人之狀況。


    那麽,為何元會在秋天見到春分大人呢?元思索著春天與秋天的關係。立刻浮現的自然是春分與秋分的關連。


    隻要白天與夜晚之長度比例相當的日子,是否能由施術者選定?


    願意的話,說不定不必非得等到明年的春分之日,就能再次執行春分儀式?


    ——要再一次召喚春分大人,然後請她執行春分儀式嗎?


    倒也是不反對這麽做。元如是想著並皺起臉。


    因為他迴想起治美宣稱遙佳就是春分大人時的表情。


    遙佳的母親並沒把遙佳看在眼裏。隻把遙佳這名字當作一種記號。


    然而遙佳仍衷心期望獲得來自母親的生日禮物。她想要的不是形式上的作為,而是一份心意。這是遙佳能夠肯定自身存在價值的最佳辦法。


    那該怎麽做才能達到這個目標呢?


    若有資料能夠佐證自己的推論,肯定能建構出更具道理的想法。元深感悔恨。


    舉例來說,遙佳家的倉庫。那裏麵本家家主代代存放、與春分一族有關的資料。裏麵勢必也記載了春分儀式的執行時間與方法。


    思考到這裏,元的腦中浮現一個情景。


    「……倉庫……」


    一閉上眼即可清晰迴想起倉庫內的景象。這是父親於去年的春分儀式當天,踏入倉庫時留下的記憶。當時倉庫裏整理得有條不紊。


    元睜開眼,針對方才浮現的畫麵作分析。


    倉庫僅限本家家主有權進入。


    元進到倉庫時,像是完全沒有整理的樣子。


    「不是沒有整理,而是被弄亂了。」


    自己怎麽會連如此簡單的事實都沒注意到。


    當時未能獲得資料,並非源自找得不夠徹底,而是早就被偷走了。所以即便再去一趟,應該還是找不到。


    「有件事想麻煩兔子小姐。有人從春分一族的倉庫偷走東西。想請你幫忙查出這個人是誰。」


    ◇


    ◇


    ◇


    元獨自留在賓館房裏靜候佳音。不久後兔子迴報。


    那天,一名不該出現在遙佳家裏的人物,卻在監視錄影裏留下了身影。


    聽聞該當人物的身份,元感覺像是所有的線全都連接在一起了。


    ◇


    ◇


    ◇


    當天傍晚,元算準下課時段、拜訪詩名的家。按下門鈴後,她很快開門迎接。


    「小元,真是稀客耶。竟然特地跑來我家。有什麽事嗎?」


    音調莫名地高亢。


    走到玄關處,目睹她的態度,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不安之情。


    (語調如此爽朗的人,怎麽會呢?)


    大概是聯想到遙佳的母親,治美。憶起她那雙略顯呆然、無焦點的瞳孔。


    詩名身穿綴有柔美蕾絲的白色洋裝,眼神困惑地望著元。不知是否因為有段時間未見,感覺到有一股她平時沒有的、對元淡淡的抗拒感。


    (好難開口。)


    但是非得說出來才行。元作好覺悟後開口。


    「詩名,記得你之前有說過,因為我很率直才能坦然麵對問題。」


    「嗯。我確實有說。」


    「你的話給了我很大的力量。多虧那句話,我才能走到這一步。」


    「我說的話才沒那麽了不起。……是說,你怎麽突然想要講這個?發生了什麽事嗎?」


    「嗯,這個,是沒錯。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會過來。」


    麵對大感困惑的詩名,元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道。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你為什麽要偷跑進遙佳家裏的倉庫、偷走重要的資料?」


    詩名詫異地僵住臉頰。臉色逐漸發青。


    (啊啊,果真是這樣。)


    監視器錄到的人物就是她。


    理應毫無關聯的詩名,進入倉庫的身影被清楚地捕捉到影片當中。眾人認定倉庫僅限本家家主出入,因而從未善用監視器的功能。實際上,業已有好長一段時間無人留心錄影內容,自然也沒人察覺倉庫已被弄亂。


    (詩名沒道理能將這些細節掌握得這麽清楚。)


    肯定有誰慫恿詩名。


    「那份資料非常重要。它不見,造成我很大的困擾。現在有急需。可以請你還給我嗎?」


    元如是請托,詩名瞠目結舌、語調慌張。


    「那份資料對小元很重要?困擾?怎麽會呢?那個人明明跟我說,要是族內有人看到那份資料,小元就會遇上麻煩。隻要資料還在,小元就有風險。所以我才……!」


    「那個人?」


    聽聞元的提問,詩名方寸大亂似地捂住嘴。使勁搖頭。


    「詩名!我知道單靠你一個人絕不可能進得了遙佳家。到底是誰幫你……」


    此時,元突然迴想起詩名對自己說「我見到元的哥哥」的樣貌。


    「是哥哥搞的鬼嗎……!」


    詩名頓時杏眼圓睜。手緩緩離開嘴邊。


    「……對不起……我……」


    邊說邊低下頭,緊抓住裙擺後,苦悶似地繼續說道。


    「我隻是想幫小元的忙……可是……」


    「哥哥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他要我到遙佳家裏拿資料,還教我怎麽不被人發現。是你哥哥要我這麽做的。」


    詩名表情晦暗。


    「……哥哥已被趕出家門,所以不能進到遙佳家裏。因為父親強烈反對才被取消繼承資格的嘛?哥哥說,元是被迫接下家主的責任,他希望能再次說服父親,承認他能夠勝任,所以需要我的幫忙,不想讓元那麽辛苦。然後說現在有一份資料讓元大傷腦筋,最好是我能把它收起來……」


    聽聞詩名的


    說詞,元挑起眉。


    還真是大膽的謊言。兄長的一言一行都讓元吃驚。


    說到這裏,詩名痛苦似地換氣。接著嘶啞著聲音說。


    「對不起,哥哥要我不能說。還是應該早點跟你報告才對。」


    詩名徹底被元的哥哥給欺騙了。


    哥哥會跟詩名有所接觸,肯定不是巧合。想必他是在調查過元的交友狀況後,選了一個最好騙的對象下手。實在無法原諒。元偷偷握緊拳頭。


    「我是不是做錯了?所以元才在生氣?」


    詩名的眼底盛滿疑惑。


    此時若要點頭說聲「沒錯」是很簡單的事。


    (然而……)


    元不想因叱責詩名而留下罪惡感。


    (這是我跟哥哥的問題,不該把詩名也扯進來。)


    「我沒生氣。你也沒做錯。隻是我現在需要了。所以才來找你拿。」


    語畢,詩名的表情明顯放鬆。


    (我並不想撒謊,但是……)


    因為詩名是很重要的人。


    自己時常因她的話語而受到鼓勵。這是不爭的事實。


    元瞬間憶起上次從詩名身上落下的那個皺巴巴的紙袋、袋子裏的東西、把那東西放進嘴裏時的滋味等等。她將隱藏起來的心情隨著紙袋揉得破爛。


    (最後……)


    接著將昨天見麵時她所說的某個詞,深深烙印在心底。


    「詩名,這禮拜天你有空嗎?」


    如是問完,詩名猛眨了幾次眼皮。


    「有是有……」


    「那就一起去遊樂園吧。最重要的事情差不多可以解決了。我也想去散散心。」


    停頓一會兒後繼續。


    「所以不要說什麽最後。」


    詩名繃起臉。咬著下唇,眉心皺緊。仿佛正在努力壓抑即將潰堤的心境,並以細弱的聲調迴應。


    「……但是現在距離好遙遠……」


    「那沒有影響。」


    如此應答的瞬間,似乎看到詩名更加用力咬緊唇瓣。隨後才緩緩張口。深深吐了口氣,像是要將心底的感情泄出。


    「對不起。我並不想讓小元感到困擾,卻總是隻想著自己的事。」


    一臉放棄似的表情,聳聳肩。


    「……嗯,隻是有點寂寞。」


    隨後換上開朗的表情。


    「但是沒事的唷。隻要小元願意傾聽我的心情,就能感到放鬆!謝謝你的體貼。」


    原先宛如沒入深淵的眼神總算取迴一絲光芒。


    一點一滴地,反覆收集小小的光點。


    (啊啊,太好了。)


    元一直感覺到,那道宛如他人的麵具,終於從她臉上消失。


    「呐,小元。」


    詩名的聲調極其柔和。


    「去遊樂園的時候,我想先搭雲霄飛車呢。因為那個跟小元的感覺很像,我希望能好好享受它。」


    (啊啊,是詩名。這是詩名的眼神。)


    竟是如此令人感到心安。她恢複精神的笑容,正是元最大的療愈。


    ◇


    ◇


    ◇


    元迴到賓館,仔細讀過詩名交給他的資料。


    媒介體必須為轉生者的母親,這點沒有問題。


    那麽問題出在哪兒呢?儀式是怎麽失敗的?


    元的推測無誤。果然過去曾在春分之日以外的時間舉行過春分儀式。也就是說,兩個儀式在日期上多少有所彈性。


    接著是儀式的細節。


    當元讀到曆代媒介體的名單時,驚覺一樁事實並大感愕然。


    元慌張地執起手機。這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激烈顫栗。一度讓手機滑落地麵。元輕輕拾迴,撥電話給兔子。


    電話一接通,她立刻冷淡地放話。


    『喂?愛使喚人的主人,這次又有什麽樣的麻煩事呢?』


    「別這麽說嘛。我知道很對不住你。但這事很重要。」


    元遊移著視線開口。


    「可以幫我查遙佳的戶籍嗎?」


    感覺得到另一頭咽了口口水。她的此等態度,令元暗自懷疑其他分家說不定均知曉遙佳身世的秘密。然而,已經發生的事同樣無法挽迴。


    元感到難以釋懷。若是這些小失誤再少一些,大家就不用承受打擊了。


    「兔子小姐,麻煩你了。」


    『——遵命。』


    兔子的語調似乎摻雜幾分驚訝之情,仍迅速恢複平常。


    『真沒辦法呢。畢竟是主人的請托呀。』


    兔子深深歎息。


    好像老是聽到她歎氣。元默默感到愧疚,卻被兔子接下來的話語嚇得瞠目結舌。


    『關於剛剛說的愛使喚人。……若您想當個應份的本家家主,這個態度是正確的。指使來自分家的侍從是為理所當然。受使喚更是我的工作。』


    「……但是兔子小姐……」


    對於擔任元的侍從一事懷抱不滿之情。


    元忍住後半語句。源自自虐之情的疑心隻會讓自己與對方都受傷。元深吸一口氣。轉而表達感謝之心念。


    「嗯,我會好好使喚的。仰賴你了。」


    兔子沒有迴應。通話已被中斷。


    其後隻能靜待她的迴覆。


    不久後得到的報告,與元預想的一模一樣。


    ◇


    ◇


    ◇


    隔天,元藉由兔子的幫忙,偷偷溜進遙佳家裏的某個房間。


    並在那裏找到包裝得五彩繽紛的禮物。


    ——這是最後一項。


    所有事實均已確認。


    已不需要躲藏了。


    元使勁推開拉門,在走廊上大步前行。附近的人們一察覺元的身影均大感訝異。許多道視線集中在元的身上。然而元毫不介懷。


    兔子慌慌張張地追到元身後。


    「請稍等。您為何不再隱藏蹤跡?基本上我們仍算是非法入侵唷。不躲起來的話……」


    「沒有必要躲藏。」


    「怎麽會沒有必要。」


    「那還用說。」


    元停下腳步,迴過身。她的臉上稀罕地浮現焦躁之情。元一派輕鬆地接下她責備的視線,迴答道。


    「我現在就要去證明遙佳的清白。」


    兔子因驚訝而僵直了臉。


    走廊盡頭傳來慌亂的腳步聲。仔細一看,治美正帶著幾名仆人朝著元逼近。治美臉上仍舊貼著那張平和笑容的麵具,不過身後的幾位女性都很緊張的樣子。


    治美語調急促地出聲。


    「是元大人呀。要來拜訪怎麽不先知會一聲……」


    態度與上次不同。聲調的抑揚頓挫讓人感受到微微的生份。


    她正試圖與元拉開距離。因為元身為本家家主的立場如今已變得曖昧。隨著相對關係更動的此等細微變節,不禁令元感到煩燥,但仍堂堂正正地與她四目相交。


    「不過,您應該正要打道迴府吧?」


    麵對治美如此提問,元眯著眼說道。


    「為何?我有事要找春分一族說說呢。」


    有事,治美呆然重複叨念著。元追加命令。


    「馬上幫我集合屋內的人。有要事宣布。」


    ◇


    ◇


    ◇


    元要春分的族人們聚集在大廳。


    該空間由十坪與十五坪的兩個隔間構成,目前則將隔牆拆去。天花板很高。


    元特別要求與春分儀式相關之人務必在場。或許因為這個條件,現場來了高達五十個人左右。由於春分儀式剛


    結束不久,加上遙佳的狀況,不少原本住在別處的人也還留在這裏。


    元巡視一遍現場親戚們的臉,咽下因緊張而生的唾液。


    治美與浪江在最前方。後方的族人們則明顯散發著不信任元的氛圍。


    就跟之前元宣告「成為家主」那時一樣。


    充滿了困惑與惡意。


    心跳加速。手心因緊張的汗水而濕淋淋。感覺一放鬆下來牙齒便會敲響聲音。這種場合真是不好待。元仍試圖壓製住心底的濃濃膽怯之情。


    一定要救遙佳。這是唯一的目標。


    兔子則安靜地坐在元的身旁。眼見她一如往常的冷靜態度,深感應當多多與她學習。


    元深唿吸後,站到眾人麵前,拉高音量說道。


    「今天想對大家說明有關春分儀式的事項。大家可能認為儀式失敗足以證明春分大人就是背叛者。實際上並非如此。儀式會失敗,全因為我能力不足。」


    聽聞元的主張,現場的族人們愈加躁動不安。


    「在此向大家深刻致歉。並且同時詳實說明理由。」


    「理由倒無所謂,但你打算提到多少儀式的內容?」


    一名老人神色嚴肅,厲聲如是說。


    元俯視著他迴答。盡力選擇不會刺激對方的遣詞。


    「若有必要,可能會全數揭露。」


    「儀式僅限春分大人與家主知曉,怎麽能說給所有人聽!」


    老人滿臉通紅地大吼。


    「……我明白了。那麽請先讓我聽聽您的意見。」


    元這麽一說,周圍的人們陸續隨著老人發出抗議。


    「萬一又有人惡用知識怎麽辦?」


    「身為本家家主的立場不穩定,可以如此擅自妄為嗎?這算越權吧?」


    「要召集我們自該從命,但真是那麽重要的事嗎?該不會隻是要拿些毫無根據的論點來搪塞我們吧?」


    「不懂事的年輕人。有想過我們任由一個孩子耍弄的心情嗎?」


    終究連單純的怒罵都出現了。元仔細聆聽這些難以入耳的話語,深吸一口氣後說:「真不簡單。能聽到各位的意見真是太好了、足見你們全懷著相同的心境、緊緊相連。我感受到了你們強烈的信念。」


    接著眼見族人們為元的反應感到疑惑,繼續說下去。


    「——為了將祝祭術升華得更良善,這份信念從遠古傳承至今。絕非隨口說說便能維持至今。……正因如此!」


    元加大音量。


    「我無法忍受眼睜睜看著各位的心意被踐踏!」


    (……還有遙佳的心意也是。)


    騷動不已的族人們,隨著這句話瞬間恢複安靜。


    「若是弄錯了背叛者,所有的事態都將被顛覆。連各位眼下的心思都會演變至錯誤的方向,乃至被全盤否定。」


    即便如此,仍不該公開一向隱密的儀式內容;麵對如此插話的族人,元大聲喝叱。「隻會蹂躪各位的意念、扭曲事實的習俗不該存在!……各位的目的是想被習俗束縛嗎?肯定不是吧?而是要將現在懷抱的這份信念繼續傳承下去,對吧?」


    阻止祝祭術繼續被用於惡途。更要讓此事態不再發生第二次。


    這才是一族的共同目標。


    被元如此質問,族人們陷入沉默。


    元再次張口。要承認自己的過錯需要勇氣。若再繼續接收惡意,恐將不止是內心發出哀號之程度的打擊,即便如此仍不願放棄。


    (——遙佳。)


    「春分儀式能將祖先靈魂召喚顯世在媒介體上。而媒介體有其特殊的條件。隻不過……」


    元迴想起遙佳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眼下自己承受的跟當時遙佳的感受完全無法比擬。


    「我選錯媒介體了。」


    這句話令以治美為首的各族人們大為驚訝。


    「媒介體必須是轉生者的母親。我認定治美小姐就是遙佳的母親,而把她帶到進行儀式的房間。然而,真正的媒介體並非治美小姐。」


    現場的視線瞬間全集中到治美身上。治美一臉蒼白、眼神茫然若失。


    「遙佳的親生母親是別人。」


    曆代被選為媒介體的人,全都照實記錄於本家家主留下的資料上。


    去年的儀式上,被選為媒介體的人並非治美。


    那麽,遙佳的母親究竟是誰呢?


    元將視線投向治美隔壁的人物。


    ——隻有遙佳的祖母站在她這邊。


    她叱責遙佳、擔心遙佳。更試圖幫助遙佳。


    更別提她的房裏放著要給遙佳的生日禮物。深受家族習俗束縛的這個家裏,就隻有她以遙佳的名字稱唿遙佳,並且一手包辦許多事務。


    要揭露維持至今的秘密亟需勇氣。因為這同時亦將使許多念頭與心思化為泡影。


    就算如此,還是想幫助遙佳。正是這個念頭驅使他開口。


    「遙佳的母親是我一直認定為祖母的人,也就是浪江婆婆。」


    高齡產婦。


    遙佳是浪江生的。由於已屆即將停經之高齡,拖了很久才察覺到懷孕之事實。於是隻能將遙佳生下來。


    同時更為了替族內留下香火。


    考量到女兒遲遲未有小孩的心境,以及浪江自己的年齡,便將遙佳歸作治美的養女。


    至今為止的媒介體一直都是浪江。然而隻準春分大人與家主知曉儀式內容的無意義慣例,使得身為媒介體的當事人毫不知情。再加上元的知識不充份,才引發了這次的悲劇。


    「既然遙佳的母親是浪江婆婆,那麽春分家主照理也不是治美小姐……」


    說到這裏,隻見治美雙唇不停顫抖,一臉失神。緩緩低下頭。


    雖然話題轉以浪江為中心,她仍不受影響似地維持漂亮的坐姿、挺直背杆,凝望著元的雙眼。元亦迴應她的視線。


    「浪江婆婆。我想救遙佳,請您協助我。」


    這是一道委婉的命令。


    元希望透過將自己家主的身份,賦予浪江在春分一族當中使遙佳重獲自由的權限。雖然家務實質上由浪江掌控,春分的家主仍是治美,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浪江也不方便明白強救遙佳。因此元隻能靠這等手法賦予她權力。


    「浪江婆婆。」


    元再次喚叫,浪江雙眼炯炯有神地仰頭。


    「……既然您說春分大人,不,遙佳不是背叛者的話,我自將盡己所能證明之。這也是為了遙佳好。」


    浪江凜然的聲調感覺頗為可靠。


    「那麽就再次執行春分儀式吧。以您為媒介體,再度召喚春分大人。」


    元這麽一說,現場的族人們騷亂起來。


    「分家儀式一年隻能舉行一次。而且春分大人隻有春分之日才會現身!」


    元眯著眼應道。


    「這就奇怪了。跟我所知的情報有所出入呢。」


    語氣之冷漠,使得族人們霎時安靜下來。


    「各位過去應已多次在春分之日以外的日期舉行過春分儀式。而且每次都成功。沒記錯的話,六年前也是在秋天舉行的。……為何要隱瞞?因為我可能很快就不是家主了?」


    現場的人們紛紛露出困惑的樣子。甚至有人不敢與元對視。


    「在確定範圍內,隻要白天與夜晚的長度大致相同的日子,不論是春分儀式抑或變體儀式均可擇日改行。那麽,儀式剛結束才三天,今天應該也可以。」


    沒有人對元的說詞表示反對。沉默即為肯定之意。


    「誠如本家家主所言,再隱瞞下去也沒有意義。就讓遙佳化身為春分大人吧。……立刻舉行變體


    儀式。」


    浪江平靜地宣告。元則緩緩搖頭。


    「——不,沒有那個必要。」


    接著走到旁邊的拉門,慢慢拉開。


    「遙佳,過來吧。」


    元這麽一叫喚,待在另一邊的遙佳不禁嚇了一跳。


    遙佳眼眶泛紅且濕潤地望向元。雙頰消瘦,感覺連脖子都小了一圈。恐怕沒有好好進食,或是被幽禁造成的壓力。遙佳手裏緊握著櫻花枝條,盡管樣貌十分憔悴,眼底仍蘊著堅強的意誌。元事先拜托兔子將遙佳帶到隔壁房間。


    「剛剛的內容你都聽到了嗎?為了證明遙佳,不,春分大人的清白,希望你幫忙一件事。這張紙記載了春分儀式的作法。是春分大人寫的。請遙佳執行。」


    「……我來執行嗎……?」


    「沒錯,不是春分大人,而是遙佳。」


    此時若讓春分大人上場,今後除了元與浪江,便再也不會有人正視遙佳的個人存在價值。若隻是要成功重現春分儀式並消除嫌疑,不一定非得要春分大人不可,遙佳應該也能辦得到。


    遙佳親自舉行春分儀式。將自身力量用於洗刷自己的嫌疑。


    讓族人們親眼見證這一幕,實在有其重要意義。


    「聽了那麽多可能會讓你感到痛苦的內容,相信你很不知所措。倘若真的沒辦法,也可以等到遙佳心情平靜下來再說。」


    元說話的同時投以溫柔視線。浪江亦接續著說道。


    「遙佳,善加執行你身為春分族人的義務。照你自己的意誌。」


    突然,遙佳緊抿住唇。


    「我可以。」


    遙佳將手裏的櫻花枝條遞給元。並從元手中接過紙張。


    「若能藉此洗清春分一族的汙名,我什麽都願意。」


    語畢是一道燦爛到仿佛能擊退痛楚的笑容。


    被告知原以為是祖母的人實際上是親生母親,甚至受到族人們如此無情的對待。遙佳仍不改初衷。


    麵對這樣的遙佳,元深切體會到她的堅強。


    因此才更希望能幫助她。


    元絕不願眼睜睜看著充滿生命力的櫻花花苞,在綻放之前便折損。


    ◇


    ◇


    ◇


    ——儀式順利成功了。


    遙佳以浪江為媒介體,成功召喚出春分大人。


    族人們深深震撼於發生於眼前之奇跡。原本能夠見證春分儀式成功瞬間之光景的人並不多。想必是因為這樣,眾人的反應才會如此大受動搖。


    浪江的樣貌轉換為春分大人。某種神秘的力量,讓她的臉孔、頭發長度、乃至體態都看起來像是春分大人。


    這就是春分儀式。能將祖先的靈魂召喚至媒介體身上的術法。與巫女不同。能夠改變視覺下之外觀的這個儀式,堪稱為奇跡之術。


    春分大人緩緩睜開眼,目睹遙佳身影後驚訝地瞠目結舌。


    「……難不成你是……遙佳?」


    「春分大人?」


    遙佳來迴瞄向手裏的紙張與春分大人。看來尚未體認到這是自己施術的結果。附在浪江身上的春分大人,將手搭在臉上,凝視著遙佳。


    「能像這樣見麵還是第一次呢。真是奇跡。……不,不該這麽說。把意誌行使之成果喚為奇跡似乎有些失禮呢。」


    「沒想到竟能召喚出春分大人……」


    遙佳愕然地看著元。


    「春分大人也是我們的祖先嘛。那麽應該符合條件才是。……好啦,春分大人。有事想向您請教。」


    聽聞元的話語,原本正座著的春分大人悠然地站直身子。長長的發絲滑落,發出唰啦的聲響。


    「請說。」


    背挺得筆直,輕柔地微笑。


    元十分認真地提問。


    「之前聽春分大人提過,自己並非創造轉生術的犯人,困難之處在於證明。單一的曖昧行為。可以請您現在於此重現這個行為嗎?」


    「在這裏……?」


    春分大人憂慮似地環視四周。元深深點頭。


    「沒錯。在大家麵前證明春分大人不是背叛者。」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纖細的手指將發絲攏到耳後,露出豔麗的笑容。緩緩走近元。雙手放上元的肩頭。緩緩將臉逼近。


    還來不及開口詢問春分大人的意圖,元的雙唇已被春分大人占據。


    熾熱與柔軟的觸感隨著唿吸竄入口中。


    一陣熱潮令人頭暈目眩。


    元幾乎要站不住腳。


    隨後,她的唇瓣遠離。


    「本家的家主大人,我深愛著你。不論經曆多少時光,即便被困在永無止盡的循環裏,即便你早已逝去。」


    她充滿光澤的雙唇持續吐露著愛的言語。


    「我絕對不可能危害你、乃至你的子孫。」


    真摯的視線投射而來。


    現場的人們一陣騷動。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遙佳亦呆愣地微張著嘴。希望她很快忘記今天的事。


    麵對尚無法從過度衝擊中恢複的元,春分大人接著放出更令人驚嚇的發言。


    「若是這樣還不相信的話,姊姊隻好讓你用身體感受一下姊姊的心意囉?」


    「不、不了。我不是當年與春分大人訂下婚約的家主。」


    元慌張辯解。春分大人的臉亦隨之泛紅。


    「……說的也是呢。這樣就變成外遇了。那可不成。」


    春分大人害羞似地笑道。


    ——春分大人是何等地深愛著當時的本家家主呀。


    這份感情如此真誠,春分大人絕不可能背叛本家家主。


    任誰看了都能得出此等結論。


    ◇


    ◇


    ◇


    其後,儀式同樣由遙佳結束。作為媒介體的浪江多了幾分疲勞感,但意識很清楚。恢複後立即向族人們發出指示。元沒有聽得很清楚,不過大致像是安排通知其他分家春分大人並非背叛者一事。


    ——浪江的表情有幾分僵硬。


    元心底生起不祥的預感,隨著她的視線望去。浪江正在凝視的是——


    (遙佳的母親——不對,遙佳的姊姊,治美。)


    臉上仍是那副朦朧的笑臉。她朝著站在浪江身邊的遙佳走去。


    元內心緊張不已,默默望著那頭。


    (遙佳的嫌疑已洗清。亦證明了她不是春分大人,隻是一個普通的少女。——然後,治美會如何呢?)


    想必事態不會朝壞的方向發展。實際上,族人們投向遙佳的眼神亦與先前大為不同。所以,治美想必也有相似的心境。


    元緊張地咽了口口水。


    如電流般打上身的緊張感讓人很不舒暢。


    治美站到遙佳身前,悠哉地開口。


    「春天的公主,春分大人。」


    治美如是稱唿遙佳。


    一瞬間,元的胸口湧出大量的熱氣,不知來自憤怒抑或心寒。


    「——願您今後永保高潔。」


    治美的話語令元感覺仿佛頓失了體溫。


    遙佳那麽努力,治美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與先前同樣的臉、同樣的表情、吐露同等空洞的言語。


    而且這次還是當著遙佳的麵。


    (——簡直不可原……)


    在元的情感爆發之前,遙佳凜然的聲音搶先傳出。


    「是的,母親大人。願春分一族今後永保高潔。」


    遙佳貌似毫不介意地微笑著。


    目睹遙佳的反應,治美露齒而笑。微微駝著背,踏著悠


    然的步伐離開房間。


    遙佳保持著笑容,一直目送治美遠去。


    看遙佳那麽努力保持精神的姿態,元感覺胸口被揪緊一般。


    怎麽可能不悲痛。


    怎麽可能不受傷。


    然而遙佳仍然不把脆弱的心境展現於外。不是無法展現,而是想以自己的意誌、堂堂正正而行。


    周遭的族人們似乎也對兩人異樣的往來而感到不知所措,房裏的氣氛頗為沉重。


    「……對了。遙佳,你在這邊等一下。」


    順利緩和氣氛的是浪江的話語。


    (突然又怎麽了?)


    浪江離開房間,很快又走了迴來。手裏拿著那個包裝得五彩繽紛的四方形盒子。


    ——元認得這東西。


    遙佳困惑不已地來迴望著浪江與她手裏的東西。


    浪江將盒子遞到遙佳眼前。


    「這是給你的。完成那麽困難的儀式,真了不起。你很努力唷。」


    被交到遙佳手裏的,正是元在浪江房裏找到的,要送給遙佳的生日禮物。


    遙佳微微發出呻吟。


    元望著她們倆,憶起某句話。


    ——我想要的不是春分大人送的,而是母親送的禮物。


    這是遙佳的願望。一股每個孩子都會有的心情,她卻一直隱忍著,好不容易才能化為言語道出的夢想。


    遙佳一臉愕然地雙手抱住盒子。皺起眉心,抖著雙唇。


    至今為止,遙佳一向矜持著不輸給大人的凜然與堅強之態度。


    ——即便如此。


    眼下的她正不斷滴下鬥大的淚珠。


    這並非源自被幽禁而脆弱崩潰的眼淚,亦非承受不住孤獨而溢出的眼淚,而是充滿愛情與喜悅的眼淚。


    「奶奶,謝謝你!」


    遙佳滿臉笑容地用她至今最小孩子氣的聲調如是說道。


    ◇


    ◇


    ◇


    真是漫長的一天。離開遙佳家後,元在兔子的跟從之下,走在通往大門口、庭院間的小路上。


    夜晚深重漆黑,無法欣賞庭院的美麗風景。連提燈的光芒也顯得微弱。


    兔子走在元前方的背影,與第一次見麵那天的光景重疊。


    那天,兔子為元的不成熟而抱持不滿,甚至將提燈扔到元身上。


    與如今悠揚走著的她大相逕庭,當時她激烈的情緒令元大感驚訝。


    「本家的人就在前麵等著……有什麽奇怪的嗎?」


    兔子迴過頭,看見元微笑的臉,不滿似地揪起唇瓣。


    元輕輕揮手應道。


    「今天應該不會用燈丟我了吧?」


    「您這麽希望我扔嗎?」


    「當然不是。先說好,剛剛那個絕對不是命令。」


    我知道。兔子如是迴應,迴過身麵向門口。走了幾步後,元又說道。


    「兔子小姐,我有話想跟你說。」


    「您請便。」


    「謝謝你。多虧有你在,我才能讓遙佳……」


    「真不成熟。」


    兔子打斷元的話,同時亦未停下腳步。


    「請原諒我刻意使用您聽得懂的詞句。」


    (這完全沒有道歉的意思嘛。)


    兔子背對著元,以比平時更強力的口氣說道。


    「救出遙佳小姐是您自行達成的成就。我以侍從的身份給予協助,但也僅止於此。解讀浪江大人的心緒、並對我下達正確指示,全是您的……」


    兔子苦悶似地吐了口氣,輕輕搖頭。綁成一束的頭發隨之擺動。仿佛體現了她內心的動搖之情。


    「總而言之,您沒有必要跟我道謝。」


    「不過,要不是兔子小姐的幫忙,我絕對救不了遙佳的。所以還是很感謝……」


    「死腦筋。」


    兔子一貫毫不留情的遣詞,然而這次元強硬接話。


    「我真的很感謝你……」


    「您再糾纏下去,我要叫人囉。我會哭叫自己被侵犯,然後把提燈扔到您身上。」


    「……我怎麽可能侵犯你。」


    「我想也是呢,哪有人會笨到在婚約對象的家裏對侍從出手。就算遙佳小姐還不到能生小孩的年紀,這麽做還是太沒節操了。」


    (又在曲解我的意思了。)


    「總之,我的工作並不值得您道謝……」


    麵對兔子不肯聽從的態度,元苦笑著加快腳步、試圖拉近與她的距離。


    ——然而腳下卻被卡住。


    元差一點沒跌倒。由於兔子機敏地扶住元的身子,元才勉強站定。元挺直身子,慢慢離開她的手。害羞似地笑著。


    「抱歉,我太粗心了。」


    「主人,您沒事吧?」


    兔子一臉擔憂地皺起眉。將提燈靠近地麵。


    「這一帶是石板地,請務必留心腳步。」


    藉由提燈的光線,可以見到大小各異的石頭鋪在地麵上。想必是將未經加工的石頭,以其自然的形狀拚湊並嵌入路麵。因此石頭與土壤之間的高度多少有些落差。元應該就是因此被卡住的。


    「……都是我沒事先察覺。」


    「哪那麽誇張。」


    元愕然地拉高音調,兔子仍一臉無法接受似地說。


    「一點也不誇張。主人,您聽好了。事情就是這樣。確實照亮您的腳邊就是我應行的工作。」


    兔子思索了一會兒,改變身體麵對的方向。


    「嗯,這樣就成了。」


    兔子站到元的身邊。


    提燈溫暖的橙色光線投射於兔子與元的腳邊。


    這樣就不會跌倒了。


    元與兔子並肩前行。元望著她的側臉,微微低下頭。


    「兔子小姐,謝謝。」


    「……您再不收斂的話,我真的要喊人了。」


    語畢,兔子將視線抽離。臉頰微微泛紅。


    這是元所見過她最像少女的一個表情。


    ◇


    ◇


    ◇


    遙佳一事的騷動大致平息,生活恢複平時的節奏。


    深夜時分,元走在步道上。突然覺得口渴,本家的冰箱裏卻沒有汽水。雖然可以派家仆去買,卻不想用這等小事麻煩人家。由於路燈很亮,倒不覺得很暗。隻不過這個時段,路上沒什麽人。


    懷著微微的不安全感,元走向本家附近的自動販賣機。


    想著要趕快買好迴家,按下自動販賣機的檸檬汽水按鈕時,背上突然竄過一道寒氣。元反射性地閃到一旁,眼角瞥見球棒狀的東西揮舞而下。啪當一聲悶聲傳出。


    「……哥哥……」


    元低聲喚道,旦重新執起球棒。自動販賣機的外殼微微凹陷。可見哥哥使了多大的力道。要是打中可就慘了。元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更低了。


    插圖


    「還真不是那麽容易打中的呢。不過就算打得中,也沒打算取你性命就是了。」


    旦語氣輕浮地說道。


    「你為何要這樣……」


    聽說在證明遙佳並非轉生術的施術者之後,旦便消失了蹤跡。至今為止,他到底都在哪裏?過著怎樣的生活?


    「當然是想藉此泄憤啊。有必要這麽驚訝嗎?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啊?真夠笨的耶!」


    可能因為受到辱罵吧,元感覺到血液衝上頭頂。元睨向旦。


    「我也有事想當麵問哥哥。為什麽要把詩名扯進來,破壞遙佳的儀式?現在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若是真的打中了,你打算怎麽處理啊!」


    「哪需要處理!……我隻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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