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抱著在密室發現的戰利品,迴到了愛爾等著的入口時,幽暗早已悄悄地從遠方來到村裏了。


    愛爾像在傾訴著寂寞般,發出了一陣鼻鳴,並用力搖著尾巴,急忙湊了上來。


    「抱歉,我們迴來晚了。」


    我輕柔地撫摸著把頭壓上我胸前的愛爾的喉頭。


    「路伊,接下來要——」


    我正打算詢問時,路伊的表情卻讓我嚇了一跳。


    他帶著凝重的表情眺望著天色逐漸暗下的灰色世界。


    「快走吧。」


    「唔、嗯。」


    在不接受異議一般的強勢語氣的迫使下,我急忙點頭。


    當我磨磨蹭蹭地想將找到的食物、飲用水、換洗衣物一口氣放到愛爾的背上時,似乎是看不下去我那不利落的動作,路伊伸出手並迅速捆綁好行囊,不容分說地抱起了我。


    「路伊!」


    即使我發出了驚叫,注意力仿佛是被什麽給拉走的路伊也毫不在乎,不發一語地把傻眼的我和行李一起放到愛爾身上。


    「從這邊離開村莊吧。」


    路伊指引的路跟我們之前踏著旅途過來的方向相反,那邊大概是南方吧。


    我雖然感到困惑,也還是催促著愛爾行動,接著它用幾乎是小跑步的速度開始前進。


    帶領著愛爾的路伊全身緊繃,萬分警戒地觀察著周圍。


    路伊突然散發出緊張氣息的模樣,令我感到難以言喻的不安。我用雙手抓住了愛爾的毛,直盯著左右兩邊輪廓漸漸消失在幽暗之中的建築物。


    「路伊,因為就要晚上了,所以你才這麽急,對吧?」


    「——」


    我沒有得到迴答。單看他那絲毫不敢懈怠的態度,我就知道自己沒有問錯。於是,我再次將視線移向四周。


    就在這時——


    「啊!」


    我大喊出聲。


    路伊和愛爾則是同時迅速地轉頭看向我。


    「剛才……」


    建築物的陰影下有東西在動,我不認為是自己錯看了,因為我的視力算是好。


    「請別管,我們還是先趕路吧。」


    路伊又開始用敬語了……不過現在並不是能提醒他這件事情那般的輕鬆氣氛。


    他自己應該也察覺了我所目擊到的東西,卻刻意裝作沒看見。而且這行為的言下之意,也是要求我這麽做。


    假如在那裏的是危險的魔物或野獸,不可能就這麽持續無視下去。畢竟要是被跟上了,覺得困擾的會是我們。


    「愛爾,稍微停一下。」


    我想在逃跑前確認看看那到底是什麽。這麽一想,我便要求愛爾停下腳步。


    「不可以停下來,我們要優先離開村莊。」


    路伊的態度明顯不對勁,幾乎失去冷靜一般,拚了命地就是不想讓我看見「那個東西」。


    跟魔物出現時,那想盡辦法讓意識保持清醒的模樣完全不同。


    「我看見的奇怪東西,該不會是……」


    ——雷姆?


    絕對是。我滿心激昂,確信了這件事情。我甚至開始覺得「相信自己的直覺」這點,是比什麽都還重要且正確的事情。


    「我是為了讓雷姆變迴『人類』才來到這裏。」


    甚至拋開了想迴到家人身邊的想法,隱藏了在未知世界中旅行的恐懼。


    所以,我怎麽能逃避呢!


    「我要去確認。」


    「你說什麽?響,等等!」


    我無視路伊的聲音,急忙將跟行李捆在一起的歐裏恩的劍抽了出來。


    我抱著劍,使勁從愛爾的背上跳了下來。


    「是雷姆對吧。」


    「——響!」


    路伊著急地放聲大吼。


    「如果雷姆……如果幽鬼就在那裏,我就必須去麵對!」


    表情兇狠的路伊在幹勁十足的我的前方擋住了去路。


    「不行,你做不到。」


    這斷定的語氣令我感到不悅。


    「……分明什麽都還沒嚐試過,為什麽你就要如此表達否定呢?」


    我忍不住抬頭瞪了他一眼之後,路伊顯得有些畏縮。


    我……現在也還是無法不對自己沒有幫上任何忙而感到懊悔。


    路伊根本不把我算進戰力當中,隻期待可以使用神劍的王子們。


    無論失敗了多少次也學不到教訓的我,當然會有不被信賴的落寞感。


    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希望能夠想辦法減輕獨自一人熬過艱難日子的路伊的負擔。他總是哀傷地看著我,像是害怕我會不會因為微不足道的一道衝擊就碎掉了,宛如對待脆弱的易碎品一般與我相處。因此,我才想表達出「我並沒有那麽脆弱,在必要的時刻,我還是做得到的」,這樣的意誌。


    「愛爾!」


    我大聲唿喚愛爾。再這樣下去,路伊八成會不由分說地阻止我的行動,而單憑我的力量肯定敵不過路伊。


    ……我明明唿喚了,卻連愛爾也表現出遲疑,仿佛像在詢問路伊的意見般,看向了他。


    這讓我大受打擊,感覺就像遭到了背叛。


    ——太過分了!


    「愛爾!」


    我帶著憤怒再一次唿喊,即使如此,愛爾還是沒有立刻迴應,並猶豫了一下。直到跟我對上了眼,它才終於為了遵從我的命令,死心般地動作起來。


    「不行,你不可以過去!」


    愛爾繞到伸出了手的路伊麵前,低聲咆哮著。


    「響!算我求你!」


    「放心吧!我會小心!」


    我重新抱緊了劍,並衝往了建築物的方向,我興奮得簡直是意氣風發。


    路伊製止的聲音緊迫在後。雖然在意,但要是這時迴頭,一定會產生迷惘雨喪失鬥誌。再次定下了決心之後,我朝著建築物陰影下,那個好像有東西在動的方向跑了過去。


    然後,我所目睹到的是……


    「——咦?」


    那個不同於我想象中的幽鬼的東西。


    ● ● ●


    我在腦海中所描繪的雷姆的姿態,是像會在恐怖電影裏出現的,半透明且既蒼白又模糊的幽靈。因為我一直記著的,是歐裏恩用「惡靈」一詞所做出的比喻。


    但是,從建築物的陰影下悠悠出現的卻是……


    的確,這確實能算是不死係的吧。


    「——這就是雷姆?」


    我毫無防備地呆愣在原地。


    用莫名緩慢的動作爬了出來的異形的身影。


    還發出了「啊啊……」的一道像是在撒嬌的悲切痛哭聲。


    「脖子……是變得像是長頸妖怪一樣嗎?」


    不對,脖子的皮膚仿佛強力橡膠一般拉得很長。每當手腳晃動時,皮膚就會像麥芽糖一樣伸縮。


    「可是,這個是……人類?」


    我大驚失色地察覺了這點,感到一股如銳利刀鋒刺穿了胸口般的強烈衝擊。


    「不過,的確是有曾為人類的痕跡……」


    既不是半透明,也不是惡靈。那確實有肉體存在,甚至還有頭發!


    「怎麽會……」


    我的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那是人類外型保留得太過完整的樣貌,皮膚的顏色很正常,肩膀的線條也很圓滑。


    但要撇除手腳跟脖子異樣地拉長的這點就是。


    雷姆在瞠目結舌的我的麵前微微擺動著身軀,用伸長的手的前端,拉起了垂落到地麵的頭。還特別仔細地整理了亂卷亂翹的頭發,並像是特意要讓我看見一般,改變了臉的麵向。


    「是


    、是個女人?」


    是個看起來大概二十幾快三十歲左右,有著一頭淺金色的發絲,以及柔弱表情的女性。


    她全身赤裸,似乎很悲傷——而且還極度孤獨。


    我下意識地往後退,嘴巴感到一陣口幹舌燥。


    「……這是、什麽……?」


    我光是往後退幾步就費盡了全力,雙腳仿佛被固定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


    女性……雷姆抬頭看著我,隨後又像是要訴說什麽一般啜泣起來,並用無力的雙手緊緊捉住了散亂在地上的頭發。


    ——討厭,好惡心。


    已經麻痹的腦袋的某個角落,清晰地浮現了抗拒的話語,以及湧上心頭的猛烈厭惡感。


    然而,我卻一秒也移不開視線。


    充滿人性的那些動作、姿態,看上去著實醜惡得令人難以置信。


    至少……至少外觀能再像怪物一些的話,我還……


    雷姆再次地嗚噎哭泣。


    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哭到最後,眼球咚的一聲,跟著淚水一起掉了下來。


    眼球掉了。


    「咦……」


    踩扁了掉在地上的眼球後,身軀開始搖晃起來的雷姆,從看得見骨頭的眼窩中垂下了仿佛隧煮好的麵條般滑溜的白色管狀物。


    接著,雷姆緩慢地變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雷姆像感到痛苦,又像是覺得發癢地使勁扭動身軀。那扭轉了一圈的軀體在發出的「噗嘰噗嘰」聲響後,皮膚就此裂開。尤其腹部特別驚人。那看起來很柔軟的肉被扭斷之後的下一秒,響起了濺水聲的同時,內髒跟淺色的血一起落到了地上。


    「騙、騙人的吧。等等啊……」


    我止不住發寒,想捂住眼睛卻又做不到。


    「這、這是真的嗎?不是幻覺?」


    從肉體一個個掉落出來的內藏都像在傳達自己的新鮮度,散發著微微的熱氣。還有粉紅色的筋,以及帶著皺折的紅色肉塊。


    滑溜溜又帶著光澤,染上腥膻色彩的繩狀腸子就像是魚的尾鰭一樣,用力地一再拍打著染血的地麵。而拍打時產生的飛沫,就這樣「啪」地濺到了失神呆站著的我的臉頰上。


    那傳來了腐肉的濃烈腥臭味。


    「不要,快住手……」


    我不禁出聲懇求。然而,可怕的衝擊卻還沒結束。


    雷姆把地上的內髒掃過來收集完了之後,便塞進了自己嘴裏,開始咀嚼。


    如橡皮般拉長的喉嚨一邊膨脹鼓起,一邊吞下那些東西。不禁令人聯想到卡住的水管。


    雷姆一味地分解自己的身體,然後吞咽下去。


    但無論再怎麽吃,都是呈現腹部裂開而且身體扭曲的狀態。吃下去之後,又會傳出令人不舒服的聲音,而爛掉的內髒就這樣從斷掉的骨頭縫隙間,一灘灘掉落出來。


    這無意義的咀嚼一直不斷重複到叫人感到急遽的惱火。


    到了最後,雷姆動作焦慮地扯斷了自己的長脖子。


    仿佛癲瘸發作的小孩,動作粗暴地把皮膚揉成一團後,硬是將頭貼到軀體上,就像在組合玩具配件一樣。接著,還折斷了肋骨,開始舔舐了起來。


    ——人類逐漸毀壞了。


    我親眼目睹了那個過程。


    「這……這到底是……」


    雷姆的動作越發激動。不但搖晃著身軀,雙手也接著把頭發連著頭皮扯下,就連自己的舌頭也拔了下來。一個人類,正在趨向崩毀。


    我從腳底竄起了一股惡寒。這是什麽?我到底在看什麽?


    「響!」


    路伊唿喚著我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整個世界發出了聲響並顫抖著。


    不,顫抖的是我的身體跟視線。


    我的精神似乎跟著雷姆的身體一起慢慢崩壞。


    「……路伊,愛爾。」


    我的目光緊緊盯在雷姆的身上。從剛才開始,無論我怎麽努力,都無法移動雙腿。


    一陣強烈的嘔吐感及暈眩感襲來。一個人類居然可以像這樣漸漸崩毀。


    「別看。」


    路伊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身邊,像是要保護我一般拉過了我的肩膀,並用寬大的手掌覆上了我的雙眼。


    但從路伊的手指縫隙間,我還是能窺見如地獄景象般慘烈的現實。


    歐裏恩和席爾拜伊給了我哪些忠告?


    真的殺得死雷姆嗎?知道這是多麽困難的事情嗎?他們不是都表現出這些擔憂了?


    路伊也是,他為什麽會那麽不放心呢?


    因為充滿了令人無法別過目光的醜惡事物。


    ——我真是個笨蛋。


    「你現在什麽都不用想,忘掉這一切吧。」


    「……忘掉?」


    忘掉這一切?


    我該如何從腦中消去這慘絕人道的「人類」模樣呢?


    要是有這種魔法,拜托現在就對我施展吧。


    「還不要緊——雷姆還沒有脫皮。」


    路伊僵硬的聲音把我如水波蕩漾的微弱意識中,拉迴了現實。


    「皮……什麽?」


    「在完全褪去『人類』的外皮之前,還不會攻擊我們。」


    ——把「人類」的外皮脫掉之前?


    「路伊……這是什麽意思?」


    「忘了也沒關係,這不是你該看見的東西。」


    嗚……我聽見了愛爾不安的低鳴。


    「等、等一下,我不懂你的意思。脫掉外皮?」


    我單手壓住了太陽穴,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額頭居然濕透了。而且不隻是額頭,就連手上也沁出了汗水。


    「我到這裏來……」


    「響,別再想了,你快退後。」


    我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


    ——好可怕、好可怕,拜托了,誰快來救救我。我下不了手啊,這種東西我殺不死啊。我辦不到,好惡心!


    內心蹦出了無數慘叫在迴響。


    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一開始就看見了人類的外型。


    是人類,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的真實身分是人類。


    殺死雷姆這件事,也就等於……對人類下手?


    那「人類」的姿態深刻烙印在我的腦海裏。


    我撐不下去了。


    得知了這點之後,縱使失去人類的原型,縱使完全化作醜陋的容貌,那「人類」的模樣仍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


    好沉重,手裏的劍令我感到無比沉重。


    這種事情我再也受不了了——


    「響!」


    我的身體突然大幅傾斜,路伊即刻撐住了我,但我沒有多餘的心力向他道謝。兒時的記憶忽然與雷姆的姿態重疊,浮現在眼前。


    炎熱的夏日,我因為好玩,而把在柏油路上爬行的螞蟻群踩死了。流到脖子上的汗水和從樹枝間灑下的陽光,嫋嫋升起的熱氣、塵土味,自己落在柏油路上的深色影子,以及在弄髒的鞋子底下,變得支離破碎的螞蟻軀體。甚至連悶熱的綠葉味道,以及刺耳的蟬叫聲,全都清楚地迴想起來。


    這件事情是我的秘密。到現在我還是不懂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那種事情。


    總之,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感知就有點不太對勁。


    「快,請往後退吧,轉到過後麵去。」


    路伊用低沉的嗓音打破了幾乎令人不敢唿吸的沉重沉默。他像是安撫般將恍惚的我往後方一推,接著嗖地拔出了巨劍。


    我愣愣地把視線從路伊移到了雷姆身上。


    雷姆……正逐漸變形到下一個階段。


    呈現四肢趴地,已經半毀壞的肢體劇


    烈抽搐著,歪曲的背脊發出了聲音弓起,然後裂了開來。背後如花瓣一般皮開肉綻,帶著光澤的紅色肉片纏繞在骨頭上,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從背上長出了肉食性植物一般。


    雷姆像野獸般低吼之後,下一刻就將臉轉向了我。


    明明就沒有眼球,卻感覺得出來那是在看我,而這讓我的臉色也一陣發白。


    「路……」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路伊的衣服的下一秒——


    雷姆臉上的皮膚仿佛葡萄皮一般,滑溜地剝落得一幹二淨。


    「什——」


    隨之露出的頭蓋骨,蒼白得在幽暗中看起來異常突兀。


    皮膚的纖維像是唾液一般緩慢地絲絲牽起。


    路伊剛才的話閃過了我的腦中。雷姆開始褪去「人類」外皮了。


    一陣強烈的惡心感襲上,我用力抿住了嘴唇,手腳末端變得像是摸過冰塊一樣冰冷。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就這麽昏過去。當我抱著這樣不負責任的想法時,路伊默默地朝著雷姆走近了一步。


    「路伊……!」


    「得盡早斬斷。」


    有東西從雷姆如花朵般綻放的背後爬了起來。


    「……什、什麽?」


    不對,與其說是爬起來,更像是心髒把血肉都卷了進去之後膨脹了?


    那個部分急遠地腫脹肥大並產生了變化,讓人以為從背後出現了別的生物。這模樣仿佛是在訴說著,肉塊形成的怪物才是真正的雷姆。


    「雷姆——即將誕生。」


    路伊仿佛起了雞皮疙瘩般的獨自使我縮起了身體。


    內髒的一部分附著在那個肉塊怪物……「雷姆」凹下去的頭上,而粉紅色的筋則是表征了嘴唇。


    「雷姆」把有如苗床的毀壞肉體壓扁之後,反複地縮小又膨脹的變化。過沒多久,那皮膚的顏色開始有了改變。


    逐漸成了像氣球一樣稍微能讓光線透過去,看得見內部的身體。


    帶有半透明薄鱗片的皮膚包覆著肉體,以及在體內循環的血肉與骨頭的碎片。


    笨重的軀體上斜斜地長出了疑似頭部的東西。


    我差點要發出空洞的笑聲……因為我一時做出「好像攪拌器一樣的身體」這無聊的聯想。而這台攪拌器則是不良品,牛奶般的白色液體滴滴答答地滴落,似乎是融化了的脂肪。


    路伊站到雷姆的正前方,並舉起了劍。


    接著驀地把劍停在半空中。


    「——響,你可以……稍微離我遠一點嗎?」


    低沉的嗓音可以讓人感覺得到他內心的糾結,我失神了一瞬,轉眼之間想起了一件事。


    歐裏恩他們說過,一般的劍或是魔術是無法使雪姆恢複原狀。但是,他們也提到了或許還能勉強消滅雷姆。


    也就是說,如果是在完全變身之前,就能連同靈魂一起消滅雷姆的意思吧。


    如果這個想法是正確的話,那被殺死的雷姆不用說,對於握著劍的那一方來講,也是一種殘酷的行為。


    不但目睹了還保有人性的階段,而且現在對方正在變化中,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


    隻要恢複了一些冷靜,除了厭惡,更會感到強烈的愧疚及哀慟。


    「很快就結束了,我隻是不想把你也卷進來。」


    我凝視著這麽說著的路伊的背脊,那是一道溫柔的嗓音,可是他堅決不迴過頭來。


    他是騎士,可能過去曾有手刃罪犯或是敵軍的經驗。


    然而不管對象是誰,奪走生命的行為本身就相當沉重,必須做好覺悟才行。再加上對方如果原本是無辜的一般村民——


    所以,路伊才不敢隨便接近村莊。


    躲在森林中確實是比較方便,但在情感上他肯定也不想進到村莊。


    我還察覺到了別的事情。路伊是否最害怕碰到這種情況呢?


    詢問自己能不能使用神斂,並希望能盡早讓王子們複活。


    他並非輕視我,也不是在刁難我,而是想在這個過於殘酷的現實中,盡全力守護我。


    「然而,我卻……」


    我感到一陣暈眩。我居然害得他非得殺了雷姆不可。


    「……我一直認為要是可以跟路伊一樣成為騎士就好了,這樣我們就能互相幫助……」


    「響,請你快離開。」


    我傾吐出的破碎言語,被他用堅決且強硬的口氣給打斷。


    一旦由路伊代替我揮了劍,這個人就再也無法複活。


    而是會以雷姆這個怪物的姿態,連同靈魂一起被消滅吧。


    「求求你,等我一下。」


    現在,我的軟弱又再次讓路伊來承擔。


    跟前幾天的蟲子事件一樣,不謹慎的人明明是我,他卻絲毫不責備我,總是想一肩扛起所有責任。


    但是,這次卻是更加難受。這就和奪去他人的性命沒什麽兩樣。


    他究竟是以多大的覺悟握住了這把劍呢?


    「——路伊。」


    就在那瞬間,我捉住了路伊正要揮下劍的手。


    路伊的身體發起一個哆嗉並微微顫抖之後,總算將視線朝向了我。如我所想的一樣,那是隻包含了擔憂的雙眸。看見了那對雙眼的當下,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湧上了我的喉頭。


    ——快行動,不要逃避!


    我感覺從遠方傳來了斥責自己的聲音。雖然是用盡全力的虛張聲勢,我還是露出微笑。


    「不行,不能由路伊動手。」


    「必須要快點解決,否則雷姆將會完全成形。」


    「不是用我的劍的話,是無法變迴『人類』的喔。」


    大概是對我不聽他的勸誡而感到焦躁,路伊咬住了下唇,想把我往後推開。


    而我搖搖頭阻止了他。為了不讓他以為我在害怕,我堅定地看迴那對月色的眼眸。


    「放心吧,路伊。就交給我吧。」


    我確認完情況之後,便與雷姆對時。


    為了做出了結。


    ——怎麽辦?


    脖子的後方漸漸發燙,我握著劍柄的手再次開始冒汗。得快點行動,隻要揮下這把劍就行了,就這麽簡單而已。


    但是,要砍哪裏才對呢?頭?肩膀?四肢?我完全沒有概念。


    我好害怕啊,歐裏恩、三春叔叔。看來,我果然還是無法成為騎士!


    各種思緒在我心中繚繞不去,我自己也很清楚,撐住斂的手臂正在細微地顫抖著。


    不要,我做不到,我好想逃跑。


    但不快點動手的話,雷姆就要——


    「……!」


    幾乎已經「脫皮」的雷姆,用仿佛蛇尾巴的舌頭卷起了像是衣服一樣脫掉的「人類」殘骸,發著咕嚓咕嚓的聲音,開始吃了起來。


    在那之後,更是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頭蓋骨,並把附著在內側的腦漿揠挖了出來,像是在喝湯一樣啜飲而盡——並打算將淨空的頭蓋骨宛如帽子一般戴到自己頭上。


    幾乎沒有人類的原型了。


    那隻是裝上了手腳,莫名奇妙的怪物,而手指的形狀則是宛如昆蟲的一樣。


    ——這就是雷姆。


    該怎麽說呢……從喇才開始自己的感官就變得非常不真實,還充斥著雜音。仿佛不知何時,內心有人住了進來。而「那個人」的感覺變強時,自己的心聲就像產生了迴音一樣。


    也許是因為我的意誌不承認這個光景的存在。


    ——我不想砍下去……


    這真的是現實嗎?我非動手不可嗎?


    我害怕得牙齒打顫,心跳聲也大得刺耳。


    我死都不想


    砍下去,我無法承受。


    「——」


    【插圖】


    就在雷姆把頭蓋骨嵌到頭上之前,我揮下了劍。


    那是我近乎心碎地深刻了解到自己所踏上的命運的瞬間。


    踏上那個宛如滿地荊棘的道路不斷延伸下去的,互相殘殺的殘忍命運。


    ● ● ●


    我確實有砍進肉塊的感受,力道還反彈到了我握著劍柄的手指上。


    這讓我感到一陣發寒。這不容分說地告訴我,自己正在砍殺「生物」的事實。


    「……砍得不夠徹底……!」


    由於沒有整頓好的情緒阻礙了我,手臂沒辦法好好使上力氣。


    胡亂揮下的劍發出了令人感到不悅的聲音,在劈開了半透明的皮膚之後,就這麽卡在肩頭,拔不出來。


    「討厭……!」


    雷姆發出悲痛的哭聲,抵抗般地扭動著身體。劍跟著那動作一起搖晃,這牽連起我的身體也跟著擺動。從切口噴出了無法分辨是血塊還是肉片的黏稠體液,漸漸弄濕了我握著劍的手和衣袖。


    可以感覺到體溫的溫熱體液,讓我覺得一陣惡心。


    「拔、拔不出來!」


    決停下來,別再動了!劍拔不出來!


    「響!」


    路伊迫切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但我無法做出迴應。現在根本沒有那個閑工夫啊!


    快救我,我不想麵對這個啊!


    我明明是這麽想的,路伊卻沒有過來幫我遮住視線。


    因為我拜托了愛爾不要讓路伊靠近。


    夠了,我受不了了!


    我簡直就想立刻丟開手中的劍,遮住自己的眼睛跟耳朵。為什麽我非得做出這麽驚悚的事情不可呢?為什麽?


    我幾乎要尖叫出聲,但是握住斂柄的手仿佛被綁住了一般,無法鬆開。我的內心頓時變得一陣慌亂。


    我從沒想過會是這麽糟糕的狀況!我心中的某處確信著,畢竟自己是從神明獲得了力量而來到這裏的,既然如此,應該能夠帥氣又順利地完成這個使命。到了關鍵時刻,再像夢想中的救世主一樣,使用強大的力量,做出簡潔精粹的行動。


    然而,這是什麽情況?現在的我一點也不帥氣,不如說我非常想逃跑!


    「……!」


    就在我想逃避現實時,我的劍依舊卡在雷姆的肩膀上。


    發覺這個事實之後,我隻感到不寒而栗。我還是得繼續砍下去!


    我逼迫自己打從喉嚨深處逐漸湧上的怒氣、厭惡和恐懼全都化為力量,使勁固定住手腕,並像是要壓上去一般,把體重加諸在劍柄上。


    這時,隻聽見了奇怪的「滋噗」一聲,刀刃的部分更深埋進了雷姆的肩膀裏。


    真是令人不禁全身打顫的光景。我正打算動手殺了這個生物。


    我就快失去意識了,我從來未知這種現實——


    「響。」


    那是在我快昏過去的前一秒,路伊及時發出了聲音。


    我不斷眨眼,並吞下了積在嘴裏的唾液。


    要是在這時昏倒的話,就得換路伊代為收拾這一切了。


    「……沒事的,再等一下。」


    我並不是為了被人守護才來到這裏。


    縱使這沒道理,令人害怕,叫人想哭,這依舊是自己選擇的命運。


    沒事,很快就結束了。我不會逃避,為了終有一天要帶著自信迴到雙親所在的地方,我才決定要在這裏努力。


    「我要讓你恢複原型……!」


    沒錯,隻要殺了叫做雷姆的怪物,就會恢複成人類。雖然是殺生,實際上是為了再次蘇醒的砍殺。我用不著害怕,這是正確的行為。


    我像是找借口一般在內心不斷反複著,緊抓住這些想法,好讓自己的行為正當化。


    擠出了剩下的氣力之後,我把所有力量都注入壓著劍的手上。


    當那如同水花濺起一般的聲音響起的瞬間,雷姆的肩膀終於一分為二。


    一聲宛叫人感到心寒的尖銳慘叫,響徹了這個幽暗的世界。


    ● ● ●


    劈開雷姆的反彈使我的身體用力往後方一跌。


    我以為會就這麽摔倒在地,背卻撞上了柔軟的東西。愛爾那身蓬鬆的毛皮搔癢了我的脖子,還有一雙抓住了差點當場跌坐在地的我的手臂,並支撐住我的大手。


    「路伊……愛爾……」


    我喃喃出聲的瞬間,幾乎想要放聲大哭。安心、痛苦和疲勞感交織在一起,那感受仿佛要從嘴裏蹦出來。但我強忍住,故意將臉背對著他們。


    「啊……」


    我看見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就像是在燒烤食物的時候,聽到就會讓人不禁聯想到香氣撲鼻的聲音,傳入耳中。雷姆的身體痛苦地前後晃動著,那是會令人聯想到不倒翁的擺動規律。


    「什麽?還沒結束嗎?」


    「不,不對,這是……」


    路伊抓著我的手加重了力道。


    肉片如火星劈哩劈哩地噴出般四處飛散,就像是拚好的拚圖一片片散開。接著,溢出來的肉片跟血液又仿佛被磁鐵吸引那般集中,並開始再一次架構成形。


    「難道說,真的……」


    路伊恍然地喃喃自語。不知何時,肉塊形成了繭的形狀。


    像魔法一樣在透明的膜裏麵準確地堆造出的肢體,白皙的肌膚、手腳,雷姆的身體用快轉播放般的速度恢複成人形。


    以駭人的速度進行的治療,正將身為人類的正道複原到雷姆身上。


    ——我辦到了嗎?


    我又快要哭出來了。我屏住了唿吸,與路伊一同默默見證著複蘇的過程。


    能將直到不久之前,還深深烙印在心中的恐懼感一筆勾消的奇跡,正在發生。


    「——活過來了。」


    路伊難以置信地感歎著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裏。


    透明膜裂開,看似代替了羊水作用的淺赭色液體被排出來之後,隨即就有個女人的身體倒落在地。


    雷姆真的變迴人類了。


    「啊、啊啊……」


    細微且平穩的氣息,隨著唿吸一起搖擺著身體。


    一位女性在我們的麵前成功複蘇了。


    這是我來到這個國家之後,第一次目睹的複活。


    「……我……」


    跌坐在地而且全身沾滿體液的女性,用略帶恍惚的表情抬頭看著我們。


    「這裏是……?」


    她用幾乎聽不見的斷斷續續嗓音呢喃。


    ——變迴來了!


    「太好了……!」


    原本有些走遠的感官一時之間都迴來了,喜悅與安心混雜在一起,產生了龐大又強烈的情感,甚至連指尖都感到陣陣發麻。


    我好想要不顧一切地大叫,體內的細胞開始大聲活躍地動了起來。好厲害,好厲害!


    我也有可以在這個世界幫助人的力量。


    這樣的話,我之後也能持續下去。可怕的隻有揮劍的時候,但馬上就會發生奇跡!


    這單純的想法蒙蔽了我的雙眼,導致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實。


    這位女性的複活並不是因為我自己本身的力量,而是歐裏恩的劍所產生的奇跡。我懷抱的驕傲成了判罪的刀刃,一個翻轉就毫不留情地斬斷了眨眼之間的喜悅。


    「已經沒事了!你已經得救——」


    愛爾冷靜的低吼聲打斷了我沉浸在自我滿足中而興奮不已的聲音。


    我朝女性伸出的手停下了動作,帶著笑容,一臉愚蠢地迴過頭。


    「……咦?」


    我耽溺在喜悅中的意識與現實有所落差,腦袋一時之間追不上映入眼簾的景色。


    什麽時候——


    四周都被黑暗的氣息給包圍了。


    日落了。


    而這片黑暗也是慘絕人寰的現實即將展開的暗號。


    「不會吧……」


    我們居然被如此……如此眾多的雷姆給團團包圍了。


    ● ● ●


    「響!」


    率先迴過神的路伊抱起了愕然地呆站著的我,而就在那個瞬間,快如箭矢的球型肉塊掠過了路伊身旁,刺進了我剛才站著的地方。


    隻見被貫穿的地麵迅速變色且腐爛,叫人懷疑那肉塊是否本身就帶有劇毒。


    「——這是……什麽?」


    我依舊呆若木雞,精神上怎麽也不願接受這個狀況。


    身體就隻是一個勁地不斷發抖。


    「快坐上去!」


    路伊粗魯地把我放到愛爾背上。見他打算拔劍的模樣,情急之下我便抓住了他的手。


    我跟路伊的目光短暫的相交。


    在那之後,愛爾稍微壓低了身子,仿佛在低聲催促著路伊快坐上來。愛爾分明平常是絕不讓他坐上自己的背,而這也就代表了現在狀況真的嚴重到愛爾願意忍受這一點。


    路伊踢開了接近過來的雷姆,拉開距離之後就以敏捷的動作跳到我身後坐下。


    愛爾輕輕一跳,並威嚇著擺出攻擊姿勢的雷姆。


    我一邊承受著地的衝擊,一邊把視線投向四周。黑暗的世界,一片毫無救贖的漆黑。


    雷姆們的咆哮聲像歌聲般一再重疊,互相交錯。


    顏色混濁的魁梧軀體,再加上被隨便安置在身上的頭部。每個雷姆都像穿戴盔甲一樣,戴著白色的頭蓋骨,但是身體的形狀卻是千差萬別。


    ——要跟這麽多對手交戰是不可能的事情。


    恐懼竄上了我的背脊,覺得心髒好像緊縮了一下。事到如今我才想起,這個村子裏有多少位村民,理所當然就存在著多少雷姆的事實。


    路伊明明是那麽急著要趕路!


    而光是斬下一個雷姆就如此猶豫又害怕的我……


    「怎麽可能斬得完這麽多雷姆……」


    除了逃跑之外,就沒有能死裏逃生的辦法了!


    「……抓住我的手!」


    我甩開了苦悶的情緒,從愛爾的背上朝著蜷縮在地的女子伸出了手。


    女子果然地環視著四周,然後動作緩慢地朝我遞出了她的手。


    白皙纖長的手,似乎很適合摘下美麗的花朵。


    當碰觸到指尖時,我確實感受到了她的體溫。我們像是互相吸引般,彼此注視著。


    「啊。」


    忽然,女子驚訝地瞪大了一雙藍色眼睛。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樣的黑暗當中,居然還能清楚地看見一根根的睫毛。


    那是令人難以忘懷的雙眼啊。當我這麽想著的瞬間,女子的身體就被使勁地往後拉去。


    「——!」


    我甚至忘了眨眼,緊盯著在眼前上演的詭異景象。


    把她拉過去的雷姆們,正一口咬上了她那纖細的肩膀和背。


    「住、住手啊!」


    我迴過神之後趕緊探出身體。


    「不去救她的話……!」


    女子就會被雷姆吃掉了。


    「不可以!」


    路伊從後麵用力抱住了打算踏到地麵上的我。


    「放開我!不帶走那個人的話她會死啊!」


    「已經來不及了!」


    路伊封住我的抵抗的手,用力到令人感受到了怒意。


    「為什麽……怎麽會……」


    路伊的話在我腦中不停反複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怎麽會這樣……」


    她才剛複活啊。


    就在剛才,我讓她完全複活了啊!


    當愛爾做好了逃跑的準備時,響起了女子的慘叫。救我、別走、不要丟下我。劃破了黑暗,仿佛壞掉的音樂般拉長了尾音的聲聲懇求。


    「我、我想去救她!她才剛恢複成『人類』,是我第一個複活的人……!」


    「響!拜托你別亂動!」


    殘酷的光景深深烙印在眼底。


    拚死掙紮哭喊的女子的白皙裸體,漸漸被飛撲而上的雷姆們覆蓋。被往左或往右拉扯,她在雷姆之間隱隱作現的肢體,多次猛烈地彈動著。


    一聲特別淒厲的慘叫傳來,我像是被鞭打一般縮起了身體。好幾隻扭曲的手抓住了她擺動的白皙胸部和雙手,並用力扯下,接著就傳出了吃東西的啃咬聲。


    還有輕易地從渾身是血的身體中被拉扯出來的,還冒著熱氣的五髒六腑,而怪物們也咬上了女性滿布淚水的光滑臉頰。悲鳴與咀嚼的聲音交錯響起,並侵蝕了我的理智。


    那是一頓瘋狂的晚餐。我全身麻痹,也無法順利唿吸,仿佛身心都被推進了地獄。我不相信。拜托誰快去阻止、快去阻止、快去阻止,拜托不要再吃她了。


    忽然,我注意到有個閃閃發亮的東西在半空中飛舞。


    那是如蜘蛛絲般細長的東西。


    那是女子被扯下來的發絲。


    「啊、啊、啊啊……」


    我快瘋了——


    女子像是擠出了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了宛如野獸的叫喊。


    在那之後,我的視線變得一片漆黑。


    是路伊的手整個遮住了我的雙眼的關係。他將我的頭緊緊壓上了那厚實的胸膛,以遮蔽掉所有聲響。


    但我還是聽見了悲鳴。聲音黏附在耳膜上,讓恐怖渲染至腦袋的每一個角落。


    空氣突然開始流動了。愛爾撞開了一部分撲向我們的雷姆,開始奔馳。


    我的心跳加快,身體也一直在發抖。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中浮現了麵露哀感的歐裏恩他們的身影。


    ● ● ●


    「該往哪裏前進才對呢?」


    我茫然地喃喃說著。


    村莊裏的雷姆多到令人懷疑究竟之前都是躲在哪裏。


    從建築物的後方、樹蔭下、黑暗深處,一個接著一個不斷冒出來。


    我隻能一股勁地發抖,緊貼在路伊胸前。


    填滿了搖晃的視野的雷姆身影,以及一聲聲細弱的哭泣,仿佛在黑暗中不停迴響。


    「居然有……這麽多……」


    我無法繼續說下去。


    雷姆的模樣千奇百怪,有異常膨脹的身體,也有像被榨幹了的捆瘦身體,身高也是高低不一,就像是畫裏麵的醜惡怪物們。


    血肉在半透明的皮膚裏發出了咕啵咕啵的聲音。有缺少雙手,也有宛如蜘蛛長了八隻腳的雷姆,還有黏著兩顆頭,或是左右兩隻手長度不同的雷姆,也有像蛇一樣爬行的類型。


    反而保有「人類」原型的雷姆是極為少數,這令人隻感到嫌惡與恐懼。


    「就算如此,這些怪物——過去也跟我一樣是人類。」


    或是思慕著某人,或是偶爾爭吵,像這樣活著度過了一天又一天的人們。


    「雷姆真的沒有任何還是人的時候的記憶嗎?」


    「……響,千萬不能有任何期待,雷姆沒有『人類』的心。」


    坐在身後的路伊用僵硬的嗓音斷言,這讓我苦著臉低下了頭。


    「我們得先想辦法脫離村莊。」


    「……嗯。」


    我雖然點了頭,結果卻馬上體認到要逃出烏魯斯可說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與夜晚的到來一同出現的雷姆們,正以野獸般的動作及速度襲擊而上


    。


    而我們不過是軟弱的獵物罷了。


    載著我和路伊的愛爾拚命奔馳著尋找生路,並費盡了心力要踹開靠近的雷姆。


    這樣尋不著一絲希望的狀況使我繃緊了身體。


    ——要是逃不掉的話呢?


    我肯定也會踏上跟那名女子同樣的運命。


    感受到肌膚起了雞皮疙瘩的恐懼立刻讓我清醒。要是那樣的話,身體會被雷姆四分五裂,人會變得瘋狂,而最後落得自己也變成怪物的下場。


    我吐出了紊亂的唿息,全身上下都冒出了汗水,幾近要大喊出聲的抗拒從腹部內湧上。


    ——我絕對不要變成那樣!


    自己會犧牲死去的恐懼遠遠超過了對女子見死不救的罪惡感,這就是我最真實的想法。


    可是,現在比起悔恨自己的卑劣,我光是祈禱能想辦法逃出這裏就費盡心思了。


    「我們該如何是好?有哪個地方是安全的嗎?」


    我無法統整想法,我害怕得無法思考!


    「——響,請你聽我說。」


    忽然間,路伊冷靜的低沉嗓音響起,讓我的肩膀不禁顫抖了一下。


    一時之間,我以為是藏在內心深處的肮髒想法被他發現了,而顯得臉色發白。


    我沒有去確認的勇氣,所以無法迴應他。當我一直蜷曲著身體的時候,發覺身後的路伊稍微有了動作。


    「路伊……?」


    「聽好了,你絕對不可以從聖獸的背上下來。」


    那聲音近得好像嘴唇都快要碰上我的耳朵,柔軟的氣息搔弄著耳膜。


    「這次千萬不要停下來,請就此向前走吧。」


    他的話語使我無法動彈。


    ——他又打算自己當誘餌了!


    激流般的聲音在我的腦中轟轟作響。


    我在路伊采取行動之前用力抓住他繞住了我的腰的手臂。


    「不行,我不會讓你去!」


    我感受得出來他覺得困擾。


    我緊咬住嘴唇,幾乎要滲出血來。一旦窺探了自己的內心,就會發現盡是充斥著「我想得救,我不想死……」這種,染上恐懼的漆黑情緒。


    沒錯,我並不是害怕路伊會被雷姆殺掉。


    而是害怕——變成獨自一人。


    我並非純粹擔心路伊的安危,隻是不想要在他去當誘餌之後,隻剩下自己留在怪物群當中,而拉住了他。得知自己這樣沒得辯解的想法之後,我隻感到絕望。


    就為了這樣的自私自利,而踐踏了路伊的真心。


    我瞪大了眼,覺得比起塞滿整個視線範圍的雷姆,自己的心靈反而才是最肮髒的東西。


    這種想法根本是對路伊的背叛。


    「原來我……是這種人嗎?」


    來到了這個世界之後,自己從未體會過的卑鄙情感,似乎一個接一個接連爆發出來。不管是在重界之森那時的事情,還是之前蟲子的那件事情。


    自己緊緊抓著他且不願放開的雙手,真是膚淺得令我感到難以唿吸。


    「路伊。」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想變成獨自一人,也不想要一個人留下。


    「響,請你放手。」


    聽見路伊困惑的聲音,我不發一語地直搖著頭。


    我不放手,絕不讓我們分散。


    要是這時真的對路伊見死不救,我就是個禽獸。


    「放心,我們一定逃得掉。」


    若是不這麽深信的話,我實在無法保持冷靜。


    所有可以稱之為道路的地方都讓雷姆給封堵住了,縱使愛爾再怎麽敏捷,在這種狀態下,大概還沒離開村莊就會被抓住了吧。


    而愛爾像是祭出苦肉計那般,跳到佇立在路邊的粗樹樹枝上。


    上頭的樹葉全數凋落,隻見幹枯的黑色枝幹暴露在外,而那棵樹剛好就呈現像是掌心朝上的模樣,樹枝的位置也偏低。


    雖然明白這隻能躲避一時,但也隻剩下躲在樹上避難的方法而已。我們就是被逼到這般的窮途末路了。


    「再這樣下去,不用多久雷姆就會爬到樹上來,我們也會無路可退。」


    路伊的話讓我的身體震了一下。


    背載著我們的愛爾正以相當不自然的姿勢攀在樹枝上,我們真的逃不掉了!


    「——雖然不確定有沒有效果……」


    「……咦?」


    我不太懂這話中的意思,便帶著驚訝地迴過頭後,看見路伊從綁在愛爾身上的行李中,拿出了某個東西。


    「那是什麽?」


    他手裏拿著的是被切割成像寶石一樣,一顆不可思議的珠子。大概有跟棒球差不多的大小吧。那透明的珠子當中,有著水藍色的火焰在燃燒。


    「這是法具,是剛才搜住家的時候發現的東西。」


    接著路伊隨即把那件法具往在路上攢動的雷姆丟了過去。


    當法具在雷姆們之間落下的瞬間——迸出了一道閃光。


    「!」


    水藍色的火焰從落下的地方一口氣蔓延開來,轉眼之間就不見雷姆的身影了。


    「好、好厲害……!我們應該可以得救吧!」


    太好了。這樣單純的喜悅湧上了胸口。


    這樣肯定就能得救。


    但是,我體認到了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麽天真。


    被稀奇的水藍色火焰包圍的雷姆們,不知為何並沒有想要逃跑的跡象。


    「——為什麽?」


    雷姆在笑。


    那就像是在跟火焰嬉戲一般。


    「威力果然不夠啊。」


    路伊那感到遺憾的聲音落入耳中。


    雷姆一個接著一個開始做出像是跳舞的動作,並相當使勁地踩踏著……打算撲滅火勢。


    如果火勢再大一點的話,說不定就能期待有十足的效果。


    光憑這樣程度的火焰,最多隻能拖住雷姆一兩分鍾,很難徹底甩開。


    「怎麽辦?」


    我出汗的手緊緊握住了愛爾的鬃毛,拚命思考著有沒有其他好辦法。


    燒焦地麵的火焰亮光讓村莊的模樣一瞬間浮現了出來。


    縱使我早就知道了,但那依然是令人倍受打擊的景象。在夜色越來越濃的晚上,到處都充斥著雷姆。


    「還是趁暫時拖住雷姆的時候,下到地麵上然後趕緊逃跑比較好吧……」


    「太危險了,隻有在火焰範圍內的雷姆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而已。」


    「剛才的法具還有嗎?」


    間隔了一個瞬間,路伊用低沉的聲音迴答:「還有兩個。」我一度緊閉上雙眼,吐出了顫抖的唿息。隻有兩個,根本不夠用來逃跑。


    「還有其他東西嗎?」


    記得在搜索屋內的時候,路伊把各種我不知道怎麽使用的道具塞進了行李中。而現在隻見眼前這片火焰盾牆也差不多快垮了。


    「方法……不找出什麽方法的話,我們會……」


    「響。」


    我在愛爾的背上改變了姿勢,硬是鑽過了驚訝的路伊身旁,朝著行李伸出手。而路伊一臉慌張地支撐住我的身體,避免讓扭動著的我掉落下去。


    有神劍的話就能與雷姆對抗。不過,這是在我能像路伊一樣完美使劍的前提之下。


    就算是平常時候,我頂多也隻能靠著蠻力把劍揮下。像現在這種隻感到猶豫與恐慌的情況下,我甚至懷疑是否就連這點也能好好做到。


    煩躁與焦慮不斷放大,讓我急得想抓亂頭發。我隻有在想象中才能描繪出可靠的自己。


    ——得快點找出逃跑的方法才行!


    我動作粗魯地亂翻著行李。


    「沒、沒有什麽可以派上用場的東西嗎……!」


    我分不清什麽是什麽,腦袋跟內心都一片混亂,無法冷靜。這世界的東西我根本不懂!


    「響。」


    就在我更加混亂,幾乎都要大吼出聲的時候——


    路伊略帶顧忌地把我的身體擺迴了原本的位置。


    「我——會順從你的想望。」


    「……咦?」


    明明是攸關生死的絕境狀況,路伊的聲音卻很平靜。


    我猜不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於是皺起眉看向了他。


    「如果你希望以使命為優先,那就由我來替你開路吧。」


    地上的火焰照射著出路伊一雙澄澈的眼,他正用看著心愛之人的目光,注視著我。


    「我會盡全力殺開一條血路,絕不會讓你成為雷姆的餌食。」


    「我都說不行了!我明明說過,不可以一個人踏入危險之中!」


    拜托你,不要讓我成為更加卑劣的人。


    「那麽,假使你願意陪同我的話……」


    「路伊?」


    路伊撐著我的手微微顫抖著。


    「——請把你的臨終交給我。」


    那是一道微弱到幾乎要被雷姆的哭叫聲給覆蓋過去的聲音。


    「我的臨終……?」


    他對著鸚鵡學舌般迴問的我點了點頭。形狀好看的嘴唇動著,仿佛是要對我告白一樣,小心翼翼地說出了接下來的話語。


    「身為人類的死期。」


    啊。我在內心這樣驚唿。


    「也就是指……自殺嗎?」


    ——不,路伊是打算先殺了我。


    察覺了路伊所懷抱的覺悟之後,我腦中陷入一片空白。


    「……如果在這裏結束身為人類的生命,就不必遭受雷姆的折磨,也就不會變成雷姆的同伴,並永遠在黑暗中徘徊……是這個意思嗎?」


    「已經沒有足以逃跑的時間了。但是,如果是要保有靈魂自由的時間……」


    在路伊提議之前,我都沒有發覺還有這個選項。


    難以言語的情感萌生,為了忍住想胡亂冒險行動的衝動,我咕嚕地吞下了一口水。


    愛爾也許是理解了路伊的話,它突然一臉憤慨地低吼著。


    說真的,我有那麽一點快要被他的提議牽著走了。


    「等等,路伊,這種事……」


    「……已經沒時間讓你煩惱了。」


    「等一下。」


    我趕緊搖了搖頭。


    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做。就算目前是處於連尋死也如此急迫的狀態下,我還是不明白。


    因為我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在這裏死去的畫麵。


    我剛才會對自殺感到有點心動,是基於一個極度不要臉的理由。一旦死了,就可以不用麵對之後將嚐到的痛苦與恐懼了吧。就隻是這種狡猾想法所產生的安心,如此而已。


    「我不會讓你痛苦,也不會讓你感到疼痛。」


    「路伊。」


    「很快就結束了,請把你自己交給我。」


    那是央求般的口吻。他看起來不像是感到放棄才這麽說,因為那雙眼確實還保有理智。


    路伊一定是在認真思考下才對這麽對我說的吧,一心一意隻為了守護我的靈魂。


    ——這樣不行。


    路伊大概對我有很大的誤會,肯定是因為我們相遇的方式並不普通,所以他對我抱有特殊的情感,並且有著過高的評價。


    但我的意見大多都隻是順著當下的氣氛所想出來的膚淺內容。


    不可以現在輕易同意,而把奮不顧身的路伊牽連進來。


    「殺了我之後——路伊,你打算也了結自己的性命嗎?」


    這是個可想而知的問題。但若是這麽做,路伊將會背負雙重的罪孽。


    一是殺了我的罪。


    二是殺了自己的罪。


    而讓路伊說出那些話的人就是我。總是驚惶失措的我的軟弱,害他說出了口。


    ——我到底……在幹嘛啊!


    我咬牙切齒,緊緊閉上雙眼,接著又馬上睜開。滿布視線所及之處是如惡夢般的現實,這毫無疑問就是我的現實。


    「拜托你,響。請允許我。」


    我緊緊握住了路伊抱著我的腰的大手。


    肯定經常沾滿了血的路伊的手,想必他每次拭去鮮血時都是眼神黯淡,並感到心痛吧。


    他是個不惜自己性命的人,關於這點我已經很清楚了。


    不隻肉體,甚至願意像這樣犧牲心靈,以來幫助我。


    「路伊……不可以喔。」


    我要保護這個人。


    既然路伊要保護我,那就盡管讓他保護吧。


    「響。」


    「我們不是約好了,遇到危險的時候,要兩個人一起迅速逃跑嗎。」


    「——」


    「會受傷的話就負擔各半,無論是痛苦還是難過的事情……我們都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像這樣在一起。」


    我深吸了一口氣,同時也吞下了恐懼。我感覺到眉心附近不知為何開始變得敏感,並陣陣刺痛著。


    「我們要逃出去。」


    我用盡全力發誓。


    「我絕對不會讓你死,而我也不會死,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其餘的事情就等到之後再想。


    「現在,隻想著平安離開烏魯斯這件事情就好。」


    我再次改變了身體的姿勢,在行李裏麵搜刮著。這時,手指摸到了發出水珠聲的袋子。水,是在搜索屋內時找到的水。


    「對了!我記得應該有那個。」


    我把掛在行李旁邊的包包拉了過來,這是我從日本帶過來的包包。


    「我應該有帶過來……」


    「響,你在找什麽?」


    我憑著模糊的記憶把手指伸進了包包的內袋。


    「找到了!」


    一個銀色的小四方形物體,是舊式打火機。


    若要是說到為什麽會把這個放在包包裏,是因為我企圖讓老煙槍的三春叔叔戒煙。三春叔叔他啊,從以前就一直說要戒煙,結果老是推托於「再抽一盒就好」,還是繼續抽下去。


    「……對不起,叔叔。」


    慌張的我在離開旅館之前,偷偷從叔叔的外套抽走了打火機,藏進了自己的包包裏。


    沒錯,就是住那個申海鎮的旅館,被問到「你要出去啊?」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偷拿走打火機的事情被發現了,情急之下不小心說了各種借口。接著留下三春叔叔在房間,一個人走到了外頭。我作夢也沒想到那會成了最後的對話。


    「那到底是什麽?」


    我看向驚訝地這麽問著的路伊,露出微笑。


    「路伊,你可以幫忙撐住我一段時間嗎?」


    「你打算做什麽?」


    我抱著打火機跟裝水的袋子,緩慢地跪在愛爾的背上,以免摔落下去。


    路伊趕緊撐住我,而愛爾似乎也想幫忙,它的尾巴就像棍子一樣,立得直挺挺地不動。


    抱歉了,愛爾,把你當成了腳踏台。


    我調整了唿吸之後,注視著地麵。剛才路伊丟出去的法具已經幾乎失去效力了。


    脫離了火焰的雷姆終究還是聚集而上,準備攻擊我們。


    「放心,一定會順利成功,我們逃得掉。」


    我像在自我暗示一樣喃喃了之後,喀鏘地打開了打火機的蓋子,也順便撐開了水袋。


    理論上來說,應該跟治療路伊中毒時一樣。


    「歐裏恩他們把力量賜給了我,而我是他們的眷屬。」


    身為鬥神的歐裏恩以及起源之神的席爾拜伊。我在腦海中描繪著兩人華美的身影。我到現在還是不清楚,該怎麽正確使用他們給予的力量。


    不過,席爾拜伊曾說,他是掌管風與大氣的神明。


    還說了我的名字「響」是與大氣為友,所以隸屬於席爾拜伊。


    ——席爾拜伊,請借給我力量吧。


    這就像是在賭命的作戰。


    我把自己的手指放進嘴裏,使勁地用力咬了下去。


    「——好痛——!有夠痛啊!」


    雖然是我自己咬下去的,但過度的疼痛使我眼眶泛淚,總覺得有些火大。因為我有一點虎牙嘛,時常在吃東西時咬到舌頭,都會痛得大叫。


    「響!你在做什麽?」


    我忽略路伊的驚叫聲,膽戰心驚地把手指從嘴裏拿出來。


    接著,隻見紅色的鮮血滴答落下。


    「你在做什麽啊!」


    「不、不要緊!」


    血腥味在嘴裏擴散開來,感覺有點惡心。


    我皺起了一張臉,不過仍將自己染紅的手指伸進水袋裏,當水碰到指尖時,瞬間傳來了一陣刺痛。


    我打算試試這種相當胡來的辦法。


    聖人的血。


    我記得曾在電影之類的看過這種劇情。


    例如盛裝過耶穌鮮血的杯子就叫聖杯。血液通常被當成一種神聖事物的象征。


    當然,我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麽聖人。


    不過,在幾乎是順水推舟的狀況下,我從席爾拜伊跟歐裏恩身上獲得了力量,雖然依舊是個人類,但似乎也成了神明們的眷屬。


    他們的話語應該是藏有重大含義才對。如果我的身體、在我體內流動的血液,確實受到了神明們給予的祝福……


    實際上我也成功解了蟲毒。


    「化作聖水吧。」


    「——聖水……?」


    我對著一臉詫異的路伊微微一笑之後,便輕輕提起水袋,並抵上額頭。希望能刮起一陣風,就像是要協助我現在準備做的事情一樣。拜托了,席爾拜伊。


    響。我聽見路伊唿喚了我的名字的聲音。


    【插圖】


    我以扔出球的方式,使勁地把混著血的水潑向群眾在了眼前道路的雷姆們。一般來說,水是灑不到那麽遠的地方去才是。


    但是,看來我的祈禱算是成真了。


    連著整個袋子一起丟出去的水,畫出了閃閃發亮的軌跡之後,在空氣中灑落。


    接著,我迅速點著了打火機的火。


    「三春叔叔,請助我一臂之力。」


    我凝視著手中的微小火光,迴想起身處在不同世界的三春叔叔的身影。那個老煙槍、隱性鐵道迷,而且對爵士樂跟貓咪愛不釋手的叔叔。「走,去旅行吧,響……」他開朗的嗓音在我的耳中重新響起。當我難過時,總是拉著我去明亮璀燦的地方的那雙大手。總有一天,我還要笑著與他再會,那我怎麽可以死在這種地方呢!


    「替我們開出一條道路吧!」


    我抱持著所有思緒,便扔出了打火機。


    細小的火焰無聲無息地被吸進了雷姆體內。


    就在那之後,鮮豔的藍色火柱立刻一個接著一個從地上噴出。


    「什麽?」


    路伊倒抽了一口氣,直盯著地上看。


    我丟出去的打火機的火焰似乎碰到了沾濕雷姆的水,而那水發揮了汽油一般的效用,助長了火的威力。


    「這是……?」


    路伊下意識地把我抱進他的雙臂之間。


    發出轟隆巨響之後,雷姆化成了火柱。那這火柱變為火花,一道接著一道飛向其他的雷姆。與其說那是單純的火焰,不如說更像是有煙火般威力的光束。


    那證據就是地麵完全沒有燒起來,就隻是一味貪婪地焚燒著雷姆。


    「成功了嗎……?」


    不知為何,心中突然萌發出一陣不安。我總覺得這火勢比法具產生的火焰還更加猛烈。


    無論雷姆再怎麽掙紮,火柱都沒有被熄滅。


    藍色的火焰發出燦爛的光芒,像藤蔓一樣纏上了反抗的雷姆的身體。


    「我沒有……」


    ……希望做到這種地步。我把這句話吞了下來。


    雷姆淒厲的咒罵迴響著,到處都是的怨恨聲重疊好幾層,進而描繪出龍卷風般的螺旋。


    掙紮著的雷姆的身影,就像是令人心寒的地獄景象。


    宛如斷線的人偶般不停轉圈,亂七八糟地舞動著。


    雷姆的身體逐漸崩毀,那些藍色的火焰像是帶有強酸一樣,削掉雷姆的肉之後冒出了泡沫,在地麵留下黑色的髒汙。


    「好驚人……」


    路伊悚然地喃喃道出的話語,深深刺痛了我的胸口。


    我原本隻是想暫時支開雷姆,開出一條逃生的道路而已。


    還沒遭受攻擊的雷姆發出了悲切的吼叫聲後,逃離了這裏。


    然而,毫不留情的藍色火焰像是擁有意識般,接二連三地追上,並熔解了雷姆。


    ——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根本沒有料想到會發揮這麽強烈的效果。


    我震驚地瞪大了眼,低頭左右來迴看著雷姆。


    「雷姆很痛苦……」


    分明是自己造成的結果,我卻無法不感到害怕。


    神明賜予我的力量,是否強大得遠遠超過了我這狹隘內心的容量,甚至是不容許我這樣胡亂使用的地步呢?我頭一次察覺到這點。


    真是這樣的話,有可能會因我的選擇而招致極度淒慘的事態。就像現在目睹的光景般。


    「夠了,快停下。」


    拜托了,眼前這副景象簡直就像是神明在處以製裁。


    這麽說來,歐裏恩曾經麵露哀傷地說過,「若是隨意行動的話,我們的神威隻會帶給世界更大的扭曲」……但我卻得到了力量。


    也因此歐裏恩他們才遭受了眾神訂定的戒律處罰。反過來說,就代表了這是危險郅必須立即給予製裁的力量。


    因為若是不使用這股強大的力量,便無法與福君選出的繼承人對抗。


    「福君。」


    我想起了那位將我扯進了這不可思議命運的人的模樣。那遮去了大半張臉的麵具,以及各種諷刺的話語。


    ——你為什麽想毀滅這個世界呢?


    火柱從未間斷地噴起。


    這道火焰在燒盡了最後一隻雷姆之前,是不會熄滅的吧。


    歐裏恩再三提醒我,人類與大地的重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我卻一點也不明白這番話的重要性。


    「居然會有這種事情……?」


    路伊茫然的聲音使我迴過了神。現在可不是能這樣發呆的時候。


    「路伊,愛爾,趁現在快逃!」


    我急忙坐迴愛爾的背上,催促著僵在原地的路伊。


    這時,路伊轉頭麵向我的僵硬表情,令我屏住了唿吸。


    他的眼神中明顯浮現了真正的恐懼。


    我無法分辨那該叫做畏懼,還是純粹的恐懼。無論是哪一種,隻能確定那是對造就了這片光景的我,而透露出的情感。


    ……至少可以肯定,那並非看著同為人類的目光。


    該不會在那瞬間,路伊第一次打從心底相信「自己遇見了神」,這種破天荒的事情吧。我的胸口傳來了一陣劇烈的剃痛。


    ——全都先放在後頭吧。要想什麽、思考什麽,都等到順利離開這裏以後再說吧。


    「愛爾,快走!」


    我拋開了痛楚,用強勢的語氣下令後,愛爾像是聽懂一般晃動了鬃毛,並使勁一躍。


    一瞬間漂浮感湧上,背載著我跟路伊的愛爾,避開了被火焰包圍而不斷掙紮的雷姆,在空出來的地方著地。


    不知道哪邊是南方,總之愛爾往雷姆數量較少的方向跑了出去。一旦離開了樹木旁才發現,沒事的雷姆比遭受火焰攻擊的還多。


    我還以為會遭受攻擊,不過每隻雷姆都盡全力在逃跑,看來沒有多餘的心力注意到我們,就算直接從旁邊穿過也沒有要追上來的跡象。


    愛爾壓低身子,悄悄地奔馳並穿過了雷姆之間。


    就這樣,我們成功逃離了烏魯斯村。


    ● ● ●


    背著我們的愛爾朝著烏魯斯遠方的森林奔跑而去。


    我們前進了多遠?感覺已經拉開了一段雷姆追不上的距離。


    最後,愛爾在適合隱蔽行蹤且樹木叢生的地方停了下來,而我們也決定就在這裏休息到破曉為止。


    「響。」


    這是我們在幹燥的地麵坐下之後的事了。


    麵露關心的路伊將代替毛毯的厚質長上衣遞給我。


    我盡可能擠出微笑,並接過了那件衣服。


    「……感覺還好嗎?」


    「嗯,還可以。」


    我佯裝平靜,用跟一如往常的語氣迴答。我把衣服披在肩膀上之後,唿地吐了口氣。


    坐在身邊的愛爾發出難受般的嗚叫,額頭不停推壓著我的手臂……它這是在安慰我嗎?我撫摸它的鬃毛之後,愛爾抽了抽鼻子。


    我感受到路伊強烈的視線,不過光是麵向旁邊來搪塞過去,就讓我費盡了心思。


    我沒辦法馬上正視他的臉。


    我覺得他一定有許多想對我說、想問我的話。


    但也有種他拚命忍下某種情緒的感受。又或者,他害怕輕率發言後會不會改變了什麽。


    一旦說出口的話語,不管再怎麽後悔也收不迴去。


    我在心中默默數秒以避免靖緒爆發,手緩緩鬆開了愛爾,觀察起路伊的樣子。我們的視線隻對上了一秒,接著他困惑地低下頭,為了不讓火推熄滅,而動作僵硬地添加了樹枝。


    「路伊,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


    「這樣啊。」


    也許是彼此都變得謹慎的緣故,對話減少了,態度也是生疏到可說是冷淡。


    「稍微睡一下比較好喔。」


    我打算結束這段沒什麽內容的對話,擺出了倚靠在愛爾的肚子上休息的姿勢。愛爾則是寂寞般地發出了幾聲嗚叫。


    ……還個可以有所行動,不再稍微忍耐一下的話,感覺會很不自然。


    「響。」


    「啊,睡覺前要給愛爾喝水才行。愛爾也累了吧。」


    我坐起身,並從代替毛毯的衣服裏鑽出來之後,伸手拿出放進包包裏的寶特瓶。我把水倒在手掌上,向尾巴靜不下來一直甩動著的愛爾遞出。


    「剛才……我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水拿來做那種事,真是抱歉。」


    我愣愣地盯著抽動著鼻子並把臉湊上來的愛爾,這麽說著。


    路伊的緊張感傳了過來。我緩慢地將視線移過去之後,發現他如我料想一般,一臉像是在忍耐著某種快要潰堤的情緒。


    「沒有這迴事——」


    「還剩下多少水呢?」


    我迅速問完之後,他一瞬間露出了有點受傷,又有點叫人難以理解的表情。但隨即就垂下眼並隱藏住情緒,開始確認行李的內容。


    「水袋還有兩個。」


    「能撐到抵達神殿嗎?」


    「或許有點困難……但也隻能想辦法讓它夠用了吧。」


    既然路伊會這麽說,就表示真的很勉強吧。


    「食物的部分倒是非常足夠。」


    「這樣啊……如果路上可以找郅喝的東西就好了呢。」


    我同時吐出了話語跟歎息。而愛爾或許是在客氣,沒有喝多少水。我想了一下,就準備了像是葡萄幹的食物。它很愛吃這個呢。


    「你知道這附近是哪裏嗎?」


    「我猜大概是在烏魯斯的西南方。」


    看樣子是稍微偏離了前往目的地拉萬的路線。


    「雖然多少會繞一點路,但應該不是需要太擔心的距離。」


    「這樣啊。」


    路伊對我的用詞又變得很謹慎了,可是我現在沒有力氣指出這點。不隻是因為我可以想象他的心情——而且我感到異常疲累。


    身體好重,如果腹部不使點力的話,薄弱的意識似乎就會一直線地墜入黑暗深處,不繃緊神經不行。


    我好幾次感受到路伊有話想說的視線。避免態度顯得不自然,我一邊留心,一邊丟了幾個有關拉萬的問題,或是確認明天的行程,以敷衍過去。


    這樣也差不多夠了吧。


    「……那個,我離開一下喔。」


    當我站起身這麽說的時候,路伊迴過神來,表情正經地凝視著我。


    「還有,絕對不可以跟在我後麵喔。」


    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故意用困擾的聲音說著。


    這樣的對話至今已經重複過許多次,他應該也明白這是帶著「因為我想上廁所所以絕對不可以跟過來」的意思。


    如我所想,路伊察覺了話中的含義,露出了有點緊張又有點慌張那般,難以言喻的表情,並點了點頭。


    他是個個性正直老實的人,隻要我這麽一說,他應該就不會做出因為多少有察覺到我不太對勁的狀態,而還是尾隨在後的行為。


    「我馬上就會迴來,如果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就要大聲叫我喔。」


    我像平常一樣補充了這句,盡可能維持一如往常的態度。


    背對了不知所措的路伊之後,我刻意地直直盯著愛爾的圓眼睛。


    拜托了,暫時別讓路伊接近我。要是他感到古怪而想行動時,就擋下他吧。


    愛爾相當聰明,似乎知道了我的想法。它哀傷地嗚叫了一聲,並緩緩在地麵趴下。


    我這才總算成功離開了路伊他們的身旁。


    ● ● ●


    我在距離夠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這裏是有著奇妙形狀的樹木,參差不齊地叢生的地方。老枯葉呈鬆果狀堆棧著,樹枝則膨脹得像是菠蘿似地,給人不停滾動又具有重量感的圓滾滾印象。


    樹幹則是更粗壯的橢圓形,看上去正好適合躲起來。


    肩膀的力量頓時鬆懈下來,我將額頭抵上幹燥的樹幹,並悄悄地把藏在懷裏的,差不多是擦臉巾大小的布巾拿了出來。


    「——」


    我眨了幾下眼睛之後,緩緩地在那裏蹲下,將布巾放在嘴邊,便開始靜靜地吐了出來。幾乎讓胃翻絞的劇烈嘔吐感使我冒出了冷汗。


    唿吸難過到讓人懷疑胸口是不是被擠壓著,全身開始顫起不規律的痙攣。嘔吐物散發出難聞的臭味,但是如果不用布巾遮住嘴的話,會被路伊他們聽見聲音也說不定。


    ——是我殺的!


    腦中響起了一聲大叫,讓身體的重心往下一沉。


    是我殺的!是我殺了雷姆……那曾是人類的村民!


    「是、是我……!」


    自己不瞻前顧後而鑄下的事情,以及那所招致的不可饒恕事實,讓我的意識急遠染黑。


    並不是用神劍去斬擊,雷姆是被藍色的火焰給燒熔了!


    「怎麽辦……!」


    「那些雷姆肯定沒有希望複活了吧!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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