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是烏雲的灰暗天空,仿佛在唿應這座都市的景色。


    在qc纖維網的覆蓋下顯得異常狹窄的天空,甚至令人有置身於鳥籠的感覺。


    在這座廣大的鳥籠內,今天人們一如既往地往來奔波。


    當眾人為機械般重複的生活感到疲憊時,會需要新鮮的剌激,而在這個時代,藝術就是肩負起這個責任的東西。


    為灰暗街景賦予色彩的,是持續供給的音樂、繪畫、故事。


    人類真是一種現實的動物,因為我直到像樹裏這樣跟我關係密切的人受害之後,我才焦急的覺得自己應該要好好保護這一切。


    不過,也有一件事令我慶幸,因為我已經掌握了部分真相。


    正因為這樣,現在我才會來到舊辯才市立美術館。為我準備這裏鑰匙的人,是舍監一條姑媽,至於她是怎麽弄到這份鑰匙的,我就沒有過問太多了。


    我握著聯係到故事結局的拚圖站在這裏。


    「我等你很久了,學姊。」


    這裏跟我先前去過的廢棄大樓一樣,是一棟已經失去作用的建築。我在昏暗通道的另一端,看見了夕莉的身影。


    她的穿著跟我們最初碰麵時一樣,是一身以黑色為基調的哥德蘿莉服。


    「真是稀奇,這次竟然是小町你主動找我出來。」


    「是啊,不過學姊今天沒有約我在放學後見麵,其實也很稀奇呢。」


    「我原本是打算要找你的……但是樹裏同學發生了那種事,看來傷害終於演變成我們能看見的形式了。」


    雖然夕莉的語調跟平常相同,但表情卻十分沉重。


    對她來說樹裏也不是陌生人,而且對藝術格外尊崇的夕莉,對於樹裏的才能竟成為「低潮」的犠牲品,想必也是一件令她痛心的事實。


    我想夕莉遺憾的模樣絕對不是演技。


    她是真心為樹裏遭受傷害的事情感到憤怒與痛心,與夕莉麵對麵交談的我,認為她是當真那麽想的。


    沒錯,她是純粹為主持正義在行動。


    築波夕莉確實是一名深愛藝術的少女。


    但是——


    「……小町?」


    夕莉皺起眉頭。


    讓她有如此反應的我,當然理解個中原因。


    「你這是什麽意思?」


    夕莉的手機響起輕快的告知鈴聲。


    沒錯,我對夕莉提出使用自我人偶對戰的挑戰。


    「還用問是什麽意思嗎?現在這種狀況,應該不用多做說明吧?」


    「小町,難道你——」


    「叫出來吧……叫出你的『骷髏莉莉』。」


    夕莉遲疑了一下。


    這是當然的,麵對沒有自我人偶也無法造出靈魂幕簾的我,夕莉那麽做,簡直是單方麵對我舉起武器。


    但在夕莉明白我是認真提出如此要求之後,她便拿著筆走近掛在牆上的空畫框,動作俐落地畫出我熟悉的身影。


    「——留下刻印吧,『骷髏莉莉』!」


    夕莉這麽說完,骷髏莉莉也隨即從畫框中竄出。


    根據作者感性設計而成的單色哥德蘿莉服,模樣駭人的骸骨假麵,雨把分握於雙手的蠟筆彈手槍,以及輕柔飄逸的銀白色發絲。


    有著如此外形的骷髏莉莉,落在我與夕莉之間,像是要將我們兩人隔開的位置。


    盡管夕莉已經叫出自我人偶,但麵對眼前的狀況,仍讓她的表情充滿困惑。


    「小町,我不清楚你想做什麽,可是i」


    「夕莉學姊,可以請教你一些問題嗎?」


    我強硬地打斷夕莉的話語,對她丟出這句話。就算我努力克製,但是現在我依然無法保持冷靜。


    我從自己的書包裏取出一本書,夕莉在看見那本書的同時,確實短暫地睜大眼睛。


    「這是關於福勞,哈曼繆斯學院第7任學院長的資料。」


    「……那是你前陣子從圖書館借走的書吧?那本書有什麽問題嗎?」


    「我花時間調查了這個,因為福勞,哈曼被認為對美術館的開發有莫大貢獻,所以我想要調查綴斯學院的曆史,或許就該從這個年代著手。」


    「……」


    「但是光憑這份資料,還是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可是,網路這東西實在很方便,像這樣的名人,在網上可以輕易找到許多他的個人情報。」


    我能感受出氣氛變得緊繃,夕莉的視線正直視著我。


    但她的眼神,因為我接下來的話語再一次動搖。


    「福勞·哈曼有兩個女兒。」


    我這句話,讓夕莉皺起柳眉。


    「兩個女兒是由不同母親所生……在生產時過世的第一任妻子生下姊姊,而哈曼再婚的日本人後妻生下妹妹。雖然這全是網路上的記述,不過後來哈曼一家……」


    「在失去身為姊姊的長女之後,福勞,哈曼與後妻離婚,身為妹妹的次女則由身為日本人的後妻扶養……」


    夕莉接著敘述了後半段的故事。


    不可思議的是,夕莉的臉上露出笑容。


    那並不是高興的笑容,而是無力的表情。


    「……我一直認為學姊對美術館知道得太過詳盡,而且你自願挺身調查『低潮』的舉動……未免也對美術館投入得太深。不過,這樣就說得通了。」


    「跟你想的一樣,我是福勞,哈曼的親女兒。」


    夕莉用像是在忍受舊傷的表情說道。


    「父母離婚之後我便從母姓……還換了日本風的名字。」


    我無法果斷地要她不用為自己的背景感到心虛。


    一個可說是美術館創始者的人,他的女兒長期占據排行榜的頂端,並以名繪師的身分展露才華,這樣不可能會沒人懷疑夕莉是受到父親庇蔭。


    「不過父親是父親,我是我。我雖然沒有與自己的出身徹底切割,但我也不希望有人拿這種事去做文章。」


    「可是學姊卻處於跟美術館有密切互動的立場。」


    「這點我不否認。我不能說自己身上沒有任何亡父托付的東西,可是我絕對不會用那個立場為惡……」


    「我想也是。學姊雖然是個狡詐又有跟蹤癖的怪人,但基本上是個傻子。」


    「你真沒禮貌……」


    夕莉惱怒的模樣讓我感覺有些好笑,可是我跟夕莉的視線在這時並沒有交會。


    「那麽,我有件事想請教學姊,學姊受哈曼先生……受父親托付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我心中有個推測,這個問題的答案十分重要。


    對此,夕莉給我的答案是——


    「……就是我要成為美術館最初的使用者。」


    於是,所有線索都連起來了。


    就理論來說或許欠缺說服力,就推理來說或許稍嫌陳腐。


    可是一股類似命運的直覺,促使我采取行動。


    「學姊,這個故事的後半段,雖然隻是我的憑空想象,可是……」


    「……你說吧。」


    到了這個時候,夕莉也不再狼狽。


    她似乎也感覺到話題正在漸漸逼近核心。


    「靈魂幕簾跟自我人偶,是將創作者的心象風景具現化構成的,這應該沒錯吧?」


    「是的,你的理解很正確。」


    「而那是依靠無數纖維所打造的資訊空間,溶解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線才得以實現……這也沒錯吧?」


    「沒錯,原來你都有把我講的聽進去呢。」


    雖然我不是十分了解每個詞句,但我能粗略理解其中的意義。


    看來在普通科鑽研課業的生活,也不是


    全然無用。


    「qc纖維的整備跟美術館的開發,似乎都受到哈曼先生大力推動。而這是不是可以確定頂級服務……自我人偶這個係統,其實是從一開始就設想好的呢?」


    「應該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當時的內情,不過在接觸美術館之後……我也覺得父親從一開始就設想到那些了。」


    「可是學姊,為什麽一定要做出那種東西呢?」


    「是因為……就像我先前說過的,為了讓不同類別的藝術互相競爭,為了提升人類的文化性,創造出頂尖的藝術作品,所以才……這是個夢幻般的計畫。」


    「可是,如果那個用自我人偶對戰的係統,其實隻是副產物呢?」


    「……這是什麽意思?」


    「在哈曼先生的紀錄當中並沒有寫得那麽詳細,所以這隻是我的想象。可是美術館開發完成之後,哈曼先生就過世了,所以經營團隊擅自將這個係統轉移用途,這應該是可能的吧?」


    「我無法徹底否定,但……這是個欠缺真實感的說法。如果真是那樣,你認為什麽才是父親真正的目的呢?」


    「我想造出自我人偶這件事本身,就是哈曼先生的目的吧。」


    學姊的視線仍然注視著我。


    可是我的視線跟之前一樣——


    「學姊,夕莉學姊是美術館最初的使用者吧?那麽最早使用頂級服務……最早叫出自我人偶的人,應該也是學姊吧?」


    「……多半是那樣。我先對係統進行測試,之後才開始對其他使用者送出黑星。」


    「所以美術館裏最先誕生的自我人偶,就是骷髏莉莉。」


    「……你說的沒錯。」


    「那麽,學姊……」


    我的視線仍然停留在原處。


    我注視的並不是夕莉學姊,而是站在我們之間的那名——有骷髏造型的少女,骷髏莉莉。


    「骷髏莉莉這個角色,畫的究竟是什麽人呢?」


    夕莉的動搖十分明顯,那是無法掩飾的慌亂。


    在夕莉是福勞,哈曼之女的事實更深處。


    那才是真正的核心。


    「……」


    「學姊在畫骷髏莉莉時,心中浮現的莫非是……」


    「是的話那又怎麽樣?」


    「……不,沒關係,這個答案我直接問她本人吧。」


    「……本人?」


    直到這個時候,夕莉才總算察覺我的視線並不是放在她身上。我們兩人的視線,這時都轉到了莉莉身上。


    莉莉始終沉默地站在我們麵前。


    自我人偶。正如這個名稱,莉莉就像是一具人偶,就像是一個沒有生命,隻是被人創造出的虛像。


    但是


    「你總算發現啦!」


    莉莉的嘴角轉變成帶有笑意的形狀。


    夕莉臉上浮現出不知是今天第幾次,但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的驚愕。


    這也難怪,因為剛才的聲音並不是我的也不是夕莉的。


    「彼此彼此……你也總算願意現出真麵目了,骷髏莉莉……不,或許該稱唿你『低潮』才對……」


    「討厭討厭討厭,沒有那樣的啦!你應該知道與我更加貼切的名字吧?」


    「嗯,我知道,可是我原本以為再也不會說到那個名字了。」


    「嗯,我也以為再也不會有人那樣稱唿我了。」


    「這是什麽狀況……小町,你到底在跟什麽人說話……?」


    夕莉到現在還沒能掌握狀況。


    這是當然的。無論科學多麽發達,能創造出多麽驚人的奇跡,還是有個從許久以前就確定辦不到的事。


    「……達莉雅·哈曼。」


    「叮咚叮咚?正確答案!」


    骷髏莉莉。


    不,是達莉雅——她正開心地不停拍手。


    「你^你說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啊?你真的很遲鈍耶,夕莉。就是因為這樣,那個仗著自己跟小町是青梅竹馬,叫樹裏的差勁創作者才會囂張起來啦!」


    達莉雅邊說邊誇張地聳肩。


    她一身洋裝搭配骷髏麵具的造型,顯得格外優雅。


    「這、這是不可能的!達莉雅早在幾年前就過世了,她是在我麵前過世的!我還清楚記得你死去的模樣!」


    「就像你看到的,我原本的身體確實死了,還在火葬時被燒得一乾二淨,日本的生死觀還算不錯,因為這裏懂得將隻會醜陋腐敗的屍體用詩情畫意的方式炭化嘛。」


    達莉雅這麽說完,在我們麵前敲了敲她那遮住大半容貌的骷髏麵具。


    到現在我才想到,骷髏莉莉這身樣貌,正是用來詮釋達莉雅身為死者的身分。


    「那、那麽,為何應該已經死去的達莉雅,會以骷髏莉莉的模樣……」


    「你真的很遲鈍耶。你應該也明白吧?你仔細想想自我人偶是怎樣在這個世界具現化的?」


    「是……藉由纖維建立的領域,將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線融合……」


    「沒錯、沒錯,所以我當然也能夠在這裏出現啦!」


    「夕莉學姊。」


    我強行打斷她們兩人的對話。


    夕莉受到的衝擊太過強烈,我不希望她們兩人在這種狀況下進行太多交談。


    「關於能將隻存在於人類腦袋裏的世界搬進現實世界這件事……換句話說,存在於夕莉學姊腦中,你跟姊姊之間……跟達莉雅之間的記憶,也能夠在現實世界顯現。」


    「沒錯、沒錯,小町真厲害!好機靈喔!」


    達莉雅用調侃的態度這麽說道。


    「不過光是這樣,以答案來說大概隻有五十分吧?因為按照那種道理,所有在人類記憶中的死者,不就滿街跑了嗎?」


    「嗯,說得對。所以一般的自我人偶,顯現的都是將『作品』概念具現化的樣貌。達莉雅的這身樣貌,本身也是屬於骷髏莉莉這個作品。」


    「以我的情況來說,其實迴饋給美術館的資訊量就跟其他人不一樣囉。」


    達莉雅隔著骷髏麵具發出輕笑。


    「量子電腦技術這東西真是厲害,像是構成身體的各種資料、分析腦神經細胞獲得的細微資訊,這些龐大的資訊量,都是現代電腦才能夠處理的。」


    「可、可是這種事究竟是什麽人……」


    「遲鈍也該有個限度啦!當然是爸爸呀!」


    達莉雅像在取笑夕莉般大聲笑了起來。


    「比較起來小町就機靈多了,雖然我也給了不少優待,但真虧你能發現我呢。」


    「不過圖書館那次,實在是有些優待過頭了。」


    關於福勞,哈曼的紀錄,我越是調查就越覺得他投注在美術館的熱情與勞力根本已接近瘋狂。


    他在同時期為此與意見紛歧的後妻離婚,接著在美術館即將展開正式服務前,女兒達莉雅喪生。開發擁有驚人資訊處理能力的量子電腦及qc纖維,步調倉促異常的都市資訊網整備工作,還有將精神景象具現化的自我人偶,當初的企劃名稱是「肖像畫」……


    「哈曼先生真正想做的,不是讓創作者互相交流的社群網站,也不是讓自我人偶進行超越作品類別的競爭,更不是藉此創造頂尖藝術。那個人隻是……想留下一些東西、想刻下一些東西,就隻是那樣。」


    「刻下一些東西……?」


    夕莉的聲音已經開始帶有無助的顫抖,可是我不能就此打住。


    「他想要的,是擁有龐大處理能力的電腦與大容量伺服器,還有藉由纖維實現的精神具現化功能。」


    我帶著自信一一解


    釋這僅止於推測的想法。


    「哈曼先生是想盡可能地將跟達莉雅有關的資料保存在美術館內……接著用對達莉雅抱有記憶的夕莉學姊作為『開關』,來重現達莉雅這個人。」


    這不過是臆測,沒有什麽合理的根據,可是現在骷髏莉莉以達莉雅的身分活動、說話,成為了比什麽都要強烈的證據。


    「哈曼先生是為了將心愛女兒的靈魂刻印於現在,才創造出美術館的。」


    我會產生這個想法,是因為我曾實際接觸過哈曼先生,並且曾與達莉雅共渡過一段時間。


    而且我也是受到達莉雅的引導,才得以調查到哈曼先生的過去。正因為我有所察覺,所以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


    不過,一般都會認為那種事是不可能的。


    因為那隻是為了重現一名死者,而異想天開的壯大計劃。


    夕莉會在原地發楞,也是當然的反應。


    沒錯,就算達莉雅親自開口說話,夕莉也不可能立刻接受。


    最重要的是,夕莉在自己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安排進這個巨大計畫之中,這樣她當然難以釋懷。


    「真是一段名推理呢,小町。」


    可是也正因為這樣,達莉雅她……變成骷髏莉莉外貌的達莉雅,那嘴角開心的笑容,讓我怎麽看都覺得奇怪。


    「但光是那樣,應該也不構成我就是『低潮』的理由吧?我跟低潮事件你又要怎麽連起來呢?」


    「……美術館本身就是專門為你打造的社群網站,如果你本身就是美術館的一部分,那麽應該會有類似管理者權限的能力。」


    好比說,刪除作品的權限。


    上傳到美術館的作品,能夠刪除的隻有上傳的作者本人,還有網站管理者。


    刪除作品,也等同於是否定創作者的表現。


    那麽,如果反映「靈魂樣貌」的自我人偶遭到「刪除」,又會有什麽影響呢?


    在精神與現實、電腦與物質的界線都變得模糊的頂級服務中,要是發生那種狀況……很可能會連帶影響到使用者。


    「除此之外,我們去調查廢棄大樓的時候……不是有看見一個可疑的身影嗎?」


    「是、是啊……是有這迴事。」


    「在那裏隻有發現一個人的出入痕跡,還有我們怎樣都找不到可疑身影的主人,那些其實都……如果想成怪人的真實身分並不是人類,而是『能自主行動的自我人偶』,那就說得通了。」


    聽到我的推理,達莉雅插口說道:


    「這樣確實就說得通了,你還真是會想……不過,要肯定那個想法也需要勇氣,一般來說都會把那種想法當作無稽之談吧?」


    「的確,如果隻是那樣,那隻不過是一個不確定的想法。可是,我知道關於哈曼先生、美術館,以及達莉雅的事情……再加上你給我的最大提示,讓我確信這件事跟達莉雅有關。」「哎呀……我有給你那麽大方的提示嗎?」


    「當然有。」


    我將視線轉到夕莉身上。


    夕莉肯定也跟我一起看見了那個決定性的證據。


    但我猜她肯定想不到答案,因為那是一個不可能的假設。


    所以我在發現美術館的秘密之前,也一直沒能察覺。


    「……在那棟大樓裏,突然出現了一個奇妙的塗鴉藝術。那個東西,我是不會認錯的。」那是用活潑字體描繪的塗鴉藝術。


    而那也是支撐我這一連串思考最為有力的骨幹。


    「那是用達莉雅的畫風畫的,就算過了十年,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你的畫風。」


    我這簡單的一句話,讓這間美術館被沉默支配。


    仿佛時間靜止般的寂靜,支配了我們所在的空間。


    「……哼!」


    我聽見一個悶在口中的聲音。


    那不是嗚咽也不是示弱。


    「哼、哼……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達莉雅笑了。


    她臉上的骸骨麵具隨著她的失笑晃動,漆黑的服裝也微微顫動,達莉雅一頭銀色的發絲不停搖晃,仿佛完全失去控製。


    她像惡靈般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骷髏近乎瘋狂的笑聲。


    其中展現出的扭曲,超越死者界限的躍動,讓這一切就像是禁忌的體現。達莉雅滿臉喜悅、張大著嘴,發出響亮的笑聲。


    這讓我領會到她已經失去理智。


    直接剌激靈魂、貫穿本能的恐懼,衝擊著我的脊髓。我努力克製顫抖的衝動,正麵望著達


    莉雅。


    「……什麽事情那麽好笑?」


    「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丄


    「哇哈哈!唔喔、唔喔,咳!咳、咳、咳、咳!」


    「呃,這是……」


    「咳咳咳咳……咳……等、咳……啊,抱歉……水……咳、咳!」


    「……沒事吧?」


    「達莉雅有氣喘……」


    幾秒之後,我跟夕莉上前輕撫達莉雅的背。


    原來如此,既然骷髏莉莉是根據夕莉學姊對達莉雅的記憶重現,那麽就算重現痼疾也不奇怪……感覺還真是不方便。


    「啊?我還以為要死了呢。」


    「達莉雅,你確實是死人吧?」


    「說什麽傻話?就算這是藉助機械打造出來的樣貌,但隻要有身體,在這個世界又有靈魂,那我就等於是活在世上。正因為這樣,我才……沒辦法忍受。我一直想好好感受自己還活在世上的事實,我一直想要享受生命。」


    「……什麽?」


    達莉雅露出得意的笑容仰望我,接著用還有些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


    「……『美術館』是爸爸為我製作的國度,為了讓隻剩靈魂並囚禁在電腦中的我不會無聊……那是一座會不停增加各種藝術品,擁有無限作品的美術館……」


    「……原來如此,對女兒過度保護的哈曼叔叔確實會那麽做。」


    美術館的每日瀏覽人次日漸膨脹,上傳的作品現在可能已經超越了現實世界作品的數量。


    如果達莉雅是被關在美術館的伺服器電腦中,這也代表每天都會有數不盡的藝術作品供給到她身邊。


    對於比任何人都熱愛藝術、喜好創作的達莉雅來說,那樣或許是為她打造了一個比前往天國還要幸福的死後世界。


    「可是……既然這樣,為什麽你要讓許多創作者陷入低潮呢?那不就像是把掛在美術館裏的畫作拿掉嗎?那樣的話,最後剩下的東西……隻會讓美術館變得跟這裏一樣,變成什麽都沒有的廢墟而已。」


    如果這起低潮事件持續擴大,讓美術館不再有創作者登入……要是美術館的經營出現困難,那麽連在電腦上重現的達莉雅自己,其存在都有可能會受到威脅。


    然而達莉雅卻不顧那種危險,自己去破壞這座為她打造的美術館。


    這究竟是為什麽?唯有這件事,是我始終無法推測出答案的疑問,而那個答案,此刻正從達莉雅的口中說出。


    「因為……這不難理解吧?你們真的認為這個環境會讓我覺得幸福嗎?」


    「這話怎麽說?」


    「……我是喜愛藝術的人,無論是生前還是現在這點都沒有改變。我尊崇美、尊崇創作,藝術正是我的存在意義,隻要能持續接觸藝術,無論是現世還是死後我都不會介意。」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麽……!」


    為什麽要做出那種摧毀他人才能的行為呢?


    為什麽你要攻擊樹裏?


    我心中那股無法單純用悲傷或憤怒去區別的感情,在爆發之前……我聽見那個激動的低沉聲音。


    「可是,我想要的不隻是觀賞,我是想自己創作藝術!」


    達莉雅那毫無表情的模樣,令我產生短暫的戰栗。


    那並不是欠缺感情所呈現的表情。


    而是在她心中翻騰的憤怒與積怨無法正確顯現,才會有那種類似電腦錯誤的反應……那表情帶有難以揮去的魄力。


    「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我是徹頭徹尾的藝術家,我應該是站在創作藝術的那一邊……可是我自己卻被人變成繪畫,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達莉雅說到這裏,在原地轉了一圈,裙襬隨著她的動作輕柔飄動。


    炫麗的裝扮、精心描繪的細部造型,這些形成達莉雅身體的東西,是出自夕莉手中名為「骷髏莉莉」的畫作。


    這也代表達莉雅現在並不是一名藝術家,而是一件藝術品。


    「我不想要被人畫,我是想要自己作畫,我想用自己的手讓這個世界著迷,我想要繼續揮動畫筆、用顏料點綴畫作、在畫布上呈現我的作品。可是……我卻被剝奪了創作的手段,像現在這樣……變成一個隻是被畫的存在。」


    達莉雅用像是舞台演員的誇張動作高舉右手,接著彈響那白晰的手指。


    掛在周圍牆麵的空畫框中出現無數圖畫,這是達莉雅的能力嗎?


    放眼望去,那些圖畫全都是統一的黑色色調。


    那些都是我曾看過的作品。畫框中的無數圖畫,都是以「骷髏莉莉」為題材,上傳到美術館中的二次創作。


    「我可以肯定夕莉的才能,我很感謝你將我設計得如此出色。」


    達莉雅用眯成彎月狀的雙眼望著夕莉,相對的,夕莉卻低著頭,一臉不知該做何反應的模樣。


    「可是夕莉以外的人完全不行。你們自己看,看看這些醜惡的『劣化品』。我不清楚這些是叫二次創作還是什麽名堂,但讓我來說,這種專挑已達完成的作品去抄襲,讓水準劣化並四處散布的行為,實在不是有正常感性的人會做的事。」


    「不是那樣的……正因為大家都喜歡骷髏莉莉,所以才會以二次創作的形式去表現同樣的主題。」


    「夕莉你好善良喔。」


    達莉雅的肩膀因為笑意而顫動。


    「可是,我沒辦法那麽想,這些讓我無法忍受。」


    下一刻,她不屑地這麽說道。


    「沒有才能、沒有品味、沒有技術,一堆粗糙、淩亂、惡質的作品在我身邊不停增加……諂媚於流行的音樂,模仿皮毛的圖畫,拾人牙慧的小說,剪貼影片拚湊而成的影像……我無法忍受、沒辦法忍受,我不可能要自己去容忍那些東西!」


    「……慢著,達莉雅,你說的實在太過分了!」


    「那種東西不是藝術,隻是反映膨脹的自我,充其量隻是自我滿足的道具罷了!然而真正能夠畫出藝術的我,卻偏偏什麽都不能畫!那樣的『美術館』,對我來說根本就是監獄!」


    「……就算是那樣!」


    我認為這是我非說不可的話。


    因為實際發生的狀況,還有一切都與達莉雅此刻態度互相唿應的現實,這些讓我難以接受的東西,正千真萬確地呈現在我眼前。


    「樹裏她……樹裏的作品應該是一流的!她的作品並不醜惡、粗糙,也絕對不是拾人牙慧的東西!達莉雅……如果你自認是藝術家,應該就能明白吧!你應該知道樹裏演奏的音樂是一流的!」


    「真是笑話。」


    她嗤之以鼻的這麽說道。


    達莉雅就像是把樹裏的一切,連同我的期待、我的憤怒都一並踩在腳下,輕易否定了我的話語。


    「沒錯,那個人確實是有還算不錯的作曲能耐,但那種東西不就是稀鬆平常的流行樂嗎?那隻不過是沒有接觸過專業音樂,聽覺沒辦法品鑒優劣的一群人在胡亂吹捧罷了。」


    「……你是認說出這些話的嗎?」


    「當然是。雖然我的強項是繪畫,但那種水準的音樂,就算是我也能做出來,而且還能一邊看電視呢。」


    「胡說八道……你應該很清楚才對!就算技術能夠複製、旋律能夠模仿……但投注在作品中的熱情,無論在任何時代,在裏頭的東西都是不容懷疑的!」


    感覺就像是自己心中的重要事物被人全部推翻。


    這也讓我的眼神自然露出敵意。


    我的視野變得集中,雙眼怒視著達莉雅。


    在我狹窄視野中的達莉雅,雖然短暫透露出動搖,但是……她很快又聳肩說道:


    「哈!我懂了,原來你那麽重視那個叫樹裏的女人。沒錯,就是這樣。」


    「我是很重視她,有什麽不對嗎?」


    「不會啊,是沒什麽不對,隻是我不太想看到那麽低俗的小町罷了。」


    「我也不想看見你現在這個模樣……達莉雅,到了這個地步我就把話說清楚吧。你現在這個模樣,已經足以讓我唾棄了。」


    「……什麽嘛,何必激動成那樣?到頭來,小町的眼睛也隻是兩個洞而已……好吧,既然這樣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


    達莉雅輕巧地躍上半空,接著用讓人幾乎感受不到重量的動作,站到夕莉身邊。


    達莉雅不顧夕莉困惑的反應,用雙手從夕莉身後將她抱住,限製住夕莉的行動。


    「小町,你就跟我打一場吧。如果你能贏我,我就把我奪走的感性還給那個叫樹裏的女生。」


    「……!」


    這個正麵交手的提議令我十分意外。


    以達莉雅的立場,她應該是有絕對的自信才會做出這種提議。正因為這樣,夕莉也急忙出聲製止。


    「不可以,小町!你沒有自我人偶……用肉身跟骷髏莉莉對打,肯定是沒有勝算的!」


    「夕莉你別說話,現在已經是小町跟我的問題了。」


    達莉雅不知何時已拿著蠘筆,在空中劃出十字。


    緊接著,夕莉便被五顏六色的鎖煉,捆綁在達莉雅所畫的十字架上。


    「夕莉學姊!」


    「不好意思,我得先請夕莉安分一點。我可以自己戰鬥,所以你隻要在那裏當裝飾就行了……小町,這樣就是一對一了,很公平吧?」


    「……嗯,沒錯。」


    這當然是歪理。


    我隻能依靠肉身,但達莉雅卻是


    擁有武器跟各種能力的自我人偶。


    戰力差距顯而易見,而且還是麵對在電腦裏的對手,就連對方是否有辦法靠徒手擊敗都令人懷疑。


    可是,這是一場不容我退縮的較量。


    這也是為了樹裏,還有夕莉。


    當然,也同樣是為了達莉雅。


    「……我作夢也沒想到得用這種裝扮跟人對打。」


    我將書包扔向一旁,鬆開製服的衣領。


    接著我將雙腳站開到與肩同寬,並讓軟皮鞋的鞋底踩穩美術館的地磚。


    我讓腳跟、膝蓋、髖關節呈現三角狀,確實地放低重心。我側身麵向對手,雙手握拳進入臨戰狀態。


    無論是我的一頭長發,還是輕柔的裙襬,都不至於對行動有太大的影響。不,其實這身跟我相處許久的打扮,反而讓我感覺動作更加輕快。


    「真令人懷念,雖然以前常在道場看你練功,不過……看來你還是有持續練習拳法呢。」


    「很遺憾,因為我除了這身功夫之外,就沒有其他長處了。」


    「……好吧,那就讓我見識看看,你在我不知道的這十年間,究竟把功夫磨練到什麽地步!」


    達莉雅在話說完的同時,也讓雙槍從喇叭狀的袖口彈出。


    骷髏莉莉的武器是射擊兵器。


    要是讓她保持距離,那我根本沒有勝算。我壓低身體,試著大步跳到對手身前。


    「咦?」


    我聽見達莉雅短暫發出滑稽的聲音。


    我揮出的手臂沒能碰到達莉雅的身體,隻有稍微碰到她轉身迴避時飄起的裙襬。


    「真險……拜托,那根本不是人類的速度吧?不好意思,我才不要跟你正麵對決呢!」


    達莉雅邊說邊轉身跑開。


    敵前逃亡。


    這麽做並沒有任何規則上的懲罰,況且這場較量根本就沒有規則。


    「啊。」


    我原本打算立刻追上去,但我在這時往旁邊一看,跟夕莉學姊的視線互相交會。


    要是我就這麽追過去,被綁在十字架上的夕莉就會被丟在這裏了。


    「……小町,別太逞強,就算你對自己的功夫很有自信……但對手是自我人偶,是超越人類常識的存在。更何況她現在根本不受我控製……不,也許她從一開始就是自由的。總而言之,我沒有能力阻止她,如果她真的打算要傷害你……」


    「……對不起,學姊。」


    我伸手摸了摸夕莉的頭,這讓吃驚的夕莉抖了一下。


    「不好意思,這場較量我不能讓步。可是……雖然我可能沒有勝算……但我絕對會把達莉雅帶迴來的。」


    「……應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


    夕莉垂著頭一臉沮喪。


    今天夕莉的臉上總是帶著驚訝、卻步、無助、跟沮喪的表情,看在知道夕莉平常模樣的人眼中,實在是十分突兀。


    「無論是她,還是低潮的問題……我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真是個小醜。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該把你牽扯進來……因為我的疏忽,讓你跟樹裏同學都碰到這麽大的麻煩……!」


    「學姊……」


    「對不起……我根本是瞎了眼……什麽藝術家、什麽絕對色感都隻是裝飾而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呃,達莉雅跑掉了,我先去追她!」


    「咦?等……」


    「我剛才試了一下,綁住學姊的東西,用普通的力量好像解不開……所以麻煩你先在這裏等我。」


    「你、你要把我丟下嗎?」


    我沒有答話,隻是用腳踩了踩地麵,讓腳與鞋子更加服貼。太好了,小泉推薦我買的鞋不隻是外表好看而已。


    「啊……可是,學姊……」


    「怎樣啦……」


    「我能跟達莉雅再會,也絕對是托學姊的福。不論我跟她是用什麽形式再會,這件事我都很感謝你。」


    「咦……」


    「所以,謝謝。」


    這是我發自內心不帶虛偽的話語。


    就算變成這種狀況,就算我無法容忍達莉雅所做的事,在怒氣與憤恨之外,我確實也對能跟達莉雅再會感到高興。


    正因為這樣,如果她正在做傻事,那我更要阻止她。


    她是什麽模樣並不重要,就算她是死人,隻有靈魂存在電腦當中,這些肯定都不是問題。可是,要是達莉雅的性格一直維持那種扭曲的模樣……我認為自己應該無法再次跟她共賞梅花。


    在寂靜的美術館中,我伴隨自己的腳步聲往前奔去。


    過去的兒時好友,是在我無法追隨的情況下分別的,然而現在,她就在我能用雙腳追到的地方。不,無論她身在何處,這次我一定會追上去。


    所以我快步奔跑。


    我將複雜的思緒全部拋到腦後,順著內心的衝動行動。


    我感受著身後夕莉的視線,朝黑暗的彼方跑去。


    「……到頭來,我還是被丟在這裏了……」


    「……拜托,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我離開美術館,等待我的是跟過去無法相提並論,巨大、高大、屬於達莉雅的靈魂幕簾。


    映入眼簾的天空,帶著仿佛潑灑油彩形成的七彩色澤。


    四周是仿佛拿顏料隨性揮灑而成的鮮豔大樓群,在充滿文明建築的景色當中,唯獨欠缺人群的景象,剌激著我心中的不安。


    牆壁與地麵畫了密密麻麻的塗鴉藝術,讓這座城市變成惡作劇的集合體。


    其中還有用粉筆畫的鐵軌,就像是真的小孩塗鴉那樣,這些塗鴉單獨觀看,隻會覺得是毫無規則的大量圖畫。


    可是放眼觀察整座城市,不免讓人為這份景色的強烈存在感所撼動。


    這片風景是眾多要素整合而成的舞台……不,應該說是一幅完成的繪畫。這是一片會讓人產生厭惡與不安,並強迫人在生理上承受負擔的景色。


    就像超現實主義或立體主義的世界那樣,帶有奇妙的魄力。


    不會錯的,這裏是達莉雅的世界。


    「大到這種地步,光是要找到她就得費一番功夫了。」


    而且在這種狀況下,還有一件令我非常擔心的事。


    達莉雅的武器是分握在雙手的手槍,雖然射擊距離比不上步槍,但一樣有相當的射程。在我還沒找到達莉雅的狀況下,隻會是單方麵被狙擊的槍靶。


    這時,我再次迴想起自己曾被夕莉學姊畫出的狗給咬痛。


    那是逼真的痛覺,也有牙齒的觸感。那麽,如果我被手槍擊中^


    「……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總而言之,不找到她就什麽辦法都沒得想。」


    我抱持戒心走在街上。


    我避開大路,挑選冷清的大樓巷弄移動。設置在城市裏的銅像跟紀念碑等物品,全都被達莉雅加上塗鴉。


    雖然我慎重地觀察四周,但周圍卻安靜到令人害怕。


    就在這個時候,轉過巷子轉角的我,用手觸碰到一個塗鴉。


    「好燙卜」


    下一瞬間,大樓壁麵衝出熊熊烈焰。


    雖然因為我連忙拉開距離才沒有被燒傷,但手掌確實感受到火焰的熱氣。當我站開一段距離之後,那團火焰便逐漸轉弱,沒多久又變迴壁麵上描繪火焰的塗鴉。


    「……剛才那是畫嗎?既然這樣,那麽這座城市的所有塗鵑都是……」


    如果所有塗鴉都有剛才那樣的效果……那麽這整座城市說是地雷區也不為過。


    可是現在才冷靜想到這個可能已經太遲了。


    為了躲避火焰而重心不穩的我,


    又碰到身旁另一個塗鴉。描繪花草的塗鴉化為實體,並用鞭子般的藤蔓朝我攻擊。


    「嘖……真是沒完沒了!」


    我迅速往後跳開,甩動的藤鞭隨著空氣破裂聲擊中壁麵。盡管那驚人的打擊威力令人發毛,但我並沒有時間喘息。


    盡管我盡可能跟塗鴉保持距離,但亂跑了一段時間之後,又聽見從路樹上方傳來剌耳的振翅聲。


    「不會吧……!」


    描繪在每片樹葉上的那個圖案,仿佛大量散布的機雷般從樹葉中躍出。


    尖銳的針跟黃黑的警戒色。


    看來多半無法用殺蟲劑應付的蜂群,正形成隊列朝我所在的方向飛來。這下連思考退路的餘力都沒了,我死命狂奔好一段時間,這才總算甩開無數的襲擊者。


    「嗬嗬……知道厲害了吧?小町。」


    「達莉雅!?你……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轉頭一看,我發現骷髏莉莉……達莉雅她不知何時開始跟我並肩跑在一塊。


    「很有臨場感吧?你能夠細心感受我的繪畫嗎?」


    「要是會實體化,就已經不能算是繪畫了吧……!」


    「你錯了,這些隻是小町感覺到的逼真質感罷了……是我繪畫營造出的質感,正在侵襲你的感性。」


    「……這怎麽可能?」


    達莉雅以前所畫的畫,無論是實寫或抽象,確實都能讓人感受到非比尋常的質感。


    她畫的暖爐能讓人感覺溫暖,畫水能讓人感覺清涼,達莉雅總是在繪畫中注入強烈的力且裏。


    「就算是那樣,這也超過限度了吧!」


    我看著自己的手掌。先前碰觸到火焰熱氣,險些燒傷的掌心,確實還留有剌痛的感覺與紅色痕跡。


    聽說人類光是因為錯覺就會產生燒傷或出血,要是達莉雅的繪畫擁有實現那種說法的真實性,那就不得不說它已經是如假包換的兵器了。


    「既然這樣,我就更不能奉陪你的能力了!」


    這可是達莉雅毫無防備出現在我眼前的大好機會。


    我大步一躍,伸手朝達莉雅飄動的裙襬抓去。


    「哎呀哎呀,你真是猴急。」


    達莉雅用如同蝶舞般的輕巧動作輕鬆躲開。


    我緊接著追上去伸出手,但揮出的手臂撲了個空,根本連擦過達莉雅身體的感覺都沒有。我就像是在跳滑稽的社交舞一樣不停攻擊,但還是無法攔阻達莉雅用輕快的步伐閃進大樓轉角。當我追到轉角後麵一看^


    「唔喔喔!?」


    剌骨的極寒強風迎麵襲來。


    達莉雅在狹窄的巷弄壁麵上畫了「冬季」的繪畫^讓我暴露在強勁的暴風雪下。


    我能聽見皮膚水分凝固所發出的聲響,鼻子每次吸氣都會吸入幹冷空氣。在我忍不住背對強風時,看見一道黑影自我後方閃過。


    「這次在那裏嗎……!」


    我像要逃離冬季世界般緊追達莉雅。


    巷子裏錯綜複雜的道路簡直就像一座迷宮,隻有上方的qc纖維能讓我知道道路的輪廓。


    沒錯,在這座屬於達莉雅的城市當中,依然存在著纖維,就算在靈魂幕簾裏,或許也無法消除那用來將自我人偶具現化的東西。


    當我追逐達莉雅轉進下個轉角時,我全身感受到強烈的突兀感。


    「嘎噗……!」


    我想要出聲但卻發不出聲音。


    迎接我的,是描繪在死巷壁麵上的藍色世界。


    在有熱帶魚交錯泅遊、海豚嬉戲的空間當中,我的身體從重力束縛下獲得解放。


    這片充斥四周的藍色質感內沒有氧氣,我吐出的空氣變成氣泡緩緩上升。


    我順著氣泡仰望上方,看見遠在上方的水麵有個黑色輪廓。


    發現目標的我立刻擺動四肢,在繪畫形成的海水中遊動,努力遊向大樓頂部。我在離開水麵的同時看見一扇開啟的窗戶,我從窗口翻進大樓之中。


    「歎哈……唿、唿……」


    我拖著濕透的身子爬出水麵,從我可以這樣「遊泳」的時候,就已經不是質感不質感的問題了。


    疲憊令我失去了冷靜,我毫無防備地踏出腳步。


    下一瞬間,大樓內部轉眼化為叢林。


    在濃密的樹林當中,傳來異常逼真的野獸叫聲。想起剛才的蜂群及藤蔓,讓我明白自己被誘進極度危險的空間。


    「……前有樹海、後有深海,無論去哪似乎都不好過呢。」


    我的身後仍可看見繪畫形成的海水,比起迴到水裏,我隻能選擇變成真正水泥叢林的大樓路線。


    應該是地磚的地板,現在變成了滿是茂密雜草的道路。


    但這裏終究是在大樓當中。就像在說我無法跨出狹窄走廊一樣,原本應該是牆壁的部分,被形狀詭異扭曲的樹幹攔住去路。到頭來,我也隻能順著走道前進。


    有時達莉雅的身影會從我的視野角落閃過。


    我雖然嚐試追逐她的身影,但卻無法追上。不久之後,我開始沿著一段形狀奇妙的岩石階梯爬向高處。


    雖然階梯的外觀像是稍有不慎就會踩空的險峻道路,但試著走過幾步之後,還是能踏到平穩的地麵。


    在抵達樓梯轉折處的同時,我對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令我驚叫的東西是一條蛇。


    但那並不是普通的蛇,那多半是將下方樓層的壁麵、地板、階梯全都用來作畫,所創造出


    的超規格大蛇。


    大蛇光是眼睛的尺寸就大過我的腦袋,筆觸充滿立體感的鱗片在移動時就像是鬆果的表皮,光是舌頭的長度就足以與森蚺的體長匹敵。


    那條大蛇像是在唿應我的驚叫,張開了血盆大口。


    聽見大蛇剌耳的威嚇聲,我搗著耳朵沿原路折返。


    「慘了慘了慘了慘了……再怎麽說那都太扯了,就算是畫也一定會死!那會鬧出人命的!」


    大蛇發出像是拖行布袋的聲響,擠過狹窄的通道朝我逼近。


    就算我沿來路逃命,最後也隻會被逼到滿是海水的死路。我一咬牙,朝叢林的更深處移動。


    話雖這麽說,如果前麵是死路就完蛋了。要是被那條蛇吞下肚,我八成難逃一死。


    「……」


    就在我死命逃竄的時候,那道黑色身影又再次從我視野中晃過。


    「……」


    那肯定是達莉雅,她就像要吸引我的注意,讓帶有荷葉邊的裙襬隨著動作躍動。


    盡管抱著難以釋懷的疑問,但我還是順著達莉雅的引導往前奔跑。


    從我身後傳來樹木斷裂、地麵變形的聲響,我轉頭望去,看見大蛇正扭動著巨大身軀一路朝我逼近。全身在瞬間湧起生理上的厭惡,並且直覺領悟到死亡的恐懼。


    我在死命逃竄的方向,看見有個在樹幹上的奇妙空洞。


    「我、我得鑽進去嗎!」


    我已經無處可逃了。在別無選擇的狀況下,我縱身鑽進樹洞。


    身後響起硬物碰撞的聲響。


    迴頭一看,能見到類似巨大槍刃的物體插入地麵。當我發現那是大蛇的牙齒時,感覺到一股寒氣從頭頂傳至全身。


    「這樣……算是脫險了嗎?」


    不、不對,隻要我跟達莉雅的比賽還沒結束,我就無法逃離這如同惡夢的繪畫世界。就算是我現在身處的地方,也不知是否安全。


    而且我也不能認輸,這場勝負攸關的不隻是我自己,我要爭取的是樹裏付出無數心血的努力結晶,還有熱愛她創作的支持者們的夢


    想。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示弱的選項。


    我深深吸氣調整唿吸。


    仰頭望去,前方是一條向上的坡道。


    坡道彼端,同時也是茂密叢林的盡頭。在有光線射人的出口外側,又看見達莉雅的身影短暫閃過。


    我聽見她尖細的輕笑聲,那個笑聲在陰暗狹窄的通道內迴蕩。


    「……那家夥以為自己在跟我玩抓鬼嗎?」


    在我這麽抱怨的同時,嘴角也不可思議地浮現笑意。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攸關生死的狀況中,我對抗的應該是讓樹裏傷心、不容原諒的怪人「低潮」才對。


    結果我自己也在享受這場對戰嗎?


    能跟達莉雅再次見麵,並像現在這樣進行類似賽跑的追逐,是這種情況讓我產生我們正在嬉戲的錯覺嗎?


    過去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輸給達莉雅。


    雖然不會使用畫筆跟樂器,但我擁有能自由活動的身體。達莉雅正好相反,她雖然能靈巧運用手中的畫筆,但身體卻欠缺自由。


    不過那樣的達莉雅,在電腦當中、在感性的世界裏,得到了由繪畫塑造的身體,並且能像那樣輕快地奔跑。


    而且在這個世界裏,還滿是達莉雅描繪的藝術。


    兒時的抓鬼遊戲,是在現實中,也就是在我擅長的世界裏進行。但現在不一樣,在達莉雅的世界裏,我正跟她一起奔跑。


    一想到這點我就難掩笑意,對於這個事實,現在的我無法否定。


    「好吧,我這就來抓你!」


    我無法克製語氣中的興奮^就算置身在這種非常狀況^我前進的雙腿仍因為興奮而難以克製力量。


    「不過達莉雅,就算你不像以前那樣虛弱……但要比抓鬼,你也別想贏我!」


    下一瞬間,我快步衝了出去。


    我不顧一切想要抓住達莉雅,這份感情促使我奔向光線的彼端,奮力往前奔跑。我衝上狹窄的通道,穿過那扇多半是通往大樓屋頂的光門。


    而在門後的是——


    「這個……未免太扯了吧!!」


    我以為自己跑出了大樓……不,應該是跑出屬於達莉雅繪畫世界的叢林。


    可是當我跑過出口,映入眼簾的竟是超乎我想象的光景。


    那裏沒有叢林也不是大樓。


    而是全身被藤蔓覆蓋的巨人。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本以為隻是出口的空洞,下個瞬間變成了獨眼巨人的嘴巴。


    我站在巨人的臉上,為了遠離在我身邊張開的血盆大口,沒有細想就跑了起來。


    但當巨人挪動身軀、大聲咆哮時,我失去平衡從巨人的身上摔落。


    「咦?啊、啊!」


    我的腳很幹脆地滑了一下。


    簡直就像是搞笑漫畫的角色,我輕易地失去了平衡。


    如果是從約有二十層樓高的大樓摔落,高度大概有幾公尺呢?不同於在海中的情況,這迴再次失去重力的我,已經無暇去思考那種問題。


    「呀?小町,嚇到了嗎?說嘛,有嚇到嗎?」


    「嚇死我了啦!可惡,這樣太作弊了吧!把整棟大樓畫成巨人,這規模太扯了吧!」


    當我身處半空時,達莉雅也在我的身邊。她看來格外開心地拍著手,還挑釁似地舞動身軀,真是令人火大。


    「快來、快來呀?小町你怎麽了?我就在這裏呀!就算不會飛,如果不能做到讓自己停在空中,會一直摔到底喔!」


    「別無理取鬧!白癡,抓鬼哪有空中戰的啦!」


    地麵正在急速逼近。


    在那裏等我的是……糟糕,完全被算計了。塗成藍綠色的柏油路麵上,畫了無數隻的食人


    魚。


    當我認知到那些繪畫的瞬間,食人魚就不再是繪畫,而是活生生的魚群。雖然在被食人魚攻擊之前,我可能就會摔落水麵沒命,可見達莉雅的準備是多麽細心。


    「嗬嗬,小町,你想要我救你嗎?說呀,想要我救你嗎?」


    「老實說,我超想要人救的!」


    「那你先認輸!」


    「辦不到!給我其他選項!」


    「不行、不行,這是絕對的條件,還有……」


    「還有喔,你太貪心了!」


    在我們進行問答的同時,地麵也不停逼近,看來沒多少時間了。食人魚似乎已經知道有大餐上門,顯得相當開心。


    「有啊、有啊,應該說這個比較重要……」


    達莉雅刻意賣關子,在骷髏麵具下的嘴角,露出像貓咪的笑容。


    落下的速度不停加快,我已經開始接受死亡或敗北的選擇。我能猶豫的時間不多,我也不


    想在這裏送命。


    可是要我接受敗北,原諒達莉雅愚弄樹裏的事實,我更加無法忍受。


    達莉雅如惡魔般的耳語,也開始被風聲吹散。


    不行了——


    我下定決心準備開口,心中的感情究竟是放棄還是不甘認輸呢?無法維持冷靜的腦袋,讓我自己都記不太清楚,可是……


    就結果來說,我是得救了。


    一個帶有彈力的觸感突然將我攔住。


    那個身影溫柔地抱住我,接著輕盈地在水麵著地。隻見那個身影一刀讓躍起的食人魚轉眼變成生魚片,接著迅速退到附近的安全地帶。


    「『風葉雪花』……?」


    沒錯,在我眼前的是一張我認識的麵孔。


    仿佛日本人偶的端正外形,有方格圖案的和服,那正是風葉雪花。


    此刻我周圍的空間,也變成了有雪片輕柔飄落的柔和雪景。


    「剛才真是危險,你真沒用。」


    一個嚴肅的聲音這麽說道。


    就我認識的人之中,她是最強的自我人偶操控師。


    能將樹裏的春雨逼到幾乎無力招架,就算麵對骷髏莉莉,她在實力上也是毫不遜色的文壇新星。


    「……椿姬同學?為、為什麽你會在這裏……而且,這究竟是……」


    桐生院椿姬站在我麵前,而且夕莉也在她的身旁。


    風葉雪花抱著我迴到一臉不耐的椿姬身邊,雖然我被粗魯地扔到地上,摔得屁股開花,但總算是重新站了起來。


    「還問為什麽……這是當然的吧?我從一開始就在那座美術館裏了。」


    「……啊?」


    「你們展開集會用的空間時,我也在有效範圍內。當你們開始對戰,我是先去解救築波夕莉,不過……因為街上幾乎變成了迷宮狀態,所以我到現在才趕來。」


    「等一下!等等等等,我不明白的是在這之前,你為什麽會在那座美術館裏?那座美術館是廢墟吧?」


    「有夕莉在的地方,會有我不在的道理嗎?」


    「……」


    「……」


    糟糕,這個人是貨真價實的。


    這讓我跟夕莉不禁傻眼,我感覺夕莉的臉頰似乎有些泛紅,希望那隻是我的錯覺。


    可是,這種狀況讓達莉雅難掩激動。


    達莉雅帶著滿臉不悅的表情從空中降落到我們附近,接著立刻高聲抱怨。


    「……等一下,這是什麽狀況?這種突然插手的行為,未免太欠缺美感了吧?」


    「哈!虧你說得出口。你那樣毫無節製地欺淩沒有自我人偶的對手,有資格說什麽美感嗎?」


    「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就算麵對能憑借自己意誌說話的骷髏莉莉,椿姬仍一副神態自若的模樣。


    仔細想想,這個人是打破文壇中難以


    突破的障礙,以學生身分成為職業作家的人,她就算擁有能與達莉雅對抗的實力也不奇怪。


    「較量要在對等條件下才能成立。亡靈的人偶啊,你這樣欺淩沒有武器的對手,難道不感到羞恥嗎?」


    就說你沒有資格說人家吧?


    「真囉唆……別闖進我們兩人之間啦!」


    隻見達莉雅——骷髏莉莉舉起分握在兩手的調色槍,而風葉雪花也間不容發地揮刀迫使莉莉招架。


    她們就像是在重現我過去曾看到的那場戰鬥,那是我還記得的光景。


    「說起來,你這個人實在太纏人了!你老是死纏著夕莉向我挑戰……你知道那種人被叫做跟蹤狂嗎!?」


    「說話真沒禮貌。比起那個,我跟你的戰績現在是平分秋色,趁這個機會做個了斷也不壞。」


    風葉雪花翻轉刀刃,使出一記攻擊對手下顎的上劈。隻見莉莉——達莉雅後仰閃過攻擊,隨即發射蠟筆彈。


    風葉雪花也不簡單,麵對從極近距離射出的多發子彈,僅扭轉身軀就盡數閃避。兩人的動作毫無破綻,攻擊毫無瑕疵。


    就像是經過縝密規劃的故事綱要,風葉雪花的^桐生院椿姬的戰法堅實無比,她就這樣緩緩地將達莉雅帶離我們的所在位置。


    對於椿姬那不隻是進行拖延,甚至開始取得優勢的戰法,看到入迷的我,意識被夕莉拉迴現實。


    「小町,你聽我說。」


    「啊,好、好!」


    在逐漸遠離的金屬碰撞聲中,我將注意力集中到夕莉跟我的對話。


    「椿姬同學雖然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可是……她們能夠展開的靈魂幕簾規模差距太大了,這代表光論實力她是居於下風……甚至有可能會突然落敗。而且……那孩子……姊姊她……如果不是由小町擊敗,肯定是不會服輸的。」


    「……我想也是,到頭來達莉雅隻是在玩而已。我原本也是打算陪她玩到滿足為止,可是……」


    「要跟那個達莉雅對抗,沒有自我人偶是行不通的。」


    「可是我沒有……」


    「不,你應該也叫得出來,因為你擁有黑星……擁有使用人偶的權利。」


    夕莉將雙手搭到我的肩上。


    她帶有強烈意誌的雙眼,直視著我的眼睛。


    在她帶有複雜情緒的臉上,包含著擔憂與期待,有對我跟達莉雅的感情,還有她對自己的期望。那是將全部情緒混雜在一塊,宛如彩虹般擁有多樣色彩的感情。


    抱持這些複雜情緒的夕莉,用清楚的聲音說道。


    「小町,叫出自我人偶的條件隻有一個,就是在你的心裏創造出靈魂幕簾。那不屬於別人也不是去模仿別人,是隻屬於你的藝術,你要創造隻屬於你的世界。」


    「隻屬於我的……世界……」


    現在可不是能丟出一句「我沒有那種東西」就輕言放棄的狀況。


    可是,我對藝術根本一竅不通。


    雖然不是連一張畫都沒畫過,但我實在沒什麽出色的畫作。


    如果隻是些模棱兩可的東西,應該是沒辦法勝過達莉雅的,更不用說現在的達莉雅是以夕莉的畫作獲得重生。


    那將兩人份的感性作為武器所展現出的力量,是足以將整座城市都變成續畫的龐大能力。


    如果要說我有值得驕傲的東西,那就是這身反複進行鍛煉的功夫與運動神經了。


    除此之外——


    「……夕莉學姊,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稍微猶豫之後,抬起頭對夕莉說道。


    夕莉以充滿自信的笑容麵對我的請求。她是一流的繪師,她麵對委托時的態度,甚至能讓人感受到一股無所畏懼的自信。


    「學姊,就算沒有達莉雅,你還是能將繪畫實體化嗎?」


    「你稍等一下。」


    夕莉用手邊的筆在地板上畫出花朵,隻見花朵圖案立刻躍出地麵,呈現出立體的樣貌。雖然那跟達莉雅行使的力量相比是規模較小的東西,但已經足夠了。


    「似乎沒問題。你想要做什麽?莫非是希望我幫你畫武器……」


    「不是,我希望學姊畫的東西是衣服。」


    「衣、衣服?」


    「對,是特別可愛的衣服,是跟我感覺相稱的,就算全依學姊的品味去弄也沒關係。」


    「……包在我身上。」


    表情格外專注的夕莉,不知從哪裏取出了素描簿,那是她一直帶在身上的東西嗎?


    夕莉曾將自己設計的素描拿去服飾科,並獲得相當高的肯定。


    夕莉的手簡直就像是快轉的影片,以驚人的速度畫上線條,並為圖案著色。盡管沒有測量過我的尺寸,但她仍靠目測將我的尺寸放入素描當中。


    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完成了仿佛花瓣般的紅色禮服。


    「我以小町的感覺去設計,結果就是這樣。」


    「……你們還真是父女。」


    「嗯?」


    盡管對我的反應感到不解,但夕莉還是將那件衣服實體化。接過衣服之後,我便將承受多次傷害而破爛不堪的製服上衣隨手脫去。


    「等等,小町!?就算說是為了藝術,但當眾脫衣未免……」


    我忽視夕莉的胡言亂語,穿上她為我繪製的衣服。


    如果要簡單形容那件衣服,可以稱之為無數的花瓣。優雅地裝飾我的身軀,像是紅花盛開般的禮服,與我的身材十分契合。


    為了做到徹底,我從製服口袋中取出某個物品。


    雖然那個東西有點小,但還不到無法穿戴的程度。那東西肯定會與這身服裝十分相稱,這是最後的關鍵、最後的作畫。


    麵向外頭的玻璃帷幕大樓,用它充當鏡子,在確認自己外觀的同時,也將我取出的東西……將那屬於達莉雅的發箍牢牢戴到頭上。


    我將紅色發箍像王冠般舉起,然後緩緩將發箍戴上。


    我明確地認知到自己經過打扮後的樣貌。


    「——唔!」


    在這一瞬間,一股仿佛電流的感覺竄過全身。


    那股感覺在我內心形成火花、形成閃光,讓我與服裝更加契合,這是將自己的樣貌以「服裝」的形式完成的藝術。


    如同烈焰般的「紅」在我身邊擴散。


    這也代表我本身成為了反映作品的自我人偶。


    從纖維湧出的資訊奔流貫穿我的身體,對我進行解讀、識別。我開始融進現實與精神、電腦與物質的界線。


    ——我和達莉雅一樣,正在轉變為擁有意誌的「圖畫」。


    看見我這身裝扮,夕莉似乎理解了我的意圖。


    夕莉用吃驚又無奈的柔和笑容對我說道:


    「小町真的是自戀狂,真不愧是有在主持煽情網路實況的人。不過……你真的很漂亮。」「別鬧了啦。」


    「可是小町,完成的作品必須要取名字,因為無題是很乏味的。在命名之後,自己心中的形象才能完全擁有生命。」


    「……我對自己的命名感性沒什麽自信耶。」


    「沒問題的,當自己真正滿意的作品完成時,名字就會自動在心中浮現,你隻要順著直覺說出那個名字就可以了。」


    順著直覺、自動浮現的名字,這時僅有一個詞句鮮明地烙印在我腦中。那並不是我自創的名稱,可是我認為沒有比那更合適的名字。


    「……我想當作參考問一下,如果是夕莉學姊會用什麽名字?」


    「這個嘛,是我的話……」


    不可思議的是,在學姊開口之前,我的腦中就浮現了那個名稱。如果相信我的直覺,那麽現在說出口的名字就隻


    有一個。


    服裝上的紅,鮮明的紅,花朵綻放的樣貌,那是名符其實的——


    「梅紅。」


    仿佛連我們的話語都染上了顏色,那個名稱讓我感受到無止盡的紅。


    深紅的世界開始在我身邊擴散。


    感覺就像是世界本身開始與我契合,我的身體變得十分輕盈。


    為了追上被椿姬引開的達莉雅,我開始奔跑。隻是想著要跑得更快,有趣的是身體便給予了迴應。


    這就是靈魂幕簾的領域,屬於我自己的感性世界。


    我辦得到,感覺隻要有梅紅,我就無所不能。


    光是單腳一蹬,就能讓我飛越數公尺。


    我順勢躍上遍布上空的纖維纜線,在纜線內奔竄的資訊洪流從腳底流入我的體內,讓我跟奔竄在城市各處的無數資訊網路同調。


    比光還要快速的奔流,讓我透過纜線感受到達莉雅的位置。我瞬間就掌握了位置資訊,再來隻要將我的身體送去那裏就行了。


    「唔……!」


    伴隨著仿佛電流通過體內的感覺,我的雙腳緊緊吸住纜線。


    我以這個狀態在纜線上高速滑行。


    這種感覺雖然與以前旅行時玩滑雪板的感覺相近,但速度完全無法相提並論。周圍的景色以爆炸般的速度飛逝,我用遠比雲霄飛車還要激烈的速度,緊密循著奔騰的資訊前進。


    不久之後,我的視野捕捉到達莉雅的身影,我用類似跳台滑雪的動作躍出。我全身剌痛,身體就像飛快電光的炮彈,急速朝達莉雅衝去。


    「什麽!?」


    達莉雅在最後一刻連忙跳開,以毫厘之差躲過了我的突擊。


    我順勢闖進正在交戰的達莉雅與風葉雪花之間,絲毫不把剛才的攻防當一迴事。


    「你是……小町嗎?你那身打扮……還有……那個發箍……」


    看見達莉雅對發箍有反應令我感到高興,所以我也自然露出笑意。


    「……好看嗎?我自己是覺得不壞啦。」


    「哈!什麽嘛……你女裝已經穿得那麽有模有樣了。是啊,好看到不能再更好看了,我隻是沒想到在這種狀況下你還會跑去補妝。」


    我轉頭望向身後的風葉雪花跟椿姬。


    「看來你似乎得到了力量,衝本小町。要是你來得再晚一點,我就要先打敗她了。」


    椿姬說出遊刃有餘的話語,可是風葉雪花跟椿姬絕不是毫發無傷。


    就算她們在經驗上可能有優勢,但在這個受到達莉雅支配的空間內,似乎也會因為來自四麵八方的塗鴉攻擊而陷入苦戰。


    盡管如此,椿姬仍不改她的從容。


    瞥了我一眼之後,椿姬很快便轉過身去,同時讓風葉雪花舉刀備戰。


    椿姬注視的目標,是從圖畫實體化的無數猛獸及大量毒蟲。在那當中,甚至還包含我在大樓內遭遇的大蛇。


    在絕對不算樂觀的狀況中,椿姬神態自若地開口說道:


    「這些大而無當的嘍囉就由我來處理,甜頭讓給你,你就盡情地表現吧。畢竟單就這段故事來看,你似乎才是主角。」


    「那還真是謝了。」


    這個人還真是瀟灑,我不禁產生這種想法,雖然她是個百合到家的跟蹤狂。


    我恭敬不如從命,與達莉雅一對一展開對峙。


    黑衣的骷髏莉莉。


    紅衣的梅紅。


    兩者都是由夕莉所畫,在不同意誌下穿上的姊妹作,兩者也都是將自己化為「繪畫」的存在。


    這下我總算跟達莉雅站在對等的位置了。


    「雖然你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不過……就算你換了一身比較惹眼的打扮,也不代表一定比之前厲害啦!」


    達莉雅的身形突然像海市蜃樓般變得模糊,就跟先前抓鬼的狀況一樣,達莉雅用難以捉摸、連影子都難以踩到的方式,試圖逃離我的視線。


    可是,現在的我不會為此感到焦急。


    這個動作能隨心所欲的身體,可以將我反複鍛煉的練武記憶,以更勝現實世界的樣貌重現。我隻要讓意識跟上達莉雅,身體就不會辜負我的期望,自然地跟上去。


    「哇!?」


    達莉雅發出驚叫,因為我揮出的拳掃過她身後的頭發,讓她的發絲斷裂。


    我沒有錯過達莉雅想轉換方向而短暫停止的動作,我隨即移動重心,以低姿勢緊跟在達莉雅身旁。


    「別、別以為速度變快一點……就可以囂張了!」


    達莉雅用鞋跟往地麵一踏,早已畫在地上的花草塗鴉便化為實體,兩條藤蔓形成的鞭子朝我襲來。


    我毫不猶豫地用手刀擊落一條藤鞭,伸手將另一條藤鞭抓在手中使勁拉扯。實體化的圖畫被我扯離地麵,我像是甩動鏈錘般把拉出的圖畫朝達莉雅甩去。


    盡管達莉雅的表情難掩狼狽,但還是連忙用蠟筆彈將圖畫擊落。圖畫被紅色蠟筆擊中,我抓在手中的藤蔓瞬間被火焰吞噬,不過我不以為意的繼續逼近。像是要將逃竄的達莉雅逼向死胡同,我揮拳限製住她的行動。


    「不可能……竟然能用肉身與自我人偶的力量對抗……!」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不懂畫畫也不會唱歌的我,還是有能夠描繪的作品……這可是達莉雅你告訴我的。」


    身上飄逸的服裝並不會對身體的動作構成妨礙,而是會配合我的動作舞動。


    就算我猛力跳躍,裙襬也會優雅地飄動,不會限製我的動作。


    夕莉所畫的這身服裝,比運動服還要適合活動。


    接二連三朝我襲來的繪畫怪物,被我用準確的揮拳與踢腿一一擊落。不過,我始終沒有忘記我所使用的功夫,是父親教我的「真藤流」。


    有一件我絕對不會忘記的事,沒有那個概念,這個武術就無法成立。


    真藤流是讓人欣賞的武術,如果不能展現美,那就不算完成。


    我身上穿著最美麗的服裝,用最美麗的動作,像是表演舞蹈般戰鬥。


    我的每個舉手投足都展現出美感,絕不讓自己有任何醜陋的動作。就算用照片擷取任何瞬間,都能毫無例外的充滿美感。


    伴隨著毫無妥協的「表現」,我施展出無數熟悉入骨的「型」。


    這些動作很快就流暢且華麗地串連起來,成為一段「演武」。隨著這樣的變化……以我為中心擴展的「鮮紅景色」,逐漸壓過達莉雅的靈魂幕簾將其侵蝕。


    「……我、我明白了,你是把自己當成『作品』表現……啊哈哈,我懂了!這是把自己當成畫布作畫,融合成一體化型的自我人偶!這就是你力量的真麵目!」


    「對,沒錯,如果不是那天達莉雅告訴我,我也不會發現!這是一種琢磨自己的藝術,罾過動作、唿吸、展現生命來作畫!這是用全身去表現的藝術!」


    不能隻有外表,也不能隻有內在。


    隻有造型美或機能美都行不通。


    從前我弄錯了這個力量的用法,讓它變成隻有衝動的暴力,或是隻有表象的女裝。


    但是現在不同了。


    我沒有忘記戰鬥、忘記美感,我不是在施展醜陋的暴力,這不是毫無用心的暴力,也不是沒有力量的意念。我就像許多藝術家一樣,心中抱持著明確的主題在描繪這場戰鬥。


    我是為了幫助樹裏而戰,也是為了幫助達莉雅而戰。


    我謹記著這個想法,將其融人每個動作舞動身軀。


    「躲、躲來躲去的……!」


    難掩焦慮的達莉雅,顧不得麵子舉起兩把調色槍,接連射出蠟筆彈。有多樣色彩的原色子彈,隨著顏色鮮豔的槍口閃焰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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