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熱愛日本文化,目前我已經看過藝妓、富士山,就隻剩切腹秀了。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請!」


    美國技師約翰·高登不懷好意地笑著,擋在門口的身軀側向一旁。


    「上!」


    佐久間低聲發號施令,背後待命的憲兵隊馬上衝進家中。


    「噢,我家嚴禁沒脫鞋就進來。隊長先生,請交代你的部下脫鞋!」


    佐久間無視高登的抗議,自己也直接踩進屋內。


    佐久間經過高登身旁時,從他壓低的憲兵帽帽緣底下斜眼窺望這名站在門邊的高大美國人。金發、鷹鉤鼻、藍灰色的眼瞳,典型的外國人長相;卻偏偏穿著純正的日本服裝。


    親日人士。


    就佐久間出發前看過的報告書來看,這點確實毋庸置疑。


    約翰·高登在三年前接受日本一家大型貿易公司的聘請下來日。從那之後,他便成了「日本文化的俘虜」,在日本長住下來。他在貿易公司裏負責檢查引進日本的精密機械,同時在神田租下一間傳統日式住宅,端出和室桌,過著用碗筷吃飯的生活。晚上喝的是日本酒,就寢時是在榻榻米上鋪棉被睡,還學習三弦琴,和藝妓同樂,徹底融入日本生活。佐久間之前閱讀的報告書甚至還確認到,他「早晚都會合掌膜拜天皇夫婦玉照」,鄰居也對他讚不絕口。除了他一激動起來,便連珠炮似地猛說英語的老毛病外,他所過的生活比現今一些洋腔洋調的日本人更有日本味。


    然而這位高登如今卻突然被懷疑是間諜的原因是,有名因其他案件被逮捕的男人禁不住嚴刑拷打,而供出了他的名字。據說高登暗中偷拍陸軍使用的暗號表。


    這樣已算有充分的嫌疑,不過……


    「去扣押證物。」


    陸軍的武藤上校似乎又宿醉了,以相當不悅的沙啞聲說道:


    「這家夥肯定是間諜。不過像這種卑鄙齷齪的家夥,隻要沒把證據攤在他眼前,便會一直敷衍搪塞。你要帶迴確切的證據,讓他們無話可說。」


    佐久間前陣子到參謀總部報到時,武藤上校指著他的鼻子下了這道命令。


    他穿過高登身旁,一腳踏進光線昏暗的日式住宅後,突然莫名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停下腳步。他轉身迴望,再次確認「目標物」。


    ——這家夥肯定有鬼。


    佐久間領軍的憲兵隊不隻日本人,就連居住在日本的外國人也聞之色變。然而,當「惡名昭彰」的憲兵隊都已闖進家中的此刻,高登卻隻是搖著頭,佯裝困惑,那對藍色眼珠仍舊泛著笑意。


    (他到底是哪來的自信?)


    佐久間像是要尋找答案似地轉頭望向這次任務開始後,便如影隨形緊跟在他身後的三好少尉。


    三好的憲兵帽戴得特別深,看不見他的雙眼,隻能勉強看見下半邊臉,就像能麵一樣麵無表情,完全看不出情緒。


    (難不成我剛才犯了嚴重的錯誤……)


    他清楚感覺到在略嫌緊繃的製服下,一道冷汗從背後滑落。


    驀然間,那名人稱「魔王」的男人黑影,從他腦中掠過,複又消失。


    2


    佐久間是在一年前的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四月,首次見到那名男人。


    「你真是太蠢了。」


    站在窗邊的黑影突然如此說道。


    清晨的陽光正好從占去房間一大麵牆壁的窗戶射入,從外頭正麵射進屋內。


    佐久間不發一語,因逆光而眯起眼睛。這時,黑影突然從窗邊移開,以略顯生硬的動作繞過擋在兩人中間的大型辦公桌,來到麵向他立正站好的佐久間身旁。


    「有人會穿著西裝敬禮嗎?」


    黑影在他耳邊低語。


    佐久間猛然察覺對方話中含意,急忙解除敬禮的姿勢。


    感覺到對方離開後,佐久間緩緩吐出口中的冷氣,這才轉頭望向之前隻看得見一團「黑影」的男人背部。


    男人渾身無一處贅肉,窄細的身軀已經到了過瘦的程度。以日本人來說,他算是高個子,一頭長發在腦後綁成一束,身穿一襲質樸的灰色西裝。


    結城中校。


    堂堂大日本帝國陸軍的高級軍官。


    佐久間方才會覺得他「動作生硬」,是因為結城中校拄著拐杖,拖著左腳行走。


    結城中校像剛才一樣繞過辦公桌,往一張有椅背的大椅子坐下。


    「這麽說來,你是參謀總部派來的間諜?」


    對方冷不防說了這麽一句,佐久間馬上反駁:


    「不,我才不會做出像間諜般卑鄙的……」


    佐久間話說到一半,又硬生生把話吞了迴去。


    「間諜很卑鄙,是吧?」


    辦公桌對麵的結城中校再度化為黑影,冷然一笑。這時,佐久間想起參謀總部裏流傳的耳語,一陣寒意在背後遊走。


    ——結城中校以前是位優秀的間諜。


    傳聞結城中校曾多年潛伏敵國,將該國重要的內部情報帶迴給日本陸軍。但後來因自己人的背叛,使得他身份敗露,遭到逮捕。經過一番嚴厲審問和嚴刑拷打後,最後他伺機逃脫,並且偷偷將敵國情報機關的機密情報帶迴了日本。


    這終究隻是傳聞。


    (又不是小孩子看的冒險小說,現實世界哪有這種人?)


    初聞這項傳言時,佐久間隻是一笑置之……


    他瞄了一眼結城中校擺在桌上微微交錯的十指。盡管人在屋內,結城中校還是戴著白色的皮手套。


    聽說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敵國情報機關的拷問下嚴重扭曲,為了掩飾傷痕,右手始終戴著白色的皮手套。那次拷問也廢了結城中校的左腳,讓他得靠拐杖才能行走。而且他隱藏在西裝底下的背膀,至今也仍留有令人看了發毛的傷痕。


    (這怎麽可能?現實世界裏應該沒有這種人才對……)


    佐久間莫名有一種非現實的感受。


    在結城中校的提案下,陸軍於昭和十二年秋天設立了全新的「情報勤務要員養成所設立準備事務室」。


    情報勤務要員養成所。


    那是諜報員培訓所,亦即「間諜培訓學校」,當眾人明白其設立的用意後,內部頓時引發猛烈反彈。


    「陸軍已經有參謀總部第二部第四班,以及第五課到第七課所組成的『三課一班』分擔秘密作戰,不需要其他組織。」


    這是對外的借口;實際的原因是陸軍內部有一股強烈地認為「情報活動是極其卑鄙的行為」的風潮,十分瞧不起這種作戰方式。


    ——間諜隻是一種權宜之計,本質上有違日本傳統的武士道。


    有不少軍方高層人士毫不避諱地公開表明這種態度。


    就現實情況來說,他們所謂「分擔秘密作戰」的「三課一班」,其實隻是少數幾名參謀將領像是在進行某種見不得人的行為似地,勉強延續罷了。


    而在這時候陸續發生了外國間諜引起的機密情報外泄事件。軍方為了解決這個漏洞,便修正陸軍省{注1}法規,使得「間諜(及間諜培訓所)無用論」也一時跟著銷聲匿跡。


    不過,在培訓所接受間諜訓練的「學生」並非陸軍士官學校或陸軍大學{注2}的畢業生,而是從一般大學畢業生中挑選。這項決定在陸軍內部引發了軒然大波。


    ——除了軍人以外,其他都不是人。


    對這個想法早已深入骨髓的軍人來說,這是很自然的反應。


    「怎麽能將軍中的重大機密交給半吊子的地方人來處理?」


    有人不屑地如此說道。


    所謂的「地方人」是陸軍用語,意指軍人以外的平民百姓。


    倘若是在學期間被徹底灌輸過軍人精神的陸軍士官學校畢業生,倒還另當別論,但如果要他們信任在「外麵大學」受教育的學生,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還有另外一個眾人不願明說,卻在陸軍內部引發強烈反彈的原因。


    過去在陸軍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以優秀成績畢業的「軍刀組」,一律會被任命為各國日本大使館的隨行武官。任期通常為兩年,最長也不會超過五年,一旦外地的任期結束,幾乎都會被調迴參謀總部。


    可說是出人頭地的最短捷徑。


    ——要是真設立了間諜培訓所,我們會不會就此失去擔任武官的可能?


    不可否認他們心中都如此擔憂。


    不管再怎麽抬頭挺胸地主張自己是「偉大的大日本帝國陸軍」,但既然軍隊是一種官僚組織,努力要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也是組織化的必然結果。


    之後的「高層」展開何種角力,下麵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


    一年半前,武藤上校將佐久間陸軍中尉喚至跟前,當場命他調任至「情報勤務要員養成所設立準備事務室」。他被指派的任務內容,是負責與參謀總部聯絡的窗口。


    看來,陸軍高層同意讓結城中校開設「間諜培訓學校」(文件資料上是記載為「d機關」)的條件,是他得同意接納參謀總部派出的人員。


    不管怎樣,對軍人來說,上級的命令就是一切,毋需任何理由。


    佐久間也沒問清楚緣由,一接到任命,便準備動身前往新的任務地點。但告訴他這項命令的武藤上校卻板著臉孔叫住他:


    「你有西裝嗎?」


    「西裝?」佐久間不禁反問。


    「如果沒有,就去張羅一件。還有,用不著那麽急著去。對方吩咐過『在頭發留長前不必來』。」


    武藤上校從辦公桌的文件中抬起頭來,注視著佐久間的頭頂。


    不必看也知道。既然是陸軍的職業軍人,一定是頂著一顆「小平頭」。


    「這是對方提出的要求。他說『我們是諜報員培訓學校。隻要一看就知道是軍人,也就是身穿軍服,理著小平頭的人,不管是誰,一律不準在我們這裏進出』。換句話說,隻要你頭發沒留長、沒穿西裝,就不能去。在那之前,你就暫時在家裏待命吧。」


    說完後,武藤上校從椅子上站起,隔著辦公桌,趨身湊向立正站好的佐久間。他吐出熏人的酒氣,壓低音量說道:


    「你聽好了。他們要是出了什麽差錯,馬上向我報告,不管再小的差錯都行。隻要一出差錯,他們就完了,但如果沒有的話……」


    ——這樣你懂了吧!


    那幾不成聲的恫嚇,在佐久間耳中迴蕩。


    3


    「佐久間隊長!」


    轉頭一看,一名憲兵隊的隊員在佐久間右前方,與他間隔三步的距離地朝他敬禮。


    「已完成隊員在屋內的配置,隨時都能展開調查。」


    「嗯。」佐久間沉吟一聲,再次轉身望向身後的三好。後者還是深戴著憲兵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膚色蒼白,配上以男人來說過於豔紅的薄唇。嘴角輕揚,泛著冷笑……


    佐久間將視線移迴前方。那名身穿製服朝他敬禮,等候他的調查命令的男人,也同樣深戴著憲兵帽。別說表情了,佐久間就連此人的身份也無從分辨。


    ——他是波多野……不,是神永嗎?


    佐久間咬緊牙關,強忍住想問清楚他是誰的衝動。


    「……開始。」


    佐久間一聲令下,各就各位的憲兵立刻同時展開調查。


    分散於各個房間的男人分別拉開衣櫃抽屜,丟出裏頭的東西,打開壁櫥,往閣樓裏查探,扯開拉門……


    「噢,你們怎麽這樣!這裏是我家。那是我的東西。擅自破壞他人的東西,是不對的!」


    屋主高登馬上誇張地提出抗議。


    他們不予理會,高登變得麵紅耳赤,開始連珠炮似地說起了英語。


    隔了一會兒,耳邊傳來一陣低沉輕細的聲音。


    「……我嚴重抗議……日本憲兵隊……擅自破壞我的物品……此事就算是負責人『切腹』也不可原諒……我要向大使館提出抗議……一定要讓它成為國際問題……」


    三好逐一翻譯高登連珠炮似的英語。


    佐久間在事前調查就知道「目標物」一激動起來就會猛說英語,因此才特地帶來三好擔任隨行口譯,然而……


    ——好吵。


    佐久間不禁蹙眉。


    就算沒有口譯,他也聽得懂高登的英語。


    用英語和日語連聽兩次同樣的抱怨內容,隻會更加痛苦。


    但是他現在不能表現出情緒。


    佐久間盡管心裏不耐煩,仍不忘環顧四周。


    現場有十一名男人身穿憲兵製服,深戴憲兵帽,動作俐落地持續在屋內調查。


    連佐久間看了,也覺得煞有其事。


    應該沒人會認為他們是假的憲兵吧。


    (這群怪物……)


    他將來到嘴邊的咒罵吞迴腹中,內心苦澀不已。


    諜報員培訓學校第一期生——


    亦即「d機關」第一代的考生,打從他們接受選拔考試的時候起,佐久間便見證了一切。


    那真是一場希奇古怪的考試。


    舉例來說,有人被問及從他走進這棟建築一直到考場,總共走了幾步,走過幾個階梯。


    也有人被要求打開世界地圖,從中找出塞班島的位置,不過塞班島已在事前由考官巧妙地從地圖上移除。如果考生明白指出這點,接下來則是被問,在地圖和桌子中間放了什麽樣的東西。


    還有一種測驗方式是先讓人念幾段沒有任何意義的句子,過了一段時間後,要人倒背出那些句子。


    看在佐久間眼中,他隻覺得這些測驗真是「荒唐」,因為他不認為有人受得了這種問題。


    但吃驚的是,這些考生麵對這些莫名其妙(就某些層麵來講,還相當荒唐)的問題,竟然還有不少人可以若無其事地迴答出來。


    正確迴答出從走進這棟建築到考場間的步數和階梯數的人,甚至考官也沒問,便自己指出途中走廊的窗戶數目、是開還是關、有無裂痕。


    被問到地圖和桌麵中間放置何種物品的人,非但正確答出墨水瓶、書、茶碗、兩支筆、火柴、煙灰缸……等十種物品,甚至從書背上所寫的書名,乃至於抽一半的香煙是什麽牌子,也準確地說了出來。


    至於那名被要求將那些沒意義的句子倒背出的考生,則是一字不漏地念出所有內容。


    佐久間也是以優秀的成績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稱得上所謂的「菁英」,對觀察力和記憶力都有相當的自信;但他也隻能以「異常」來形容這些人的能力。


    ——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們之前都藏身在何處?


    佐久間的疑問馬上被一道高牆反彈迴來。


    考生的經曆,甚至是姓名、年齡,一切都是「最高機密」。


    單憑服裝和態度來判斷,考生當中沒有任何人是陸軍士官學校的畢業生,似乎都是東京或京都的帝大、早稻田、慶應等一般大學的畢業生。個個看起來都像是生長環境優渥、沒吃過苦的青年。佐久間後來甚至聽說考生當中不乏有帝大教授、上將、高官的兒子,以及有留學經驗的人。


    不知結城中校憑著什麽標準,從這些考生中挑出了十幾名人選。


    這些被選中的人全部一起生活,並接受間諜培訓。


    不過他們聚集的這處場所,實在很難稱得上是什麽多了不起的設施。它座落在九段阪下的愛國婦人會總部後方,是一棟老舊的雙層建築。這棟建築會讓人聯想到鄉下小學分校,牆上的油漆泰半斑駁脫落,古意盎然的入口門柱上很不自然地懸吊著一小塊木牌,上頭寫著「大東亞文化協會」。


    作為「未來間諜」的培訓處,這裏實在太過簡陋。


    佐久間一開始造訪此處時,甚至還懷疑過,「就像間諜一樣,難道這棟建築本身也是一種偽裝?」但真相揭曉後才知道根本沒那麽複雜,就隻是缺乏經費罷了。


    陸軍內部似乎依舊對設立諜報員培訓所一事極為反彈,因而刪減原本的預算。這棟建築是接收昔日陸軍使用的老舊鴿舍,加以臨時改建而成。


    後來陸續有人加入或退出,最後留下十二名學生。


    ——不,是十二名怪物。


    這是這一年來,就近看著他們訓練的佐久間唯一的想法。


    d機關的訓練內容非常多樣化。


    舉例來說,有炸藥和無線電的使用方法、汽車和飛機的操縱法、學習多種方言和外語。並請來知名大學教授擔任講師,從國家體製論、宗教學、國際政治論,乃至於醫學、藥學、心理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進行各種授課。而學生之間,也會針對孫子、康德(immanuel kant)、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克勞塞維茨(carl phillip gottlieb von usewitz)、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及佐久間連聽都沒聽過的思想家和戰術家,展開艱深的討論,另一方麵,也會從監獄帶來專業的小偷和開保險箱的慣犯,指導學生這方麵的技巧。除了傳授靠一根鐵絲開鎖的方法外,也教導魔術師掉包撲克牌的手法、舞技、撞球技術,並找來歌舞伎的女形指導變裝術,以及請專業的小白


    臉示範如何對女人使用花言巧語。


    所有學生都被要求穿著衣服在冷水中遊泳,之後徹夜未眠地前往他處,而且被要求自然地將前日默背的複雜暗號使用得猶如平日所用的語言。


    d機關還訓練他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光憑指尖的感覺來分解短波收音機,再將它組裝迴可以使用的狀態。還要求他們要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跡地拆開信封、一眼便能看出鏡中左右顛倒的文字,並牢記腦中。


    命令信不管再怎麽複雜,都得在看完後當場撕毀,而他們也受過如何複原撕毀的命令的訓練。


    所有學生都能輕易地辦到這些耗費精神與考驗肉體能力極限的訓練。


    不隻如此。


    在這些艱深的課程和超乎想象的嚴格訓練結束後,這群學生還經常晚上出外逛街。


    d機關為學生準備的宿舍沒有門禁時間,晚上是否要出遊,是個人自由。


    佐久間總是心有不甘地目送那些學生晚上三三兩兩結伴出遊。


    ——這和我畢業的陸軍士官學校簡直就天差地遠。


    話雖如此,他可一點都不羨慕這些學生。


    對佐久間而言,陸軍士官學校時代的同袍和他親如兄弟。他們一起忍受教官和學長的磨練,一人犯錯,同期的全體學生都甘願一起連帶受罰。接受完嚴格的訓練,返迴宿舍後,大家掏心挖肺,無話不談。對一些說喪氣話的同袍,大家會一同出言勉勵,熱淚相對,而最後一定是相互立誓,要為保家衛國貢獻心力。


    佐久間至今仍可馬上在腦中浮現幾名同袍的臉孔。為了他們,就算犧牲生命也願意,他是真的這麽想。就某個層麵來說,他們比親兄弟還要親,他們是一起吃大鍋飯的同袍。


    而這裏的學生則是……


    三好、神永、小田切、甘利、波多野、實井,佐久間知道的這些名字全是假名。盡管大家也是一起吃大鍋飯,但卻以假名互相稱唿,一旦有人問起,便以d機關事先準備好的假經曆來迴答。雖然一起接受嚴格的訓練,卻連同期受訓的同伴真名也不知道。


    ——他們怎麽受得了這種生活?


    佐久間替他們感到悲哀,而且一點都不羨慕他們。


    某夜,佐久間行經餐廳前,突然停步。


    所有學生罕見地聚在宿舍的餐廳裏,不知在討論什麽議題。當佐久間聽清楚他們的討論內容時,馬上臉色大變。


    ——日本真的需要天皇製嗎?


    佐久間猛然拉開餐廳大門,欲打斷發言者的提問。


    「你們這些家夥!」


    當中幾名學生緩緩轉向佐久間,每個人都處之泰然。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甚至不像喝了酒。


    「你們到底在胡說些什麽……竟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眾人望著佐久間,臉上浮現掃興的神情。


    「我們隻是在討論它的可能性。」


    在場的三好開口道:


    「我們剛才在確認天皇製的正統性與合法性的問題。」


    ——正統性?


    佐久間為之愕然。


    他差點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好在他極力忍住。


    軍中的常識是隻要提到或聽到「天皇」二字,就得「立正站好」。如果有人一時疏忽,采「稍息」的姿勢,一定會被賞耳光,有時就算因此被關禁閉,也不敢有怨言。但在這裏,反而是在聽到「天皇」二字時,若是「立正站好」,就會被罰款。


    「一聽到天皇會馬上立正站好的,就隻有軍人了。」


    佐久間前來報到的當天,結城中校以極其冰冷的口吻向他說明這裏的規則。


    「就算穿西裝,留長發,但隻要一聽到『天皇』,便馬上做出讓周遭的人明白『我是軍人』的動作的人,我可不想讓他在這裏進出。我之所以訂立這項罰款規則,就是這個用意。」


    說完後,結城中校露出冷笑:


    「不過坦白說,因為軍中的大人物看我不順眼,所以我拿不到足夠的預算。如你所見,我們隻是個窮單位,所以我打算用你支付的罰款,有效地利用在其他方麵。」


    佐久間也的確支付過幾次金額不小的罰款。


    不,比起罰款,更刺激佐久間的是每次罰款時,學生的嘲諷眼神。


    ——你那是單純的反射動作吧?怎麽會連自己的反應都沒辦法控製?


    甚至有人一臉詫異地當麵對他這麽說。


    最近他聽聞天皇二字,終於已不會立正站好了。然而……


    這是兩迴事。


    佐久間隔了一會兒後問道:


    「這麽說來,你們正在討論現人神{注3}天皇陛下的正統性是嗎?」


    「還有其合法性的問題。」


    眼角餘光處,一名膚色蒼白的學生也神色自若地頷首。


    「因為現今亞洲各國並不接受天皇製所表現出來的特殊性,所以我主張應該迴歸美濃部{注5},從最基本的原理加以重新建構。不知佐久間先生您的看法是……」


    「你給我跪下!」


    當佐久間迴過神來時,他已發出這聲咆哮。他把手伸向腰間打算拔刀,這才發現自己穿的是西裝而不是軍裝,氣得咬牙切齒。


    「別那麽激動,和我們一起討論吧。」


    「渾帳東西,我和你們沒什麽好談的!我明天就要向參謀總部報告此事,到時候總部就會決定你們的處分,在那之前,你們就先準備好受死吧!」


    佐久間放聲咆哮,這時,一道黑影悄然無聲地從他背後冒出。


    黑影戴著白手套,以拐杖支撐傾斜的身體。


    「怎麽迴事?」


    結城中校環視在場眾人,如此問道。


    三好一臉掃興地說明始末後,中校抬起手,在麵前輕揮幾下,說了一句:


    「你們繼續。」


    「怎麽會這樣……」


    佐久間啞口無言,結城中校轉身對他說:


    「你說天皇是活神明?日本人真的會講這種話,也就這十年間的事。在明治之前,京都以外的人甚至還忘了天皇的存在。要是現在突然將他尊奉為『活神明』,想必他也很困擾吧。」


    「你……」


    「你要信仰什麽,是你的自由。管它是基督、穆罕默德,還是沙丁魚頭,你愛信就信吧。如果這是你真的用自己的腦袋想通後,而決定要相信的話。」


    因為衝擊過大,佐久間震驚得喘不過氣來。


    如果在「外麵」說這種話,肯定馬上會因為大逆不道的罪名而被逮捕。


    結城中校的雙眼眯成一道細縫,接著說道:


    「你別忘了,這裏是間諜培訓學校。這裏的學生離開這裏後,會分散至世界各地,勢必得讓自己成為『隱形人』。他們和那些跟在外交官身後,在國外待兩、三年就迴國的武官不同,不像他們那般輕鬆自在。要獨自在陌生的土地待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融入當地,化身為『隱形人』,搜集該國的情報,將情報送迴國內。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情況改變,也無法和任何人商量。間諜讓人知道身份,就隻有任務失敗,也就是被敵人發現的時候。不想失敗,就不許有片刻的鬆懈。你能想象那是什麽樣的生活嗎?」


    佐久間答不出話來,接著結城中校緩緩將目光移向餐廳裏的學生。


    「未來隻有一片漆黑的孤獨在等著你們。孤獨與不安。不久,你們甚至會懷疑起自己的存在。這時,由外部支撐起的一切虛幻之物,會像沙堡一樣,隨時間慢慢崩毀。到那時候,大部分人都會放棄任務,被敵人發現,或是轉為投靠敵人,要不就是發瘋。」


    結城中校說到這裏停頓了片刻,再度向佐久間問道:


    「如果你是間諜,被敵人識破身份時,你會怎麽做?」


    「到時候,我不是殺了敵人,就是當場自盡。」


    佐久間馬上抬頭挺胸迴答。


    武士道就是要看慣生死。


    重視名譽。


    死得壯烈,是武者的榮譽。


    在軍中,一開始便會徹底灌輸這種精神。不是殺敵,就是自殺。除此之外,沒別的選擇,應該是這樣才對……


    但餐廳裏的學生一聽到他的迴答,紛紛笑出聲來,令佐久間無法理解。


    「對間諜來說,殺人和自盡是最糟糕的選擇。」


    結城中校搖著頭說。


    ——殺人和自盡……是最糟糕的選擇?


    軍人不是一群可以接受殺人和自殺的人所組成的集團嗎?


    「我不懂您這番話……的意思。」


    「間諜的目的是將敵國的機密情報帶迴國內,有利於推動國際政治。」


    結城中校始終維


    持同樣的表情。


    「而另一方麵,死亡不論是對個人還是對社會,都是重大的不可逆變化。平時要是有人死亡,該國的警察一定會出動,而警察組織的特性就是非得將秘密整個攤在陽光下才肯罷休。有時會將之前諜報活動的成果全部化為烏有……不用想也知道,間諜殺死敵人,或是自盡,隻會引來周遭的查探,是既沒意義又愚蠢的行為。」


    ——自盡……是既沒意義又愚蠢的行為?


    佐久間隻覺得氣血直衝腦門。


    「這是怕死的怯懦想法!」


    他迴神時,話已脫口而出。


    「我還是覺得間諜是卑鄙的存在。」


    結城眼中浮現一絲笑意。


    「那我問你,你自盡之後會怎樣?」


    「要是我死了……」


    佐久間思考片刻後,迴答道:


    「就能在靖國神社裏,抬頭挺胸地和我的昔日同袍見麵。」


    「哦,這麽說來,你是為了能夠驕傲地在靖國神社和同袍見麵才死的嘍?不過,要是見不到怎麽辦?」


    「不可能見不到。」


    「為什麽?」


    「為國捐軀的烈士,都會被供奉在靖國神社裏。」


    「原來如此。」


    結城中校微微頷首,轉身麵向所有學生。


    「三好,你怎麽看?」


    「居然一再反複同樣的內容,好厲害的沙丁魚頭{注6},調教得真徹底……」


    三好瞄了瞄佐久間,聳了聳肩。


    「這就和新興宗教一樣。隻要離開那封閉的集團,這種觀念就不會維持太久。」


    三好一麵說,一麵冷靜地觀察佐久間的反應,那眼神就像是要喂老鼠新的飼料。


    「神永,你呢?」


    結城中校問。


    「我的看法和三好一樣。例如日後日本戰敗時,他們也會馬上很輕易地就相信這種完全相反的結果。」


    (竟然還說日本戰敗……)


    這次佐久間真的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麽?他們的腦袋是怎麽迴事?


    「金錢、名譽、對國家的忠誠,甚至是人們的死亡,全是虛幻之物。」


    結城中校對茫然自失的佐久間視若無睹,朝所有人說道:


    「在未來等著你們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獨。當中支撐你們的,不是外部所給你們的虛幻之物。你們要成功執行任務,唯一需要的,是在變化多端的各種情況下,都能馬上下判斷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種場合中靠自己的頭腦去思考。……天皇製是對是錯,這個題目很好。你們就好好地徹底討論吧。」


    語畢,結城中校以拐杖拄著他傾斜的身軀,像影子般步出餐廳。


    佐久間掃視著這群為了調查證據,而在屋內來迴走動的假憲兵,迴想起昔日那段對話,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們擔任間諜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名譽和愛國心。)


    想到這裏,一股厭惡感從他的心底湧現。


    但真的有可能辦到這種事嗎?一輩子不愛任何人,什麽也不相信,這樣有辦法活下去嗎?


    到頭來,真正驅策這群人的動力,竟然是……


    ——如果是我,我一定辦得到。


    就隻是這種近乎可怕的自負。


    就佐久間所知,隻有無情無義的人才能過這種生活。


    4


    兩天前,佐久間傳達他從參謀總部帶迴來的命令後,結城中校詫異地眯起眼睛。


    「要我們調查這名人物?」


    佐久間遞出約翰·高登的資料,結城中校也沒細看,就直接拋向辦公桌地說道:


    「說出個理由吧。」


    「如同我剛才所說,這名目標物目前有間諜嫌疑。」


    佐久間不得已,隻好再說明一遍。


    「武藤上校很期待本校能搜出明確的證據,以證實目標物的嫌疑。」


    「證據?愚蠢透頂,找出那種東西要做什麽?」


    結城中校如此低語。


    「咦?您剛才說什麽?」


    「就算不調查證據,隻要放著他不管,不久他就會自己消失。」


    ——自己消失?


    佐久間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高登有可能偷拍我大日本帝國陸軍的暗號表,嫌疑重大。您剛才說他會自己消失?意思是要『放他逃脫』嗎?」


    「當間諜被人懷疑時,一切就結束了。被人懷疑的間諜還有什麽意義?現在才逮捕一名形同殘兵的對手,又有何用。」


    「或許是這樣沒錯,可是……」


    佐久間一時為之語塞,但他馬上加以反駁:


    「隻要逮捕他,加以審問,或許能逼他說出這次泄露機密和何人有關,或是查出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相關人士。」


    「從他的作法來看,那是單獨犯案。就算逮捕他,也問不出結果。」


    「目前參謀總部對本校不隻要求訓練,也要求要拿出實際的成績來。」


    不得已,佐久間隻好進一步說出實情。


    「武藤上校說『這是個好機會,一定要帶迴證據來』。換言之,這是對d機關正式下達任務命令。」


    「真是個沒意義的任務。」


    「不過,命令終究是命令。」


    結城中校黯淡無光的雙眼,正麵望向緊纏不放的佐久間。


    「我明白了。隻要扣押證據就行了,對吧?」


    結城中校麵無表情地說道。


    他叫來了「d機關」第一期的其中一人——三好少尉。


    三好在佐久間麵前,以驚人的速度將高登相關的調查書看過一遍後,馬上歸還資料說道:


    「那麽,要怎麽處理?」


    「偽裝成憲兵隊,闖進屋內調查。」


    結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說道:


    「三好,你擔任現場總指揮。取得證據後,馬上離開現場。在真正的憲兵抵達,引發騷動之前,約有四十分鍾的時間。辦得到嗎?」


    「隻要三十分鍾就夠了。」


    三好微微聳肩,轉頭對佐久間說道:


    「那麽,就請佐久間先生擔任憲兵隊隊長。」


    「我擔任憲兵隊隊長?」


    這句話令佐久間大感意外地頻頻眨眼。


    「不是由你擔任現場總指揮嗎?」


    「我會以口譯的身份與你同行。從資料來看,要和目標物直接談話,這麽做比較好。」


    「可是……」


    「如果是真正的憲兵隊,闖進外國人家中卻不帶口譯隨行,那太不自然了。因為那些人不可能聽得懂外語。」


    經他這麽一說,佐久間已無法再反駁。


    「那麽,就決定在兩天後的○八○○執行。我會轉達所有人。」


    三好輕鬆地留下這麽一句後,就準備開門離去,佐久間急忙叫住他:


    「要是闖進屋內後,查不出證據怎麽辦?」


    三好驚訝地望著佐久間。


    「……應該有吧?」


    三好像童話故事裏的貓一樣,咧嘴一笑地消失在門後。


    任務當天。


    d機關的學生按照預定計劃偽裝成憲兵隊,突襲目標物的住家。


    約翰·高登一開始頑強拒絕憲兵隊調查屋內。


    「我沒做任何壞事。我明明沒做壞事,為什麽要調查我家?我不能接受!」


    這名高大的美國人擋在門口,朗聲大叫。


    他們想強行進入屋內,但高登張開雙臂在門口昂然而立,不讓佐久間一行人進屋。


    高登比包圍他的眾人足足高出一個頭。他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起來活像赤鬼。如果強行硬闖,肯定會引發不小的騷動。事實上,左鄰右舍已開始陸續有人從門口探頭張望這場意想不到的騷動了。


    ——沒時間再繼續僵持下去了。


    正當佐久間內心開始焦急時,高登突然飛快地講了一串奇怪的話。


    「你們不要太過分……隻有一次的話還好說……但第二次就不可原諒了!」


    ——什麽?他剛才說什麽?


    佐久間不禁轉頭詢問三好。


    三好就像要替他的提問口譯般,低聲朝目標物說了些話。


    驀地,之前還板著張臉,堅持拒絕他們進屋調查的高登,此時突然雙目圓睜,接著拍手大笑:


    「噢,我明白了,你可真敢說。真有膽識。日本武士說到做到,對吧?」


    他的態度驟變,令佐久間大為吃驚。


    「怎麽迴事?你對他說了什麽?」


    三好神色自若地應道:


    「我跟他說『如果調查後找不出證據,隊長會當場切腹』。」


    「什麽……」


    佐久間啞口無言,他事前完全沒聽說這迴事。


    美國技師約翰·高登泛著冷笑,原本擋在門口的身軀側向一旁。


    「我熱愛日本文化,目前我已經看過藝妓、富士山,就隻剩切腹秀。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請!」


    隻能先做好心理準備了。


    「上!」


    佐久間低聲下令,這群假憲兵也同時衝進屋內……


    「隊長先生,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看呢。」


    高登對佐久間說道:


    「你的部下還要繼續搜我的房子嗎?你們再怎麽搜,也搜不出東西的。」


    他還是一樣自信滿滿。


    ——他到底打算怎麽善後?


    擔任現場總指揮的三好,一樣麵無表情,沒任何反應。該不會……


    佐久間突然想到某個可能性,暗自咬牙。


    (我又抽到鬼牌了嗎……)


    和那時候一樣……


    那是大約半年前的事。


    佐久間發現學生聚集在餐廳裏玩撲克牌,馬上也自願加入。坦白說,佐久間並沒有其他興趣,撲克牌是他唯一的嗜好。


    他對自己的牌藝頗有自信。


    但玩了幾輪下來,佐久間始終沒贏過。


    並不是因為發到的牌太差。


    每當佐久間拿到一手好牌時,其他人便會以低額的賭金下注,反之,當他拿到一手爛牌時,其他人一定以高額賭金下注。偶爾拿到好牌,提高賭金時,對手卻一定都打出比他更好的牌。


    盡管牌桌上的對手不斷更換,但佐久間還是輸個不停。


    ——這也沒辦法,有時候運氣就是這麽背。


    佐久間聳了聳肩,拿出口袋裏所有的錢,放在牌桌上,這時學生才一臉歉疚地向他說明當中的玄機。


    原來是他們串通好的。


    站在後方的人偷看佐久間的牌,然後向牌桌上的人打暗號。


    佐久間為之愕然。


    由於大受打擊,他甚至沒想到卑鄙這個字眼。


    「你們耍詐贏牌,有什麽樂趣可言?」


    佐久間低聲反問,學生彼此對望。


    「我們不是玩牌。」


    「什麽?那你們在幹什麽?」


    「我們姑且稱它為『鬼牌遊戲(joker game)』……」


    「鬼牌遊戲?」


    「也就是說……」


    他們解釋了一套極為奇妙的遊戲規則。


    在牌桌上玩牌不過是一種假象。玩家會以出入餐廳的人當自己的同夥,再由同夥偷看對手的牌,以暗號通知玩家;但是參與的人都不知道誰站在哪一邊。所謂同夥的暗號也許有假,玩家自身也會看穿敵方的暗號,改變出牌方式,或是讓敵方的間諜背叛,改站在自己這邊。除此之外,似乎還有許多複雜的規則,但佐久間無法理解。


    「為什麽規則一定要這麽複雜?」


    「其實談不上複雜。」


    一名學生聳肩應道:


    「充其量,不過就像國際政治罷了。」


    「國際政治?」


    「請把牌桌想成是國際政治的舞台。」


    另一人從旁插話:


    「如果情報完全泄露,絕對贏不了遊戲。就像幾年前,在倫敦舉辦縮減軍備會議時的日本一樣。當時談判桌上的其他各國玩家,早已事先掌握所有情報,明白日本讓步的最大限度為何。像這種遊戲怎麽可能贏得了?沒錯,真要比喻的話,當時日本的外交團,就像你一樣,明明不知道遊戲規則,卻自己跑來參加。」


    語畢,學生彼此對看一眼,放聲大笑。


    日後佐久間就算看到學生在玩牌,也絕不再靠近。


    他們這次又是在什麽規則下,玩著什麽遊戲?


    光在一旁觀看,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但至少佐久間非常清楚一件事。


    ——對這群人來說,一切不過都隻是遊戲。


    也許就算是冒著生命危險執行的間諜任務,對他們來說,也不過是好不容易才發現的「有趣遊戲」罷了。


    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任何人的虛無主義者。


    無情無義。


    個個都是怪物。


    國家的未來絕不能交到這些來路不明、陰森可怕的家夥手上。


    這次參謀總部下令執行的任務,應該是用來打垮這些家夥的借口。


    要是能找出確切的證據,證明約翰·高登是美國派來的間諜,那就好了。這麽一來,d機關的學生才會真切感受到「我們日後也會像這樣遭人逮捕」的恐懼與不安,明白這是現實,而不是遊戲。


    而另一方麵,如果他們未能發現證據,參謀總部應該會大肆抨擊d機關的毫無作用,出手毀了這個機關。可是……


    身上穿著假憲兵服的學生,結束屋內的調查,陸續來到佐久間跟前報告結果。


    「廚房查無所獲!」


    「庭院查無所獲!」


    「壁櫥查無所獲!」


    「閣樓查無所獲!」


    聽完報告後,佐久間不發一語地邁步前行,環視已整理幹淨的屋內。他不得不承認,學生的調查確實既俐落又徹底。


    ——這裏原本就沒有該搜的證據。


    跟著佐久間到處走的高登,一臉滿懷期待地開口道:


    「隊長先生,怎麽啦?表演時間也該到了吧?」


    佐久間停步。


    難道最後又是我抽到鬼牌?


    佐久間闔上眼,已做好心理準備。


    ——既然這樣,那就沒辦法了。我就好好做給你們看吧。


    他睜開眼,最後再次轉頭望向身後。


    三好在壓低帽緣的憲兵帽下,微微一笑。


    5


    「你說找到證據了?」


    聽完佐久間的報告後,坐在辦公桌後方椅子上的武藤上校,浮腫的臉孔頓時浮現驚愕之色。


    「怎麽會,不可能啊……」


    「您沒告訴我,這是第二次調查。」


    佐久間以立正姿勢說道。在報告時,他的視線始終定在武藤上校頭頂牆壁上的一點。


    「什麽?」


    武藤似乎對佐久間主動開口一事感到驚訝,目不轉睛地瞪著他。


    「你剛才說什麽?」


    「您前幾天親自下令『派d機關調查約翰·高登這名美國間諜』,但當時我完全沒聽您提起憲兵隊已經到高登家調查過。」


    「那還用說!」


    武藤的模樣讓人聯想到鬥牛犬,他下垂的雙頰顫動著,放聲咆哮:


    「你聽好了。你不過是我們和那班人之間的聯絡人罷了。難道我什麽都得跟你說明清楚才行嗎!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佐久間默默聽著對方的劈頭痛罵,職業軍人原本就不許對長官迴嘴。


    「這種事一點都不重要。證據到底藏在哪裏,快說!」


    武藤上校不悅地問。


    佐久間簡短有力地應了聲「是」,接著說出了答案,武藤上校聞言後,血色立即從臉上褪去。


    「竟然有這種事……難道連你也一起……」


    「不,我完全沒碰。」


    武藤這才放心地吐了口氣:


    「那麽,扣押起來的微縮膠卷在哪兒?」


    「我並未扣押證據。」


    「什麽?」


    「我隻是確認了證據,並未扣押。」


    「什麽意思?」


    「我故意讓微縮膠卷流傳出去。」


    「你竟然做這種蠢事……」


    武藤上校濃眉下的一雙大眼圓睜,露出充血的眼白。


    「這麽說來……原來如此。你們找到的微縮膠卷,裏頭拍攝的內容不是陸軍的暗號表吧?」


    「不,就像您之前說的一樣。」


    「既然這樣,哪有像你這種故意將資料交給敵方間諜的蠢才!」


    武藤上校一拳打向桌麵。他的怒吼聲肯定已響遍整個參謀總部。其他人紛紛露出畏怯的神色望向他們,但佐久間仍舊不動如山地說道:


    「既然已經知道是哪一本密碼表被偷拍,隻要更改密碼就不會帶來危害。而且讓敵人使用已失去意義的密碼,對我方的暗號通訊反而有利。」


    「什麽?這樣說是沒錯,可是……」


    武藤上校朝那群轉頭看向他們的人,像驅趕蒼蠅似地對眾人揮了揮手。


    「那個間諜人呢?」他壓低聲音問,「你們該不會也放他走了吧?」


    「高登目前被結城中校扣押,當作教材。」


    「教材?」


    武藤上校發出反常的怪叫,頻頻眨眼。


    「是,結城中校說要將他『調教成雙麵諜』。」


    停頓了片刻,武藤上校這才漲紅著臉大吼:


    「可惡,結城那家夥!這麽一來,他不就人證、物證、功勞全都拿去了嗎!還說什麽教材?媽的,他把人當什麽啊!我可不是他的玩具!」


    佐久間仍舊立正站好,待他罵完後,才接著說道:


    「這裏有個您忘記的東西。」


    「我忘記的東西?」


    武藤上校驚訝地接過佐久間朝他遞出的煙盒。


    「這確實是我的……你在哪裏拿到的?」


    「聽說這東西掉在『花菱』的走廊上。」


    「花菱?」


    武藤上校詫異地眯起雙眼。


    「你去花菱幹什麽?」


    佐久間先說一句,「請


    容我私下報告。」接著繞過辦公桌走向武藤上校,湊近後者耳邊低語。


    「就算對方是您熟識的藝妓,但您說出派憲兵隊到間諜嫌疑犯家中調查的事,也算是泄露軍機。」


    接著佐久間再次迴到原位,重新立正站好。


    「另外,結城中校表示『他不會對外公開這次的事情』。報告完畢!」


    武藤上校臉上血色盡失,沉默了半晌。他似乎一直很兇狠地瞪著佐久間,但後者始終注視著牆上的一點,不與他目光交會。


    不久,武藤上校才咬牙切齒地從齒縫間硬擠出低沉的聲音:


    「……你從什麽時候投靠他們的?」


    佐久間頓時莞爾一笑。


    ——背叛的人是你吧?


    這句話浮現在他腦中


    一發現對方有間諜嫌疑時,武藤上校便親自率領憲兵隊前往約翰·高登家調查。武藤上校鮮少離開辦公桌,這次居然特地親臨現場,足見情報準確度之高。


    在武藤上校的指揮下,憲兵隊強行闖入高登家中,展開徹底的調查。


    結果一無所獲。


    當時高登對一臉愕然的武藤上校說,「你這是非法搜索民宅,我要透過大使館正式提出抗議」。


    他不清楚高登此話是否當真。


    不,既然已知道高登是間諜,他應該不想真的將事情鬧大,但武藤上校卻因為高登那番話陷入不安。若是高登真那麽做,自己過去辛苦累積的資曆,將就此留下汙點。今後恐怕高升無望……


    百般焦急下,武藤上校心生一計。


    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敗,隻要讓人重蹈覆轍就行了。隻要讓某個人犯同樣的過失,就可解決此事。


    就算高登向大使館提出抗議,比起第一次,他應該會將第二次的非法搜索民宅說得更為誇張。


    ——就讓d機關去做吧。


    武藤上校會想到這個點子,也是理所當然。


    如果是向來便在陸軍內被眾人疏遠的間諜培訓學校,亦即d機關犯下的第二次調查疏失,那麽自己先前所犯的過錯,在陸軍內就不會過於突出。不僅如此,隻要能借這次機會,指出d機關的處理失當,進而鬥垮他們,那麽他所犯的疏失,也就算不上是什麽過錯了。


    真是一箭雙雕。


    武藤上校對自己想出的妙計竊笑不已。


    但這計劃需要有人當犧牲品。在不讓對方知道我方意圖的情況下,能夠準確傳達命令的善意第三者,一個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那就是我。


    這是口頭命令,沒有證據。就算日後出了問題,武藤上校肯定也打算以一句「我沒下過這樣的命令」裝蒜,來個死無對證。


    佐久間緊緊咬牙,這才勉強忍住差點表現出來的嘲諷表情。


    「我隻是遵照您的命令,擔任一名聯絡的角色罷了。」


    佐久間極力保持麵無表情。


    武藤上校就像看著自己的殺父仇人般地狠狠瞪著佐久間。


    「……你退下。」


    「咦?」


    「我叫你退下!」


    「我明白了。佐久間中尉,就此告退。」


    佐久間雙腳並攏,舉手敬禮。


    他向後轉身,背後傳來有人狠狠踹了桌子一腳的聲響。


    6


    佐久間穿過參謀總部昏暗的走廊,來到建築外,眼前滿是盛開的櫻花。


    參謀總部四周築起高牆,阻擋平民百姓的視線;但盛開的櫻樹,仍舊越過圍牆往外延伸枝椏。


    佐久間眯起眼睛,深深歎了口氣。


    ——季節與人的一切行為無關,始終輪替不休。


    他的身體深深體會到這理所當然的事實。


    猛一迴神,他發現影子竟然自己動了起來。


    他大吃一驚,原本正要深唿吸的一口氣,吞入了腹中。


    那不是影子。


    白色的皮手套,拄著拐杖,拖著左腳,踩著生硬的步伐。


    結城中校從他背後無聲地走近,然後越過了他。


    佐久間微微搖了搖頭,不發一語,與走在前頭的黑影並肩而行。


    結城中校對走在他身旁的佐久間視若無睹,一直望著前方。


    佐久間朝他那黑影般的身形瞄了一眼。


    ——仔細一想,那件事打從一開始就很奇怪。


    結城中校常說「間諜是隱形人」,而他卻刻意讓理應是「隱形人」的d機關學生組成醒目的憲兵隊,在白天登堂入室。


    為什麽?


    因為要執行這次的作戰計劃,非得是假冒的憲兵隊才行。


    以前憲兵隊曾經調查過目標物約翰·高登家中。高登是間諜是準確度很高的情報,連武藤上校都親自出馬,但憲兵隊還是沒能找出任何證據。


    這次憲兵隊再次前來請求要進屋搜索時,高登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裏,心想:


    ——同樣是憲兵隊前來調查,這次一定也搜不出結果。


    所以便鬆懈大意了。


    盡管是第二次非法調查民宅,但高登一開始就隻是敷衍地抵抗了一下,甚至是自己請憲兵隊進屋內。開始調查後,他也隻是嘴巴上發發牢騷,既沒妨礙調查,也沒偷偷將證據移往他處。最後被d機關當著他的麵搜出證據,陷入百口莫辯的窘境中。


    不過……


    憲兵隊確實曾經徹底地調查過。


    「惡名昭彰」的憲兵隊所做的調查絕對是地毯式、巨細靡遺的調查。


    因此,佯裝成憲兵的d機關學生這次展開的調查,隻是表麵上做做樣子。他們一開始就不打算搜索民宅,隻打算查看「真正的憲兵隊絕對不會調查的地方」。


    真正的憲兵隊絕對不會調查的地方。


    在高登家隻有一處真正的憲兵隊絕對不會調查的地方。報告書上記載:


    ——確認他早晚都會向天皇夫婦的玉照合掌膜拜。


    高登就是將微縮膠卷,貼在崇高的天皇陛下玉照後方。


    在此時的日本,直接碰觸天皇的照片是絕對的禁忌。前些日子報紙上還有一篇報導,提到一名小學校長不小心伸手碰觸天皇玉照,而受盡周遭指責,最後自殺。報上的評論也認為此事理所當然。


    此種心理製約在搜索民宅的憲兵眼裏形成一處「看不見的地方」。


    而另一方麵,若無其事地讓學生討論天皇正統性的結城中校,盡管沒親眼看過現場,卻早已明白當中的玄機。


    ——到這裏為止,佐久間都還能理解。


    但是要做到這點,至少結城中校得事先知道憲兵隊已到過高登家調查。


    佐久間麵向前方,朝那名像黑影般悄悄走在一旁的男人問道:


    「你那根拐杖也是偽裝的吧?」


    「你調查過了嗎?」


    黑影似乎在喉內深處微微發笑。


    佐久間輕輕將下巴往內收,幾乎看不出他的動作。


    佐久間被參謀總部叫去,奉命對高登展開調查的當天,他一看就知道武藤上校又宿醉了。他前一天晚上肯定在某處喝酒。一想到這點,佐久間馬上想到某個可能性,於是他四處造訪以前武藤上校帶他去過的酒店。


    「花菱」的老板娘看見佐久間留了一頭長發的模樣,大為吃驚。不過,當佐久間告訴老板娘,他正在進行軍方的秘密調查後,不愧是專作陸軍將官生意的店家,馬上不再多問,而且有問必答。


    武藤上校前一天晚上果然在花菱和藝妓喝到三更半夜。


    而且據說武藤上校喝酒的隔壁包廂,有個酒醉睡著的客人。


    「那名客人是什麽樣的人?」


    佐久間急切地問道,但老板娘卻很肯定地向他保證,說對方絕不是什麽可疑人物。


    「是家小貿易公司的社長,從以前就常到店裏光顧。為人親切又風趣,還常逗年輕的藝妓笑呢……」


    她說到一半,佐久間打斷她的話,進一步問道:


    「那名客人有什麽明顯的特征嗎?」


    「特征?這個嘛……他年約五十,膚色略黑,身材清瘦,不過說到有什麽特征的話……」


    「我舉個例子,他是不是左腳不太方便,拄著拐杖?或是右手總戴著白色皮手套?」


    老板娘搖頭。


    ——難道是我猜錯了?


    他正準備道謝離去時,老板娘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喚住佐久間:


    「對了,經這麽一提才想到,那天晚上,那位客人撿到了武藤上校忘記的東西。是個煙盒,但裏頭是空的,就這麽寄放在我這兒。日後您如果要去參謀總部的話,可否幫我歸還武藤上校?」


    老板娘苦笑著將煙盒交給佐久間,但就在佐久間前往參謀總部的路上,腦中突然浮現一個非比尋常的念頭。


    「你的左手是義手吧?」


    麵對佐久間的詢問,結城中


    校隻是微哼一聲,沒有答話。


    佐久間拿著煙盒到參謀總部內的調查室委托他們調查,結果從煙盒表麵驗不出指紋。


    正確來說,上頭除了武藤上校、花菱的老板娘,以及佐久間的指紋外,再也驗不出其他指紋。


    ——上麵沒有撿到煙盒的那名客人所留下的指紋。


    在得知這點時,佐久間腦中的線索全部串在一起。


    結城中校過去在外國被當作間諜逮捕時,因嚴刑拷打而失去左手。據說歐洲製造的義手的手指甚至還能動作。如果是握拐杖,或是拿碗端杯子,隻要經過訓練,動作可以流暢到不被人發現。隻是在酒店的昏暗照明下還能蒙混過去,但目前還找不到在陽光下曝露於眾目睽睽之中,還不會穿幫的義手。


    ——被人懷疑的間諜還有什麽意義?


    結城中校曾經這樣說過,指的是他自己。


    失去左手留下明顯特征的結城中校,已不可能在國外進行真正的諜報活動,於是他設立d機關,投入可以取代自己的「隱形人」培育工作中。另一方麵,他自己則是右手戴著白色皮手套,拄著拐杖,拖著左腳走路,賦予自己特征極為明顯的外表。


    ——就像變魔術。


    佐久間相當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們的目光會被他誇張的動作所吸引。總是拄著拐杖,右手戴著白色皮手套的男人,一旦少了這些東西,便很容易被當作是另一個人。結城中校其實可以正常行走,不需要拐杖,而且他右手的白色皮手套下,應該是一隻完好無缺的手。花菱的老板娘還替他作證,說他是個「親切又風趣的人」。一旦卸下白手套、拐杖、拖著左腳走路的誇張偽裝,再改變他平時刻意裝出的冷峻表情,任誰都不會想到他們是同一個人。


    倘若對手是外國的情報機關,倒還另當別論,若是對付門外漢,這樣已綽綽有餘。例如武藤上校。


    「武藤那家夥喝得酩酊大醉,把機密都告訴了藝妓,最後還在走廊上掉東西,我真沒想到他是這種蠢蛋。武藤迴去後,我到走廊一看,那家夥的煙盒就掉在我麵前。當時跟在我身邊的藝妓挽著我的右手。在那種情況下,我如果不用左手撿起,反而顯得不自然。雖然我將煙盒交給老板娘後就離開了,但我萬萬沒想到,你會去調查指紋……」


    黑影發出低聲輕笑。


    d機關的創始人一直隱瞞身份,暗中觀察武藤上校。


    武藤上校為了掩飾自己犯下的疏失,而想利用d機關。


    但事實上,結城中校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他的目的是……


    我們是拿不到足夠預算的窮單位。


    結城中校以前曾這樣說過。


    不過,被抓住把柄的武藤上校,今後隻能應他們的要求,從參謀總部握有的龐大機要費中提撥預算……


    「三好很佩服你,你當時是真的打算當場切腹吧?」


    結城中校說著,似乎覺得有趣,莞爾一笑。


    ——沒錯,現在我可明白了。


    那是某個晚上,學生在討論天皇製,佐久間加以訓斥時,三好所開的玩笑。那同時也是三好針對微縮膠卷的藏匿處,給佐久間的提示。


    「你想不想接受我們的間諜訓練?」


    麵對結城中校的提議,佐久間不發一語地搖了搖頭。


    當時佐久間做好心理準備迴頭一看,發現三好嘴邊泛著淺笑,便馬上明白他的意圖。於是佐久間馬上以英語下達指示,命人檢查天皇玉照的背麵。


    三好應該是真心地佩服佐久間。


    不過,他也隻是佩服一半而已。


    他並未當場發現,三好等人老早就察覺的後半部分─武藤上校為了掩飾自己的疏失,而刻意安排這件事。像自己這種人不可能在結城中校底下擔任間諜……


    「我始終都是軍人。」


    佐久間就像要揮除心中浮現的奇妙妄想般,斬釘截鐵地說道:


    「隻要有需要,我隨時都有切腹的心理準備。隻不過……」


    接著,他差點說出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話,佐久間驚訝地駐足。


    ——隻不過,我不想當一顆被人用完就丟的棋子……


    在複雜的思緒下,他將浮現心中的這句話硬生生吞迴肚裏。


    這是身為軍人絕不該有的觀念。不過,一旦在心中萌芽的想法,便絕不可能消失。


    佐久間就像被釘在原地般,就此停下腳步,拄著拐杖的結城中校留下他一人,以生硬的動作邁步離去。


    佐久間目送結城中校清瘦的背影轉過街角,消失在眼前。


    他仰望藍天,仿佛有人正在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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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日本戰前的政府機關之一,為大日本帝國陸軍的行政機關,首長為陸軍大臣,存續時間為一八七二~一九四七年。


    注2:大日本帝國陸軍培養參謀將校的養成學校,存續時間為一八八三~一九四五年。雖有大學之名,但隻有軍人才能入學。


    注3:對天皇的尊稱,意指天皇是以人的姿態現身的神明。


    注4:美濃部達吉(1873-1948)日本戰前的憲法學者、政治家,以天皇機關說和大正民主的代表理論家為人所知。


    注5:大日本帝國憲法下確立的憲法學說,主張統治權在於國家,天皇為最高機構,在內閣及其他機關的輔佐下行使其統治權。


    注6:日本的諺語,意思是隻要信仰夠虔誠,就算是沙丁魚頭也會受人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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