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過廣場的夜風相當悶濕,每當鑽過校舍的空隙時更是傳出陣陣宛如哭泣聲的聲響。


    四下無人也無光,宿舍房間的燈光全都熄著,還醒著的大概隻剩站在玄關前的青年一人吧。


    在那以悲劇坐收的夜晚過後數日,監視著鐵柵門的克雷托匆地抬起頭來。


    「這是……」


    雖然不知源自何方,但他確確實實聽見了聲音隨風傳來。


    轟隆作響的聲音或許是來自地底的詛咒,詛咒敵我、詛咒時代、詛咒所有人的悲歎之聲。


    從瘋狂的靈魂中吐出的憎惡匐伏於地,緩緩爬進黑暗並融於其內。


    這股熟悉的聲音使克雷托直直凝視著眼前的黑暗。


    「已經夠了——我是很想這麽說,但也傳不進你的耳中吧……」


    悲歎之聲仍未停歇。自大戟最終日以來誕生的瘋狂隻是不斷地傾泄怒火。


    或許他根本不曉得戰爭早已終結,隻清楚自身受到的侵略。


    他恨容許了這一切侵略行為的所有事物——至今仍活在大戰之中的執著。


    「……已經夠了。」


    感歎聲不自覺地從嘴巴中脫口而出,傳進濕暖的空氣中與詛咒融為一體。


    「徹底結束了——誰都不在了。」


    所以這永無止盡的詛咒聲,其由來將會漸漸被世人忘記,最終成為一種平凡無奇的怪談。


    但是怪談也將隨著這所作為監獄設立的學校,以及一代接著一代的學生們永久流傳下去。


    濕暖的風拂過——


    克雷托轉身背對聲音,閉上雙眼。


    自過去緩緩逼近的詛咒,無時無刻不與深植他心中的空虛串連在一起。


    ※


    據說在大戰最終日所爆發的事件中,在瘋癲王子手中犧牲的重要人物共有三人。


    一人是獸人族的首領,他雖對迪爾堤抱持強烈不滿,仍因局勢日漸惡化而被迫坐下來好好談判。另一人是羽人族的女王,極不願意與他國發生紛爭的高齡女王相當讚同當時提出的和平協議,動身來到迪爾堤參加會議。


    最後一人則是龍人族首領的女兒,這位和瘋癲王子共同聯署請來各族要人的她為了和平早日到來,才會促成了該次會議。沒想到卻在會議剛開始沒多久,她便遭到瘋癲王子以劍刺穿——後世視其為一名命運悲慘的公主。


    在那場悲劇發生後,剩餘的迪爾堤王族與各族的當權份子在經過處心積慮的協議,總算討論出現今種族製度的雛形,收拾了當時混亂不堪的局麵。監獄學校便於大戰終結後不久設立。學校一開始本來沒有詳加規劃,隻是將各種族實力強悍之人隨意關進此地,連課程都沒有,因此與其說是間學校,更比較像是問看守所。


    「——如同今日這樣做為一所學校開始運行的時間,大約是在戰後五年後的事。之後就如同你所看到的,成了這麽一所學校。」


    謝烏魯說完這段話之後環顧四周,明明時值放學時間,卻沒看到多少學生的身影。最引人注目的隻有在石階梯前架設桌椅,掛上「行動谘詢室」看板的謝烏魯,以及同樣借了桌子賣起鹹麵包的克雷托兩人而已吧。


    少數學生群聚在距離兩人有段距離處架設的「小狗認養募集所」區域內,數名女學生在低矮的環狀柵欄旁熱鬧地交談著。


    不是坐在谘詢桌前方的椅子,而是坐在石階上的喵大大打了一個嗬欠。


    「老師你的故事又臭又長,一點都不有趣啦。」


    「這種有話直說的個性真的是喵同學你的優點呢……」


    謝烏魯之所以顯得垂頭喪氣,大概是看到學生們絲毫無意靠近他這裏的關係。就連喵也是,她雖然獨自被謝烏魯抓來利用這個時間輔導,對於輔導內容卻處於左耳進右耳出的狀態。


    少女以手掌托著下巴,手肘則撐在她的短裙上。


    「守門人~給我一個鹹麵包~」


    「拿去。」


    「守門人先生,你為何要在這裏賣麵包呢?」


    「這……我隻是想說難得谘詢室要臨時開設在這裏……」


    其實克雷托本來的用意是讓自己成為販賣物品的攤販,就不怕被抓去谘詢室了。不過冷靜下來一看,才發現他和謝烏魯兩人同坐一張桌的畫麵實在詭異至極,根本沒有學生走過來跟他買麵包。再這樣下去,這些從食堂買來的麵包最後隻會全進了喵的胃袋。


    克雷托往椅背一躺,開口詢問身後的少女:


    「再說你為什麽老是有聽不完的輔導啊?也太奇怪了吧?」


    「因為我聽了又記不住,每次補考都考不過啊。」


    「她這樣真的很讓人頭痛……守門人先生,請你有空也給她輔導一下好嗎?」


    「我的工作是看門。」


    如果隻是不定時幫她看一下功課還沒什麽問題,但由教師拜托他幫喵進行輔導可就沒這麽好說了。


    聽到克雷托無情的拒絕,謝烏魯不禁雙手抱頭撐在桌子上。


    「最近真是糟透了,既有學生喪命又有奇怪的謠言,搞得校內氣氛很差啊。」


    ——乙薩死亡一事最終和前任守門人一樣,以「意外」作收。


    眾人事後才得知那隻鱷魚原來和吸收生命力的揞施一樣,是校方用來吞噬逃跑學生的守護獸。盡管謝烏魯提出質疑,校方高層給出的答案隻有「那隻是該名學生應受的懲罰」。聽到這個答案的克雷托再度想起這所學校乃是「迪爾堤火藥庫」的事實,心情不禁鬱悶了起來。


    問題不隻如此。關於乙薩口中所謂的「獵殺守門人」行動,瞭解確切詳情的似乎隻有死去的他一個人。即使再怎麽審問與他有關的其他學生,得到的迴答都是「從乙薩口中聽說的」,沒有其他有益的線索。在那天晚上之後也沒有其他學生前來夜襲,因此無法得知乙薩究竟如何弄到鑰匙,調查可說迴到了零的狀態。


    再加上——詭異的傳聞仍持續在校內擴散。


    眼看跨種族會議即將於三天後展開,王家想徹底支配所有種族的各式謠言不斷變本加厲,讓近乎半數的學生都變得疑神疑鬼起來。


    一改平日的樂觀態度,如今顯得垂頭喪氣的謝烏魯深深歎了口氣。


    「不隻其他老師都裝得一副事不關己,學生也不願聽我解釋……辛苦賺來的薪水沒時間花,更沒時間出去外界而交不到女朋友……守門人先生,難道我一生就隻能這樣度過嗎!?」


    「你來找我谘詾我又能怎麽辦啊!」


    感覺這次「行動谘詢」開始變得詭異,何況他說的那些也不是能說給學生聽的話題。


    不過後方的喵即使聽到這些大人們麵對的殘酷現實,也隻有出言點出「就算出到外界也不一定交得到女朋友喔」這個更加殘酷的現實。少女說完便自顧自地在陷入陰沉氣氛的教師身後,拿出一小袋餅乾大口吃了起來,還不忘把其中一塊遞給克雷托。


    「來,守門人你也嚐嚐吧。」


    「喔,謝啦。」


    「喵同學,有老師的份嗎……?」


    「守門人平常吃太少了,最好再多吃一點比較好喔。」


    「其實我腸胃不太好啊。還有,不要無視老師好嗎?你這樣他也太可憐了。」


    被徹底無視的謝烏魯一顆頭垂得更低了。雖然看到隻因喵一個舉動就陷入如此低潮的謝烏魯,克雷托有點擔心他能否順利恢複正常,卻又覺得喵的言行有時的確比其他學生還要傷人。


    她看向謝烏魯,直率地迴了一句「我沒發現到」。


    「老師,你想吃就直說嘛。」


    「我說了啊……可是被你無視了啊……」


    「我覺得老師講話就是這樣不清


    不楚,才會交不到女朋友喔。」


    「你對老師說話也太不留情麵了吧!?」


    聽到看不下去的克雷托開口責備,喵雖老老實實迴了「對不起」,被話刺傷的當事人卻沮喪到額頭快貼到桌麵。正當克雷托覺得這時安慰或許會把氣氖弄僵,開始考慮是否該收拾攤位的時候,後方的喵冷不防站了起來。


    「公主大人耶。」


    「咦?」


    克雷托一副不可置信地轉頭朝喵手指的敞開大門望去。


    ——在視野內捕捉到一名人物。


    似曾相似的銀白色秀發,一身顯示高貴氣質的淺藍色禮服,和背景的高聳黑牆實在不太匹配。雖然距離遠到讓克雷托看不清對方眼睛的顏色,但一見到他就露出微笑的那張臉,的的確確是前些日子相遇的瑪莉尤。看到她身後還跟著數名親衛隊,克雷托不禁愣在原地。


    萬萬沒想到,他身旁的喵竟在此時衝了上去,


    「公主大人!」


    「啊……喂!等等啊喵!」


    還來不及出聲製止,她已一直線朝公主的方向奔去,然後在半路掉進坑洞中。聽到她「哇呀!」的慘叫聲,謝烏魯才總算迴過神站起身來。


    「真是嚇到我了。我們是不是該去打聲招唿比較好?」


    「大概吧……不過現在這個時間點會不會不太妙……」


    畢竟如今校內到處流傳著抹黑王家的謠言,公主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怎麽想都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就算其他學生似乎還未察覺,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謝烏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地左顧右盼。


    「咦?你說現在不太妙,那是該什麽時候去打招唿?救出喵同學之後嗎?」


    「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總之先去救喵吧。」


    兩人並肩走向門前,先是對公主默默鞠了個躬,才伸手拉起掉進洞裏的少女。帶領公主走過安全路線的同時,克雷托發現自己如今相當緊張。


    明明三天後就要召開跨種族會議,為什麽她會選在這個時間點來到此處?克雷托怎麽也想不出好的理由。當三人排在界線內側行完禮,瑪莉尤臉上露出微笑。


    「陷阱看起來挺有趣的呢。各位過得還好嗎?」


    「這……這個嘛……」


    其實克雷托很想開口詢問公主關於乙薩等人在校內流傳的謠言,以及會議上將討論的議題,隻是不知道冷不防問這些要不要緊?正當克雷托心想「至少吉莉亞也在場的話……」時,喵突然舉起她沾滿泥漿的手。


    「公主大人!我有問題我有問題!聽說王家想徹底支配五種族是真的嗎!」


    「笨……!」


    「你這是!?」


    克雷托連忙搗住喵的嘴,謝烏魯更是從後方架住她的雙臂。


    麵對眼前兩名男子強壓住一名拚命掙紮的獸人少女的光景,瑪莉尤不但沒有感到不愉快,反倒輕輕笑了幾聲。


    「你們這樣的做法她很可憐,還是快點放開她吧。」


    「請原諒她如此無禮……」


    「不要緊的。」


    本來這是個被以不敬之罪逮捕都不意外的狀況。


    清楚這個事實的克雷托與謝烏魯兩人冷汗直流,喵卻是一臉狀況外的樣子。不過等到她被放開之後,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做了讓兩人生氣的事,乖乖低頭說「對不起」。


    接著瑪莉尤竟開始認真思考喵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徹底支配五種族,是嗎?你為什麽要這麽問呢?」


    「我忽然想到的。」


    喵的耳朵連同站姿一同挺直了起來。看來就算是她,也瞭解此時必須隱瞞校內流言滿天飛一事。瑪莉尤聞言則以戴著手套的手指輕扶下巴迴答:


    「這樣啊。是曆史課剛好上到這部份了?還是跨種族會議要到了的關係呢?真讓我感興趣呢。」


    王女似乎找出了自己的解答,重新以甜美的微笑看向喵。


    「對於你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我並沒有想過這種事』喔。我希望看到的是五種族處於一種對等、調和的狀態。即使許多人跳出來主張說人類才是最優秀的種族,但我並不會因此偏袒古人族。當然,為了防止這個國家從內部四分五裂,『王家』這層枷鎖是不可或缺的。不過這和所謂的完全支配是兩件不同的事喔。」


    瑪莉尤的聲音聽來如同柔和的歌聲,同時卻也內涵著強韌的意誌。公主說完這句話後,抬頭看向學生宿舍繼續說:


    「然而,若想讓五種族的地位徹底平等,問題肯定會伴隨而來。不過我不會因此就去考慮什麽徹底支配。畢竟不隻不可能實現,途中還可能引發更多棘手問題。」


    「原來是這樣啊,謝謝你,公主大人。」


    「不客氣。」


    看到喵低頭向自己道謝,瑪莉尤迴以微微一笑。


    由於目前在場的人們都顯得一副神經兮兮,實在稱不上是一個溫和的場麵,但是至少沒發生最糟糕的狀況。當克雷托因此感到鬆了口氣時,喵再度開口:


    「那麽公主大人,你會不會想和以前瘋癲王子做一樣的事啊!」


    「你真的是大笨蛩!」


    「喵同學,算老師拜托你……別再說了好嗎……」


    克雷托的大叫與謝烏魯有氣無力的哀嚎同時響起,使得圍繞在小狗認養攤位周圍的女學生都注意到這裏來。青年守門人因此一副頭痛的模樣,謝烏魯也是麵如槁灰,伸手掐住少女的肩頭。


    「好啦喵同學,快跟老師迴宿舍去吧。然後給我好好寫反省文……」


    「咦~?可是公主大人還沒迴答我耶。」


    克雷托與謝烏魯分別從兩旁架起還在東張西望的少女,打算和公主道完歉就直接離開大門前——就在這個當下,克雷托注意到瑪莉尤有些愣住,雙眼瞪得老大。


    抬頭望向上方的公主一對修長睫毛微微顫抖著。她一度閉上眼來,接著再度將視線投向上方。藍色瞳孔注視的地方應該就是學生宿舍。克雷托跟著公主的視線迴頭一看,發現有些人影從建築物上多到數不清的窗戶中其中幾道探出頭來,望著大門這裏的一舉一動。


    ——之中也看得到狄薩羅司·席安的身影。


    發現他的存在後,克雷托本來將注意力迴到瑪莉尤一開始看著的窗戶,卻在途中聽到她有些傻眼的聲音而迴過神來。


    「快放開她,為什麽你們兩位會那麽著急呢?」


    「可、可是她……」


    「你們認為我是那種會逃避學生問題,肚量狹小的人嗎?」


    瑪莉尤用強烈氣勢迴應出的理由,以她這名掌管國家的王族而言是理所當然。


    兩名男性互看了對方一眼,隻好放開喵的身體。有些站不穩的少女一被克雷托伸手扶住,就馬上對著他罵「笨蛋守門人!」。


    另一方麵,明明公主受到了無禮的對待,她身後的那些親衛隊卻是絲毫無動於衷的模樣。大門界線內外兩側的氣氛差異之劇烈,讓有些承受不住的克雷托按住自己的胃,而站在喵另一側的謝烏魯也做出和他類似的表情。


    「關於你第二個問題,我認為那起事件……是一起絕不該再出現第二次的悲劇。因為那起事件造成的傷亡不隻有各種族的重要人士,還包括許多一般民眾。即使最後間接加速了大戰的終結,也隻能說湊巧運氣好而已。這類以暴力去扭曲他人意誌的行為不值得讚同——那些受到欺壓的人們更會永遠記在心裏。」


    瑪莉尤說完這番話,以她略帶朱紅的雙眼盯著克雷托。


    這種眼神像是從遠處眺望著過去那些塵封已久的愚蠢往事。


    又或者可以說,像是種看到即將完成的玻璃藝品破碎


    時的憐憫眼神。克雷托與公主對上眼,瞭解到「她果然知道一切」的事實,喉嚨深處下禁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炙熱感。


    「我……」


    眼看無法忘卻的後悔就要化為雷語傾瀉出來。


    ——當時究竟該由誰來做出什麽事,才能阻止那場悲劇的發生?


    在克雷托待在地下的歲月中,他無時無刻不思考著這件事。或許正是因為成天都在思考,使得他的情緒日漸磨耗,不禁想將逝去之人的名字脫口而出。


    不過就在此時,喵伸手拉了拉他的黑色衣袖。


    「守門人,後麵後麵!」


    「後麵?」


    聽到喵的唿喊而轉頭朝宿舍玄關看過去的克雷托一看到一名人物出現在那裏,忍不住哀嚎:


    「哇勒……狄薩羅司·席安……」


    直到剛才他都待在宿舍內的房間,現在應該是看到瑪莉尤的身影才會走出外頭。


    看到他這名不被允許畢業的學生出現,不隻廣場上的學生,就連從窗戶探頭看熱鬧的人都顯得相當震驚。


    走下石階梯的狄薩羅司看到桌子上成堆的鹹麵包訝異地瞪大雙眼,但似乎馬上迴想起自己原先的目的,一邊瞪著公主一邊朝大門走來。最後他推開喵站到瑪莉尤麵前,出口的第一句話更不是打招唿:


    「你到底打算在跨種族會議上做什麽?」


    「什麽都不做,我隻會像過去那樣提出議題罷了。」


    立即做出迴應的瑪莉尤眯起眼來,打量眼前這名龍人族青年。


    但是看在克雷托眼中,少女的視線除了這個目的,更有從狄薩羅司身上窺探出其他情報的意涵。也或許正是克雷托,才有辦法看出她眼神中深不可測的真正用意吧。另一方麵,謝烏魯眼中隻看到學生們不斷對公主做出無禮舉動,此時正搗著臉不停啜泣。


    狄薩羅司以足以把人刺穿的尖銳視線,狠狠盯著臉上始終保持笑容的瑪莉尤。


    「為了讓王家取得優勢地位的議題嗎。這邊這個詭異的守門人就是你用來實現目的的棋子對吧?」


    「不——」


    聽到自己遭點名的克雷托本想開口,卻搶先被瑪莉尤無聲地製止。接著,她以一種宣布既定事項般的凜然語氣開口說:


    「狄薩羅司·席安……這名守門人將會成為你這類學生的模範,這就是我將他安置於此的理由。為了有朝一日,你也能夠順利走出學校在外界生活。」


    公主的手指指向了背後的高牆。


    狄薩羅司倒吸一口氣的聲音傳進了一旁的克溜托耳中。不知道他是因為公主知道自己的名字,還是因為公主希望自己能畢業感到驚訝。不過就連克雷托本身,都無法不去在意這些公主加諸於他身上的職責。


    瑪莉尤放下手臂後改變了話題:


    「我即將在這次的會議上,提出廢除跨種族婚姻禁止法令的提案。」


    「哇!好棒喔!聽起來好有趣耶!」


    看到喵天真無邪地高聲歡唿,瑪莉尤迴以一笑。


    「如同各位所待的這所學校代表的含義,五種族隻能各自生活的時代早在很久以前就結束了。不必再顧慮任何阻礙,就能與心上人牽手共度——這不是一件相當美好的事嗎?」


    看到公主閉上一隻眼露出有些俏皮的表情,不知何時來到大門附近的女學生們開始興奮地尖叫。隻見熱絡的氣氛瞬時傳到宿舍中那些看熱鬧的學生之中,讓狄薩羅司·席安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克雷托則是因公主出奇不意的一著,遠比他還要驚訝。


    ——在現在這個局麵中提出異種族通婚究竟是有意,還是無心?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克雷托的動搖,公主收起臉上的笑容盯著他,並以隻有門前四人聽得到聲量說:


    「守門人先生,我已聽說前些日子發生的意外。」


    「……!」


    「我必須先把話說清楚——我不知道是誰流傳出的消息,但是王家絕不可能會允許那種事發生。」


    瑪莉尤臉上又浮現微笑,一個蘊含寂靜怒火的微笑,展露出在上位者特有的威嚴。她發現克雷托愣在原地,立刻換了一副妖豔的笑容對他說:


    「但是,如果有學生出現在你麵前……隻身一人,堂堂正正地向你挑戰的話——請你務必要挺身站出來阻擋他的去路。以一名守護這道隔絕學校與外界的高牆大門的守門人之身,成為學生們無法跨越的存在吧。」


    聽到公主這番類似挑釁的說辭,克雷托明白狄薩羅司正盯著他看。


    公主則是對因她的話產生的緊張氣氛不以為意,臉上綻放著燦爛的微笑。


    「若有學生能跨越那樣的你,我會很歡迎的。」


    「……遵命。」


    不知該如何反應的克雷托過了好一會才點了頭。


    究竟自己為何會被任命為這所學校的守門人?克雷托總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事到如今,才緩緩冒出輪廓浮上台麵。


    「公主殿下剛才似乎來訪了……她有說了什麽嗎?」


    就在克雷托正在進行晚問的關門職務時,吉莉亞提著照明燈現身了。青年一邊把門關上,一邊不發一語對她招乎。當吉莉亞走出門外,克雷托便隨意往剛關好的門上一倚。


    「關於乙薩口中說的那件事,公主說王家並不知情,也絕不可能會允許它發生。」


    「喔……果然是這樣嗎。」


    話雖如此,但聽瑪莉尤一再強調「王家不知情」,實在無法不去認為背後還有某些陰謀運行的可能。


    克雷托將公主要他「成為學生們無法跨越的存在」這一句話隱瞞,開口反問少女:


    「校內的狀況呢?學生們有說什麽嗎?」


    「不外乎就是公主殿下否定所有流言,以及宣布將在跨種族會議上力爭異種族通婚的正當性吧。尤其是後者瞬間在宿舍內傳開,討論熱絡到學生們幾乎把之前那些空穴來風的流言都忘光了。」


    「喔~畢竟對他們年輕人來說是一件大事嘛。」


    「我之前就想這麽說了……你有時候真的跟老人沒兩樣。」


    聽到吉莉亞的抱怨,正在架上門閂的克雷托迴以苦笑。


    早在大戰之前,異種族通婚就是一種不成文的禁忌,戰後迪爾堤更是將其列入國家法中。其中雖然不免夾雜了一些各種族的執著,但禁止通婚的最主要原因卻很單純——能順利懷孕生下孩子的機率極低。因此若認同異種族通婚,將有可能導致迪爾堤的人口結構變為倒金字塔。瑪莉尤的宣言等同她想廢除這項法案。


    「說是那麽說,倒是沒有連談戀愛都被禁止啊。反正到目前為止早就有一堆異種族結為夫婦的案例,不管法律認不認同,都改變不了這些既成事實。」


    「的確如此。若仔細說的話,或許可以解釋成迪爾堤漸漸成為一個比起實際利益,更重視精神層麵的成熟國家。」


    「現在隻差能否在會議上通過啦。」


    盡管如此,公主的宣言已充分達到消除校內那些不實流言的功效。公主究竟知道多少?葫蘆裏又賣的是什麽藥?克雷托一邊思考這些,一邊在門閂上纏繞鎖鏈。


    「——我說吉莉亞,我可以說一點過去的事嗎?」


    「怎麽,要說你家裏蹲時代的豐功偉業嗎?例如數出牆壁上有多少汙漬之類的?」


    「別動不動就把我和牆壁扯在一起好嗎。是在那之前的事。」


    克雷托纏好鐵鎖鏈後再度倚到門上,夕陽甫沉的微亮夜空中浮現了幾顆白亮星星。


    「關於異種族通婚,其實早在更早之前就曾提出類似的促進法案。」


    「這樣啊,我是第一次聽說。」


    「隻是途中突然沒了下文——應該說被徹底抹消了。」


    一切化成未曾存在過的計劃。至今仍深植心中的苦澀感,使得克雷托臉上浮現了空虛的笑容。


    「起因倒也不怎麽複雜,至少我認為啦。因為就是一對不同種族的男女愛上彼此,認為他們的結婚會對未來更有幫助而已啊。」


    克雷托這番敘述特意省去了特定姓名,但是吉莉亞仍毫無怨言地默默聽著。照明燈發出的藍白色燈光照映在她細致的臉龐上,更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然而當兩人將此事對外公開後,周遭的人不是反對就是憤怒,想要說服兩人打消念頭,不過兩人當然不願被拆散。就在爭執的過程中有旁觀者開始動起手來,場麵一發不可收拾……結果甚至死了好幾個人。」


    「死人?你現在說的事有這麽嚴重啊?」


    「是啊,的確相當嚴重。」


    克雷托迴想起當時房內最後的慘狀。


    理當成為新娘的女孩雙眼無神,倒臥在房間正中央的地板上。看到她淌落血沫的嘴角,克雷托理解到一切都結束了。青年講到這裏,低頭看了看自己無意識間緊握的拳頭。


    「由於那起事件實在太過慘絕人寰,因此遭到徹徹底底的抹消。當時的我無法容忍這一點而鬧了個天翻地覆,之後當然免不了受懲罰——我才會離開了軍方。」


    如今之所以能普通地過活,都得感謝那名不辭辛勞,一路陪著他走來的人偶師吧。經過了空白時光的沉澱,總算能將那段沉痛的迴憶當成一段曆史往事來敘述的克雷托,帶著傭懶的眼神看著吉莉亞。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今天聽到公主殿下說的那些話,老實講心情是有點複雜。心想要是當時周遭的環境也和現在一樣,對異種族通婚能夠加以理解的話就好了。」


    克雷托清楚自己說了一些無意義的話,也瞭解當時的情況沒有他口頭上說得那麽簡單。但是聽到公主提出那些事,他心中實在有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滋味。


    克雷托將肺裏的空氣全吐了出來,抬頭望向夜空。當他陷入沉默來消化心中煩悶好一會,白色照明燈匆地出現在他視野的角落晃了晃。


    「……你會這麽想也是難免。畢竟有太多人將冷漠導致的犧牲以一句『時代所趨』當擋箭牌,但是我不這麽認為。這個國家紛爭的火種越多,更應該用心尋攏不會造成犧牲的解決辦法——我有說錯嗎?」


    「我是覺得沒有錯啦……」


    克雷托同時卻也認為,吉莉亞的想法隻是學生常做的理想大夢,至今究竟有多少人懷著和她相同的大誌,最後卻慘遭挫折呢?克雷托想到這裏不禁苦笑,少女見狀皺起一對月眉。


    「你那副表情是怎麽迴事?是不是認為我隻是在做白日夢?真是失禮耶。」


    「喂喂,我什麽都還沒說好嗎。」


    「你的眼神說明了一切。真的很過份,明明像你這種見識過冷酷現實的人,才更應該為了理想去奮力做些傻事啊。哪裏還有時間讓你躲在房間裏。」


    「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麽……但是可以不要勸人去做傻事嗎?」


    「至少有在做事吧。」


    吉莉亞說完便拍了克雷托的手臂。這個半是肯定,半是責備的舉動或許沒有多溫暖,卻蘊含了勇往直前的意誌。感受到她那種嚴以待己的精神宛如漣漪傳了過來,青年竟像個孩子般乖乖點了點頭。她這位嚴格模範生的內心,遠比表現出來的還要笨拙,同時更是真摯,讓青年感受到自己從這股堅強意誌獲得救贖。


    吉莉亞輕歎口氣後熄掉了照明燈,讓周遭頓時暗了下來,隻剩下沒有情緒的平淡聲音響起。


    「至少我就有想要實現理想的打算,因此我很早以前就希望申請進這所學校。」


    「希望?這可真稀奇啊。」


    「要是能從這裏畢業,往後應徽宮廷官吏時會格外有利,所以我打從一開始就想進這所學校……隻是當時的實力有些不足。」


    克雷托想起那名嘲笑她為「吊車尾」的少年,以及那位身為她「兒時玩伴」的少女。


    克雷托不知道自己該迴答什麽,隻覺得「並不是吉莉亞的錯」。就在他擔心隨意出言安慰會不會太過沒神經,少女輕輕歎了口氣說:


    「……根據她的家人說,她在開學典禮前生了急病,撐不到兩三天就過世並下葬了。她自小擁有的力量太強,身體因此不堪負荷……」


    少女以雪白玉指撩起融入黑暗中的秀發,玉指前端在月光照射下顯得多麽冰涼剔透。這時,吉莉亞似乎為了躲避青年的視線而閉上雙眼。


    「她是我兒時玩伴,總是鼓勵我這個實力不佳的人……是個和我一同談論夢想的好友。但是,我就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與她,與盧露·安希絲天人永隔。然後就在我為了她的死感到哀傷時,竟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是否能夠因此進入監獄學校了呢。」


    少女的嘴角微微扭曲。她本想以牙齒咬住敞開的嘴唇,最後卻以一道淺淺的微笑隱瞞了這個動作。


    ——因為這種原因進到學校的她,究竟曆經了多少夜晚的捫心自問?


    克雷托注視著她那一折即斷的纖細身軀。


    在如此懊悔中仍毅然打直脊背的少女不發一語地仰望青年,完全迴到冷淡表情的她相當美麗,卻依然藏不住假麵之下的哀愁。


    「真的是既愚蠢又膚淺呢,不過,我沒有打算和這樣的自己撒嬌或妥協。就算隻是孩童時代描繪出的理想,我仍會為了實現它繼續做傻事。」


    「是傻事嗎?」


    「至少在這所學校之中做的,的確都是傻事。」


    隻見吉莉亞拈住照明燈的把手一轉,藍白色燈光再度亮起。


    清澄的燈光照在兩人腳邊簡直就像靜止的水麵一般,同時兩人模糊的黑影輪廓直直延伸到背後的大門上。將學生們關在牢籠中的巨大石門象徽了無法挽迴的過去,也代表了無可改變的現狀。


    這個地方是將迪爾堤的五種族連同過去與未來關在一起的大鍋爐。並肩站在門前的兩人,連照出的影子都十分相似。


    「你也真是的……」


    感受到無論是對自己或是他人都十分嚴格的少女嬌小背上背負的決心,克雷托此時伸手拍了她的手臂,和剛才她做的舉動一樣。吉莉亞不禁訝異地張大雙眼。


    「你偶爾也放鬆一下吧,趁你還是一名學生的時候。」


    「……這是以人生前輩的立場給我的建言嗎?」


    「沒那麽厲害啦,隻是要你累了記得休息而已。何況如果有什麽我能做的事,我也會幫忙呀。」


    即便可能隻是陪她聊天解悶,總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畢竟她自己都說了,她就是在做些傻事。


    吉莉亞依然凝視著他,透澈的雙眼顯得有些紅潤——不過當克雷托一注意到這點時,她連忙眉頭一皺轉過頭去,用手遮掩住通紅的臉頰。那仍泛著些許淚光的藍色眼眸著實惹人憐愛,讓克雷托不禁有些愣住。


    「……真要說的話,現在動手幫忙的人不都是我嗎。」


    「我很感謝你的幫忙,但別戳破我的話啦。」


    「我隨時都願意聽你抱怨,不過我隻負責聽。」


    「收到。」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大概到了學生們的晚餐時間吧,兩人於是不約而同走迴公共出入口前。當吉莉亞推開小門並擠身穿過狹窄縫隙的途中,忽然迴過頭來問道:


    「克雷托……我可以問你一個直接的問題嗎?」


    「你不是一直都很直接嗎。什麽事啊?」


    聽到他的催促,少女的臉上增添了幾分憂愁,視線也不停地遊移。


    「剛才你說的那些


    話……」


    「怎樣?」


    「那對結婚遭到反對的人……是在說你自己嗎?」


    拂過一陣寂靜的風,一種將現今迪爾堤煥然一新的空氣吹過兩人之間。但足少女的藍色眼眸卻彷佛在窺探未知的深淵般充滿不安。


    克雷托搖了搖頭,迴答出早就想好的答案。


    「不是,是說我朋友。」


    守門人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吉莉亞似乎還有些話想說,最後也隻能靜靜低下頭來,消失在門的另一側。


    克雷托跟著溫和夜風吹拂的方向轉頭看向巨大石門。看到過去曾用來綁住自己的鎖鏈如今換成纏繞在門閂上,他不禁無奈地一笑。


    「新時代啊……」


    流露出的歎息聲混進不斷往前進的時間洪流中。


    這聲低語與被她拍打的手臂同樣微微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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