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謬爾茲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可能性最高的是精神攻擊。」


    棹人如此問道,伊莉莎白在床上蹺腳迴應。


    現在,兩人入侵了無人旅館的其中一室。


    窗外已經變暗。


    拉?謬爾茲突然自殺後,已經過了數小時。騎士團──這也是因為受到惡魔的攻擊,而且詳情不明──暫時選擇了撤退。


    迴到廣場後,棹人製造用來裝「君主」的牢籠,將「君主」扔進監獄,並且照約定引渡給聖騎士們。他就這樣加入廣場巡邏與警戒任務,確認無需擔憂──或許是因為惡魔也受到很大的損害──來自侍從兵的襲擊。


    另一方麵,伊莉莎白則是與哥多?德歐斯進行緊急會議。盡了彼此的職責後,兩人再次會合──在伊莉莎白的提議下──離開仍亂成一片的廣場。


    棹人再次將拉?謬爾茲的──就現況所推測的──自殺原因放在舌頭上。


    「……是精神攻擊嗎?」


    「沒錯。正如伊莎貝拉所言,優秀的祭司們本來就擁有建立在祈禱上的神之恩惠。那些家夥的肉體本身跟祝聖過的那些飾品一樣擁有力量。然而對手是『王』,而且還是對不帶有實體的精神進行攻擊……那就無法可擋了。」


    伊莉莎白不悅地一屁股坐上塞滿水鳥羽毛又疊上毛毯的坐墊。就算在王都之中,這個房間也是屬於住宿費很昂貴的那一類個人房。待起來很舒適的寬敞空間裏,整齊地擺放著高級家具,因吊燈光線產生的影子──由於家具有將角削去之故──不管哪一道都描繪著圓滑的曲線。


    棹人無意義地輕撫書桌邊緣,疑惑地皺起眉心。


    「伊莉莎白接觸過『大王』以外的惡魔吧?手中沒有什麽情報嗎?」


    「你的意見雖然刺耳,不過這個餘哪知道啊?如果知道,就會事先做好對策啊。」


    「這樣說也是呢。」


    「『王』跟『大君主』都沒有值得一提的能力……不,等等。試著這麽一想,或許『王』另當別論。」


    「這是什麽意思?」


    棹人如此問道,伊莉莎白按住自己的額頭。或許是在對記憶──以弗拉德愛女之姿生活時的事──進行搜索,她眯起眼睛。


    「『王』優於武力,資質也很高,因此是在誇耀自己的能力……不過如今想想,那很有可能是在說謊。」


    「說謊?也就是說,對同伴也說謊嗎?」


    「嗯嗯,沒錯。」


    「連弗拉德也騙嗎……『王』這麽不信任周遭的人?」


    「不,恐怕也不是這樣。餘說過吧,那家夥生性愛誇耀武力。」


    伊莉莎白搖搖頭。


    在吊燈的光芒下,她雙手手指交握。


    「『王』似乎很尊敬『皇帝』弗拉德。不過,他比任何人都瞧不起擁有隻適合用來暗殺的力量的『總裁』。明明地位較低,他感覺上甚至會輕侮『大王』的精神操控能力……哎,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被趁虛而入,落到被那個女人紮針的下場啊。」


    「考量到『大王』的個性,確實會利用那個破綻趁虛而入呢。」


    「可悲的家夥啊……『王』就是信奉武力到這個地步,因此單純隻是因為對自身能力感到丟臉,才隱瞞周遭的人吧。想不到此事居然會在現在明朗化呢。」


    棹人想起浮現在肉塊上的巨大臉龐,那恐怕就是「王」。


    肌肉無力又鬆弛的臉龐令人產生骯髒的印象。然而它的骨骼確實殘留著看似頑固武人的深邃輪廓。


    棹人在這裏產生一個疑問。


    「假設『王』的能力是精神攻擊,為何挨上一擊的人們之中,隻有拉?謬爾茲自殺呢?睡著的人雖然不曉得何時會清醒,不過唿吸跟脈搏都很穩定。」


    「奇怪的地方還不隻如此喔。拉?謬爾茲是最高司祭,身上有很強大的神之恩惠,而且她也沒有可以稱為意識的東西,因此對精神攻擊的抵抗力本來應該是最強的才對。然而情況卻是這樣,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呢?」


    兩人雙臂環胸陷入沉思,答案卻沒有出現,能取得情報的對象也已不存在了。棹人也早就問弗拉德記不記得與惡魔攻擊有關的事。


    他發出嗤笑如此迴答:


    『這個嘛,我不知道呢。唔……都走到這個地步,居然還得挑戰有未知要素的敵人,事情開始變有趣了不是嗎?』


    (看他開心成這樣,恐怕並沒有在說謊吧。)


    棹人如此心想,皺起眉心。真是廢到家了──他在心裏咒罵弗拉德。棹人無視在口袋裏蠢動──是察覺到什麽了嗎──的石頭,繼續思考。


    不久,伊莉莎白鬆開環抱胸前的手臂,深深地歎了氣。


    「就目前的情報量而論,就算思考也沒用啊。雖然也跟哥多?德歐斯建立起假設,不過受推測局限也很危險喔。總之不管怎樣,惡魔確實被大大地削去不少。」


    「嗯嗯,這是拉?謬爾茲留下的戰果呢。」


    「利用這個好機會,明天早上『拷問姬』將會親自上陣討伐惡魔。因為如果沒有拉?謬爾茲級的炮擊火力,就算從外麵削除肉塊,給予的損傷也無法追上惡魔的迴複力吧。而且也有可能因為遠距離的精神攻擊而重蹈她的覆轍……因此餘要前往已經弱化的『王』與『大君主』那邊,直接討伐本體。」


    「啥?」


    伊莉莎白突如其來的宣言,讓棹人不由自主發出聲音。她皺起眉,就像在說棹人很吵似的。他動著腦筋,繼續開口叱責:


    「你瘋了嗎?在想什麽啊?連對手會怎麽出招都還不曉得耶!而、而且啊,等一下。」


    棹人連忙按住額頭,拚命重複「直接討伐本體」這句話。


    扭曲光景浮現在棹人的眼皮底下。


    (肉塊周圍有數公裏染成了灰色。)


    侵蝕範圍內的建築物有如變質的紙張風化,有時還違反物理法則改變為──泡粒狀或玻璃質狀的──形狀及材質。就像被刀子切下似的,在那條線的另一側完全化為異質空間。


    肉塊以不同於物理性侵蝕的另一種形式啃食著周圍。


    (世界正在「被破壞」……那裏麵究竟變成怎樣了?)


    「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以絕對性的力量為傲。


    至今為止,她順利地屠殺著十四惡魔。即使如此,她應該也不曾進入那種異樣空間。


    「惡魔造成的世界『破壞』,應該是這迴第一次確認的事態才對。要侵入那邊,就算是你也是自殺行為吧?」


    「確實,目前並沒有嚴重侵蝕範圍內變成怎樣的相關情報。然而敵人已經開始修複,不久也會再次開始收集痛苦吧。愈放著不管,被害者就愈會增加,形成對我方不利的局麵。」


    「可是!」


    「餘現在並沒有挨到『活祭品咒法』。光就實力而論,是我方占上風。現在不挑戰,要到何時才過去呢?而且,欸,迴想起來吧,棹人。」


    說到這裏時,伊莉莎白停止說話。她用銳利眼神射穿棹人。


    他不由得屏住唿吸,伊莉莎白用極認真的口吻繼續說:


    「這場戰鬥一旦結束,餘就注定要接受火刑,因此教會可以命令餘這隻母豬把生命放上天秤衡量。然而,他們也很難將其他人送進侵蝕範圍內吧。這個指示很隨便,餘也沒有怨言跟異議。不過餘打算贏,就隻是如此罷了。」


    她淡淡地如此宣言後,棹人握緊拳頭。


    「皇帝」也說過的事實重重壓在他身上。


    胸口忽然卷起糾葛漩渦,棹人不知該如何將它化為言語。


    (快逃這句話我說不出口,不能棄現在的王都不顧。)


    而且他也完全理解「拷問姬」的種種殘酷行徑,也實際見過刻劃在伊莉莎白故鄉的虐殺痕跡。對於罪行,本來就需要合乎比例的處罰。


    跟棹人本身也如此吼過的一樣,伊莉莎白應該替一切做個了斷,遵從自身誓言墜入地獄才對吧。


    然而,棹人如今卻在不一樣的地方做出結論。


    (哥多?德歐斯已經不存在了,聖騎士們也受到打擊。如果是在一切結束後……)


    他如此思考,之後就要看伊莉莎白肯不肯點頭同意了。然而,棹人也知道一件事。


    『餘會殘虐傲慢有如狼一般高歌生命,最後像母豬一般死去。』


    『────餘是這樣決定的。』


    沒錯,伊莉莎白?雷?法紐不會逃走。


    不論最後有怎樣的絕望跟痛苦等待著,她都打算負起人生的責任。


    替自己糟糕透頂的人生負起全責。


    伊莉莎白?雷?法紐應該會以「拷問姬」的身分負責。


    針對這個事實想了又想──思考到了最後──棹人抱住頭。


    (不行……究竟要怎麽做──)


    棹人閉上眼拚命思考著。繼續想了又想,不斷苦思後,他猛然睜大眼睛。


    然後,棹人被沸騰的腦袋引導,就這樣做出著實奇怪又滑稽的提議。


    「伊莉莎白。」


    「幹嘛?」


    「跟我去約會吧。」


    棹人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伊莉莎白那瞬間的表情。


    對方隻需露出表情就能罵自己:「你是笨蛋啊?」這可是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而且還很寶貴的經驗。


    ***


    「你是笨蛋啊?」


    「到頭來還是說出口了。」


    棹人有料想到自己會被拒絕。不過要問這句話有沒有刺傷自己,是有被刺傷沒錯。


    棹人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傷害,不由自主腳步踉蹌。在他前方,伊莉莎白無謂地玩著自己的黑色發梢,似乎也意外地亂了手腳。


    過了半晌,伊莉莎白抱怨般接著說:


    「呃,該怎麽說呢,餘不解其意。而且話說迴來,你可是有新娘的人,邀別人去約會,餘認為這樣真的不太好喔。」


    「這個啊……」


    「而且對象還是餘,餘認為這樣更是不太好喲。」


    「還有這個啊……」


    「啊,該不會是發燒了?你也挨了『王』的攻擊嗎?早點休息,別勉強自己喔,嗯?」


    「怎麽辦?伊莉莎白第一次溫柔地對我。」


    被體貼到如此地步果然很悲哀。


    棹人不由得仰望反方向。然而,他不能在這裏輕易投降。他勉強打起精神,再次訴說:


    「別管了,走吧。就算不是約會也罷,要說成是什麽都行。現在就去街上繞繞吧。」


    「這、這是決戰前說出的提議嗎?餘實在覺得你不正常啊……呃,你真的沒事嗎?」


    伊莉莎白從床上猛然起身,將白皙掌心貼住棹人的額頭。看樣子她似乎是在確認有沒有發燒。很難想像人造人(魔像)的身體會感冒,不過對她而言,這似乎是足以讓她不由得感到擔心的言行。


    那麽,要怎麽辦呢──棹人如此思考。


    (唉……的確,我也覺得自己不正常呢。)


    如今這座王都正被惡魔蹂躪。這正是連侍從兵潛藏在何處都不曉得的狀況。


    而且,據說伊莉莎白明天早上預定要前往死地。


    棹人的提議不管怎麽想都不是現在應該做的事情。


    同時,他也領悟到隻能趁現在做才行。


    「在你死後,我覺得自己會被異端審問,最後也會被宣告死刑。」


    棹人如此開口,就算是伊莉莎白也沉默了。


    「拷問姬」身受火刑的命運,也附加著棹人自身的殘酷未來。身為她的隨從,同時也是「皇帝」契約者的他,教會是不會饒赦的吧。


    「所以,我想趁現在看一看王都。」


    棹人接著如此說道。這個心願與他的本意不同,卻也是毫無虛假的訴求。


    畢竟前世的他是在令人感到氣悶的房間角落,被蒼蠅爬滿全身死去。


    他心中有著看一看廣闊世界的願望。


    伊莉莎白煩惱了數秒鍾。然而,她嘴巴開開闔闔後,深深歎了一口氣。


    「──明白了,餘就奉陪吧。」


    「嗯嗯,謝謝你。」


    棹人對的迴應點點頭後,伸出手。他像邀舞一般張開手掌。


    伊莉莎白雖然心不甘情不願,還是將手疊上去。


    棹人用仍是人類之姿的右手握住白皙手掌。


    然後,兩人將要走向夜晚的城鎮。


    ***


    「喝呀!」


    「居然這樣。」


    在棹人麵前,當鋪的門被猛力踹開。


    紅色裙襬翻飛,伊莉莎白衝下短階梯。在月光照耀的微暗之中,她輕輕躍起,然後雙腳並攏同時著地。


    伊莉莎白華麗地踹向石板鋪麵後,迴頭望向棹人。


    「如何,棹人!不愧是餘吧!你可以畏懼戰慓,渾身發抖地讚頌餘喔!」


    「是是是,很適合很適合。」


    棹人語氣有些平板地迴應這句話。


    伊莉莎白不滿地雙手扠腰。


    那副身軀被──遠比平常的束縛風洋裝正常的──紅色連身裙包覆。那是連喉嚨一帶都做了高領,有著高雅造形的單品。然而,她再次原地轉了一圈後,大膽省去布料的背部露出了美麗的肩胛骨。


    裙子的內側縫上大量花邊,有如薔薇花瓣輕飄飄地擴散。她停下腳步後,裙襬恢複成原狀。


    伊莉莎白將手掌按上胸口,不開心地訴說:


    「那個啊,不能用更熱情的口吻誇獎嗎!叫餘換衣服的可是你啊!」


    「哎,的確如此呢。」


    「哼哼,就隨便進一間當鋪搜刮到的東西來說,這衣服還挺高級的不是嗎!跟換衣服還是一副窮酸樣的你不同,既華美又豪奢吧!你不這樣想嗎,嗯?」


    裝飾著豐厚羽毛,當季流行的帽子歪掉了。伊莉莎白將它重新戴好後,挺起胸膛。


    棹人從頭到腳看完,發出沉吟,雙手環胸。


    「的確很合適。」


    「是吧?既然如此,還不更加用盡詞藻來誇獎餘!明明隻是隨從卻這麽囂張啊!」


    「呃……我之所以叫你換衣服,是因為我覺得穿著『拷問姬』的服裝晃來晃去,被別人撞見可能會很麻煩啊。」


    「唔,餘確實也這樣想喔,才會像這樣換衣服。」


    「不過冷靜想想,我們幹的事明明就是趁火打劫,這麽高調好嗎?」


    「少把人家叫成小偷喔!任性的家夥啊!」


    伊莉莎白發出貓一般的嘶叫聲如此怒道。雖然被伊莉莎白這樣罵,不過想不到她居然會選擇如此華麗的衣裳──由於不記得她有這種喜好──棹人感到有些意外。


    (嗯──在路上撞見聖騎士的話,要找什麽藉口呢?)


    他如此煩惱著。另一方麵,伊莉莎白對某事──恐怕是要不要拿出拷問器具的這件事──迷惘了一會兒後,冷哼一聲。她催促般用高跟鞋踩響石板鋪麵。


    「那麽,接下來你究竟打算幹嘛?」


    「嗯?」


    「不是『嗯?』吧,殺了你喔。」


    伊莉莎白按住額頭,深深吸氣然後吐出。


    再次用單手調好帽子的角度後,她噘起嘴唇。


    「雖然這是一個蠢得無可救藥的荒謬情況,不過既然餘說要奉陪,就已經


    做好覺悟了,好好地開心吧。雖然不曉得是不是什麽約會,不過餘會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喔!感激餘的慈悲吧……那麽,你想去什麽地方?」


    「呃,說到具體的地點,我沒什麽想法呢。」


    「說真的,你以為自己是誰啊,殺了你喔!」


    伊莉莎白理智斷線,發出貓一般的嘶叫聲。然而即使她這樣說,棹人也幾乎沒有關於王都的知識。就算是前世,他也等於沒有自由上街走動的經驗。


    這種人要想像自己想去的地方是有難度的。


    「呃,這個呀……」


    棹人率直地如實告知,伊莉莎白「唔唔唔」地皺起眉點點頭。


    不久,她喪氣地垂下雙肩。


    「哎,畢竟你有那種前世,所以餘姑且還是有好好地視情況斟酌從輕量刑喲。不過餘說啊……」


    「是的。」


    「都自己先主動開口找別人約什麽會了……連自稱『拷問姬』的餘都覺得這樣有點那個喔。」


    「你說得太有道哩,我無話可說。」


    「看你這副德性,沒多久也會被新娘甩掉吧。」


    「小雛不會做這種事。」


    「老實說,餘也這樣覺得。」


    「我娶到一個好老婆呢。」


    「餘深深覺得配你太可惜了。」


    「別這樣說。那麽……反過來說,伊莉莎白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想去的地方,唔。」


    伊莉莎白雙臂環胸發出沉吟聲。


    從帽子垂下來的羽飾「啪沙」一聲蓋到那張臉龐前方。她裝模作樣地將它揮向上方,然而羽毛再次掉下來礙事。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伊莉莎白跟羽毛格鬥了一會兒後,終於牢牢地抓住帽沿。


    「哎呀,煩人啊!」


    「竟然做出這種事!」


    她將帽子像飛盤一樣高高地扔到頭頂。帽子一邊轉圈一邊落下,而且剛好──該不會是計算好的吧──掉在棹人的頭上。


    他連忙拿起帽子,垂下來的羽飾遮在前方。


    伊莉莎白在羽毛另一邊咧嘴一笑。


    潔白牙齒發亮,她純真無邪地做出宣言。


    「好!那就去逛市集吧!」


    ***


    話雖如此,商業區已經被肉塊吞噬了。


    主要的市集沒辦法逛。隨便靠近肉塊附近的話,可能會落得直接進入最終決戰的下場。事情變成這樣就太蠢了。然而,伊莉莎白有雲,王都的真髓在其他地方,所以不會有問題。


    「因為一般市民去的市集跟吾等去過的『伯爵』領地的市集規模雖然不同,感覺卻很相似,所以欠缺新鮮感。這次機會難得,就由餘來帶你,讓你品嚐王都與異世界的妙處。」


    她自信十足地說道,大步橫越住宅區,朝遠離原市集所在地的方向前進。棹人老實地跟在她後方。


    不久後,兩人來到位於城牆邊特別寂寥的一角。


    棹人與伊莉莎白一同停下腳步,環視周圍。


    在眼前延伸的道路寬度莫名狹窄,連大路都有如巷子似的。其左右兩旁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排除裝飾性的冷硬箱型建築物。就算在夜裏,仍然能感覺到這個角落有多缺乏色彩。看樣子並排在這裏的建築物是故意蓋成寒酸的模樣,與之前的街景大異其趣。


    就在棹人因異樣氛圍而露出困惑表情之際,他察覺到了某個奇怪的事實。


    「欸,伊莉莎白。這裏的建築物沒有入口喔?要怎麽進出啊?」


    「唔,果然還無法自行找出來嗎?哎,就魔法師而言,你還是個大菜鳥,跟外行人相比也沒多少差別,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吧。」


    伊莉莎白若無其事地瞧不起人,站到某座建築物前方。


    用手指按住牆壁一角後,她釋出魔力。被黑與紅的漩渦推動,符合條件的那塊石頭發出聲響陷入內側。遠方響起各種機關運作互相結合的聲音。


    現場「嘰」的一聲發出沉重聲響後,牆壁開啟了。伊莉莎白得意地哼笑,進入內部。小看你了啊──棹人如此低喃後,從她身後追了過去。


    「唔!…………哇!」


    一踏入建築物,棹人就露出愕然表情。


    透過眼前的這個房間,他充分理解了「王都與異世界之妙」這句話語。


    「這真是令人吃驚,真棒呢。」


    「是吧?你可以感謝餘的選擇喔!」


    伊莉莎白挺起胸膛,棹人率真地不斷點頭同意這句話。


    室內牆壁發出七彩光芒,簡直像是進入巨大的旋螺貝裏頭。其材質莫名柔軟,以人類無法加工的形狀打著波浪。有一部分自然地突出至半空,被當成岩架裝飾著無數生物的骨骸。


    逐一掃視後,伊莉莎白在其中一件物品上停下目光。


    「幾乎所有物品都被店主帶著逃走了啊。不過,果然還是有東西放在裏麵。棹人你看這個。」


    「嗯?我看看。」


    伊莉莎白拿下掛在蜥蜴肋骨之間──看來骨頭是用來裝飾商品──的鎖煉。


    纖細銀圈環環相扣,前方連著放了花瓣的小瓶子。


    「隻有一瞬間啊,看仔細喔。」


    伊莉莎白如此說完,在棹人鼻頭拔掉小瓶子的瓶塞,混合花瓣的風吹上他的臉龐。在那瞬間,棹人確實感受到柔和香氣與空氣被太陽照耀的暖和感受。


    「這不是人造物啊……是春天的風嗎?」


    「正是如此喲!你還挺懂的嘛!正如你所言,這個小瓶子裏麵封入了春天的空氣。」


    「是喔,這個很有趣呢。」


    自然的暖意一下子就消失了。然而花瓣還是在卷動著小小的漩渦。


    棹人輕戳它。漩渦就像討厭手指似的左右搖動,咻啵一聲自行飛入瓶中。伊莉莎白重新栓緊瓶塞。


    「這是與魔法師隨從一起過來的送給貴族的伴手禮喔。與一般飾品相比雖然昂貴,不過由於它不實用,以魔道具而言是便宜貨就是了。所以店主離去時才會將它留在這邊吧。除此之外……嗯?這個忘了拿走啊。」


    「那個是?」


    「你拿看看嘍。」


    伊莉莎白從狼的頭蓋骨的嘴巴拔出藍色器皿。


    棹人從她手中接下那個東西。器皿不是用釉藥上色之物,而是素材本身就是以藍色的某物打造而成。它看起來雖像是從礦石中挖出來的東西,不過輕得出奇。


    有如用掌心裹住般將它拿在手上之際,棹人漸漸感受到熟悉的感覺。


    當時雖然不曉得,不過所謂的魔道具就是內側懷抱著饑渴與空虛之物。


    棹人透過野獸左臂將──器皿渴望著的魔力──注入其中。


    「──溢出吧)。」


    他如此低喃後,器皿中湧出水。相對的,內側則是被深深地削除一圈。看樣子這並不是可以使用無限次的物品。然而就短程旅行的隨身物品而論,這個就綽綽有餘了吧。


    喔喔──棹人發出佩服的歎息聲。


    「真方便啊,畢竟提水可是很辛苦的呢。」


    「這裏沒有弗拉德城堡裏的那種正式的魔道具就是了。特別是用來攻擊的物品,不是擅長黑魔法的人就很難做出來。不過嘛,也隻有王都能弄到這種程度的魔道具喔……還不隻如此喲。」


    從棹人手中接過器皿後,伊莉莎白將水一飲而盡。她「喀」一聲將空器皿重新嵌迴狼的下顎。


    伊莉莎白猛然轉身,紅色連身裙翻飛。


    棹人瞪著眼凝視曲線畢露的白皙背部。


    她隻將臉轉過來,有如喜歡惡作劇的貓笑了。


    「好好期待吧,這條『魔法師大


    街』上還有其他有趣的東西喔。」


    確實,正如伊莉莎白所宣言。


    每繞到一座她介紹的建築物,棹人就會大吃一驚。


    ***


    以魔道具店為始,兩人看了各式各樣的東西。


    以發條跟螺絲、彈簧跟齒輪、琥珀跟鐵打造而成的機械機關鳥群。


    裝在五顏六色的陶器中的種種治療藥跟解毒藥,或是強效藥物。


    被變形成一般來說絕無可能的各種寶石加工品。


    特別是在藥草店,他們花時間開始進行某項挑戰。


    「如何,棹人?好吃嗎?」


    「我、我有一種非常好吃的感覺,卻也覺得很難吃。」


    棹人咀嚼著三明治如此迴應。他正在吃將隨便切開的胚芽麵包中夾了熏雞胸肉,以及不明藍綠色膏狀物的食物。


    那是擅自侵入廚房,試著將貼在藥草店牆壁上寫著「你也可以從今天開始實行的藥草生活!」的食譜重現──因為伊莉莎白說她想做看看──的一道料理。然而開口提議的伊莉莎白卻拒絕試味道,所以先由棹人嚐試。


    結果就是這種實在很曖味的感想。


    伊莉莎白一副無法接受的模樣皺起眉心,發出沉吟。


    「好像很好吃卻又很難吃是怎麽一迴事?一點都搞不懂耶。」


    「靠我的笨舌頭很難解釋,你試吃一口就行了吧?」


    「唔,啊──」


    「來!」


    棹人遞出三明治後,伊莉莎白一副輸給好奇心的模樣從棹人手中咬了一口。意外大膽啊──棹人感到佩服。


    嚼了一陣子後,伊莉莎白著實喪氣地吞下嘴裏的東西。


    「……酸酸的又爽口,味道圓潤又濃厚,風味豐富。每一個特徵都不壞,不過全弄在一起合體卻成了大慘案。再加上麵包跟熏肉的乾燥口感,實在是令人失望又喪氣。」


    「你的食記果然厲害呢。」


    「唔,這是做法有誤吧?跟你的料理味道很像喔。」


    「我被不著痕跡地看扁了。」


    「總之這是難以理解的東西。不過妥善使用的話,或許有可能從這道料理中發現各種新味道。」


    伊莉莎白輕巧地坐上古老木製吧台的桌麵。她優雅地蹺腳,握住仍打開的瓶子。


    棹人也點頭同意這句話。


    「帶一瓶迴去給小雛的話,或許她能做出有趣的料理呢。」


    「唔,把這個也加進伴手禮吧。」


    「好喲。」


    關緊瓶蓋後,伊莉莎白將它放進──在途中的雜貨店擅自拿來的──結實的皮袋裏。那裏已經塞了封入春風的小瓶子、蝴蝶發條玩具以及茶葉,而且裏頭還加了倒入熱水就會劈哩啪啦出現爆裂輕響的乾燥果實。


    她彈響手指,從空中取出硬幣。伊莉莎白按照店裏的指示,將同樣的金額放到吧台上。


    「餘要用棹人的薪水支付喔。」


    「好喲。哎,反正存下來也沒特別的用途就是了。」


    在當鋪之後,兩人都會將拿走的物品費用放在店裏麵。錢幾乎都是從棹人的薪水中支付的。然而,裏麵也有伊莉莎白自掏腰包購買的東西。現在她也伸直背脊,從吊在吧台上方的櫃子裏拿新的瓶子。


    閱讀記錄在紙卷裏的說明後,她在棹人的硬幣旁邊排放了自己要付的費用。


    「唔,這個乾燥香菇就當成餘送的伴手禮。獨特的辛辣味似乎很適合用來炒菜,而且好像也可以期待它促進健康的效果呢。」


    「喂,那邊的好像很好吃,我也要選那邊。」


    「蠢材!小雛好感度已經達到最高數值的家夥,少說這種奢侈的話啊!不知道是成功還是失敗的物品全都交給你,我隻選看起來會中大獎的東西喔。」


    「我也想讓小雛開心。」


    「哈,對方可是小雛耶!隻要是你跟餘送的伴手禮,不管是什麽她都會開心吧。」


    「確實是這樣呢。」


    棹人想像小雛開心的模樣,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伊莉莎白也沉穩地點點頭。


    選完伴手禮後,他們平分吃光了三明治。


    棹人對無人的吧台低頭說了句「謝謝招待」。伊莉莎白果然覺得很難吃似的灌了一大口水。


    「嗚嗚,總覺得有點惡心呢。嗯?等一下。東西難吃也沒差的話,由你全部吃掉不就好了嗎?」


    「呃~~隻交給我不公平吧。」


    要公平啊──棹人點點頭。


    伊莉莎白輕輕踢了他的腰部後,走向外麵。


    雖然口中抱怨,棹人還是──跟平常一樣──追上那道背影。


    ***


    離開藥草店來到外麵,夜色已經加深,滿月的位置也改變了。然而這些變動跟棹人前來的異世界之物是否一樣,他無法做出判斷。


    (說不定月亮本身隻看起來很類似,其實是另一種東西啊。)


    不過月光確實比剛才更加清澄明亮。


    伊莉莎白全身沐浴在那片銀光下,喃喃說著:


    「走一會兒吧。」


    棹人他們無言地走路。離開「魔法師大街」後,他們迴到住宅區。


    棹人在平穩傾斜的道路上追著伊莉莎白的背影,順著路往上走。他不曉得她要去哪邊,然而周圍的光開始變得眼熟了。


    (這裏是……)


    不久後,棹人他們抵達拉?謬爾茲自殺的山丘。


    墓碑盈滿凝重的沉默,排列在微暗之中,冰冷石塊露出一副「白天的慘狀與我何幹」的表情。不隻如此,它們看起來甚至忘了自己下方隱藏著屍體的事實。


    大步而行後,伊莉莎白在開闊的草地上坐下。


    她毫不猶豫地從輕輕展開的裙襬下伸出白皙玉足,抱住雙膝。棹人也豎起單膝,與她並肩而坐。


    兩人俯視街道。


    在他們的視線前方,黑壓壓的肉塊就算在夜裏也蠢動著。


    不久,伊莉莎白開了口。


    「……滿足了嗎?」


    「嗯嗯,滿足了。」


    麵對簡單扼要的問句,棹人如此迴應。她無言地點點頭。


    涼爽的風輕撫兩人的臉頰。棹人從那裏麵聞到濃厚的腐臭味與鐵鏽味,然而他刻意不提及此事。


    相當靜謐的時間流逝而過。


    伊莉莎白俯視邪惡肉塊,以傻眼的語調囁語。


    「……那麽,在這種異常狀態下,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我想做的事已經做到了喔,送給小雛的伴手禮都收集好了。」


    「哈,你想在王都湊齊送給新娘的禮物嗎?隻是這樣啊,你這個真誠的家夥。」


    「為了把這些東西交給她,伊莉莎白也一起迴去吧。」


    她倏然閉上嘴巴,棹人探頭窺視她的側臉。就像在說自己察覺到此事似的,伊莉莎白浮現苦澀表情。即使如此,棹人仍毫不膽怯地接著說:


    「都買伴手禮了,不迴去是不行的吧。」


    伊莉莎白還是什麽都沒說,就在棹人打算繼續重複時。


    她輕輕吐出氣息,放鬆全身的力氣。伊莉莎白展開雙臂,整個人倒向後方。不久後,她低聲說出跟棹人的訴求毫不相關的事情。


    「你看,棹人。」


    「看什麽?」


    「星星是如此明亮──地上的慘劇簡直像在騙人似的。」


    伊莉莎白用作夢般──卻有點不像她──的口吻如此囁語,沒再繼續說下去。棹人推敲了一會兒這陣沉默的意義後,再次開口:


    「我有說這是約會啊……這樣聽起來很奇怪,不過我不想自己一個人,而是跟你一起逛


    王都。」


    「為何?」


    「因為我想看看你是怎樣的人。」


    「怎樣是指?」


    「我想確認麵對明天那場不知結果會如何的戰役,以及絕對會等在後麵的死亡,你會如何度過這一晚……然後,你主動選擇要送伴手禮給小雛。你說自己想確實讓她開心。」


    伊莉莎白的迴應中斷了。


    這次棹人沒看那張臉龐。他瞪視遠方的肉塊,接著說:


    「如果是打從心底接受死亡的人、放棄生存的人,不會做這種事吧?其實你也想要迴去吧?」


    「……欸,棹人。」


    這不是棹人預料之中的拒絕話語。溫柔聲音與衣物磨擦的聲響同時響起。


    伊莉莎白似乎撐起身軀,再次抱住雙膝。


    「你看看這邊。」


    棹人被如此唿喚後,反射性將臉轉向她。


    然後,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伊莉莎白將臉埋在自己抱住的雙膝,浮現沉穩笑容。


    簡直像是對口出任性之語的孩子露出的那種笑容。


    「你沒有殺害敵人以外的人,沒有殺害人民。你還沒有罪。無辜之人光是存在就得受罰是不公平的喔。這場戰役結束後,你就迴城堡,然後帶著小雛逃走吧。現在的你應該擁有能不被抓到的力量。」


    有一瞬間,棹人不懂她對自己說了什麽話。


    完全理解那番話的意義前,他就本能地開了口。


    「你在說什麽傻話!」


    「不過不準殺人,也不準傷害他人。」


    伊莉莎白忽然發出尖銳的聲音,表情一變,變得像是高傲的武人。她嚴厲地以「拷問姬」的身分向棹人發出命令。


    「這是你的主人『拷問姬』最後的命令。」


    「…………伊莉莎白。」


    「不要屈服於惡魔的誘惑。覺得快輸掉時,就自絕性命──傷害諸多事物,被世界憎恨,一直背負罪孽也是很沉重的命運。」


    這段話愈是到後半段就愈是柔和地潰散。


    伊莉莎白祈禱般閉上眼,用輕細的聲音繼續說:


    「……對你來說,這實在是不堪負荷喔。」


    伊莉莎白輕盈地搖曳黑發,抬起臉。她閉著眼睛,就這樣仰向天空。


    「星星很明亮,地上卻響起慘叫。」


    「那又怎麽樣?」


    「就是這樣。如今吾等雖然度過愉快的時光,不過至今為止發生過的事情,以及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都不會有所改變。」


    「為何要這樣……」


    「以人們的痛苦為喜悅,慘叫就是快樂。餘選擇了這種生存方式。既然掃光盤中佳肴,就應該把帳付清──容許這般行為會扭曲人世。餘自己也不容許此事發生。」


    伊莉莎白忽然睜開眼皮,棹人不由得啞口無言。


    那對紅眸裏沒有迷惘也沒有恐懼。也像是寶石的完美瞳眸,清澈到瘋狂的地步。


    「在拷問的最後用自身慘叫當作裝飾,墜入毫無救贖的地獄。直至此時,拷問者的生涯才算完結……在這座王都裏也已經備齊適合這個結局的舞台了。」


    「適合的……舞台?」


    棹人被那對眼瞳的美麗吞噬,如此反問。


    她深深點頭。伊莉莎白再次麵向肉塊後,開始述說:


    「王國騎士是王的所有物,聖騎士是教會的所有物。雖然教會專門對付惡魔,卻也得到允許可以擁有強力的武裝。因為在這個世界裏,教會的地位在王之上。」


    「……這樣啊。」


    「王即位時需要教會的許可。然而說到教會是否為完全獨立的組織,卻又不是這麽一迴事。教會與曆代之王的統治有著密切的關係,但教會的判斷也會受到國家時世的影響。如今國家處於動蕩不安的局麵,就算驅逐所有惡魔,人們也迴到王都裏,還是得花上漫長的歲月,經濟與流通才能完全恢複吧。」


    棹人點點頭。他明白這個世界一部分的支配結構,以及今後等待著人們的試練。


    伊莉莎白再次淡淡地說下去。


    「而且與惡魔的戰鬥是在民眾看不到的地方就這麽閉幕。無法實際感受到恐懼離去,人民就無法抹去不安,所以需要一個儀式通過這個階段。」


    棹人頓了一拍後,瞪大雙眼。


    雜亂無章的話總算連接起來了。他自然而然地理解她口中那句「適合的舞台」的含意。


    「該不會那是──」


    「為了讓人們團結,最有效的就是設定共同的敵人,讓他們擁有排除敵人的意誌。『拷問姬』殺得太多了,其火刑正適合用來當象徵。」


    伊莉莎白眺望肉塊,就像在注視自身的終結。


    她的美麗唇瓣浮現自嘲的微笑。


    「施行高壓政治之人會被殺掉,暴君會被吊死,虐殺者則是會被殘殺──這是為了人民啊。」


    事情就是這麽一迴事,伊莉莎白柔和地低喃。


    這樣是正確的。


    棹人用力握緊拳頭。他想大叫些什麽,但這股情感沒有化為語言。


    棹人用力閉上眼睛,重複思考以前想過的事。


    (有什麽地方錯了。)


    雖然不曉得是什麽地方錯了,不過這種事絕對很奇怪。他緊咬唇瓣,撂向哥多?德歐斯的話語也在耳朵深處如鞭炮般陸續炸裂。


    『如果你們很強──【拷問姬】打從最初就不會誕生不是嗎?』


    『說到【拷問姬】是善是惡嘛,她當然是惡。向被殘殺那一方的人們求助,要他們幫助殺害自己的人真的很荒謬。說到底這隻是被伊莉莎白召喚出來的【我】的任性,是【我】自己的事。』


    『我是在說幫助我的人既非英雄也不是神明,不是信仰也不是你們啊。』


    『而是【拷問姬】────────世上最邪惡的女人。』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這是為什麽?


    就在此時,棹人忽然察覺到一件事。


    在他內心深處,還是小孩的自己正在大吼。不論被踢、被燒,被揍、被拔牙齒都不會流下半滴淚水的少年正在大聲哭喊。


    就像隻有這件事絕不允許。


    他說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英雄。


    他說,為什麽要奪走她呢?


    他說,她幫助了我。


    從絕望告終的人生中救了我。


    他說,隻有她救了我!


    棹人張開嘴,然後又閉上。他打算說些什麽。


    猜想到伊莉莎白的意誌後,棹人試著跟年幼的自己講道理。然而,不論是反駁或大道理──甚是是任何一句話──都沒從他的口中說出。


    不久後,棹人輕輕握住哭個不停的自己的手。


    (我知道喔──嗯嗯,我知道啊。)


    瀨名棹人在異世界初次相信人,得到了家人。


    他終於得到了自己的人生。


    賜予此物的是誰呢?在兩個世界中唯一幫助自己的人是誰呢?


    (我的心情也一樣喔。)


    在這個瞬間,棹人靜靜地做出某個堅決又沉重的覺悟。


    為了自己的英雄,他下定了決心。


    棹人從滲血的唇瓣上輕輕鬆開牙齒。


    那張臉從至今為止充滿混亂與怒意的表情變得截然不同。


    伊莉莎白沒發現這件事。他朝著她的側臉繼續說著獨白似的話語。


    「隻有你,幫助了以前的我。」


    「……這是在說什麽?」


    「不是神明也不是英雄拯救了


    一昧受到折磨,像蟲子一般被殺掉,最後絕望而死的我。這種東西都去吃屎吧。」


    在對神明信仰很深的這個世界裏,棹人撂下著實大逆不道的話。


    他直率地、毫無迷惘地接著說:


    「從地獄中救出我的人,就隻有你,『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而已。」


    伊莉莎白瞪大眼睛。她真心沒料到會有人對自己說這種話吧。她罕見地露出打從心裏吃驚的表情,就這樣眨了幾下眼睛。然而,不久後伊莉莎白的唇瓣立刻浮現淡淡微笑,然後搖了搖頭。


    「……還以為你要說出什麽話呢,你是笨蛋嗎?別誇張了。那隻不過是偶然又一時興起的作為罷了,就算被你感恩,餘也隻會感到不愉快。」


    「不論是偶然還是一時興起都無所謂。欸,伊莉莎白,我說過吧?我會盡可能陪伴你,直到你踏上前往地獄的道路。」


    「嗯嗯,是有說過。怎樣了嗎?時候終於到了,就隻是這樣吧。」


    「那個時刻還沒來臨。」


    棹人斬釘截鐵地如此肯定,莫名有力的斷言讓伊莉莎白皺起眉心。棹人──以在結婚典禮上起誓般的真摯情感──開了口。


    「我絕對不會讓你死掉。」


    伊莉莎白臉龐一僵。她打算說些什麽,但棹人無視這個舉動並起身。他將裝了要給小雛的伴手禮的袋子塞給伊莉莎白。


    然後就這樣一口氣衝下山丘。


    「喂,等等,棹人!你在打什麽主意!」


    伊莉莎白大叫,不過棹人沒把製止的話聽進去就跑掉了。


    他要前往的地方唯有一處。


    就是關著「君主」的廣場。


    ***


    雖然再次被負責警戒四周邊緣的眾聖騎士瞪視,棹人仍抵達了廣場。


    他目不轉睛地觀察司祭們布下的結界。他瞪著結界猛瞧,推測它的強度。沒多久,他感到滿意,然後請別人領自己入內──在對方擺出臭臉的情況下──順利地通過結界。


    就這樣,棹人朝為了不讓民眾看到而臨時設置布幕圍住的一角前進。


    「君主」癱坐在──棹人以魔力製成──帶有荊棘的牢籠裏麵。聖騎士們對軟綿綿的姿態投以混了不安與厭惡的眼神,在旁邊監視。


    棹人被他們叫住前,彈響手指。


    牢籠上空同時卷起黑暗漩渦,編織出韌性十足的肌肉與光滑毛皮。棹人為了監視「君主」而事先悄悄留下來的異貌黑犬現身了。


    「皇帝」懶散地趴著,輕輕搖尾巴。


    『迴來得真遲啊,不肖之主。』


    「嗯嗯,我剛迴來。」


    聖騎士們因「皇帝」突然出現而感到吃驚,一起發出動搖的聲音。


    棹人無視他們,隻是對自己的野獸發出唿喚。


    「『皇帝』,果然得那樣做。要動手嘍。」


    『真是恣意妄為啊,你這個蠢男人。然而這樣很愉快,所以吾也不在意喔。不過你要取得鼠輩們的許可,吾不愛耳聞吵死人的叫聲,吵吵鬧鬧的也很不愉快。』


    「皇帝」從鼻子發出冷哼聲。棹人點點頭後,迴頭望向後方。正如他所料──或許是收到「皇帝」出現的報告──伊莎貝拉正從那邊拉起布幕現身。


    「瀨名棹人!就算是用來護衛好了,要設置惡魔也得事先經過許可才行!」


    「伊莎貝拉,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麵對叱責,棹人先下手為強朝她丟出話語。含有懇求意味的句子傳向這邊,伊莎貝拉誠摯地閉上嘴巴。棹人沒放過這個空檔,一口氣講了起來。


    「請你封鎖布幕,施放靜音魔法。特別是伊莉莎白,希望你別讓她靠近這裏。」


    「突然講這個幹嘛,你究竟打算做什麽?」


    「我的力量畢竟隻是臨陣磨槍得來的。與『王』跟『大君主』戰鬥前,我想盡可能提升魔力。不過那是會伴隨痛楚的行為,很有可能會被伊莉莎白阻止,拜托你了。」


    「被你主人禁止的行為,我無法允許。」


    「這隻是場麵話吧?你究竟在疑心什麽?反正『大王』跟我之間的戰鬥,你也有從用來監視的使魔那邊收到聯絡吧?如果要打算逃亡或是策反人類,我當時就會做了啊。我傷害自己的身軀,為了拯救伊莉莎白而行使魔法的事實,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


    「這……」


    「黑魔法渴求痛苦,對我而言這是必要之事。如果你要說自己有所懷疑,不管派幾個人監視都無所謂。如果我行跡可疑,就立刻動手製止。」


    「可是棹人──」


    「拉?謬爾茲已經死了。如果『拷問姬』失敗,你以為接下來會由誰來戰鬥?」


    最終兵器「牧羊人」自殺,對教會那一方來說是裸露而出的柔軟傷口。棹人毫不迷惘地朝那邊刺了下去,而且他還故意朝伊莎貝拉的良心狠狠鑽下去。


    「你認為誰要為了異端者與丟石子過來的人們犧牲呢?」


    「……這真的是為了與惡魔戰鬥的必要之舉嗎?」


    「是真的,我沒說謊。」


    「了解了……我自己也會加入監視的行列,應該會得到許可吧。不過要由哥多?德歐斯大人做最終的判斷。」


    『無妨──讓他放手去做。』


    沉穩的低沉聲音忽然響起,伊莎貝拉迴頭望向後方。


    棹人毫不膽怯地將視線望向聲音的主人。


    遮去麵容、身穿大紅色長袍的司祭恭敬地將寶珠運至這邊,哥多?德歐斯的幻影浮現在它上方。他打量般眯起眼睛,開口說:


    『隨從啊──我大致可以料到你的目的。不過如今在與惡魔的這一戰中,這樣做確實有利。我就準了吧。』


    「幫大忙了,這件事對你們來說也不吃虧。」


    『天曉得……不過,是啊,我就先告訴你一件事吧。』


    「什麽事?」


    『複製靈魂這種事,教會原本是不認可的。』


    出乎意料的話語讓棹人皺起眉心。棹人無法推敲哥多?德歐斯真正的意圖,因此開口催他說下去。


    「…………也就是說?」


    『按照預定,事態一旦平息,【哥多?德歐斯】的靈魂複製品,包括這個【我】在內都要全數銷毀。』


    棹人感到愕然。封著弗拉德魂魄的石子在他口袋裏輕輕搖動,就像在說這件事耐人尋味。棹人反芻自己知道的事實。


    (重現的靈魂隻不過是生者的劣化品,卻擁有確切的意誌。)


    破壞裝有複製靈魂的石頭,這種處置與處死人類幾乎相同。


    連同哥多?德歐斯的死狀──為了不被惡魔利用而自殺──在內,棹人理解了教會人士的覺悟。哥多?德歐斯也正朝自身之死行進。


    同時,棹人也思索了他講這些話的含意。


    (哥多?德歐斯這男人打從心底擔憂人民信奉神明,人格中卻也存在著利己的部分。)


    棹人實在不覺得他的目的就隻是為了讓自己理解教會這一方的覺悟與犧牲。


    (……你該不會……)


    棹人像要探尋想法般凝視哥多?德歐斯,他卻不把話說下去,甚至故意到露骨的地步。不久,棹人暫時壓下自己的推測開口說:


    「抱歉,成為犧牲者的不是隻有我們。」


    『無需道歉,隨從啊。不過就算是為了跟惡魔戰鬥,還是讓我看看你現在不惜避開伊莉莎白的耳目也要做的事吧。』


    「嗯嗯,你就看個過癮嘍。」


    棹人點頭同意。確認監視的聖騎士們都就位後,他再次走向「君主」的牢籠。軟綿綿的男人垂著頭,就這樣癱坐在鐵地板上。


    棹人彈響手指,低聲囁語。


    「──裂開吧)。」


    棹人自己的手臂瞬間噴出血,他先用蒼藍花瓣弄傷自己的身軀。


    突如其來的高調自殘行為讓一部分聖騎士發出動搖的聲音。


    棹人無視那些聲音,讓手指躍動操控自身之血。溢出的紅色在他腳邊與「君主」的牢籠下方描繪出某個魔法式。


    或許是讀取到它的意義了,伊莎貝拉發出僵硬聲音。


    「──你瘋了嗎?」


    那是──棹人記得這是第二次──會讓習有魔法之人嚇到目瞪口呆的駭人事物。


    是將對方的痛苦轉換至自身的術式。


    棹人那對眼眸中盈滿憐憫與毫無感情的冷靜,低喃道:


    「接下來我要對你進行拷問。雖然你已經沒救了,不過有一件事可以放心。」


    棹人高高揮起手臂。


    「皇帝」下流地扭曲嘴角發出嗤笑,「君主」緩緩歪過爛掉的臉。


    棹人宛如指揮家揮下手臂,然後做出宣言。


    「『我跟你一樣痛』。」


    「君主」的胴體深深地裂開了。


    同時,棹人的胸口也裂開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君主」因激烈疼痛而發出咆哮。


    不忍耳聞的聲音受到靜音魔法阻擋,沒有抵達布幕外麵就消失了。然而它強製性地飛進在內側的那些聖騎士的耳中。他們也一樣皺起了臉。


    棹人千刀萬剮著「君主」的體表。他被切下手臂,挖去眼球,內髒被扯出體外。即使如此,與惡魔融合變質的「君主」仍沒有死去。


    而且在魔法式的影響下,他的身軀強製性地漸漸複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君主」發出慘叫,發狂般弄響牢籠。


    棹人無視不成話語的懇求,不斷揮動手臂。


    「君主」的腸子在空中飛舞,臉頰被鑽洞,腿被切成四塊。


    在一連串的拷問中,正如棹人宣言的,他自身也不斷品嚐相同的痛苦。有時他會因為劇痛休克而死。不過每次隻要這樣,他就會讓自己複活。棹人覺得「很滿足」。


    (啊啊,果然比單純傷害自己有效率呢。)


    在棹人死亡又複活的期間,一度釋放而出的魔法仍繼續削刻著「君主」。全盤接收這些痛苦,遠比一邊調整一邊折磨脆弱的自己有效率。接收到的痛苦總量上升,「皇帝」與棹人的魔力量也隨之緩緩增加。


    眼前上演的這場過分淒慘的光景,讓某個聖騎士低喃:


    「…………瘋了。」


    棹人聽著這句話,選擇沉默。


    他不會反駁,也很清楚這樣很瘋狂。


    棹人在胸中懷抱著堅定的覺悟與決心,持續進行拷問。為自己而死的少年──諾耶──的幻影已經不曉得是第幾次朝他投出詢問般的眼神,然而他甚至沒迴頭望向這種眼神。恐怕再過一會兒就能伸手觸及棹人判斷是必須之物的力量。


    (再一下下,再一下下────)


    棹人拚命在杯子裏注入紅水,努力奮鬥讓水滿出杯子。


    不久後,天亮了。


    太陽升起的同時,棹人砍下了「君主」的頭。


    選擇吃光人類的道路,最後自身也被給予劇痛的惡魔總算得到解放。他倒在石板上,身軀可悲地痙攣著,從那兒大量溢出鮮血。


    比那還多出幾十倍的血液擴散在牢籠周圍。


    眾聖騎士默默無語。不知是因為恐懼或嫌惡使然,他們無言以對。


    在壓倒性的靜寂之中,棹人低聲囁語。


    「辛苦你了啊……『君主』。」


    他用滿是鮮血的手撩起自己的瀏海。


    血黏答答地沾到他的臉頰。


    在無法想像的痛苦中,連一次都沒發出叫聲的青年用被弄得又紅又濕的臉發出嗤笑。


    「來吧──要跟『王』還有『大君主』戰鬥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異世界拷問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綾裏惠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綾裏惠史並收藏異世界拷問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