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看起來如何停滯,時光都會以一定的速度流逝。


    戰鬥之後太陽西墜,夜晚終於造訪。王都變得淒慘無比的模樣也漸漸被低垂的夜幕遮掩。現在肉塊的膨脹──雖然很有可能隻是一時──也開始收斂。或許是察覺到可以當「補給材料」的居民減少了,它也停止了亂七八糟的攻擊。


    「……好漫長啊。」


    棹人在廣場一角如此自言自語。然而至今為止的事件,實際上卻是發生在短得可以說是異常的時間內。隻不過是沾滿鮮血的慘劇濃密地堆疊過頭──恐怕除了他以外的人也是如此──讓時間的感覺出現錯亂罷了。


    可以說事到如今,人們總算得到了可以靜下來好好思考事情的狀況。


    即使如此,戰鬥仍持續著。


    滴答──無數水滴敲擊石板鋪麵的聲音響起。棹人受聲音牽引,抬起臉龐。


    白光展開成圓筒狀圍住好幾個人,再化為大量水滴灑落的光景映入眼簾。


    光芒散去後,到剛才為止都存在著的人類身影消失了。教會毫不停歇地運行著移動陣。然而,也許是判斷今天之內不可能運送所有人,一部分的移動陣開始轉為從王都外麵搬入兵力與物資。


    教會的修女們立刻使用送來的穀物熬粥。排隊等待進入移動陣的人們──雖然有一時差點發生流血事件,卻還是克服這種恐慌──主動幫忙她們。


    負責運行移動陣的司祭們一邊對協助之人投以感謝的目光,一邊輪流花費魔力。他們的額頭浮現密密麻麻的濕黏汗水,負責防禦結界的人們消耗更加激烈。


    (戰鬥並不是隻有殺侍從兵呢。)


    然而,棹人無法幫忙做那些事。


    如今,他身上並不隻是寄宿著伊莉莎白的血液,還擁有自身龐大的魔力。不過那是與「皇帝」訂下契約,從痛苦中取得的事物,因此與司祭們的魔力──擁有優秀資質之人透過祈禱取得並貯存在體內的力量似乎也可以稱為靈力──水火不容。既然如此,就去幫忙煮飯分配食物好了,不過如此一來──為了不要嚇到別人──纏在獸臂上的布片又有可能會鬆開。


    (……嗯,這句話由自己來說也很奇怪,我還真是變成了很邪惡的存在啊。)


    就在棹人感慨良多如此思考時,溫暖的水氣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棹人連忙抬起臉龐。定睛一看,裝在破損器皿內,還放了一根木湯匙的蔬菜粥正在鼻尖搖晃著。教會的修女露出慈愛微笑,同時朝他遞出碗。


    「這是來自神的恩惠,請用吧。」


    「咦!那個,我不能吃。」


    「您在說什麽呀,不吃身體會撐不住喔。」


    年輕修女堅定地將碗用力推向這邊。


    不不不──棹人搖搖頭。「異端審問」與庫爾雷斯對異端者──既狂信又徹底──的種種侮蔑,在他的腦海裏不斷打轉。哥多?德歐斯對棹人他們的態度也很難說是友善。代表教會的人就是「這個樣子」。


    然而,這名修女究竟是怎麽了呢?


    棹人因意想不到的事態而心神大亂,視線也跟著遊移。


    (為何教會的相關人士要給我粥?有下毒?下了毒嗎?嗯?)


    就在此時,棹人察覺到一件事。


    裝在現有器皿內的魔法火焰照亮著廣場。不用擔心會延燒的火焰,用它的金光溫暖著人們。在這幅光景中,眾修女正來迴走動分發米粥。


    看樣子不隻是棹人,她們也有拿粥給無力自行過去取用的民眾。


    棹人茫然望著這幅光景。體貼眾人、誦唱祈禱詞的她們側臉流露出真正的──他生前不曾見過的──溫柔。就算麵對的是「皇帝」的契約者,也難以想像這個行為是惡意之舉。


    不過,不,正是因為如此,棹人的目光更加遊移不定。


    (連對待惡魔的契約者都這麽親切不會很不妙嗎?呃……該不會這個人不曉得吧?)


    棹人如此思考後,接受了這個想法,畢竟他現在正用黑布遮去左臂。因為衣著看似軍服,應該沒被誤認為民眾,卻還是很有可能被誤認為精疲力盡的魔法相關人士。


    (怎、怎麽辦?)


    事後知道棹人是「皇帝」契約者的話,修女或許會感到受傷。他如此苦惱著,卻不想讓她感到害怕。棹人不想浪費難能可貴的親切。


    結果棹人用右手接下器皿。


    「感激不盡,我開動了。」


    「我們才要謝謝您白天的辛勞。願神保佑您。」


    修女閉眼祈禱後再次微笑。她厚重的黑色修女頭巾翻飛,離開現場。棹人愣在原地,目送那道背影。


    她似乎知道他是誰,而且還拿粥過來。


    「……真是令人開心呢。」


    棹人點了好幾次頭後,用木匙撈起粥,送入嘴巴。隻有淡淡的鹹味擴散在舌頭上。然而過了一陣子,開始緩緩滲出穀物與蔬菜的甜味。


    因為生前的受虐經驗使然,棹人的味覺很遲鈍。隻要沒有加入洗潔劑或毒物,不管是什麽東西他都吃得下去。即使如此──雖然遠遠不及心愛的小雛親手做的料理──這碗粥感覺仍是十二分地美味。在空蕩蕩的胃裏,暖意漸漸滲透至每一個角落。


    直到此時,棹人才發現自己空著肚子。


    「就算與惡魔訂下契約,肚子還是會餓嗎?」


    棹人喃喃低語後,將粥一掃而空。雖然知道這樣做很沒規矩,他還是用木匙向下挖到最底部,不死心地狂撈穀物的顆粒。


    就在此時,棹人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看過類似的光景。


    像貓兒刮搔土鍋底部的身影輕飄飄地浮現在腦海中。


    (嗯……這麽一說,那家夥在幹嘛啊?)


    棹人起身,迅速環視四周。周圍沒有他尋找的身影。然而隻要一進入視野,應該就會發現她才對,所以她不可能有去領粥。


    棹人有些煩惱地邁開步伐,再次排到領粥行列的最後麵。


    不久後輪到他,他將空器皿交還邁入老年、看似女巫的修女,並且開口詢問:


    「那個,我認識的人還沒吃,可以再拿一碗嗎?」


    修女用鷹勾鼻發出冷哼,將銳利視線投向棹人的左臂。


    被灰色眼眸用刀子般的視線注視,他不由自主地端正姿勢。然而隔了凝重的沉默後,老婆婆微微搖頭,在新碗裏加了粥。


    看樣子對方似乎決定視而不見。


    「……謝謝。」


    棹人帶著雙重含意道謝後,離開現場。他手中拿著還在冒熱氣的暖和器皿,一邊環視廣場。然而,這裏果然沒有她的身影。


    「所以,伊莉莎白那家夥究竟到哪裏去了?」


    為了找尋「拷問姬」的豔麗身影,棹人再次遇開步伐。


    ***


    「──!好痛!」


    數十分鍾後,棹人以幾乎被眾聖騎士踢出去的形式通過廣場入口。


    門扉發出聲響,在他背後關上。這種把人踹出門的做法真的很完美。


    棹人以栽向前方的姿勢勉強站好,防止粥從右手的器皿中溢出。拭去因千鈞一發而流出的冷汗後,他迴頭望向後方。


    「我明白你們很不耐煩,但這樣也太粗魯了吧!」


    憤怒的聲音沒得到迴應,並肩而立的聖騎士們以凝重的沉默做出迴應。


    這些臭家夥──棹人咬緊牙根。然而關於自己被粗暴地趕出廣場一事,其實他也有一部分是可以理解的。


    自從發現伊莉莎白不見後,棹人就在廣場來迴走動找尋她。


    他在各個場所惹人嫌,探頭窺視每座帳篷,最後甚至還試著鑽到桌子底下。即使如此,還是沒有發現她。


    棹人使出最終手段,向圍在周遭邊緣的眾聖騎士尋求目擊情報,結果慘遭「她剛才擅自出去了,去把她帶迴來」然後被踢出門的下場。


    「明明討厭伊莉莎白卻叫我把她帶迴來。既然有自覺需要她這個戰力,再稍稍將她當成同伴對待也無妨吧?呃……不過,我也可以理解他們會生氣的心情就是了。」


    棹人嘀嘀咕咕地如此低喃,微微迴頭望向聖騎士們的身影。


    看穿纏繞在白銀鎧甲身影上的緊張感後,棹人用力吞下一口氣。


    如今,結界主要是由司祭們負責維持。聖騎士們平安地從不習慣的重責大任中得到解放。然而,他們仍是跟白天一樣圍住邊緣地帶,保持警戒的態勢。


    聖騎士們用魔力輔助司祭們,同時也必須擔任人肉盾牌,還帶著如果有侍從兵從四周侵襲就得首當其衝喪命的覺悟做著這些事。


    「拷問姬」硬是通過了這邊。


    而且到頭來連她的隨從都單手拿著粥,悠悠哉哉地晃到這邊。


    (……嗯,開始覺得沒被揍一頓就不錯了。)


    被如此對待也是沒辦法的事吧──棹人如此心想,吞下歎息。


    他再次將步伐邁向道路前方。


    棹人背對廣場──遠離發出低吼聲的肉塊──朝那個方向開始前進。


    ***


    棹人事前就從伊莉莎白那邊聽過,住在王都的大多數人──特別是沒住在商業區或工業區,而是在發展完善的住宅區擁有居所的人們──都很富裕。


    有如要證明這句話有多正確,美麗街景擴展在他的眼前。一排排的住家牆壁都裝飾著組合成不同色調的磚瓦。麵對街道的樹籬都修剪得很美麗,玄關前方延伸出白色的石階。


    對棹人來說,這裏的印象近似於以前在電視上瞄到的歐洲郊區的觀光地點。然而被花朵與色彩妝點的街景,如今也被吞沒至不祥的沉默中。


    到處都沒有人的身影。不過,幸好也沒有侍從兵的身影。


    據說眾聖騎士從暫時在廣場避難的人們當中選出有體力的人,再以精銳部隊護送他們脫離王都。當時他們恐怕是一舉掃除了在路上的侍從兵。


    (如此一來,就算單手拿著粥空不出手好像也沒關係呢。)


    棹人覺得不用擔心會打翻後,高興地快步前行。每次路過小巷子,他都會停下步伐探頭望向前方。然而,連一隻貓都沒找著。


    看樣子如今此地似乎隻有棹人在。


    如此理解後,壓倒性的沉默開始滲進耳朵。


    「…………如果是這裏就沒問題吧,畢竟發現伊莉莎白的話就沒辦法開口了啊。」


    他喃喃低語,暫時停下找人的步伐。


    略微煩惱半晌後,棹人判若兩人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低沉聲音。


    「『皇帝』。」


    『──在唿喚吾嗎,吾不肖的主人啊?』


    黑暗在他前方卷起漩渦,不久後絲般的纖細黑色漸漸描繪出有彈性的肌肉跟滑順的上等毛皮。跟民宅屋頂一樣高的──這隻野獸基本上雖然巨大,卻會隨著心情改變尺寸──黑犬實體化了。


    異形野獸雙眼炯炯燃燒地獄火焰,睥睨棹人。


    棹人毫不畏懼地迴望最頂級的獵犬──「皇帝」──開口問道:


    「我有事情想問你。」


    『悉聽尊便。』


    「皇帝」用著實很有隨從風範的態度迴答,棹人瞪視擺出惡劣態度的狗。


    「侍從兵發動奇襲時,你沒有伸出援手啊──這是為什麽?」


    當時如果是「皇帝」,應該可以穿梭在礙事的人群中,輕易獵殺侍從兵才對,然而他卻沒有現身。


    沉默一時降臨。不過「皇帝」立刻冷哼一聲,就像在說「是這種事啊」。


    『當然嘍。為了顯示吾之力而消滅其他惡魔,吾沒異議。然而,為何吾這位至高無上的「皇帝」必須為了人類去狩獵侍從兵這種貨色呢?這不是最頂級獵犬的職責。還是說你是為了壓扁螞蟻而刻意開炮的愚者呢?』


    咕噫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咕噫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皇帝」用極像人類的聲音發出嗤笑,棹人責備似的眯起眼睛。


    「我是你的契約者。照理說隻要我有那個意思,你就要出借力量吧?」


    『少自以為了不起喔,小鬼。你是吾之主,吾之觸媒,吾之道具,吾之肉。被飼養的可不是吾,還是說你想被咬殺呢?』


    「……原來如此啊。如果因此『不小心』咬殺契約者,你就會失去與人界的連係,再次早早迴歸。『皇帝』的評價會在人們之間變成笑柄吧,肯定不會再有人想召喚你。好啊,動手吧。這樣挺愉快的不是嗎?」


    所謂的惡魔,就是會在人類跪地求饒時毫不留情踐踏頭部,將它壓扁的生物。就是因為這樣,棹人本能性地理解害怕「皇帝」,擺出謙遜態度是愚不可及的行為。


    他刻意強勢地撂下話,同時現場「喀嚓」一聲響起沉重聲音。


    棹人的左下臂消失了。


    「────────咦?」


    石板鋪麵上嘩啦嘩啦地迸流大量鮮血。他之所以沒把裝粥的器皿弄掉,雖是因為右手手指受到衝擊而僵硬,卻也可說是奇跡般的偶然。


    在困惑的棹人麵前,「皇帝」吐出了「某物」。肉塊「咚」一聲發出沉重聲響掉落在血泊上。卷住的黑布鬆開,棹人茫然眺望著它。


    一半以上都獸化的人類手臂,看起來像是與自身毫不相幹的物體。


    (…………呃,那是我的左臂吧?)


    慢了半拍才正確掌握到狀況後,他立刻被激烈痛楚撕裂神經。


    「────────嗚!」


    棹人立刻吞下慘叫聲。就算到目前為止他也品嚐過數百次死亡的激烈痛楚,但麵對突如其來的痛楚,他仍然不是沒有任何感覺。


    棹人閉上眼睛,在腦海內不斷說話。


    (冷靜,冷靜,冷靜冷靜冷靜!這種程度算不了什麽。)


    棹人故意細心地品嚐,藉由習慣劇痛安撫它。


    數秒鍾後,他完全取迴了平靜。


    「皇帝」感到佩服似的微微扭曲嘴唇。


    『──哦!』


    棹人先蹲向路麵,將器皿放在地上。


    就某種意義而論很傻氣地先確保粥安全無虞後,他彈響手指。滴落的血液突然變成紅色花瓣,聚集在棹人的傷口迴歸體內。接著他拾起左臂,將它壓向截斷麵。裸露而出的血肉與骨頭互相接觸,壓扁變形。


    「──迴複)。」


    蒼藍花瓣與黑暗卷住亂七八糟的接著麵。有如長出數百條手臂,肉、骨以及衣服纖細詭異地延伸。它們互相纏繞在一起,然後融合。


    不久後,一切都恢複成原狀。


    棹人直勾勾地望著「皇帝」。


    「開心了沒,『皇帝』?急躁就是你的壞習慣。」


    『輕率地挑釁自己的猛獸也難說是好習慣就是了啊……唔,精神沒有屈服嗎?那副狂人般的行徑看來依舊健在。好吧,就看在這扭曲的分上,容許你這次的無禮吧……不過,不肖的主人啊,你要如何處置自身抱持的矛盾呢?』


    「皇帝」重重地趴坐在原地。他交疊前腳,然後將下顎放上去──總算擺出可以好好談話的姿勢──尋問棹人。


    麵對突如其來的問話,他歪頭露出困惑表情。從鼻子吐出帶有鐵鏽味的氣息後,「皇帝」在喉嚨深處發出嗤笑。


    『不曉得嗎,笨蛋?你是惡魔的契約者,是實現破壞世界之力的人。這種存在居然守護人類,因為被人類感激而感到心安,真是


    非常滑稽。滑稽至極,矛盾得無可救藥──給吾知恥吧,小鬼。』


    「……你有在看啊?」


    『一邊嘲笑一邊看啊,那是一場令人不悅又難看的秀喔。』


    「皇帝」再次發出瞧不起人的冷哼聲。這次他將確實有著血腥味的煙吹向棹人的臉。棹人拳頭緊握,垂下視線。的確,「皇帝」所言甚是。如果從立場與力量來考量,他的行動就算再矛盾也得有個限度才行。


    棹人陷入沉思,「皇帝」在他麵前繼續說:


    『總有一天,這個矛盾會化為木樁貫穿你的胸口吧。就像命中注定被火燒的那個女人一樣啊。』


    「伊莉莎白。」


    棹人隻對這個部分做出反應,遙想難以逃避的命運。


    克服這個困境後,伊莉莎白確定會被處以火刑。身為她的隨從,同時也是「皇帝」契約者的棹人雖然沒有傷害他人,卻也無法免於被處死。


    無論累積多少善行,事到如今「拷問姬」都不會被原諒。


    棹人微微緊咬唇瓣。「皇帝」看到他那副模樣,低聲笑了。


    『所謂的惡魔,就是在欲望與願望的盡頭伸出手,方能抵達的至高之力。請你務必不要搞錯喔,小鬼。忘記自己最大的願望,是戴著善人麵具的呆子才會做的事喔,【十七年來的痛苦累積】啊…………嗯?被看見也很麻煩呢,吾不喜歡老鼠的叫聲。』


    在最後留下這句話後,「皇帝」的輪廓開始崩潰。鋼鐵般的肌肉與上等毛皮柔軟地融化。他再次描繪出黑暗漩渦,在最後留下地獄火焰的殘光後消失了。


    (究竟是怎麽了?)


    棹人皺起眉心,猛然迴神抬起臉龐。定睛一看,一道扭曲的影子正從道路前方漸漸接近這裏。是侍從兵嗎?他擺出架勢。然而,影子的真麵目似乎是兩名聖騎士。


    看來是因為一人撐著另一人的肩膀,形狀看起來才會像怪物。


    兩人腳步踉蹌。


    (陪人民脫離此處的聖騎士之中,有人負傷先一步迴歸了嗎?)


    棹人如此推測後,準備向兩人搭話。


    「沒事──」


    「來,快走吧……我懂你的心情,不過我們不能一直在大本營外麵。不想被任何人看見的話,也不要再哭了。」


    「可惡……可惡可惡……啊啊啊啊啊,可惡可惡!」


    聽到這段對話後,棹人連忙閉上嘴巴。看樣子兩人似乎是暫時離開廣場的人,而且被撐住的那一人還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用手──看起來是沒搭在對方肩上的那隻手──不斷毆打自己的頭。不管怎麽看,他都呈現精神失常的狀態。


    (咦!啊!這個有點不妙呢。)


    棹人環視周遭後,飛身衝進開著沒關上──或許是因為居民慌張逃走──的門裏頭。他蹲到樹籬後麵,盡可能地縮小身軀。


    畢竟對「拷問姬」的隨從抱持反感的人很多。


    (因為不想被別人聽到哭泣聲啊。)


    透過樹籬的空隙,棹人小心翼翼地探頭望向街道。兩人好死不死,偏偏在幾乎是他眼前的位置停下腳步。為了不被發現,棹人更加屏住唿吸。


    另一名聖騎士沒察覺到他,阻止同伴自殘並如此低喃:


    「你就跟負傷者一起休養吧,至少在冷靜下來前待在救護所。」


    「少說傻話!這副模樣怎麽可以曝露在眾新人的麵前呢?他們本來就已經很不穩定了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惡,可惡……好慘喔……可惡,對不起,對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原諒我……我已經不行了……不行了啊。」


    瞬間精神恢複正常後,聖騎士更加激烈地哭了起來。


    他嗚咽著,絆到腳跌了一大跤。然而,錯亂的精神狀態卻沒有收斂。聖騎士一邊哭泣一邊往前爬,然後縮起身軀難看地嘔吐。


    會這樣也很正常──棹人如此心想。真的很正常。


    (……那個人會覺得內疚,是因為肉塊侵蝕地區的搜索行動結束了吧。)


    棹人如此推測。


    針對來不及逃跑的人民進行的搜索行動於傍晚時分「結束」了。


    然而,這個事態卻離「結束」這個字眼還遠得很。隻要找尋民宅的夾縫處,應該還能發現許多來不及逃走的居民吧。


    即使如此,搜索行動仍是中止了。


    其理由便是救助方的消耗實在過於激烈。


    棹人想著在──自己也有同行的──搜索行動中發生的事件。


    惡魔的犧牲者,大致上都會走上筆墨難以形容的末路。這是教會相關人士也都知道的事實,因此聖騎士們應該也事先做好了覺悟。然而,這座「王都」的「犧牲者」外貌變化展現出來的淒慘度遠遠超出以前例為基礎所做出的預測範圍。


    特別是富裕商人兒女舉行歌唱發表會的小劇場,那邊的狀況可說是慘烈無比。由教會出資──據說因此可以上演的曲目也很有限──建造而成的場所被莊嚴氛圍妝點,鮮豔光芒透過嵌在窗框的精致花窗玻璃投射在舞台上。排排站在那邊的少年少女被突破背後那道牆壁擠上來的肉塊吞噬下半身,每個人的大腦與內髒也被迫融合在一起。「人類形狀」遭瓦解後,生者們看起來就像是既冒瀆又駭人的東西。而且象徵性吊在巨蛋狀天花板上,流著血淚的聖女還在一旁默默看著他們。


    隻要被砍,孩子們就會用童稚聲音哭泣,有時則是唱著純真無邪又亂七八糟的歌曲。


    那是足以破壞騎士們的──特別是聖騎士的──理智,讓他們停下手的光景。


    最終,伊莉莎白屠殺了孩子們。


    隻有她,連一次都沒有從淒慘身影上麵移開目光。


    在那之後,眾年輕騎士之中就不斷有人陷入致命性的精神失常狀態。


    還沒被弄成同樣慘狀的居民或許就躲在某處發抖。然而,考量到今後有可能會麵臨到的嚴苛戰鬥,就不能繼續冒著消耗人才的風險。


    因此,搜索行動中止了。


    就算從棹人的角度來看,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判斷。


    即使如此,還是會有人像眼前這名聖騎士一樣產生罪惡感吧。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過,就算道歉也隻是徒然……如果是我,不管對方說什麽都絕對不會原諒的。)


    無論被如何謝罪,對於被舍棄的人們來說,那個選擇就是一切。他們肯定會跟前世的棹人一樣,或是比他還要強烈好幾倍地憎恨世界。


    棹人痛切地理解這個事實。然而,他也很明白不由得想道歉的那些人的心情。


    另一名聖騎士像要安慰似的觸碰正在嘔吐的同僚的背。


    「……嗯,那確實很慘啊。不曾看過那種程度的地獄。」


    「人類……人類……被弄成那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是冒瀆,冒瀆般的行為。聖女啊,神啊,為何不守護無辜的人民呢?這實在太慘了……而且為何,要吾等親手,用吾等之劍將他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聖騎士抱頭發出尖叫,不斷地用額頭撞向石板鋪麵。


    「吾等之劍應該不是為了做這種事而存在的。應該不是這樣應該不是這樣應該不是這樣不對不對啊啊啊啊,別看我,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呀啊啊啊啊啊!」


    「真是的,冷靜下來……我懂的,不過冷靜下來……別再這樣了。」


    壓住他的那個聖騎士肩膀也在發抖。


    棹人不由得想從樹籬後麵跳出來。為了對兩人說「你們並沒有錯」,他猛然雙膝用力。


    就在此時,另一


    人撫摸不斷大叫的同僚的背──雖然隔著鎧甲實在不覺得會有效果──一邊如此說道:


    「團長大人的判斷也不曉得是怎麽搞的──應該把與侍從兵戰鬥的事交給『拷問姬』才對吧。」


    (剛才────────────說了什麽?)


    棹人感到腦袋從內部迅速冷卻下來。因生前的受虐經驗使然,隻要負麵情感超過一定值,他的激烈情緒便會收斂。相對的,他會取迴冷靜,同時也得到理性。


    棹人在腦海中想像在小劇場時,伊莉莎白的臉龐。


    『──真可悲啊,餘來讓你們解脫。』


    她毫無慈悲、溫柔地給予致命一擊,隻有她沒有移開目光。


    隻有「拷問姬」直視所有慘狀。


    「吾等之劍不是為了這種事而存在的!隻要將它交給已經背負罪愆之人──」


    咕噫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咕噫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皇帝」的嗤笑聲在棹人的耳膜內側迴響。那道聲音像是含帶侮蔑之意的人聲。


    棹人感到左臂的獸毛倒豎。他晃動黑色長大衣的下襬,搖搖晃晃地起身。他用附加魔力的腳踹壞草坪,瞬間移動至門扉前方。


    同一時間,現場響起毆打的悶響。


    「──嗯?」


    棹人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他將半邊身軀藏在門柱後方,探頭窺視街道。


    那兒是一片出乎意料的光景。


    撂下話表示讓「拷問姬」去殺害侍從兵的聖騎士倒在石板鋪麵上。他流著鼻血,站在前方的是拳頭被手甲覆蓋,而且染得濕濕紅紅的銀發美女。


    讓人聯想到高貴利劍的女性──伊莎貝拉?威卡以低沉聲音囁語。


    「──你想說的就隻有這些嗎?」


    「……團、團長。」


    「吾等是教會之劍,聖女之刃,為人民而存在的盾牌。吾等不拯救受苦的無辜人民……不殺掉侍從兵……究竟要由誰擔下這份重任?」


    「這件事就由『拷問姬』……」


    「打算將應該由吾等拯救的人們交給其他人嗎!」


    伊莎貝拉向仍然倒在地上的聖騎士大吼。冰冷、有如火焰燃燒的激烈叱責聲響起。聖騎士「噫」的一聲短短倒抽一口涼氣,然後搖搖頭。然而,他仍繼續像是慘叫的訴求。


    「可是殺害民眾這種事……多麽可怕……吾等殺害人民……」


    「你是怎麽聽的啊!」


    伊莎貝拉揪住從聖騎士鎧甲中露出的上衣領口。她輕易舉起身體比自己長又壯碩的軀體。或許是至今為止的糾結全都溢出了,他流著鼻血的同時也開始流出淚水。


    伊莎貝拉正麵承受充滿激情的視線並大叫:


    「對樣貌出現改變的人民下手一事,諸位無需感到內疚!如果這其中有罪,背負起這份罪愆的人就是下令之人,也就是隻有我一人!應許之日來臨時,諸位會得到聖女的諒解而被引導至神明身邊。諸位下手的人們應該也會應允此事才對!」


    「團長……伊莎貝拉大人。」


    「挺起胸膛,不準再哭泣!如果有人說諸位有罪,就算那個人是諸位自己,我也絕不允許……還有,那邊的你。」


    「是、是的──!萬分抱歉,萬分抱歉!我、我!」


    額頭滲出血的聖騎士跳了起來。他趴在石板鋪麵上,發出尖銳聲音。俯視精神仍處於錯亂狀態下的他,伊莎貝拉下達嚴令。


    「去救護所休息。直到治療師下達許可之前,都絕對不準上戰場。你打算讓同伴曝露在危險之中嗎!」


    「了解,了解!會依照團長的指示去做!」


    「去吧──抱歉沒發現你狀況不佳。」


    聖騎士慌張地起身。雖然心神大亂,兩人仍是不斷謝罪──比起道歉,察覺到自己應為之事後──他們將左臂橫在胸前敬禮。


    伊莎貝拉同樣迴禮後點點頭。為了速速迴去,兩人開始踏上歸途。剛剛一直被撐著的聖騎士──雖然一邊哭泣──拚命動著自己的腳。


    在那之後,凝重的沉默被留在原地。


    細細吐出氣息後,伊莎貝拉仰望天空。不久,她喃喃低語:


    「不出來嗎?」


    「你有發現啊?」


    棹人感到吃驚,同時將腳步踏向街道。


    伊莎貝拉迴頭望向他。在淡淡月光照耀下,銀發滑順地搖曳。宛如寶石的藍與紫的雙眸映出棹人的身影。她臉上浮現雖沉穩卻感到有些無言的笑容。


    「畢竟你釋出了那種程度的殺氣嘛……真是耐人尋味。你看起來雖然像是慣戰沙場,卻簡直像外行人似的。我先為失禮之舉道歉吧。部下失禮了,主人被侮辱你一定很難受吧。」


    「與其說是主人,倒不如說作為一個朋友感覺很難受啊。」


    「朋友?」


    棹人如此說完,伊莎貝拉再次瞪大眼睛露出吃驚的表情。她用與伶俐美貌不相稱的稚氣表情歪了歪頭。


    看到那副模樣後,棹人不由得連珠炮般接下去。


    「那家夥啊,呃,那個,很常被誤會……不,『拷問姬』就是『拷問姬』,這一點沒有半點誤解就是了。不過,總之那家夥也有她不錯的地方,並不是一個惡魔般的女人。就算是現在,她也不害怕自身死亡地為人們而戰。」


    你明白吧──棹人如此做結論,用帶有期待的眼神望向伊莎貝拉。


    棹人隱約覺得如果是她就會把這番話聽進心裏。


    不久後,伊莎貝拉重新改觀似的緩緩點頭。


    「令人吃驚呢,你們的關係似乎比我料想的還好……白天那時也是,真是抱歉啊。雖然這樣說會像是在找藉口,不過我會那樣進言是有理由的。」


    「嗯?」


    「我弟弟被『拷問姬』殺了,所以我對你們的可信度存疑。」


    伊莎貝拉輕描淡寫地說出驚愕的事實。


    棹人瞪大眼睛。伊莎貝拉撩起銀色瀏海,蓋住美麗的蒼藍色左眼。她有如在述說往事似的造著句子。


    「就算是現在,隻要看到這邊的蒼藍眼眸,我就會想起弟弟的事……他的魔力沒我這麽強,所以被說要成為聖騎士是一件很難的事……然而,他是一個生存意誌跟正義感都很強的孩子喔。雖然我早已做好覺悟,卻沒想到在『串刺荒野』之後他就沒迴來了。」


    「──!」


    聽到她這一番話,棹人反射性想到某個惡魔。


    那是棹人剛被「拷問姬」召喚出來時發生的事。在居民被殘殺的村子裏,騎士──被鎖煉縛住四肢──發狂似的大吼:


    「伊莉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伊莉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道聲音不隻帶著痛苦,也包含純粹的怒意。


    他頭盔下方的眼瞳是清澄得令人心驚的──就跟伊莎貝拉同樣美麗──蒼藍色。與「騎士」訂下契約的人類還很年輕,好像本來就很高潔。


    伊莉莎白溫柔地朝他低喃:


    「是【串刺荒野】的幸存者嗎?那你一定很痛苦,而且充滿恨意吧。」


    (那個……該不會,那個……不,這怎麽可能。)


    「怎麽了?露出奇怪的表情。」


    伊莎貝拉疑惑地凝視棹人,皺起眉心。


    苦惱數秒鍾後,棹人咽下衝到嘴邊的話語。


    「……不,沒什麽。」


    (就算這個推測是事實,說出來隻會讓伊莎貝拉感到痛苦而已。)


    自己的弟弟或許跟惡魔訂下契約──她不會想聽這種事吧。


    棹人如此判斷後選擇沉默。伊莎貝拉雖然露出覺得奇怪的表情,還是繼續說


    :


    「……我聽說你是從異世界召喚過來的隨從,所以你或許不曉得。不過在『串刺荒野』之後的戰鬥中,王國騎士與聖騎士都悉數慘敗。另外,不隻是『拷問姬』,從弗拉德?雷?法紐與他率領的惡魔軍團手中守護人民的任務,騎士們也輸了。直到『拷問姬』反叛惡魔,一時的休戰造訪前,吾等都隻是單方麵被蹂躪的存在……為了維持最低限度的防衛線,戰鬥經驗豐富的人、有才能的人優先成了犧牲者。」


    「該不會……『所以』才這樣嗎?」


    「正是如此。因此,如今的騎士們之中有很多新兵,對精神上的打擊耐受性很弱。存活下來的老手大多也是在獸人、亞人純血區擔任邊境線警戒任務的人。自從第三次和平協定後,那邊就很太平……因此一旦目睹慘狀,精神也會跟著錯亂吧。」


    她用寂寞眼神如此斷言,棹人在腦海中描繪出這座王都的慘狀。


    這個場所是被血肉妝點的地獄,是殘酷至極的謝肉祭舉行地。沒跟惡魔對峙過的人很難承受這種事吧。然而,伊莎貝拉補充也存在著希望的話語。


    「不過隻要投入全軍,同時也接受司祭大人們的幫助,吾等如今就擁有足夠的力量鞏固王都。這次雖然被對方從內部進攻,不過就跟我向哥多?德歐斯大人進言的一樣,討伐惡魔這件事本身應該是做得到的。」


    「所以跟先前一樣,不需要『拷問姬』嘍?」


    「關於這句話,我要把它收迴──其實告訴你這件事才是這段對話的正題就是了──就算吾等能親手平息事態也一樣。正如你所言,『我想盡快拯救人民』。」


    這次換棹人眨眼了。


    伊莎貝拉帶著真摯得駭人的心意盯著他。


    「我就老實說吧,要我打從心底相信你們,就算是現在也很困難。不過你的那一句話,以及哥多?德歐斯死後『拷問姬』仍沒有反叛的事實就是一切吧。」


    「──!」


    (對喔……哥多?德歐斯的死還有這層意義嗎!)


    伊莎貝拉的這句話,讓棹人感受到像是被賞了一巴掌的衝擊。


    「拷問姬」被上了教會的枷鎖。不過隻要與惡魔締結契約,她就有可能解開它。按照事先的決定,此時哥多?德歐斯會用自己的生命與所有靈力做交換阻止她。然而,他死了。


    即使如此,「拷問姬」仍然沒有背叛人類。


    棹人拚命動腦,思考哥多?德歐斯死後所造成的情勢變化。


    就在此時。


    「請務必助吾等一臂之力。」


    伊莎貝拉的聲音將棹人迅速地拉迴現實。


    猛然迴神後,有如用月光撚合而成的銀發在棹人麵前發出柔順光輝。意識到這件事時,伊莎貝拉對他深深低下頭。在驚訝的棹人麵前,她靜靜地做出堅定的斷言。


    「一切都是為了人民。」


    (對惡魔謙遜是愚味至極的舉動。)


    棹人在腦海裏反芻這個事實。就像他這個契約者完全理解此事一樣,教會擁有豐富的惡魔資料,所以也知道這件事吧。滿是血腥的曆史,如實地告知對惡魔低下頭的愚者會有何種下場。


    不過,伊莎貝拉卻老實地向棹人低下頭。


    也就是說,她認為他是人類。


    迴過神時,棹人已經開了口。


    「我……我是棹人。瀨名棹人。」


    「瀨名棹人……你肯成為吾等的助力嗎?」


    「當然。你……團長……呃──」


    「叫伊莎貝拉也行,威卡也無妨就是了。」


    「那就伊莎貝拉。我們才是,還請助我們一臂之力。」


    棹人打算伸出右手,卻改變主意選擇野獸的左臂。他試探般刻意將那隻手伸向前方。伊莎貝拉毫無迷惘地用覆蓋著手甲的手握住與惡魔訂下契約的證明。


    獸毛與金屬互相接觸。兩人直勾勾地互相凝視,然後開口。


    「「一起跟惡魔戰鬥吧。」」


    同一時間,像是人類笑聲的聲音在棹人耳膜內側亂舞。


    低沉聲音有如要脅,像在嘲笑似的向他低喃。


    你是惡魔的契約者,是實現破壞世界之力的人。


    這種存在居然守護人類,因為被人類感激而感到心安。真是非常滑稽。


    滑稽至極,矛盾得無可救藥。


    ──給吾知恥吧,小鬼。


    即使如此,棹人仍繼續握著伊莎貝拉的手掌。


    就像隻要放開它,就會失去身而為人所擁有的某種事物。


    ***


    十多分鍾後,棹人手持盛著粥的器皿再次走在街道上。


    明明遭逢層層試練,不過幸運的是內容物並未灑出。


    用不著被兩名聖騎士踹飛,隻能說是運氣好。棹人收迴擺在路上的器皿時,伊莎貝拉還愕然地說:為何這種地方會有這東西?


    她早一步迴去了。伊莎貝拉說她聽聞「拷問姬」跟兩名聖騎士,還有棹人都各自離開廣場後,就考量到或許會發生爭執,才主動追了過來。


    意思是遇上棹人跟聖騎士時,她就已經達成目的了。


    「嗯,伊莉莎白跑去哪裏了啊?」


    被留在原處的棹人獨自在大道上徘徊。迴過神時,周圍的房屋已經不是民宅,而是開始變成小吃店或雜貨店以及旅館這一類的建築物,遠處可以看見南門附近的外牆。就算街景開始變成以服務旅人為主的模樣,也沒有發現伊莉莎白的身影。


    (果然不在這裏嗎……該不會已經迴去了吧,嗯?)


    就在此時,棹人停下腳步。


    美妙歌聲傳入耳中。


    溫柔的曲調是某個熟人的聲音所打造出的。


    棹人連忙尋找來源。定睛一看,以魚鱗瓦屋頂與氣派銅製招牌為特色,兼做酒吧的小餐廳木門開著。


    歌聲是從那邊傳來的。


    棹人慎重地爬上長年被酒醉客人用靴底磨削的──中央處凹陷的紅磚製──階梯。他小心翼翼地探頭望向店內,木製地板上排放著用舊的圓桌。


    伊莉莎白坐在其中一張桌子。


    她沐浴著從窗口照進室內的月光,一邊哼著歌。


    有時伊莉莎白還會像戲水的幼兒揮動她那雙罕見的美腿。不知為何,貓兒聚集在她四周。她輕撫朝她磨蹭的柔軟背部,並且茫然眺望虛空,不曉得是不是下意識地哼著歌。


    那張側臉看起來隱約有些寂寞,卻洋溢著清澈笑容。


    那是一幅用筆墨難以形容的美麗光景。


    望了她一會兒後,棹人小心翼翼地開口搭話:


    「你,喜歡貓嗎?」


    「嗚哇啊!」


    伊莉莎白發出傻氣的聲音,整個人也同時蹦了起來。在她身旁放輕鬆的貓兒一齊發出喵喵聲逃了開來。


    伊莉莎白迴頭望向棹人後,擺出怪異姿勢。


    「棹、棹人!你為何會在這裏!別嚇人啊!」


    發出哈氣聲的模樣簡直像豎起毛的貓。然而,奇形怪狀的戰鬥姿勢卻也像怪鳥。好像在哪裏看過啊──如此思考後,棹人點點頭。


    「噢,這姿勢跟『肉販』一樣呢!」


    「別將餘與他相提並論!這可是屈辱至極的事!」


    伊莉莎白勃然大怒。在棹人的腦海裏,想像出來的「肉販」正帶著抗議的情緒蹦蹦跳跳。實際上如果本尊在現場,應該正在大叫「真是失禮耶」。


    伊莉莎白重新坐上圓桌後蹺起二郎腿。她不悅地發出冷哼。


    「哈!餘不特別喜歡貓喔!隻是餘坐在這裏,然後它們擅自靠過來而已喲。」


    「也就是說,你是受到貓喜愛的人類。」


    「別有事沒事就用那種溫馨的語氣說話!」


    伊莉莎白再次像貓哈氣般大怒,似乎還能在她背後看見豎毛膨脹的尾巴。這樣下去自己會被迫坐上拷問椅吧──如此心想後,棹人閉上嘴巴。


    伊莉莎白氣了一會兒,覺得奇怪地微微歪頭。


    「嗯?餘再問一次,你為何會在這裏,棹人啊?所以你是閑人嘍?」


    「你才是呢,為何跑到外麵來啊,所以你很閑呀?」


    「哈,蠢材。因為在那種到處都是騎士的地方休息,可能會有人向餘要求決鬥。將跳蚤一隻隻捏死也很麻煩吧。」


    她聳聳肩。原來如此啊──棹人點點頭。


    既然哥多?德歐斯提出要求,再怎麽說都不會有人想暗中偷襲吧。不過就算事態危急,有人提出決鬥要求也不足為奇。與惡魔決戰前,也會有人想確認「拷問姬」真正的心意跟實力吧。


    棹人如此思考之際,伊莉莎白的好奇心轉移到其他事情上。


    將視線移至他拿在手中的器皿後,她再次歪頭。


    「嗯?那是什麽啊?」


    「啊,這個嗎?給你。」


    「唔唔唔唔?」


    「很好吃的。」


    「唔。」


    「吃吧。」


    「唔。」


    在謎樣的簡短對答後,伊莉莎白從棹人手中接過器皿。她用木匙撈起黏稠的淡黃色米粥後,用厭惡的視線望向他。相信我吧──棹人點點頭。


    雖然有些不安,伊莉莎白仍老實地張嘴吃了一口粥。她用複雜的表情動嘴咀嚼。不久後,伊莉莎白咕嚕一聲吞下,然後輕聲低喃:


    「『板棍』。」


    「為什麽?」


    居然會不由分說地喚出拷問器具,這點連棹人也料想不到。


    黑暗與紅色花瓣卷起漩渦,釘上大量釘子的木棒朝棹人下方揮落。棹人用可說是華麗也能稱為詭異的動作,滑溜地閃過毫不留情的一擊後,發出抗議的聲音。


    「喂──!別人明明辛辛苦苦拿粥過來耶,別用拷問迴報啊!」


    「因為,這個,好難吃。」


    「好難吃是怎樣啊!它很好吃耶!」


    「黏答答又黏唿唿到不行!這是在整人嗎!」


    「這怎麽可………………真的。」


    棹人一把將碗搶過來探頭望向裏麵後感到愕然。或許是使用的穀物的關係,完全冷掉的粥變成又黏又稠的塊狀物。他深深歎息,喪氣地垂下肩膀。


    看到他這副模樣後,伊莉莎白沉吟一聲,彈響手指。她消除了「板棍」。


    「看樣子似乎不是惡整啊……嗯?不過等一下,你離開廣場,該不會就隻是為了拿這個過來吧?」


    「就隻是這樣啊。」


    「蠢貨!連你都用這種無聊理由出來的話,會引來聖騎士的懷疑吧!隨從與主人一起離開現場,別人可能會疑心吾等有所圖謀啊!」


    「好痛!別踢我啦!沒事的,伊莎貝拉不是這種人啦!」


    「突然變要好是怎樣啊!」


    「剛才我們談了很多話!而、而且啊──」


    棹人一邊防禦伊莉莎白華麗的迴旋踢,一邊張開嘴巴。不過,就在他打算繼續說下去時,卻突然不好意思了起來。


    (這、這樣一想,我也覺得是個很無聊的理由呢。)


    不過,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


    他微微垂下臉,喃喃說出理由。


    「因為我覺得你的肚子也餓了啊……而且從修女那邊拿到飯,我也覺得很開心。」


    「隻是這樣嗎?」


    「隻是這樣。」


    隻是這樣有什麽錯──棹人終於豁出去了。他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


    伊莉莎白正打算破口大罵,卻又用手按住額頭,大大地垂下肩膀。


    唉~~~~~~~~~~~~~~~~~~~──她歎了一口最高層級的氣。


    「所以就特地拿粥過來給『拷問姬』啊……你還真是笨得很啊。」


    「有被瞧不起的感覺。」


    「就是瞧不起你啊,蠢材。」


    伊莉莎白冷哼一聲。重新坐上圓桌後,她輕輕擺動一隻腳。


    或許是察覺到騷動已經告一段落,貓兒們再次開始聚集在這四周。它們一邊喵喵叫一邊摩蹭她。


    伊莉莎白隨意撫摸粗糙毛皮,將手伸向圓桌邊緣。


    仔細一看──是從廚房拿出來的嗎──那兒擺放著葡萄酒、熏肉,還有橄欖樹的果實,以及起士跟麵包等等的食物。她用花瓣朝未開封的瓶口閃出一擊。


    芳醇香氣傳出的同時,紅色的酒咕嚕嚕地灑到地板上。


    「哎,算了。既然都來了,事到如今再說也沒用。打起精神喝一杯吧,棹人!」


    「居然要在這裏開酒宴啊,不會影響到明天的戰鬥嗎?」


    「如果是現在的你,就算醉了也能用魔力排毒吧。」


    「真的假的,魔力好猛啊。」


    「來,喝吧喝吧。」


    伊莉莎白將瓶口被切開的酒瓶扔向棹人。就算內容物華麗地灑出,他還是接了過來。伊莉莎白同樣抓住已經開封的酒瓶,然後也喝了一口。


    一隻黑貓抽動鼻子聞著灑在地上的酒,打算伸出舌頭舔。伊莉莎白見狀立刻跳下圓桌,溫柔地抓住貓的後頸。


    「喂,你不能喝喔。乖乖過來這裏吧。」


    貓被放上伊莉莎白的腿上後,喵的一聲叫了。棹人望著那副模樣問:


    「欸,這些貓是要怎麽辦啊?就毛皮來判斷,似乎不是家貓就是了……這裏也已經很危險了吧?」


    「哼,如果是傳送貓的移動陣,這種東西不管要多少餘都畫得出來啊。之後餘會一一將它們扔進去喔。隻要到其他城鎮,它們總會有辦法生存下來吧。」


    伊莉莎白這麽說著,輕搔黑貓的下顎。


    貓很開心地從喉嚨發出唿嚕聲。


    「畢竟惡魔的進攻本來就與這些家夥無關。」


    伊莉莎白叫棹人吃小菜,自己也喝下葡萄酒。棹人望著她吃東西的模樣時,忽然受到一股不祥的預感驅使。


    (伊莉莎白?雷?法紐離開這座王都後,會有機會再次用餐嗎?)


    他覺得酒突然變苦澀了。


    這是最後之戰。打倒三具惡魔後,就隻剩下一條路可走。


    「伊莉莎白。」


    「幹嘛?」


    「這裏的小菜是冷的,粥也變難吃了,不過啊……」


    「嗯。」


    「再次迴到小雛身邊後,我們來吃熱熱的美味飯菜吧。」


    棹人刻意如此說道。然而,沒有迴應。


    伊莉莎白依舊無語。棹人打算再次開口向她搭話,她卻猛然灌了一口酒,就像在拒絕這件事。


    喝下頗多葡萄酒後,她接著說出完全不相幹的話。


    「明天中午前預定要跟『牧羊人』會合,展開總攻擊。別大意了喔。」


    沒被告知的計畫讓棹人屏住唿吸。


    會話在此中斷,「拷問姬」不再說話。


    棹人隻是望著沉默的美麗側臉。就在此時,他忽然察覺一件事。


    (剛才的歌。)


    實際上棹人並不曾聽過那種歌。因為棹人有所察覺時,母親就已經不在了。即使如此,棹人仍不由得感到那個溫柔的聲音就是那種歌。


    (它一定就是──)


    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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