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天氣,正是春日間風開柳眼、鳥鳴花綻之時,空氣裏帶著些許暖意,那一縷縷清風也柔酥酥的撩人。皇後輕輕推開窗扉,庭院裏的景色一片生機盎然,隻是自己的雙目卻盲了似的,看不到一絲一毫春意。那個自出生就不順利,讓自己擔驚受怕近一年的孩子,幾經病痛折磨,最終還是早早的夭折了。


    “娘娘,保重身子啊。”文繡捧著黃玉瓷盅上來,放在榻上小幾掀開蓋子,還熱騰騰的冒著白色水汽,輕聲勸道:“五公主雖然去了,可娘娘也要愛惜自己身子,莫說奴婢等人日夜擔心,皇上也是整日放心不下,近日也消瘦了一圈呢。”


    皇後慢慢轉迴身來,看清楚文繡眼中的擔心和不安,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將湧上來的熱淚壓住。側首看見小幾上的湯盅,微笑說道:“看你那樣子,好似我會想不開一般,隻管放心罷。”


    “娘娘,奴婢隻是不明白。”文繡在猶豫間低下頭,似乎不敢看皇後的眼睛,小聲說道:“宸妃娘娘三番兩次過來,娘娘總是推病不見,若是不喜歡她,當初又何必接她進宮來?多會兒傳到皇上那裏,難免生出誤會來,還以為是娘娘不待見她。”


    皇後抬眸看過去,淡聲說道:“你太擔心,宸妃不是搬弄是非的人。”


    “是,她是貞靜的人。”文繡應了一句,卻歎息道:“從前娘娘去慕府小住,或是宸妃娘娘來咱們家,都是奴婢伺候娘娘,實在是太清楚她的性子了。”


    皇後反倒笑了,問道:“嗯,你又知道什麽?”


    “娘娘,請恕奴婢放肆。”文繡低身福了一福,“奴婢是沒什麽大見識,可是看個把人,還不至於會偏得太遠。宸妃娘娘自幼便就聰慧,雖說比娘娘小著好幾歲,可在言行上,卻一星半點也不輸於娘娘。平日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好似沒個脾氣,可是她真正的心思,娘娘自問可曾看得明白?”


    皇後倒想起兒時景象,閨閣女兒間總是笑語晏晏,描紅繡花、吟詩作對,那是何等的讓人懷念難忘?再想到今日的格局,心裏隻覺一陣悶窒的慌,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去感慨,輕聲歎道:“她原本就很難得,我比不過她。”


    “娘娘!”文繡的語氣有些著急,“娘娘可別忘了,當初豫國公家耗費人力,請遍天下文人雅士、畫工琴師,不就是為了讓她將來做皇後麽?再說,她又不是沒有----”到底是忌諱的字眼,頓了下旋即打住,“如今皇上禦駕過去,還得看她的意思,凡事總是千依百順著,隻怕不稱她的心。這後宮裏的妃子,除了她,還有誰敢當麵攆皇上走?將來她若是誕下皇子,難道娘娘一點也不擔心?娘娘……”


    “不怪她,你出去罷。”皇後的語氣不容商榷,緩緩轉過身去。


    自決定迎她進宮之時,就早已明白,她若是有心去爭寵奪權,恐怕最後輸的人多半將是自己。可是,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自己親手造成的麽?況且,皇帝心思篤定,縱使自己反對又有何用?她年輕色殊、背景深重,不論心思、脾性、手段,每一樣均可傲於人前,如此女子怎能教人不傾心?或許唯一能勝過她的,便是那賢惠大度的虛名,卻似一條看不見的無形繩索,緊緊捆了自己的一生。


    時光顛倒迴轉,迴到仁啟二十八年。端王在京城中鬱鬱不得誌,十分苦悶,遂借著生母淩妃生辰之由,領著人去外省采辦賀禮。當時端王已有兩位側妃----董氏和鄭氏,董氏誕育一子一女,鄭氏懷有身孕七月餘,端王妃身為正妃,兼之端王不在京中,少不得更要留心關照鄭氏一些。半月辛苦下來,加上還要料理王府上下人等,不免有些失神辛苦,府內醫官趕來請平安脈,才得知王妃已有身孕兩月餘。


    端王妃又驚又喜,其實早知經期遲了兩個月,隻因年少臉皮薄,央求著近身女官多忍耐一會,遲一些再讓人診脈。卻還是有些擔心,輕聲問道:“可是當真麽?千萬莫要弄錯了。”


    “王妃大喜,大喜!”醫官連連點頭,躬身賀喜。


    消息很快傳出去,董氏仗著自己進府的早,又有一兒一女傍身,原本很是驕傲。如今雖然不情願,但礙於名分,也隻得封好賀禮過來道喜。鄭氏早已身形臃腫,不過她素日為人很是恭謹,竟不顧侍女阻攔,也是晃晃悠悠趕了過來。董氏身著錦茜色八團起花對襟展衣,甚是華麗,裙上更是遍刺金枝紋樣,以絹掩麵笑道:“王妃大喜,此次必定是個小王爺。”她又側首看向鄭氏的腹部,“看妹妹的情形,再過兩個月就要生了。不過也好,給小王爺添一個姐姐,將來必定多疼他幾分。”


    眼看鄭氏臉色稍變,端王妃連忙圓場道:“如今孩子還在肚子裏,是男是女,也得等到生下來才知,此刻怎可斷言?難為你們辛苦一趟,等會一起用過晚飯再走。”


    董氏原就心存挑釁,如今見端王妃有身孕,自然更是忿忿,端王不在的半個月,王府裏總是風波不斷。端王妃有心彈壓幾句,卻又擔心自生氣,難免影響腹中胎兒,每日裏也懶得理會,隻盼著端王早些趕迴來。然而鄭氏卻是避不過,受了不少閑氣,每每獨自房中垂淚,端王妃隻好常去勸解一番。


    文繡氣得直跺腳,恨道:“小姐脾氣太好些,由她鬧得王府雞飛狗跳的,那樣不知禮數的人,還給她留什麽臉麵?隨便找個緣由,先關起來再說。”


    端王妃正在梳妝,因端王不在府中,自己又身懷有孕,裝束上隻是盡力清減,金釵珠環皆省。手上撚著一朵新折的香樟玉蘭,對著銅鏡比了比,簪在雲鬢側首抿好,方才說道:“董氏再不好,也是寅馨和寅瑞的親娘,王爺不在府中,我又怎好處置她?平白擔個不賢的名聲,待王爺迴來,隻怕也難理論的清,不如再等等。”


    “姐姐,在等誰呢?”隔著一掛翡翠珠簾,有透澈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仿佛也沾染了翡翠的綠色,帶著幾分碧瑩瑩的脆氣。


    端王妃聞聲轉迴身去,探目一看,簾外一名十四、五歲的娉婷少女,一襲明藍色對襟綃紗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紋綾波襇裙。正是自己的姨表妹,豫國公慕家的小女兒慕毓芫,猛然見到更是欣喜,含笑迎上去道:“你怎麽來了?事先也不說一聲,我好讓人去接你,王府的人沒為難你罷。”


    “他們敢麽?”慕毓芫還是未出閣的女兒裝扮,頂發攏起,梳成反綰垂雲髻,側鬢挑出兩縷細長發絲,輕柔服帖一路垂下。拉著端王妃的手往裏走,甚是隨意,揀了對放的兩把椅子坐下,淺聲笑道:“難得王爺不在府上,不然我還不便過來呢。”


    端王妃摒退跟前的人,問道:“無緣無故的,姨父怎麽肯放你出來?”


    “這個麽----,天機不可泄露。”慕毓芫側頭一笑,耳上一對艾葉形碧璽墜子,隨著她的笑聲輕微搖晃,映出流盼動人的剔透殊色。


    端王妃看著裙上鵝黃色攢珠流蘇,伸手撥弄了半日,珠子細密,用力轉了轉,手上便硌出一痕淺紅之色。略微沉思了一會,抬頭說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必定是王府上的笑話傳了出去,爹爹娘親不放心我,所以變著方兒讓你過來,好陪著我說話散散心。”


    “怎麽,就不能是我想見你?”慕毓芫隻是盈盈一笑,避而不答。


    “當真?讓我仔細瞧瞧。”端王妃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不願意再說下去,故作認真看了半日,笑道:“我可瞧得明白,你哪裏是想見我,分明是姨父成日逼的太緊,自己躲出來清閑罷了。”


    慕毓芫脆聲一笑,“不錯,不錯,你果然看得仔細。”


    二人幼時常住一起,比之親姐妹更加融洽,自端王妃出嫁後,已經有一年餘不曾見麵,今日相見自是分外高興。正好此時將近正午,端王妃吩咐下人做菜,都是一些彼此愛吃的菜式,又讓人取出珍藏的酒來。文繡立在旁邊伺候,斟酒笑道:“好久不見王妃這般高興,隻是如今不能多飲,表小姐你可別很勸才是。”


    “好姐姐,我知道了。”慕毓芫還用兒時稱唿,文繡也笑了笑,將桌麵上的菜細心布置一迴,遂領著侍女們悉數退出。


    端王妃笑道:“我不大有胃口,你自個兒多吃些。”


    “嗬,不怕我把王府吃窮麽?”慕毓芫打趣了一句,夾了兩筷子雪筍絲在碟中,卻突然放下筷子,起身說道:“縝表姐,你先坐著別動。”


    “要做什麽?”端王妃不明所以,見她含笑走過來蹲下,一臉頑心大起之色,將頭輕輕貼過來,竟是要聽一聽腹中胎兒響動。瞧她神色認真的樣子,不由笑道:“果然是出府沒人管你,這樣的淘氣,哪還有平日公侯小姐的模樣。”


    慕毓芫抬起頭來,一臉正色道:“我聽見的,他在叫我小姨呢。”


    “行了,行了。”端王妃也忍不住笑起來,扶著她起來,“雖說你來哄我開心,也不用這般賣命,連小姐的款兒也不要,好生坐迴去罷。”


    “縝表姐,你還是笑起來更好看……”慕毓芫一語未了,外麵卻傳來嘈雜聲音。方才二人想要清淨,因此隻在偏殿置了酒席桌子,此時自窗口看出去,原來是董氏領著一群人來,嘴裏赫赫蜇蜇,仿佛與文繡等人起了爭執。


    端王妃看在眼裏連連歎氣,對慕毓芫說道:“你今兒剛來,偏就撞見這般不成體統的事,我隻望彼此相安,怎奈她卻總是不肯消停。”


    慕毓芫卻笑道:“值什麽,待我出去一會。”


    端王妃阻之不及,隻見她穿過內殿,自台階翩然而下,摒退了文繡等人,含笑與董氏說了幾句,卻遠遠的聽不真切。過了片刻,董氏麵上怒氣稍平。慕毓芫倒像是有備而來,又讓人捧來一份東西,也不知說了什麽,讓董氏聽得連連含笑點頭。二人仿佛格外投緣,說說笑笑半日,董氏摘下一個黃玉鐲子來,親自套在慕毓芫手上,方才轉身領著人出去。


    “這般沉重,還怎麽戴在手上?”慕毓芫迴到偏殿,將黃玉鐲子隨手一撂,盛了一盞新燉的白鯗雪蹄湯,飲了一口笑道:“口幹舌燥,這湯喝著剛剛好。”


    端王妃問道:“到底什麽事?”


    “不過是些閑話。”慕毓芫又喝了小半盞,方才說道:“那董氏絮絮叨叨,說鄭氏不尊重她,將她新送去的玉瓶弄碎了。姐姐且想一想,這又算是什麽大事呢。她隻嚷著要姐姐處置人,不過是有意為難姐姐,多半那玉瓶早就壞掉,故意生事而已。”


    端王妃歎了一口氣,點頭道:“她素來就這樣,前兒非說我懷的是男胎,鄭氏懷的是女兒,當著麵讓人下不來。況且那麽一說,倒好像我有別樣心思似的。隻是,方才你與她說了什麽,倒讓她自個兒走了。”


    “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慕毓芫狡黠一笑,明眸中似有烏黑水光流動,閃出熠熠光芒,“也不是什麽真話,不過哄她罷了。”仿佛有些惋惜似的,又道:“倒是送給她的東西浪費,還是年前節下爹爹進宮,太後親自賞賜下來的呢。”


    端王妃卻是搖頭,笑著歎道:“宮中賞賜的東西,你們家還得的少麽?金的、銀的、玉的,再珍貴的東西,到我們慕府四小姐麵前,也難算得上稀罕物事。單說你那房裏的那些擺設,可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比起我如今的寢閣,也不知要好出多少倍呢。”


    慕毓芫眉眼盈笑,問道:“你喜歡哪樣?都給你送來。”


    “嗬,我可要不起。”端王妃想起往常的一些流言,含笑說道:“你可是太後親定的孫媳,那些東西都是有名目的,別人又豈敢……”


    慕毓芫把臉紅了紅,雪白瑩潤的膚色透出粉色,佯作生氣道:“我替你解了圍,反倒被你取笑,便不陪你,還是迴府去的好。”


    景帝珍愛皇五子旻曄,舉國皆知,兼之皇五子又是皇後嫡出,而皇後與太後更是同出一門,其儲君之意不言而喻。豫國公慕家乃是當朝重臣,近些年來,太後更是拉攏親近的厲害,因此外間傳言,未來太子妃必定非慕家女兒莫屬。而豫國公府上,素來好養天下四方才俊,時常為其女講學、搜藝,似照一代皇後準則培養,因此那些流言便越傳越厲害,竟漸漸變成了定論。


    自那日之後,董氏突然安靜下來。而端王收到書信,不日就要趕迴京畿,故而慕毓芫不便多留,小住幾日便告辭迴去。端王得知王妃有了身孕,一路趕得甚急,進府連衣衫也沒來得及換,掀簾大聲說道:“佩縝,佩縝我迴來了。”


    端王妃自是欣喜,輕聲說道:“旻暘,我有你的孩子……”


    端王好似孩童一般欣喜,將端王妃打橫抱起來,非要她親自再說一次,二人在屋裏笑鬧著,侍女們趕緊退了出去。端王抱著王妃轉了幾圈,方才停下來道:“佩縝,早知道有這等喜事,我斷然不會出去,近日讓你辛苦了罷。”


    端王妃輕輕掙脫下來,扶著桌沿在椅子上坐下,稍微定了定心,溫柔笑道:“倒不辛苦,你走反倒更好呢。”


    “什麽?”端王沒大聽明白,詫異問道。


    端王妃掩麵輕笑,忙解釋道:“你走了以後,慕家小表妹怕我寂寞,特意趕來住了幾日。我們兩個人,每天同吃同睡在一起,又能說說舊事,我還真舍不得她走呢。”


    “不錯……她是你的表妹。”端王沒頭沒腦這麽一句,輪到端王妃滿心不解,隻見他眸中閃過一絲惋惜,卻是讓人看不懂。很快他又笑了,已和尋常無二,“我千裏迢迢趕迴來,你卻說這樣的話,早知就多逗留一會,倒是成全你們。”


    “生氣了麽?”端王妃有些迷惑,左右尋思也是不解,側首瞅著端王的神色,仿佛方才隻是自己的錯覺,於是玩笑說道:“難不成,你還吃我們姐妹的醋?”


    “嗯,正是。”端王淡淡一笑,略過不提。


    ----時光兜兜轉轉,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原來自那時起,他的心就不在自己這兒,皇後默默想到此處,心裏不由更痛一些。忽而又想起文繡的話,意思再清楚不過,連她也看出宸妃在皇帝心裏的份量,所以才會那般惶急擔心。可是歸根結底,這一切卻不是她所願意的,若真有紛爭之日,恐怕要怪的人也應該是自己。


    “佩縝……”


    明帝的聲音自外傳來,皇後不由稍稍吃驚,情知臉上淚痕猶在,趕忙拿起手上絹子拭了拭,勉強微笑迎上去道:“皇上,今兒早朝這麽快?方才不曾聽見聲音,皇上稍等一會,臣妾去叫人上新茶來。”


    明帝執住她的手,憐惜道:“多愛惜自己,別再為寅柃哭了。”


    “是。”皇後溫柔的答,其實那一刻卻想說不是,自己不是在哭寅柃,自己的心思不是他所看到的,縱使相敬如賓,也總覺得少了一層什麽。


    明帝眉目間略帶倦色,自己懶洋洋坐下,將頭輕貼在皇後的胸前,合目環住她的腰身道:“你是朕的皇後,凡事有你還能分擔一些。不似她們整日讓朕煩心,整天哀聲歎氣的,變著方兒挑剔別人不是,哪有點妃子模樣?”


    ----皇帝口中的別人,自然是指宸妃了。


    皇後想要勸慰幾句,心底卻是悲涼,想好的話也說不出口,原來“賢惠”二字,竟是這般讓人生受煎熬。那苦澀仿佛是自頭頂潑下,一直在全身蔓延開來,從裏到外,每一寸肌膚都是苦得發痛。在那一刻,皇後忍不住悵然想開,若是有可能的話,自己寧願拋棄這母儀天下的虛名。隻做一個讓皇帝真心憐愛的妃子,比如像宸妃那樣,能夠時時處處牽動皇帝的心。哪怕隻有短短的一刻,也是好的……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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