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窗木外,月光皎潔。


    林月娉獨自倚在窗前,靜靜的梳著長發,手勢輕柔,神情專注,仿佛這世上本來就隻有梳頭一事。屋裏的檀香氤氳縈繞,一絲一縷的飄散開來,月白得素衣越發顯得朦朧疏離,那青絲卻分外清晰濃黑了。


    如此過了許久,身後的丫頭終究忍不住走上前去。剛要說話,林月娉卻放下桃木梳,淡淡說道:“夜深了,鋪床罷。”一麵起身看了看窗外的月色,果然清冷,如瀉玉般灑的滿院子都是,月色也知人意。


    端起小幾上的桂花糖蒸酥酪,奶白色的熱氣中透著一絲絲甜意。從前總不愛吃甜膩之物,或許是心裏有糖,而今一碗酥酪喝完,卻仍然還是苦。


    林月娉心裏歎息了一聲,都怨自己大意了,不曾想。


    原本是給舅舅拜壽,卻偏那麽巧,女眷中的汾陽王妃說想見見家中姐妹,扭不過表姐表妹拉扯,便一同去了。挨次見過,汾陽王妃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訝異,問道:“這也是你們家的小姐?”舅母忙上前答道:“這是內閣林大學士的獨生女兒,閨名喚作月娉,今日來給她舅舅拜壽的。”


    汾陽王妃點了點頭,笑道:“林大學士不隻會做文章,還更會養女兒,竟然有些皇貴妃娘娘的品格!”母親忙陪笑道:“皇貴妃娘娘貴格神儀,小女怎敢相比?”汾陽王妃含笑不語,轉頭對眾人說道:“今年選秀怕是要出眾了。”眾女眷都稱讚了一番。


    下午,舅母便來捎口信,說是已經把名字報上去了。母親爭辯道:“月兒一向生的單薄,家中又無兄長,怎麽能去那深不見人的地方?”


    舅母眉眼頗有不快,冷冷笑道:“誰叫你們會**女兒,水蔥似的,又象了皇貴妃娘娘的品格?她舅舅也知道你們舍不得,隻是如今汾陽王妃諸位誥命夫人都見過了,莫非這幾日又恰恰病了不成?”


    “可是……”


    “沒養得兒子,養出水靈的女兒也是好的。他日若是做了主子娘娘,你們怕是謝我還來不及,我們也好跟著沾帶些光彩。”又是一番冷嘲熱諷,舅母悠悠道:“家中還有事情,還是改日再過來。”


    母親走進裏間,滿是憐愛看著自己,歎道:“也罷,終究你舅母也不喜歡你。”自己隻是握住母親的手,淡淡笑道:“母親何必多慮?入選的秀女哪個不是美人,也未必就輪得到我。”


    但願,但願如此。


    中秋佳節,一路桂花開得正濃。


    林月娉應景坐了一坐,便悄悄繞過屏風走了出來。穿過垂花門,迎麵站立著一個寶藍色的身影,正是三表哥周季筠。林月娉便要折身往迴走,周季筠急步擋住去路,問道:“表妹,怎麽我成了老虎?”又忍不住滿心歡喜,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道:“我偷偷從筵席上跑了出來找你。你瞧,這是什麽?”卻是上月廟會上看中的一枚戒指,也不是什麽稀罕物事,隻是當時被人買走了。


    “拿迴去,我不缺這個。”林月娉神色淡淡,遞還迴去。


    “怎麽了?”周季筠眼裏陡然閃過一絲失落,小聲道:“費了好一番周折,特意尋了來,原以為你上了心。”


    本來還好,一聽“上了心”三個字,林月娉心裏突然煩亂起來,又要往迴走,周季筠忙抱住她的雙肩,焦急的問道:“但凡我哪裏不好,你倒是說。”


    “你很好,是我不好。”隻說得這幾個字,林月娉便哽咽住。


    見她眼裏竟是蓄滿了淚,周季筠不由有些慌神,急道:“左右不過天塌下來,也還有我呢。便是我母親非要我娶張家小姐,也不是我的意思,等我再去求父親,定能說的通的,你再忍耐些時日便好了。我的心,你還不知道麽?”


    “今年選秀,有我。”林月娉輕輕閉上了眼睛,一顆淚珠滑下。


    “上次不是報病了便躲開了麽?隻要過了這次,也就過了選秀年紀了。”


    “名字已經報上去了。”


    “不可能!你爹爹最是疼你,他怎麽舍得?”


    “是舅母說的!”


    周季筠一怔,竟似被焦雷擊了頭頂,一時半句也說不出來。愣了半響,方才恨恨說道:“為何偏偏生在公侯家?!”再一看,林月娉已然走遠,想要追上去,卻怎奈腳似灌了鉛,半步也挪不開。


    延僖十二年三月十七,曆書上說,大吉!


    林月娉跟著眾多待選秀女一起進了宮,按照教引嬤嬤的分派各自安歇下來。都是年幼嬌憨的女子,到了住處很快就說笑起來,如此一來,屋子裏便熱鬧不堪。林月娉既不想聯絡姐妹情誼,也不想討論脂粉顏色,一心盼著落選,遂獨自走了出去。


    廊下幾樹桂花亦開得香,忍不住讓她想起家中的庭院,正在桂花樹下出神,卻見迎麵走來幾個宮裝女子。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穿的十分體麵,正是這次選秀專門教導她們禮儀的秋茹姑姑,廊子上的宮女們趕忙都上去請安。


    秋茹笑著道:“都起來吧,我不過是路過。”挨個打量了一番,看到林月娉時神色一怔,問道:“你是林大學士的女兒?”林月娉心裏雖然疑惑,卻不敢多問,趕忙答:“是。”秋茹仔細端詳了會,仿佛想說什麽卻隻是笑了笑,轉身領著人走了。


    半個月在皇宮的日子,一日一日都是那麽難挨,每日除了學習繁瑣的宮廷禮節,便是壓抑的謹言慎行。然而日子過了幾天,似乎也就快了。終於到了殿選的時候,林月娉倒沒有別的秀女那般緊張,心裏全是將要歸家的喜悅。


    眾秀女都精心打扮了一番,林月娉仍是日常打扮,既不華麗也不刻意清素,隻求不顯眼便是。時辰一到,眾秀女便跟著教引姑姑來到儀和殿等候。


    大殿四周泛著略帶寒意的淡青色,殿中數根幾人抱的朱紅大柱子,直至大殿房梁,四周掛著明黃的綢緞,周圍全是麵無表情各司其位的太監宮女,整個大殿空蕩而肅穆。秀女們皆不敢出聲,隻是互相檢查脂粉釵鬟是否周全。


    林月娉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秀女,有好幾個姿色出眾的,或嫻靜,或甜美,或清麗,那麽自己,也算不上什麽美人了罷。心裏安慰自己道:是的,定是這樣。


    過了一會,隻聽一個尖銳的聲音唱道:“皇上駕到!”


    眾秀女趕忙齊刷刷跪了下去,旁邊一名秀女手有發抖,緊緊地捏著自己的衣裙。隱約聞得上麵有女子輕聲說話,想必是同來看選秀的各宮妃嬪,隻是誰也不敢抬頭看個究竟。


    “免!”太監又唱道,眾秀女這才起身,仍是不敢抬頭。


    接著便是司儀太監按名唱諾,唱到名的秀女便上前請安並抬頭讓皇上審視,這都是先前嬤嬤教導過了的。


    “…… ……”


    “…… ……”


    “內閣大學士之女林月娉,年十七。”


    林月娉盈盈上前,垂首一福,柔聲道:“臣女拜見皇上!”


    上麵竟然默了許久,過了半響,一個太監的聲音賀喜道:“恭喜皇上。”又高聲對下麵宣唱:“留名!”


    林月娉心中一震,留名?!!隻覺得這兩個字宛如兩塊巨石一般壓了下來,胸口便喘不過氣來,眉目間一陣陣眩暈。這份別人求不來的殊榮,自己卻如何承受得起?心下雖然一片茫然,卻仍又福了一福,用力站穩退後歸列。


    太監再唱了什麽,誰去誰留,林月娉再也聽不見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身邊的秀女拉她道:“迴去了。”抬頭一看,上麵已然空無一人。


    走出大殿,林月娉伸手扶住柱子,像極了幼年病重虛脫的感覺,覺得身子越發沉重。旁邊一個秀女上前問道:“姐姐身體不舒服麽?”林月娉心中空白,仿若未曾聽見。又一個秀女冷冷道:“剛入選就擺譜,還不定做不做的了主子呢?”幾個秀女嘰嘰喳喳,見她始終不理睬也沒了興致,便也散開了。


    主子?!!


    林月娉心裏長歎一聲,這帝王家所謂的主子真有那麽值得去做?看著朱紅的宮門,綿延不盡的高牆,知道自己再無可能走得出去了。一顆心碎了又碎,早已不知碎成多少片,每一片上頭都是無奈,都是恨!


    直到後來見了皇貴妃,林月娉才知道二人長得並不像,皇貴妃骨子裏透著一種金石之質,後宮中諸多女子並無一人像她。或許是因為二人都偏愛淡雅的裝束,或許偶爾凝思時眼角眉梢有那麽一點神似,不過擔了個虛名罷了。自己卻因為這個虛名一誤再誤,誤了終生。


    此時已是落日西墜,晚霞滿天。


    遙遙看去,遠處天邊雲層中透著幾絲光線,整個皇宮亦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越發的似夢似幻。遠處的天邊一群鴿子掠過,越飛越遠,最後消失在了金光無限的天空之中。


    彼岸花兩行人兵刃相對,生死一發。


    這次偷襲計劃還算成功,雖然此時被圍困脫不了身,但漢軍的皇帝在混亂中從馬上摔下,縱然不死也該被嚇破膽了,邊境應該消停一陣子了。然而,增援的漢軍越來越多,要突圍出去希望越來越渺茫。


    端木衍仰天大笑一聲,罷了,罷了。雖未死在沙場,卻也算得上是為國戰死,此生心願已足,還有何懼,還有何憾?


    正在眾人絕望之時,事情卻出現了微妙的轉機,隻見側麵一隊人簇擁著一個女子浩浩蕩蕩奔了過來。對方軍隊顯然也發現了狀況,立即就要去接應,端木衍情知生死全在此一搏,立刻策馬衝了出去。


    端木衍成功的衝到了女子身邊,伸手把她抓到了馬背上,一手禦馬,一手用劍橫在女子喉間。那女子並沒有驚慌失措,身邊侍衛卻已經亂作一團,隻因怕傷到了這個女子,束手束腳十分忌憚。端木衍心下大喜,這女子定然不是尋常人物!


    一步一步後退,終於退迴了自己的隊伍中,身邊隨從都忍不住低聲歡唿起來。


    “再走近一步,我就殺了她!”端木衍慣於沙場廝殺,此時可沒有心情憐花惜玉,隻輕輕一拉,殷紅的鮮血已然從雪白的脖子滲出,兩方一時僵持起來。


    那女子臉色蒼白,卻也並不叫嚷,開口朝對麵問道:“皇上可好?”對麵一人恭謹的高聲迴道:“禦醫正在診治,不礙事。”那女子點點頭,朝對麵喊道:“趕緊護送皇上迴宮,先不必管我。”


    對麵還在猶豫,那女子突然身子向前傾,高聲喊道:“再不撤退,我立刻死在這裏!”而她脖子上的傷口愈深,鮮血愈多,漸漸染紅了胸前的衣服。端木衍情不自禁把刀鬆了一下,對麵領頭的人仿佛權衡了一下,終於對後做出一個撤退的手勢。


    對方就這樣撤了,端木衍簡直不敢相信,死間獲生難免喜不自禁。


    那女子又道:“放開,我逃不了!”端木衍一怔,她儼然是命令的語氣。轉念一想沒必要跟個小女子較真,遂鬆了手跳下馬,掏出一方手帕扔給她,說道:“把脖子包一下。”那女子看也不看,從自己懷裏掏出手帕把脖子圍了起來。


    一路逃到青州竟然沒有追兵跟過來,端木衍心中疑惑不解,隻是命隊伍快馬加鞭,隻要過了青州就有人接應了。


    半夜停下休息,眾人圍著柴火烤著幾隻野兔子,還有地裏的野菜瓜蔬。那女子想必從小養尊處優,每次不過隻吃一點,隻是神色十分自若,像是渾然把自己的生死忘了一般。端木衍有些敬佩,又生出幾分憐惜,見她倒似對紅薯略微上口,撿了個大大的紅薯給她。


    端木衍突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脫口而出又有點後悔,終究是自己手裏的人質,哪裏就熟識的有閑情攀名問姓了。那女子放下手中的紅薯,眼睛遠處看著蒙蒙亮的天空,輕聲說道:“我叫晨曦。”


    半個月的奔波,終於接近祁連山。


    端木衍心情分外放鬆,嘴上哼起了小調,這裏早已經不是漢軍的控製範圍。不過迴想起這次經曆,微微有些後怕,生死僅僅一線之隔。按照當時的情況,這位晨曦姑娘顯然是身份大有來頭的人物,以至眾人不敢對他動手,甚至她一句話就把大隊兵將打發了。隻是為什麽一路都沒有人來追救呢?竟然輕輕鬆鬆就逃了迴來,實在是匪夷所思。


    在山腳休息的時候,幾路商人馱著大隊貨物經過,也挨著停下來整頓人馬。其中有個十五六歲的小馬夫,咬著幹糧嚷道:“早知道,這次就不跟來了。留在京城看新皇帝登基,多熱鬧啊!”“你也不小了,就知道看熱鬧!還不好好學著,仔細沒錢娶不了老婆!”“不怪他小孩子家的,連我也想親眼瞧一瞧呢。”眾人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登基?!!端木衍心中大喜,漢人的皇帝死了?那麽這次行動實在太值得了!衝過去大聲問道:“皇帝死了?是不是!”小馬夫一幅沒見識的表情,道:“這還能有假?你又不是棺材鋪的,高興個啥,橫豎又有新皇帝呢!”


    端木衍迴頭看了看侍從們,都是一臉興奮,皇帝固然殺不完,但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局勢肯定混亂,終究是有利的事情。


    心裏還想更確定一些,又轉頭問一個年紀大點的商人,“知道是怎麽死的嗎?”小馬夫見他不相信自己,十分不服氣,站起來嚷道:“都跟你說死了,怎麽不信?!感染了風寒,病死的!”見眾商人都微微點頭,端木衍方才相信消息不假。


    難怪,一路都沒人追來,必定是中原朝廷紛亂異常,想到這裏不由哈哈大笑起來,眾侍從難得見他一笑,也跟著歡欣鼓舞的叫嚷起來。


    笑了一會,端木衍突然覺得少了什麽,再一看,晨曦已然不見!急忙四下尋找,猛然發現她站在遠處石堆之上,兩眼空洞腳步緩慢,竟然是要往下跳!


    “晨曦姑娘!”她卻完全聽不見,眼見就要花碎人亡。端木衍箭步衝過去,緊緊地一把抱住了她,她卻沒有掙紮,隻是整個人向後一仰,暈了過去。


    求死被救後的晨曦,不再有什麽尋短見的跡象。端木衍仍不放心,嚴令府上的人看管好她,不得有半點差池。從某方麵來說,也正是因為她才逃的一條命迴來,何況那隱隱的傷痕總是讓人心生憐惜。


    晨曦始終不大言語,整日呆坐一處,像是在想什麽又像是一片空白。府上的人都說,這樣遲早會悶出病來。端木衍便尋思帶她出去散散心,原怕她不樂意,誰知她竟半句都不反對,癡癡的樣子反倒更覺得讓人擔心。


    新雨過後,山間到處彌漫著濕濕的水氣,林中的鳥兒叫聲也越發清脆婉轉。濃鬱的樹木分外青翠,樹葉尖的水滴跌在青石小路上,原本灰灰的小路被潤的發綠,仿佛踩上去就會把鞋底染色一般。


    端木衍一路走走停停,走到半山腰的時候頓了下來。看著晨曦剛想說話,晨曦也停了下來,站在兩步台階之下,並不抬頭的說道:“我不累。” 端木衍倒覺得自己多事,搖搖頭,二人繼續沿著山路向前走。


    穿過一徑小路,麵前赫然出現一個水塘,碧不見底的池水,水麵漂浮著水草開的小花。對麵的石蓮也開了,薄蠟般的淺黃花瓣,細長宛若美人手指,中間兩點俏皮的紫紅。那水中亦有花枝的倒影,隨著水波盈盈搖動,似夢似幻,仿佛身在畫中。


    晨曦靜靜站立在水邊,淡淡的麵容後是無盡的悲傷。伸手扶起一隻岩壁上石蓮,雪白的柔荑,纖細的花瓣,在陽光下相映生輝。


    端木衍猶豫了下,問道:“想迴去了,是嗎?”又想著,若她真想迴去,自己會不會送她迴去?然而她已經恢複了漠然的表情,眼裏毫無傷悲,淡淡說道:“不想。”


    端木衍突然想起前幾天一事,脫口而出問道:“元暉皇後是你什麽人?”


    “她怎麽了?”


    “消息說,因悲傷過度,歿了。”


    晨曦聞言身形一震,手微微顫抖,自言自語道:“她---”隻說了一個字,不再出聲。端木衍自始都不知道她的身份,此時忍不住想:莫非是皇後的姐妹?或者是位公主?


    “你是不是在恨我?”端木衍說完,才覺得這句話問的荒謬,那漢人皇帝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殺死,但也是因他策劃的行動而喪命。晨曦姑娘顯然與皇帝有莫大的關係,難道自己還奢望她不恨自己?


    “恨?我沒有可恨之人。”晨曦突然冷笑起來,眼淚盈滿雙眸,卻仍然倔強的仰著頭。良久,一滴清淚自眼角流出慢慢滑下。


    她意思是不恨自己?!端木衍實在意外,看她神色淒苦難言,想了想轉而問道:“騎過馬嗎?”晨曦搖搖頭,端木衍笑道:“走。我帶去學騎馬,你們中原女子一定覺得有趣!”


    日子一天天過去,晨曦仿佛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也仿佛真的忘記了從前。漸漸開始說話,閑暇就學學騎馬射箭,讓帶著她四處遊走,或者跟著楚伯研究藥理,山上山下尋覓藥材。說起晨曦學藥理,楚伯總是讚不絕口:“從沒見過這麽淡定執著的姑娘,那份心性我這個老頭子也佩服的緊呢。”


    楚伯原是祖父身邊的軍醫,後來年紀大了便留在府中養老。離開戰場才無可施,又年高寂寞,猛然得了這麽一個得意弟子,恨不得把畢生心血都傳授給晨曦,整日逢人便稱讚一番。偏晨曦待萬人都是冷冰冰,跟楚伯卻十分合得來,一說起藥理,一老一少便天昏地暗的沒完。


    在草原上住了一段日子,晨曦的馬術有了不少進步,雖然使不出什麽花樣,策馬急奔一程還是綽綽有餘。她自己仿佛也很喜歡,經常獨自騎馬到附近兜轉幾圈。端木衍見她喜歡,閑暇便教她其他技巧,還有養馬訓馬等等常識。


    這日天氣晴好,二人趁著午後陽光明媚騎馬出去。


    一下午過去,教的也累了,學的也乏了。兩個人便騎在馬上,閑閑的享受落日的餘暉和晚風掠過的肆意。晨曦的臉上是難得一見的舒展,閉著眼睛,雙手握著韁繩,隨馬任意的走動。端木衍看她舒適的神情,幾乎快忘了她本來是自己抓來的人質。正在出神,一眼晃見馬前站著一個女子,急忙勒馬,原來是自幼的玩伴蘭朵兒。端木衍又急又怒,衝著蘭朵兒吼道:“你瘋了,被馬踩到是鬧著玩的嗎?”後一想,原是自己沒想清楚,馬走的那麽慢自然會避開人的。


    蘭朵兒眼中卻流露出欣喜地神色,仰頭問道:“端木哥哥,你這是在擔心我嗎?” 端木衍皺著眉頭道:“胡鬧,還不快迴去?”


    蘭朵兒一臉委屈,指著晨曦嚷道:“你眼裏隻有她,為什麽要我迴去?!我不迴去!偏不迴去!”端木衍更是尷尬,待要說什麽又仿佛越描越黑。晨曦看了看他們倆,微笑不語,自己揚鞭用力一抽,策馬跑遠了。


    “朵兒!你怎麽越長大越不懂事了?”


    “你總說我不懂事,借口!!我早就長大了,你為什麽不肯好好看看我?!”


    “看你什麽,臉上還長出花了?!”


    “你!”蘭朵兒氣的說不出話來,一跺腳,轉身捂著臉跑了。


    端木衍猶自生氣,想著蘭朵兒過會脾氣就消了,也不用管她,策馬朝著晨曦的方向追去。


    “朵兒從小就愛使小性子,你別放在心上。”端木衍略帶歉意的說道。


    “怎麽會。”晨曦搖搖頭道:“我很羨慕她。”


    “羨慕她?她若有你一半就好了,總是莽莽撞撞,什麽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言語間,似乎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趣事。


    “那多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將來不知誰娶了她,被她折磨一輩子。”端木衍搖頭笑道。


    “她喜歡你,你真不知道?”晨曦看了他一眼。


    “怎麽會!!”端木衍覺得實在太荒唐,自己也從來沒這麽想過,笑道:“她跟我從小鬧脾氣慣了,不用管她!”


    晨曦不再說話,仿佛歎息了一聲,策馬往前把端木衍撇在了身後。端木衍低頭迴想方才的話,隻覺心中有東西被打亂了,恍惚間便落後幾步。


    突然聽見“啊”的一聲,晨曦的馬腹中了一箭,人已經摔在了地上。端木衍一驚,迅速衝上前去伸手把晨曦抓了起來,一麵策馬狂奔。身後有人追了上來,卻並沒有放箭,仿佛要活捉他二人。


    端木衍的馬雖然神駿,怎奈騎了兩個人,漸漸與身後幾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晨曦迴頭看了一下身後,又朝前麵環視了一圈,低聲道:“進樹林!”語氣中有種淡淡的命令味道,讓人不能抗拒。


    進到樹林裏麵路越來越崎嶇,端木衍隻好抱著晨曦跳下馬,狠狠一鞭朝馬抽去,二人向著反方向鑽進了樹林深處。


    端木衍從小在這裏長大,再熟悉不過,繞了片刻便甩掉了跟蹤的幾人。隻是不敢冒失的出去,怕中了外麵的埋伏。方才情急之中抓著晨曦一路疾跑,此時停下來反倒有些不自然。


    晨曦走在前麵,兩個人刻意保持了幾步距離,就默默的朝樹林深處走去。突然之間,端木衍發現前麵的草地不對,看形狀分明是一個長了厚草的陷阱,還沒來得及說話,晨曦已經掉了下去。端木衍急忙跑過去扒開亂草,還好是個廢棄的陷阱,裏麵並沒有竹刺之類的東西。剛鬆了一口氣,又皺起了眉頭,這個陷阱挖得又深又大,根本沒法拉晨曦上來。


    “晨曦姑娘!!”端木衍對著陷阱喊了一聲,樹蔭本來就重,加上夕陽將近下山,在上麵隻能看到陷阱裏麵一個輪廓。“我沒事。”聽到晨曦平和的聲音,端木衍方放下心來。


    “嘭!”一個身影掉了下來,把晨曦嚇了一跳。


    “在上麵也是坐著,下麵也是一樣。”端木衍笑道。


    “嗯。”晨曦應了一聲,接下來便是沉默。


    夜幕漸漸濃黑,繁星猶如寶石一般綴滿了夜空,新月透著沁人的淡黃色光華,鋪天蓋地的灑了下來。兩個人各自坐在一方沒有說話,林子裏蟲鳥聲不絕於耳,反倒襯的周圍更加靜謐。


    “害怕嗎?”


    “不。”月光下,晨曦微微搖頭。


    “你倒不象那些嬌滴滴的中原女子。”端木衍笑道。


    “人越多的地方,才越讓人害怕。”晨曦閉上眼睛,靠在陷阱壁上。


    也許吧,人越多的地方,人心就越多,而人心才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黑暗中的兩人再也沒有說話,彼此隻能勉強看到一個輪廓,隻覺得有種暫時遠離塵世的感覺,心中也不那麽恐懼了。


    雖然又冷又濕最後還是睡著了,等到早晨的眼光射到眼睛的時候,端木衍這才想起二人還在陷阱裏麵。晨曦坐在對麵,指了指他的臉,臉上盈盈含笑。端木衍一時不解,看了看晨曦的大花臉又想想自己,總算明白過來。端木衍放聲大笑了起來,聲音穿透樹林,驚的樹上的鳥兒“唿啦”一下飛出。


    晨曦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跟著燦然一笑,清澈的雙眸之中綻放出無盡的光芒。端木衍從未見她如此敞開心懷的笑過,隻覺得連周圍的花木也仿佛被她的笑容照亮,分外的精神起來。


    一夜未歸,府中的家丁差點沒把草原翻過來,眾多人馬漫山遍野的尋找兩人。一直挨到中午的時候總算找了他們,把二人救了上來。事後端木衍雖然派出大量人力去查,卻始終沒有頭緒,不知道是何人指使有何目地。


    這日清晨端木衍便出府辦事,一直到天黑之時方才迴來。晨曦正在院子裏看書,看他一臉凝重站在旁邊,因問道:“有事?”端木衍不敢看她,轉身說道:“今日單於召集眾臣,說是中原來使一再用苛刻條件相逼,忍無可忍,決定由我舉兵出戰。”


    “誰是主將?”


    “蕭毓琅!”端木衍並不太在意,因為蕭毓琅隻是蕭錫泰的幼子,以前也並未上過戰場,頂多就是紙上談兵而已。


    “啪。”晨曦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臉色蒼白的倚在椅背上,說道:“帶我同去!”端木衍上前拾起書,放到小幾上道:“上戰場是鬧著玩的嗎?!你若是想迴中原,等這次戰事一結束,我便送你迴去。”


    “他們誌在必得,我不能不去!”


    “你留在府裏,會有人照顧你的。”端木衍仍想說服她。


    “將軍定要晨曦以死相逼嗎?將軍為何不想想,他們何故征戰?”晨曦起身迴房。


    端木衍站在庭院中,半響才迴過神來,心下自嘲道:你當晨曦是誰?她可是一句話就能撤退漢軍的女子,難道你還妄想她一輩子留在這裏?心口隱隱作痛,身形踉蹌走了出去。


    還是中了埋伏,對方顯然早有預謀,先頭猶可支撐,後來源源不斷幾萬精兵猶如黃沙般撲了過來。端木衍也身受重傷,好在熟悉地形,領著殘兵突出一條血路,退到了山上。然而漢軍就像瘋了一樣,迅速包圍了整座大山,山下密密麻麻的火光簡直比天上的繁星還要密集。


    已經沒有退路,副將一咬牙領著殘部衝了出去,把端木衍和晨曦留在了一個隱秘的山洞裏麵。一路殺來,眼睜睜看著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將士,一個接著一個倒下,端木衍心痛如絞卻又無可奈何。


    月光清冷如水,晨曦迎著月光替他檢查傷口,大腿處貫穿一箭,鮮血溫潤的不斷滲出來。晨曦從腰中拔出一把小金刀,輕輕一削便切掉了箭頭,低聲道:“忍著!”手一用力,把箭拔了出來。


    鮮血越發流的多了,晨曦便要用小金刀挑開褲腿,替他包紮傷口。端木衍卻往後一縮,晨曦皺眉道:“禮教莫非比性命還重要?”端木衍隻得任她撕開褲腿,用一截袖子替自己紮住了傷口,雖然還有血沒大止住,終究比先前好多了。


    晨曦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往後一坐,倚在一角沉默。


    沉默,沉默。


    終於晨曦還是站了起來,輕輕說道:“我該走了。”


    端木衍身子一抖,心中一片混亂,不知道如何開口留她下來,也不知道該不該留她下來。靠著洞石,用力摁住傷口,艱難的說道:“晨曦,不要走。”


    “端木將軍。”晨曦突然冷冷笑了起來,“我沒有趁機殺了你,就該知足了。莫要忘了你可是我的仇人!”端木衍一怔,不信這是她說出的話,傷口又一陣陣的裂痛。


    晨曦用小金刀反指自己的心口,大聲喝道:“不要再過來!”迎著洞口的光線,隱隱看的出她臉上的決絕,端木衍隻得又哆嗦著坐了下去。晨曦看了他一眼,走出洞口再不迴頭。


    端木衍艱難的爬到了洞口,朝著山下看了又看,晨曦已然不知去向,心中頓時酸楚難言,滾燙的眼淚破框而出。悲極反而不痛,端木衍突然對著天空大笑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一頭暈倒在地上!


    山下火光竄動,一行行,一簇簇,漸漸向山腰圍了上來。過了片刻,人群中有驚唿聲,夾雜著肅列隊伍的跑步聲。又過了片刻,聲音漸小,而那星星點點的火光,也仿佛天邊的繁星一般一閃一閃,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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